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娘子之金絲粉 作者 道葭

回答: 饕餮娘子之醉桃童 作者 道葭文醜顏良2009-05-14 20:56:24

秋蟬的鳴叫聲已經漸漸虛弱下去,午間篩落院子裏的陽光,也和煦了許多,少了火氣。

爹在運河邊接了新活,據來找我爹的人說,是那位退休回故裏頤養天年的元老爺有一位在京城同朝為官的同僚,因為丁憂回鄉,將坐船路過江都,於是元老爺便買了一艘遊船,就停在運河邊上,好像又嫌著遊船內外過於簡陋,連忙召集了一群工匠,要在短時期內把船身內外都重新修葺一遍。

開出的報酬倒還算不錯,除了每天包吃喝,還給三百文錢,爹便興然應允去了。

話說回來江都一帶富庶人家倒是不少,他們也常是平頭百姓、街坊鄰裏之間的談論話頭,所以對於那位剛回到這裏的元老爺,我這些天在附近幾家嬸娘那裏,就聽來許多;不外乎就是他家宅子有多少間房,一共幾位家眷、多少兒女,平日性情喜好、花費用度之類,隻有我每次一聽到關於他家的事,就心裏一陣惴惴不安——元老爺身邊那個叫春陽的孌童,竟是會吃人的餓鬼,他還曾經化成一團白霧似的在我眼前忽然消失……太可怕了!

而娘近來卻害喜得厲害,總是嘔酸水又吃不下什麽東西,我沒辦法,隻能去菜市經常買回些青橄欖讓她含著,或者桃三娘有時給我一些她自己醃製的梅鹵,讓我拿回給娘泡水。

可娘自己更擔心的是爹,總是念叨說現在雖然天氣有了點秋涼意,但那船整日間曬在日頭下,船上做活的人肯定熱,兼之還得禁受著船周圍水麵蒸上來的水氣,那樣很容易生病,再說工期緊迫,工匠們日日夜夜地呆在船上,晚上還有風露……唉,要病了怎生是好?

娘說這些,我也隻能默默聽著,看她做針線活熬凹了的眼眶,臉色萎黃又天天晚上睡不著,我能幫她的惟有盡量承擔家務活而已。

想起有一次聽桃三娘說起過,蓮子可以養心益氣,於是這天我專門去買回蓮子和桂圓,煮了點蓮子桂圓甜湯,給娘補身。

娘先是問我吃了沒有,我答說吃過了,她才低頭隻吃了半碗,卻又想起我爹,說要是我爹這時候能回來一趟,也吃點蓮子甜湯就好了。

“娘,你如果不好好保養自己,爹也會因為惦記你的身體而不好過的。”我不知該說什麽,隻能催促她吃完一整碗甜湯,然後勸她躺下休息一會,睡個午覺。

柳青街上很安靜,歡香館裏好像客人不多,但廚房的上空還在持續不斷地飄出炊煙。

我徑直走到歡香館的側門進了後院,桃三娘正在燉湯和做糕點。

桃三娘告訴我,原來這都是給元老爺做的,他今上午就到了運河邊巡視那艘船的工程進度,不曾想曬了日陽,引得有點老毛病複發,於是暫時安置在了河邊的客棧,之後因為就近,府上人便送來了上等天麻和活鯽魚,要桃三娘給做一鍋燉湯,另外還要幾色鹹甜點心,晚飯前一齊送去。

“那位元老爺身體陽虛呢,而且上了年紀,恐怕偶爾也會感覺眩暈和手腳麻木,還有風濕和偏頭痛。”桃三娘這麽對我說道。

我很驚訝:“三娘怎麽知道的?元老爺這都跟你說過?”

“他當然不會說啊,不過他一犯老毛病就要吃天麻,而天麻這味藥材又專門是治療這類病症的,我就知道啦。”桃三娘笑著道。

“誒!三娘好厲害!”我佩服得不行:“三娘也教教我吧?”

