饕餮娘子之九明珠羹 作者 道葭

回答: 饕餮娘子之金絲粉 作者 道葭文醜顏良2009-05-14 20:59:22

  眼下已經是入冬時節,天冷下來,青黃都凋零了,晨早起來,看院子裏浸濕的泥都結了白霜,瑟瑟的風直鑽入人的衣領裏。

烏龜也總是慵懶地困倦了,躲在屋裏的水缸後麵睡覺,隔幾天才會出來喝點水吃兩口東西,最近的白天都越來越短,晚上我經常幫著娘做做活計,縫製一些棉鞋或者棉襖。菜油燈點到二更天才熄。

可這日子過得實在有些沉悶,我時常呆呆地望著天,寒冷的灰雲,沒有日陽的光影。

這天我替娘送一包東西到小樹巷的張家去,我出門的時候,看天色就特別陰,我獨自走在曲曲折折的石板路上,一眼望去,沒一個人,路兩邊的院牆顯得那麽高聳,生硬的黑塊上,附著一層深沉的死綠,那是被冬風吹去掉生命的苔蘚。

我雙手拳成一團藏在袖子裏,直覺得巷子裏穿行的風特別冷,發出‘嗚嗚’的哨聲,像有無數隻看不見的手迎麵推著我,不讓我輕易前行,我隻能把手上的東西抵在胸前,多少能夠抵擋一點冷風也好。

好不容易到了張家的門前,正伸手待要去敲,卻聽得裏麵‘乓當’一聲,什麽東西摔到地上的脆響,然後就有男人、女人很大的說話聲,像是在吵架,我一怔,不知道到底還要不要敲門才對。

但是站在巷子裏,卻實在太冷了,我跺了跺腳,還是趕快把東西送到人手裏,就回家吧!

屋裏吵架的聲音很快就平息下去,看樣子也隻是兩口子拌幾句嘴吧?

我靜聽了一下,便伸手在門環上敲了幾下,門很快‘吱呀’一聲開了,露出來一個中年男人很多褶皺的半張臉,不耐煩道:“誰啊?”

“我、我是竹枝兒巷桃家的,來給你家送這個。”我把手裏的東西舉到他眼前。

“噢,是我們家送去補的綿褲子和小寶的棉鞋。”屋子裏的女人答應一句,那男人才臉色好看了一點,從我手裏接過東西,扔下一句話:“等等吧,我去拿錢給你。”

“好。”我隻得點頭,這男人轉身走開後,我順勢看見了門裏麵的情景。

門裏麵進去和我家一樣,是一塊空地院子,有兩棵小樹,然後就是屋子,那男人進屋去了一會,卻忽又聽見裏麵‘乓當’一聲,好像是瓷碗摔在地上碎了,然後一個男孩子聲音哭喊道:“大狗、大狗撲過來了!小鳥的脖子被咬斷了……嗚!不要,不要咬我!”

然後剛才說話的那個女人的聲音又想起來:“小寶乖!大狗不會咬小寶的,啊?乖!別哭了,娘在這!”

男人半天才從屋裏出來,臉上神情比先更是煩躁,手裏另拿了個包袱,對我道:“這裏有一件棉襖子,撕破了的,請幫忙把裏麵補一兩棉花再縫好,工錢也在這裏麵了。”

我答謝一句,拿著包袱連忙走了。

***

時辰已經快到日入時分,但天已漸漸擦黑,風更冷了。

我惦記著早起時,看見歡香館何二買回一隻剛宰好的全羊,不知道桃三娘今天又忙著做什麽好吃的?我回家放下東西,便又出門溜到歡香館去。

桃三娘今天穿著一身豆綠色的夾襖夾褲,係著白色的包頭和圍裙,站在一口熱氣滾滾的鍋邊,拿一個小碗盛出一點嚐味,看見我進來:“桃月兒!正好你來了,來嚐嚐這羊肉羹味道如何?”

“噢。”整個院子裏都是帶點膻膻的香濃羊肉氣味,我走過去,桃三娘用勺子慢慢攪拌鍋內,告訴我說這裏麵都是切丁的羊肉配上藥材黃芪和暖身的花椒,還有蕈子、白蘿卜丁等,一起煮出來的,我喝了兩口,頓時覺得一道暖流直衝入肚子裏,很舒服:“好喝!”我笑答道。

我見何二正忙著在砧板上切肉絲,旁邊一張桌上擺著還是新鮮的羊腿、羊排骨、羊頭等,以及筍片、薑絲、蒜瓣等各種調料的碗碟,我好奇道:“今天隻做羊肉菜麽?”

“是啊。”桃三娘點頭笑道:“昨天元府派人送來銀子,今晚元老爺已經包下歡香館了呀。傳話的人還說,老爺專要吃羊肉,但是一物有一物之味,不可混而同之,所以今晚也隻有羊肉咯。”

“噢……”我又看見一小口壇子被架在爐上,壇子蓋下還壓著箬葉,我問:“三娘,這也是羊肉?”

“嗯,這是用茴香之類的調料和羊肉一起,用最小火燜在壇子裏,得兩個時辰。”桃三娘答道:“而且,煮羊肉的秘訣是,最好放三、五枚胡桃,或者一撮雲南茶葉,可以去膻氣。”

另外還有一道栗子紅燒羊肉圓已經做好,隻在籠屜裏熱著;一大盤醃製了辣椒粉以及鹽、酒、醬的羊排骨,也在待入鍋油炸了,還有煮熟的羊肚,桃三娘將它再油炸一下,然後切絲,配炒熟韭菜、椒鹽、油蒜汁一起拌勻做一道涼菜,讓我嚐了嚐味道,竟然很有嚼勁味道很香,我睜大了眼睛:“三娘你把這些都教給我吧?”

“其實都不難做,”桃三娘抬頭看看天色:“元府的人快到了,你還是先回去吧?”

我一驚:“春陽要來?那我得趕緊走了。”

桃三娘點頭:“倒不是因為他來你就得避開,倒是他弟弟……”桃三娘說到這,神情有點陰霾起來:“那個不安分的小家夥,淨想要惹是生非!”

“他弟弟?”我腦子裏總有爹在為元府修船那最後一晚的情景,尤其是我掉進河裏看見那兩個餓鬼的樣子,那青衣少年笑容可掬的模樣背後,卻是暗藏那樣的殺機,每每想起我都會不寒而栗:“那我趕快回去了。”

我有點慌不擇路地跑回家,卻見娘挺著個肚子正淘米準備做飯,我忙接了過來,讓她回屋裏去,烏龜不知怎麽醒了,正呆在廚房門的爐子邊上,睡眼惺忪地半睜著看我,我做著飯菜,聽著灶堂裏的火‘剝啪’響,想起歡香館裏現在是什麽狀況?那元老爺好像自從嚐過三娘的廚藝後,就離不開了,一個月之中總要來吃兩回晚飯,或者在自己府上以及其它外麵宴請賓客,也常讓三娘做些什麽湯水點心之類的送去,的確是歡香館現在的最大主顧呢!桃三娘因此的名氣也更大了。


我端著飯菜經過院子走進屋裏去的時候,還不自禁地踮起腳朝矮牆外望了一眼,果然又是懸了‘元’字燈籠的兩乘馬車停在那門口,依稀能看見歡香館門內人影來往的喧雜。

爹今天又不在家,我和娘兩個人一起吃完晚飯,門外有人敲門,我心裏一驚忙問道:“誰啊?”

“是我!”隔壁嬸娘的聲音響起。

我心裏才暗暗鬆一口氣,過去開門,娘趕緊讓進屋座。嬸娘笑笑地道:“就是過來問你借點紅線,我家裏的都用完了。”又指指外麵:“對麵歡香館好熱鬧的啊,那位元大人又來吃飯了,嗨,既然這麽喜歡桃三娘的手藝,幹脆把她找到府上做廚娘不就好了。”

“噢。”我娘顧著去找線,並不多搭這類閑話。

嬸娘又低頭看看我娘的針線簍子,恰好娘把我下午拿回來的張家那件撕破的棉襖放在那,看衣服大小必是小孩穿的,娘已經開始補了:“誒?誰家孩子這麽淘氣把衣服撕成這個樣子?”

娘隨口答:“小樹巷的張家。”

“張家?”嬸娘突然反應極大,一把將衣服扔開:“他家孩子的衣服?”

“是啊,怎麽?”我娘也被她嚇了一跳。

“他家孩子啊……”嬸娘說到這,還跑到門口看了一眼,我娘著急了:“他家孩子怎麽了?”

嬸娘有點神秘地壓低聲音道:“他家的孩子聽說得了癔病啊。”

“癔病?”我和娘同時驚呼。我立刻也想起了下午到張家的時候,裏麵傳出的那些砸碎東西的聲音,以及那個小男孩的哭喊聲。

“可是小小的孩子怎麽會……”我娘還有點難以置信。

“噓!可不能說出去啊,其實就這幾天才發的病,他們鄰居聽到響聲,好心去探問,卻反招人罵了一頓……嘖、嘖,想不到你還幫他家補衣服。”嬸娘的語氣有點憤憤的,也不知是同情還是什麽。