“嗯,等閑的時候。”桃三娘一邊說著話,一邊手上停不下來,不斷揉搓著麵團,旁邊何二則將剛剛搗碎的一些粘稠生山藥加進她手中的粉團裏,這是準備包紅豆餡的山藥包子;後來我也試著幫她一起,做出一道需配辣醋吃的油煎卷,就是把雞肉、香菇、木耳剁碎,然後灑在攤薄雞蛋麵餅上,卷作一條,兩頭包好後,再略煎焦黃,出鍋隻要切成小段卷子的,就成了,不算複雜,隻是需要拿捏火候分量。

間中,我還對桃三娘說起我娘擔心我爹的事,桃三娘想了想:“不若你待會就與我一道去運河邊好了,你給你爹送點蓮子甜湯,隻要你別跟著我進客棧看見元老爺就是了。”

“那太好了,那我回去和我娘說。”我高興著就雀躍地跑回家去了。

娘聽說是跟著桃三娘一起,自然沒阻撓,讓我洗幹淨家裏一個帶耳的小陶罐,盛好剩下的蓮子甜湯,便急急出門了。

等我們到了運河邊時,已經日頭偏西,水麵殘紅了。

元老爺所在的客棧,其實是本地較大的一家名為‘逍遙客棧’的,裏麵據說寬敞的中庭還搭有戲台子,專供來往富商遊貴打尖落腳、宿寢歇息。

遠遠看見,那就是一座高大的金螭紅瓦、琉璃屋麵,仿佛宮殿一般。我從不曾進去過,此時更不敢靠近,便與桃三娘約定,她帶著李二去送東西,我則自己到河邊船上找我爹,待會在河邊最大一棵柳樹下碰麵就是。

我沿著河邊走過去,那艘船就停在距離客棧不遠的小碼頭那,不少像是監工和工匠的人在走動,我不敢問人,隻站在岸邊看著船上,幸好不到半刻鍾的功夫,我爹就正好從船艙裏走出來,手上還拿著工具,和人說著話,我連忙喊他,爹看見我,有些詫異,趕緊上岸來。

我把陶罐給他:“爹,這是娘讓我給您送來的蓮子甜湯,她念著您辛苦,怕您生病了。”

爹接過去:“嗯,還有三天就能完工了。”

“好大的一艘船啊!”我感歎道:“爹負責做什麽?”

“船裏麵的家具啊,船艙口太窄,在外麵做好再搬進去的話,會比較困難,我們隻能都在裏麵做,都是桌子椅子啊,還有床,說起來,還真是熱呢。”爹說著話,聲音有點沙啞,像是渴得厲害,隨即就把陶罐蓋子打開,捧起罐子就‘咕嘟咕嘟’喝起來。

我看著爹痛快地喝完甜湯,驚訝道:“爹真厲害!喝完這麽多,都不用吃晚飯了吧?”

爹用袖子抹抹嘴,把罐子遞回我手上笑道:“幹活累嘛!何況你大老遠送來,對了,你自己一個人來的?”

“不是,還有桃三娘。”我指指逍遙客棧:“她去給元老爺送點心。”

“噢,一塊回去嗎?路上可要小心。”爹還有點不放心,看看把運河一徑映照得通紅的斜陽:“天就要黑了。”

“知道了,還有李二,我們三個人,路又不是很遠。”我提著空罐子準備走了:“爹回去工作吧。”

“嗯。”爹點點頭,朝我擺擺手。

三娘給元老爺送東西應該已經送到了,不過她還沒出來,不知道還要在裏麵耽擱多久,我往回走的路上還特地朝逍遙客棧望了一眼,走到我和三娘約定的那棵柳樹去,也得經過逍遙客棧的正門。

那裏出出進進的人真多,好幾輛馬車也停在路旁,有些丫鬟婆子或小廝模樣的人,一邊車上車下的收拾東西,一邊嘻哈說笑。

夕陽的光籠罩在這幢富貴堂皇的樓身上,把它原本就耀眼的紅色飛簷更加上一層金燦燦的外衣,讓人既看不清晰,卻更生畏懼。

但一想到那個餓鬼……我低下頭隻想盡快走過去,可不曾想,偏偏就是越躲越來事,忽然一個什麽東西從天而降,‘啪’地一聲砸到我身上,我嚇一跳,回過神來看,落在我身邊的卻是一個人們蹴鞠玩的那種皮球。