“唉,可憐孩子。”娘歎了一句。

“是為什麽得病?”我追問,其實我還不是很懂什麽是癔病。

“誰曉得咧!”嬸娘撇撇嘴:“他家大小子不是在元府還當個差事麽,都十四歲那麽大個人了,前些年才又得了這個幺兒,疼得什麽似的,那天就是跟他娘去元府找他哥,回來那天晚上就聽見他家裏鬧騰了,哭著嚷得跟殺豬似的。”

娘找出紅線團截出長長一根卷好交給嬸娘,嬸娘謝一聲就要走,我送她出門。

出了門口我和嬸娘都自然而然地朝歡香館望去,竟然就看見了四個分別穿著白、青、黃、紅幾色衣衫的少年,飯館門前正踢球踢得起勁,我沒敢說什麽,倒是嬸娘‘嘁’了一聲,嘟噥一句:“幾個小毛孩子。”就轉身走了。

我正趕緊待要關上門的之際,忽然一個細弱的聲音幽幽飄入我的耳朵:“姐姐……”

我一怔,就在我正轉身的眼角餘光中,直對著我家對麵,一堵罩在一棵樹下的矮牆前,站著一個人。

“嗯?”我眨眨眼,再仔細看,以為是我自己眼花,但真的果然有個人站在那裏,是個小孩的身影,但此時夜已深黑了,從我家透出來的燈光完全不足以看清任何東西,我隻能勉強從比我還矮小的個頭,剛才飄來的聲音,覺得是個孩子。

我想看得更仔細一點,便走出一兩步,的確是個人站在那裏,他頭上就是那棵樹的樹冠,不過現在葉子全都落了,隻有一些枯瘦的枝條在風裏輕輕晃。

看不清他的臉,他站在那也一動不動的,我又走近兩步,他卻有點退縮地動了動。

“小弟弟?”我試探小聲問一句。

其實我心裏有點害怕,這麽冷的天怎麽會有小孩子呆在街上?也許是哪來的小乞丐吧?

一股寒風竄入我的脖領子裏,我打了個冷顫,那個小小的人影還站著那牆根下,怕是早就要凍壞了吧?

“小弟弟,你怎麽一個人在這?”我又問了一句。

——“小少爺們,風大太冷,老爺叫你們回屋去呢!”遠處攸忽間傳來好像是元府家丁的聲音。

“不要!一點不冷。”聽來像是夏燃犀那尤其脆亮的聲音。

我循聲望去,正好看見他狠狠一腳,把球踢向秋吾月,可這一腳把球踢得太高,秋吾月沒接住,球落地再滾一陣,在離我家矮牆十餘步的遠處才停住了。

“你真笨!這都接不住,快去把球撿回來!”夏燃犀指著秋吾月大聲道。

我印象中秋吾月向來是不多話的,但他也站在那裏也並沒有去撿球,倒是春陽支使那個家丁:“你去把球撿回來。”

“壞了!會被發現的!”我第一個反應就是把身子縮回門裏,也幸好,隻有飯館透出的光把門口那一塊地照得極亮,而我這邊整條竹枝兒巷,除了人們家裏的一點燈光外,都是極黑極暗的,他們應該沒看見我。

躲進來我又再望向方才那個小小人影站著的地方,卻除了搖晃的枯枝以外,什麽也沒有了,剛才那個小乞丐走了?我這麽思忖著,也就算了,沒再細想,關門回了屋裏。

***

第二天閑來無事,吃完午飯我就跑到歡香館,側門停著一輛馬車,我起初不以為意,但甫一進門,就看見平素元老爺常坐著的雅座上,坐了兩位珠光寶氣的貴婦人,還有幾個丫鬟和小廝在殷勤服侍。隻聽其中一個正說道:“我總聽說老爺愛到這兒來吃飯,還以為歡香館什麽地方,原來就是這麽一家小館子。”

我偷眼望去,兩個貴婦人年紀也就和三娘差不多上下,但看起來有點凶巴巴的。這時李二提著壺過去,就要給她們倒水,旁邊一個丫鬟就大聲嗬斥道:“大膽!你是什麽人,夫人也是你能近得身的?”說著就把壺奪過去讓李二走開遠點:“一點規矩都不懂!我們夫人隻喝現泡的芽茶!還有,上菜遞東西就交給我們,知道嗎?你們老板娘呢?怎麽還不出來?”

說話間桃三娘就從後麵走了出來,手裏端著一托盤盛兩碟小點心:“來了來了!怠慢二位夫人,真對不起。”

我閃到不顯眼的旁邊一張桌子坐下,不敢出聲去打擾。

那二位夫人見到桃三娘,眼睛就直勾勾地上上下下打量她起來,其中一個手裏拿起茶蓋碗,翹起幾根指拈起蓋子,輕輕朝杯裏吹了吹:“真是百聞不如一見啊,歡香館美豔的老板娘。”

另一個也點頭笑道:“是啊,難怪我們家老爺就愛吃歡香館的飯菜點心。”

我聽著這話,好像有點酸不溜丟的,隻是又沒聽很明白。

桃三娘神情驚詫道:“敢問貴府上老爺是?”

“我們是元府的人,這兩位是元府的三太太和四太太。”旁邊那個丫鬟答道。

“哎呀,原來是元府的二位太太,失敬失敬!”桃三娘笑著道:“二位太太想吃點什麽?”

那個丫頭看來像是太太身邊最得力又最牙齒伶俐的:“今天十五,我們太太去金鍾寺上香,回來恰巧路過歡香館,所以進來歇歇腳,你這裏有什麽拿手的羹湯上一道,其它菜色不定,但必須做得幹淨細致。”

桃三娘點頭答道:“是,我這就去廚房為二位太太做。”

桃三娘轉身走了,我見那兩個夫人喝著茶,那丫鬟又在那裏小聲和她們說著什麽,我便跑到後麵廚房去看看三娘會給她們做些什麽好吃的。

昨天的羊肉還有,桃三娘正在做一道小炒羊肉絲,是將一斤的精羊肉切絲,然後用醬五錢、椒末一錢、鹽少許拌勻,熱了油鍋下韭菜段炒,臨好再加半勺黃酒,頓時噴香四溢。

盛好碟,讓何大端了出去,三娘見我在旁邊看著,便笑問:“幫三娘把那裏洗好的芥菜切小段好嗎?”

“好啊。”我到水缸邊舀水洗手:“三娘,外麵那兩位是元府的太太?”

“是啊,元老爺的三姨太和四姨太吧。”桃三娘不以為意的口氣說道。

“金鍾寺又不在這附近,她們上完香還特地過來吃飯的吧?”我又問道。

“嗯。”桃三娘麵帶著笑,絲毫不在意的低聲道:“這二位想是在家太閑了,而且吃春陽他們的幹醋,有火沒地方發去。”

“噢……”不知怎麽,三娘這話聽起來怪不自在的,讓我腦子裏更無法想象元府裏是什麽樣的情景,而且我也漸漸隱隱地了解‘孌童’究竟是什麽意思了。

桃三娘把我切好的芥菜放入滾水略焯,然後加入雞油炒的蕈丁和雞丁,麻油、鹽花一拌,就又是一道漂亮的小菜,我順便就幫忙端出去,到了那桌前,丫鬟從我手裏接過碟子,瞥了我一眼,就對兩位姨太太說:“太太您看,這裏原來還有這麽個齊整的小丫頭。”

我有點茫然,不明白她的意思。

那兩個貴婦人皆轉臉來看我,那目光一瞬間好似銳利地在我臉上一晃,我嚇得低了頭。

“喲!你這丫頭,叫什麽名字呀?”其中一個問道。

“回、回太太,我叫桃月。”我小聲回道。

“哦?”那太太的目光又在我身上掃了一轉,鼻子裏出氣似的哼出一個“嗯”,旁邊那丫鬟又指著廚房:“快去催老板娘動作快點,菜上得那麽慢!”

“好。”我隻得答應了回到後麵去。

桃三娘正在做一道紅燒鯉魚,見我回來的樣子,好像就已知道我心裏想的什麽:“別理會她們。”

我點點頭。

她們一頓飯菜快吃完的時候,突然從外麵火急火燎地跑進來一個人,進門就喊:“太太不好了!二少爺從假山上摔下來了!”

“什麽?你再說一遍!”兩個貴婦人都大吃一驚,其中一個更是臉色煞白。

“二少爺和秋、秋少爺玩,從假山上摔下來了。”那人更詳細地說了一遍。

“什麽秋少爺?他是哪門子的少爺!”另一個貴婦人大聲嗬斥道。

“快、快回府!”

一個小廝來櫃台結了飯錢,其他一眾人則手忙腳亂地出門上了馬車。

桃三娘恭送他們走了,站在那裏,嘴角彎彎地帶著慣有的笑意,我感到一絲寒意:“三娘,元府出什麽事了?”