球是從客棧裏麵飛出來的,我循著方向望去,隻見一個與我年齡相仿的男孩跑出來,他一身金黃的綾綢衣衫,仿佛與他身後那幢流溢金紅琉璃寶色光芒的房屋是一體的。

他俯身撿起球,覷了我一眼,我才看清他的模樣;纖細的肩膀顯得偏於瘦削,河麵上吹來的微風拂開他的額發,比一般女孩還要白細清秀的臉蛋,但眼神有些木然,沒什麽表情,也不說話,抱著球就自顧回頭跑回客棧去了。

富家小公子都是這樣傲慢任性的吧,把個皮球在人家客棧裏麵亂踢,也不管會不會砸壞人家的東西,或者砸到人……我平素就很怕碰到那些同齡的男孩子,雖然都是竹枝兒巷裏的街坊鄰居小孩,但那些男孩子最大的樂趣就是嚇唬女孩,大有不把別人嚇哭了就不罷休的,因此我向來躲得他們遠遠的。

我這麽一邊想著,一邊仍然走我自己的路,卻不曾想,忽然再次又一個東西‘啪’地砸到我身上,我有點火了,回頭看時,卻驚呆住——

隻見那個身著飄逸白衣,名叫春陽但其實身份詭譎的少年,就站在客棧門前的台階上,不懷好意地笑著看著我,旁邊還有方才那個神情淡漠的黃衣少年。

我感覺自己的頭皮一硬,早知道不回頭,趕快走掉就好了……看樣子他是故意把球扔過來的。

“誒!小丫頭又是你?”他抬起手:“把那個球給我們送回來。”

我心裏害怕,但他的樣子更讓我生氣,忍不住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也不敢說什麽,繼續趕快走。

哪知道就因為我心急快走,沒仔細看前麵路,竟一頭撞在一個人身上,我也沒看清楚是什麽人,就緊接著被一把推到了地上,一個潑辣的女人聲音罵到:“沒長眼睛的東西!”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陶罐也隨著一塊摔在地上,‘乓’一聲脆響,我的身下好像還有小石子兒,硌得我生疼,等我回過神來,才看清眼前是個個子高挑的年輕女子,著翠綠色衣裳,丫鬟模樣,眉宇還帶有幾分凶狠勁兒,罵完我一句,就拍拍身上走開了。

我愣了愣,臉霎時間發燙,趕緊爬起身,但低頭看手上的陶罐的罐口處,被摔崩了一大塊,我傻眼了,怎麽辦?

“哼!你要是聽話,給我乖乖地撿球,就不至於摔這一跤了。”耳邊傳來那個少年的冷笑和話語,他走過來撿起球。

是看到我的笑話高興了?他到底想幹什麽!我這麽想到,隻覺得心裏一陣難以言喻的難受,今天真不該到這來……我鼻子有點酸,也不理他,提著我的陶罐爬起來,顧不得疼,繼續往前走。

“嗬,還挺強。”我聽到身後,那個少年這麽說了一句,然後就是皮球拍在地上又彈起來的聲音。

我不由自主就加快了腳步,隻想快點離開這裏。

“桃月兒!”

我一愣,是桃三娘的聲音,我回過頭去,隻見她和李二從逍遙客棧門裏出來,正下台階,我這才站住腳。

那兩個在路中央玩球的少年見到她,卻並沒有特別的改變,互相踢著球,從她身邊跑過去,照舊興高采烈的樣子。

桃三娘走過來,看見我狼狽的模樣,無奈笑笑:“摔跤了呀?看你這一身土。”她給我仔細拍打了一下衣服:“來,趁天沒黑之前,我們回去吧。”

“嗯。”看見了三娘,我的心裏終於稍稍安定下來。

她牽著我的手,走了一路,我看著手裏殘破的陶罐,又看看她:“三娘,那個黃衣服的男孩,也是……”我甚至有點說不出那個‘鬼’字,因為這在我看來,仍然是很難以理解的,我也隻能問三娘:“他們看起來和我是一樣的呀?”