“我也不知道。”桃三娘轉身回了店裏。

***

聽說元府大人那位今年才九歲的二公子,因為玩耍而從園子裏的假山上摔下來,當場頭破血流,醫治兩天就夭亡了;還據說,元老爺雖然一生功名利祿事事順利,但門丁卻不很興旺,娶了一共四房妻妾,大太太生的兩個女兒,惟有三太太生養了一個兒子,元老爺一直愛若珍寶,卻沒想到——

我聽著街坊嬸娘們閑來無事磨牙,心裏惴惴地又有點難過,秋吾月不知道會怎樣,元老爺平素對他們幾個似乎很好,但畢竟這次死去是自己惟一的親生兒子,秋吾月也不像春陽和夏燃犀那樣,是神通廣大能隨心所欲殺人的餓鬼,他和我一樣,是普通的人類少年。

時又近黃昏了,天已是深沉的藍灰色,風‘呼呼’的卷過街巷,我正打算關門進屋去了,忽然耳邊又聽到一聲:“姐姐……”

好熟悉的聲音,我下意識回頭去望,果然又在昨天那個地方,看見了那個小小的身影:“姐姐……”

像是壓抑著哀泣的聲音,在風裏那麽不清晰,好像風再大一點就能吹散了。

“是你?小弟弟?”我走過去:“你是誰家的孩子?怎麽不回去?不冷麽?”不知是不是天色太暗的緣故,我還是看不清他的臉,於是我靠近過去。

“我回不去……”他的聲音聽起來很細弱。

“你是不是生病了?”我伸出手想要去拉他。

他卻又後退一步:“姐姐我冷……我的衣服……”他指著我的身後。

“你的衣服?”我疑惑地回頭去望,身後什麽也沒有,就是我家大門:“你的衣服在哪?”

他還是一動不動地指著我家門。

“來告訴姐姐好嗎?”我去拉他那隻伸出的手,但是緊接著讓我驚懼的是,明明小男孩的手在那裏,我想去拉他的手卻什麽也沒碰到,什麽也沒有!我的手什麽也沒碰到,就那樣從他的手中穿了過去。

“嚇!”我一時間呆了,愣在那裏。

“姐姐……”那個小小的人影聲音更加可憐,卻靠近了過來,我向後退了兩步差點沒倒栽過去。

我的腦子裏卻下意識在想,該逃吧?逃回家?不行,看來他總是站在這裏,去、去找三娘!

我拔腿就往歡香館跑,客人不少,但何大、李二他們就可以應付,桃三娘正在後院醃芥菜,看見我的樣子,吃了一驚。

我喘著粗氣,結結巴巴又飛快地把剛才的事說了一遍:“三娘!怎麽辦?是不是鬼?”

“別急、你別急!”桃三娘洗了洗手用抹布擦幹,把我拉到一邊:“你說,他指著你家要他的衣服?”

“應該是吧。”我也不確定:“他、他就是指著我家。”

“你家還有別人的衣服麽?”

我想了想:“有啊,娘替人做針線,也有幫人補衣服。”

“你知不知道你家現在還有誰的衣服?”桃三娘仍緊追著問。

“有街坊劉大叔家的,還有小樹巷張家的……”我突然想起來了:“衣服是小樹巷張家的孩子的!”但隨即又想到:“不對,張家的小弟弟聽說是得了癔病,在家裏養著病呢。”

“得了癔病?”桃三娘也有點疑惑。

“嗯,隔壁的嬸娘說,張家的小哥哥在元府上當差,之前張家娘帶了小弟弟去過一趟元府,回來就……”

“月兒,快帶我去看看那孩子還在不在。”桃三娘一把將身上圍裙扯下,拉著我就往外走,連店裏的事也不管了。

跑到我家門口,除了風吹著枯枝搖晃,我什麽也看不見:“誒?剛剛還在這裏的。”

桃三娘微皺著眉頭:“沒事,你去屋裏看看你娘把那件衣服補好了沒有?好了的話,就拿出來。”

“哦。”我不曉得桃三娘是什麽主意,便依照她的話回屋去,娘正在伏案休息,我看著她身邊正放著那件小棉襖,看樣子是剛剛做好了的,我腦袋裏一轉,順勢編了通話道:“娘,歡香館的三娘讓我去小樹巷幫她跑趟腿,要不、要不張家這件衣服我也一起送去?”

“噢,好啊。”娘不疑有它,隨口答應了,我臨出門她還叮囑一句:“早點回來,晚上太黑看不見路。”

“好。”我心裏發虛,抱著棉襖都忘了要拿東西包一下,桃三娘並不碰我手裏的衣服,這時候街上偶有一些人走動,所以她也不動聲色,隻是笑笑道:“走吧。”

“去哪?”

“元府。”

***

元府距離柳青街不算遠,三娘好像前麵有一個看不見的向導在帶路一樣,她牽著我的手,徑直穿街過巷,走得很快,但我卻還能跟得上。

今天是十五,但天上的月色卻是半明半昧,不斷飄來的絮狀雲朵在月上掠過去,勉強能看清地麵上的方磚格子輪廓,但張開嘴巴呼吸,卻是一口口讓人難受的冰涼寒風。

路的盡頭就是一團巨大的深黑模糊,桃三娘略一站住:“到了。”

“元府?”我問。

“是啊。”桃三娘低頭看看我:“前麵就是房牆了,我們走到盡頭再拐右過去,會有一個小門,待會你就跟著我,不要輕易出聲。”

“嗯。”我雖然不明所以,但我沒細想就應允了。

“嗷、嗷、嗷嗚—!……”遠處傳來幾聲拖長尖銳的狗吠。

“你把這件衣服拿好,別丟了。”桃三娘繼續囑咐道:“張家的孩子恐怕是被人嚇掉了生魂,所以回到家裏就像得了失心瘋或者撒癔症一樣,他穿的衣服恐怕就是被狗撕咬的,元府側門管家住的院子裏,養了幾隻凶惡狼犬,平時必定是拴著的,可夏燃犀那小鬼總故意把它們放出來。”

“元府的人難道看不見他這麽做嗎?”我詫異道,但說完這句話我就後悔了,完全多此一問。

“他們可以做到讓別人看不見啊。”桃三娘還是答了我一句。

“可是,”我還是有一點不明白:“既然春陽和他弟弟的能耐那麽大,為什麽他們還要留在元老爺身邊?”

桃三娘看了我一眼,她的眼神讓我微微一怔,但她還是笑了笑:“法力再大,但是想要得到長期生存所需的東西,還是需要付出還能換回啊。”

我頓時明白了,就如桃三娘也一直在做各種人間美味的飯菜去滿足人們的胃口和欲望是一樣道理。

“春陽……雖然年紀還小,但他天生個性卻也是餓鬼裏麵萬年難得見到的,不願意過多無謂的殺戮,要知道餓鬼一出世就會感受到五內俱焚一般的饑餓,也嗜血……他天生的能力就很強大,但出娘胎的時候看見兄弟姊妹相殘,他卻很痛苦難過,這一點就特別奇怪,或許也因為他本身就稟賦‘威德和福報’的緣故吧,不願意去靠燒殺搶奪,可換著這種方式,哎,我也是第一次見到他這樣的餓鬼。”桃三娘微微眯起來,她似乎突然有點感慨,也許春陽真的讓她感到如此驚異?我腦子裏對餓鬼道的情景完全來自於桃三娘之前說過的話,其實也可以說沒有任何理解,所以她現在說的這些,我仍是模糊。


一扇小小不起眼的側門禁閉著,桃三娘說這裏進去是穿堂,但穿堂去側院,還有門也是鎖著的,這孩子的魂不齊,還有一個許是留在了這附近,另一個離開軀體,但也跟著回家去了,隻是生魂太弱,根本進不了門去,後來你去拿了這衣服走,他才下意識跟了你到了你家,可同樣進不了門。

“噢。”我想起之前看見過那個來歡香館買甜食糕餅的狐狸,也是隻站在門口沒進去,可她又不是魂,我還來不及多問,那小門就‘吱呀’一聲打開了,沒有人。

“我們進去吧。”桃三娘說道:“側院就有上夜的人,不過他們不是打牌就是打瞌睡,走路輕點就不用擔心了。”

窄小狹長的穿堂裏風聲呼嘯,特別地冷,我鎖著脖子跟在三娘身後,走進穿堂中間,又看見左右各有一個小門,桃三娘過去輕輕一推其中一個,又開了。

我們走進去,有一間小屋亮著燈,好幾個人在裏麵說話,還有打牌的聲音,桃三娘做個手勢,我大氣不敢出,繼續跟著她走,卻聽得屋裏一個人說:“別打了,小少爺才剛……老爺難過得什麽似的,要是被人發現我們還在這打牌取樂,不把皮給我們拔咯?”

“哎,巡更的還有一個時辰才過來,你怕什麽?”一個人駁了一句。

“就是!他們不是都去南邊柴房看守著那個秋、秋什麽的小子,嗨,老爺取的名真拗口!”

“老爺是滿腹經綸的學士,哪像你這種草包!”……屋裏的人互相說著閑話,一時又發出笑聲,聽到秋吾月被關起來了,我暗暗吃驚。

桃三娘淨拉著我挨牆角走,穿過了這個小院子,通過一條長廊又拐到另一個院子,我很冷,但好多疑問憋著,還不知道怎麽樣呢,而且這麽走下去,會不會讓人發現啊?

‘汪、汪、汪’又有幾聲狗吠好像就隔著牆的那一邊響起。

“三娘,是管家住的院子嗎?”我低聲問。

“應該是,但今晚好像沒什麽人在,可能都去了南邊柴房了?”桃三娘站住腳:“而且聽起來,好像少了幾隻,都管家被帶走了吧。這樣更好,方便我們找那孩子。”

“噢。”我答應一聲,但心裏卻有點擔心秋吾月,不知道元老爺會怎樣懲罰他?正要繼續往裏走,桃三娘又拉住我:“應該就在這幾個院子,那孩子的哥哥既然在府上當差,他娘來看他,肯定不會進到老爺太太們生活起居的地方,這條路再往裏走,就到府裏的花園了。”

“三娘你來過?”我奇道。

桃三娘卻沒答我,突然一指:“你聽!”