“你說那個男孩子啊,他和你一樣的,是人。”桃三娘低頭笑吟吟看著我。

“他是元老爺的孩子嗎?”我不解。

“不是啊,元老爺這把年紀,他的兒子也該和你爹一樣歲數了。”桃三娘似乎在笑我的天真。

“誒?那他也是孌童咯?在元老爺身邊幹什麽呢?”其實到現在我還是不懂孌童是什麽意思,看他們漂亮的衣著,就知道肯定不是普通的小書童或者下人。

“唉,是啊,不過,怎麽和你解釋呢?”桃三娘有點作難的樣子:“你以後慢慢就知道啦。”但看我實在是如墜雲裏霧裏的樣子,似乎明白我的疑惑:“人的外表下麵,可以是人自己,但也可能是鬼,又哪是容易分清的?但這孩子是人……”

“那三娘就能分清啊。”我還是覺得這一點很欣慰。

“嗬,應該是吧。”

***

因為桃三娘和李二出去了,店裏隻剩下何大、何二兩人張羅,看樣子著實忙得夠嗆。大約四五桌客人,要茶要酒、點菜吆喝不絕。他兩人又是悶葫蘆一樣的人,隻會做事不會說話應酬,因此一些客人這個嫌菜慢了,那個叫人來不及答應了,眼看就要亂起來。

我本想這就回家去的,但桃三娘非拉著我說讓我再等等,我隻好跟她一起進了店。

果然,桃三娘甫一進屋,就聽有人喊:“老板娘終於回來了。”

“哎,桃三娘,難得今天我又經過你這,來吃頓飯,你怎麽才露麵啊?”有一個樣子風塵仆仆的男人朝桃三娘這麽嚷道。

“唉,沒辦法,有事耽誤了。”桃三娘連忙走過去給他倒茶:“今天要吃什麽?還是老規矩?茄子炒五花肉、燒豆腐還是蒸魚?”

“都上!老子可餓癟了。”那男人拍拍肚子豪爽一笑。

“好。”桃三娘點頭記下了,一邊吩咐李二:“去後麵把菜名告訴何二。”一邊繼續招呼好幾桌客人,我自走到靠櫃台的空桌子坐下等她。

靠窗戶的一張桌子,獨坐著一個客人。

我注意到他,是因為他坐在那裏,腰杆挺得筆直,穿了一身黑色的光綢麵衣裳,四十多歲年紀,端起茶杯飲一口茶時,能看見袖子裏手腕上纏著一串顆顆都有鵪鶉蛋大的珠串,儀態和神情都與在場的其他客人略有不同。

好像又是個有錢人,不過奇怪的是,他又沒帶跟班。

“這位客官,吃點什麽?”桃三娘走到他麵前問道。

那人也朝桃三娘微微一笑:“老板娘好,久聞大名了。”

“哦?這位客官看來倒是眼生,卻不知從何處聽說過我這小店?”

“嗬,我是長沙人,曾聽不止一位朋友提起過,江都有家歡香館,不但隻老板娘聰明漂亮,而且菜色俱美。”

“哎,實在過獎了。”桃三娘擺擺手:“那麽客官想吃點什麽?小店會盡量為您做到。”

“那就請做一道骨頭肉吧?就是豬身上,長在一起的骨頭和肉,能一齊咬碎吃下去的,做法隨你。然後,還有一道如意圓子,不過可不是那種剁碎了再捏出來的豬肉圓子,而是要把肉切了方塊,裏麵挖空再放入餡的。”

我突然覺得這個男人很討厭,他說那兩道菜名的時候,我卻覺得他在故意為難人,菜名和方法都說得含糊,也刁鑽。

桃三娘卻毫不在意,笑笑:“好的,請您稍等。”