我住了口,仔細聽來,耳邊都是‘嗚嗚’的風聲,但再仔細一點,好像又不完全是風聲……我疑惑地看看三娘,三娘做出‘噓’的口型,我聽了半天,卻還是什麽也沒聽見。

“過來這邊。”桃三娘拉著我七拐八拐地走,不知怎麽又繞回那條穿堂裏,弄堂裏好像有什麽東西,在微微發光——

終於看清楚了,是三隻身形高大,顏色漆黑的狼狗!

“老板娘,都這麽晚了,你到這來幹什麽?”一個稚氣的聲音帶著一種威脅的口吻問道。

我循聲望去,就在三隻狗頭上方約兩丈高的半空,一個人形身影浮在那裏,借著一點月光,終於看清了,是夏燃犀!

“自然是來找我要找的東西,小鬼,別擋道。”桃三娘卻似乎並不很把他看在眼裏。

“老板娘,這裏不是你的地方。”夏燃犀的口氣也越來越冷:“不管你想幹什麽,可我都勸你最好不要多管閑事。”

“你?就憑你?”桃三娘不屑地笑道:“小鬼就不要說這種大話。”

夏燃犀不知是不是被激怒了,默了一下,又冷笑道:“這裏是元府……”他說到這的時候,那幾隻狼狗喉嚨裏發出低沉的悶吼聲,數隻眼睛熒熒綠綠的閃著凶光,夏燃犀的話慢條斯理地接著道:“既然你不守規矩,那也就不要怪我太過分!”他同時伸手一揮,嫩聽見寬擺的袖子‘呼’地一聲,整條穿堂裏猛然亮起好幾團顏色青白的火焰——

我看清了,那幾隻狗猙獰地齜著牙,露出獠牙的口流著白沫,這同時間,齊聲發出吠叫,縱身撲了過來,我嚇得不自禁地就:“啊!”了一聲。

‘啪—’緊接著一聲清脆的耳光響,驚得我也睜眼望去,卻見夏燃犀正以難以置信的神情瞠視著春陽,他的鬢發也有幾絲散亂了,慢慢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一邊臉頰:“你打我?”

春陽寒沉如冰的一張臉,眼中還抑著更大的盛怒,我甚至好像能聽見他咬響的牙關,但他沒有回答夏燃犀的話,而是回過身來,他那身在夜色中泛著微微銀色光芒的白衣,衣襟顯得如此一絲不苟地肅正,且他接下來的舉動更讓我吃驚,他伸出自己緊攥住拳頭的左手道:“老板娘,你要的東西就在我這裏。夏燃犀有所誤會,因此十分無禮,還請老板娘不要見怪。”

穿堂裏的大風立刻止息下來了,桃三娘站在我的前方,但她背對著我,因此我看不見她是什麽表情,但夏燃犀不服,爭辯道:“這裏原本就不是她的地界,憑什麽還要給她臉色?”

“你閉嘴!”春陽的樣子已經完全被激怒了:“你別以為我不知道那些都是你做的?把那小孩推下去的也是你指使細鬼它們幹的,一直以來秋吾月就總是失手打爛那些名貴的東西,什麽水晶碟、琉璃碗、骨董花瓶……都是你故意弄出來,卻讓人以為是秋吾月踢球打碎的……我警告過你,到人間來就給我安份些,你不聽,難道是當真以為我不會殺了你麽?”

他們說話之際,桃三娘過來把我扶起,給我拍拍衣服的土,又理理我的頭發,有點歉意地道:“哪兒疼?”

我搖搖頭,現在感覺已經好多了,張家小孩的棉襖我剛才失手掉到地上,現在我才去又把它撿起來。

春陽那隻一直攥住的左手,繼續對夏燃犀道:“門房姓張那人的母親帶著他弟弟來府上,也是你故意放狗嚇的那小孩吧?那小孩的魂都嚇掉了!”又一指我們:“老板娘是來找那小孩的魂,你自己心虛,卻以為別人會來管你的閑事?”

夏燃犀終於語塞了,但他的樣子卻像是要吃人。

春陽不再看他,落到地麵,朝我們走了過來,而且徑直走到我麵前,我心驚膽戰地盯著他,大氣不敢出,但他麵無一絲表情,隻是伸出了那隻拳頭,慢慢放開,但我從他的手中什麽也沒看到,然後他後退兩步,垂手恭立對桃三娘道:“你請回吧。”

我抬頭看桃三娘,她正好低頭對我一笑:“我們回去吧。”

“嗯。”我點頭。

仍從方才的原路,我們走出元府,但是奇怪的是,方才那麽大的響動,居然也沒有驚動到那些守夜的家丁。

然後我們又去了一趟小樹巷,站在張家門外,就聽見裏麵傳出男孩子失腔變調的哭喊聲,還是像在元府一樣,張家的大門自然無聲地打開了,桃三娘示意我拿著棉襖進去,然後輕手輕腳放到他家半開著的窗台上,就趕快離開了。

***

聽街坊嬸娘們說,小樹巷張家那小幺兒已經病好了,話說那病來得突然,但去得更快,聽他家隔壁的說,那天晚上聽著孩子鬧著鬧著,聲音就突然沒有了,別人還怕是孩子不中用了,哪知道第二天一早,就看見他爹提著籃子出門,說是去屠戶家買肉去了,他孩子的病也好了……

我聽著議論,心裏竟也覺得暖和寬慰,到了歡香館,桃三娘剛做好一爐子芝麻餅,老遠就聞到一股焦黃酥香,三娘又把剛剛醃好的一壇子冬芥菜打開,夾出一碟脆響鹽鮮的葉杆子,拉我坐下一塊吃些,我便和她講起方才在外邊聽到的,但我還有疑惑:“三娘,你向來不愛管別人閑事,這次卻還專程到元府去?”

桃三娘臉色一如往常帶著淡淡笑意:“你忘了那天是你火燒眉毛地跑來找我?他雖然無害,可若我不救那孩子,他丟失在外的生魂,過不了幾日勢必就會被冬寒銳氣消蝕殆盡的……我就當作是行善積一件功德啊,說到底也舉手之勞罷了。”

我們正說著話,門外進來一人,是常來傳話的元府家丁,原來明日就是元府小公子的頭七,一時間府上各項事務繁雜,元老爺兼之痛失獨子,悲慟欲絕,因此接連幾日都幾乎水米不進了,所以今天才讓人傳話來請歡香館老板娘做一些拿手的羹湯水飯送去。

桃三娘連連應允了,又說了些請轉告節哀之類的客氣話,打發那人走了。

“三娘打算做什麽送去?”我好奇問道。

桃三娘略有深意笑笑:“你待會就知道了。”

從先前好幾日,歡香館一直在賣羊肉類的飯菜,我也記不得何二買回過幾隻全羊了,院子裏巨大的鍋還熬著羊骨湯,桃三娘把另一隻煮著沸水的大鍋蓋掀開,讓我往裏看時,我才驚悚地看到鍋裏白水煮著三個整隻羊頭,被煮熟了的羊臉上,眼皮子還半翻不翻地睜著,裏麵的眼珠子黑白上更有一層灰翳,我嚇了一大跳,逃離了鍋子老遠。

桃三娘把大鍋移開了火上,然後用勺子把幾隻羊頭分別盛出來,放置砧板上晾。

“三、三娘,這是做什麽?”我背貼著牆角,再不敢靠近過去,更不敢目視羊頭。

桃三娘選出一把尖尖的小刀,讓何二去把幾隻羊眼仔細挖出來,然後要切薄厚相等的片,然後把一塊帶皮的肥鴨肉同樣切絲,蔥薑末一起也在鍋裏炸熟,再加上切絲的冬筍、火腿,拿一隻小瓦罐中加入羊骨濃湯,幾色材料一同滾煮,待那湯色更濃時,最後放入切片的羊眼和鹽,臨出鍋前還拿一撮豆粉勾稀薄水芡,這道羹就大功告成了。

桃三娘一邊把羹盛好,芝麻餅和醃冬芥也各裝了一碟,看我還是呆若木雞的樣子,忍不住好笑:“這叫明珠羹,那位大人嚐了必然覺得美味的,羊眼可以明目呢……誰叫他有眼無珠,耽於色欲乃至把鬼怪養在身邊竟不自知,現在他兒子遭受連累喪了命,恐怕都還不能讓他明了此中道理的。”

桃三娘的話,讓我從頭涼到腳底,但我更想起還有一個人:“三娘……那、那秋吾月呢?元老爺不知道是餓鬼殺的他孩子,會不會反而要殺了秋吾月?”

“這我就不知道了。這事我也管不著。”桃三娘提起裝好的食盒:“好了,李二!”

李二毫不作聲地走到院子裏,從桃三娘手裏接過食盒,桃三娘摸摸我的頭說:“我先出門一趟了。”

“三娘慢走……”我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說不清心裏是什麽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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