就到後院廚房去了,臨走還示意我也跟她進去。

“三娘,那兩道菜你知道怎麽做嗎?那人是什麽人啊?”我有點憤憤不平。

“不難的。”桃三娘把我手裏的陶罐拿過去,用水衝衝幹淨:“我剛想起有醃的鹹鴨蛋,給你拿幾個回去吃。”

“誒?……那太謝謝三娘了。”桃三娘總是送我好吃的,也拒絕不了她,因此每每我都更不好意思。

“三娘,方才那人點的菜……好像很難啊。”我還在想剛才的事。

桃三娘一邊給我揀鴨蛋,一邊搖頭笑笑,喊何二:“帶肉的豬脆骨還有吧?炸一碟,配醬拿出去就行了。”

“就這麽簡單?”我驚訝道。

“是啊。”桃三娘笑我大驚小怪:“不過如意圓子有點麻煩,天黑了,你還是快回家吧?”

“噢。”我隻好點頭:“我先回去了。”

其實我很想看她做那道如意圓子,但天的確黑了,娘一個人在家,我是得快點回去。

屋子裏娘的一盞油燈亮著,娘做好了飯菜但一直在等我回來,我拿出桃三娘給的鴨蛋,然後一起一邊吃飯,一邊給娘講去看到爹的情形。

我說爹渴得那樣,把甜湯一口氣都喝完了,娘就笑,說你爹就是這副蠻牛勁兒,我也笑說,弟弟可不要像爹一樣,太淘氣了我可管不住他。

吃完了飯,我到井邊洗碗,烏龜伏在牆角,看見我就慢慢爬過來,我故意逗著它玩,把它翻過來,急得它四肢和腦袋都伸出好長,可就是碰不到地麵,半圓的龜殼像不倒翁一樣左右搖擺,我看著覺得很好笑,過了一會才重新把它正過來。

……不知道弟弟會是什麽樣的,會像爹還是娘?會不會淘氣不聽我的話?

其實我寧願天天在歡香館看桃三娘做菜,也不喜歡和街坊鄰居的那些小孩玩,男孩子們都那麽惡作劇,好了不起的樣子,女孩們要不就是做針線女工,要不就湊在一塊兒說一些無聊透頂的悄悄話……怪沒意思的。

“桃月!出去跑了半天,還不快洗澡……”娘在屋裏催我了,我趕緊答應去。

***

第二天下午,我閑晃到歡香館的時候,看見了元老爺!

想是天氣晴朗,他的身體也好多了,這會子正悠閑地坐在圍欄邊那最好的位置上,麵前擺出一整套翠綠色晶瑩剔透的茶杯子,和幾色茶點,手裏揮著一柄羽扇,在他對麵坐著的,竟然是昨晚那個自稱長沙人的中年男人。

照舊是著一身白衣的春陽,在風爐上烹著茶,還有昨天看見那個玩球的金黃色衣服男孩子,在默不作聲地剝著栗子,還有那些隨身小廝,在周圍或站或坐。


我不敢從正門進去,連忙繞到側門進後院。

桃三娘正在把一些新鮮剛下來的青橘子剝皮,見我來了,便把手上剝好的一個橘子肉給我:“怕酸嗎?”

“三娘這是做什麽?”我接過來橘子問。

“青橘皮切絲、焯水,晚上拌涼菜啊。”

“三娘,那元老爺又來了……”我訥訥地說。

“是啊。”她倒是不以為意:“來看東西的。”

“看什麽東西?”我更奇怪。

“那個長沙人,有不少骨董玩意兒。”桃三娘自己也拈了一片橘肉進嘴,隨即酸得眯起眼睛:“他手上戴的那串玉石珠子,據說是以前長沙國王棺材裏拿出來的呢。”

“噢,是賣骨董玩意兒的……”我知道骨董是什麽,江都一帶自古繁榮興盛,常年能看見那些走街串巷,專門收人家裏玩意兒的人,街上也有專賣這一類物件的地攤或店麵:“他有很多寶貝咯?”

“可能是吧,”桃三娘對這個似乎沒一點興趣,手裏不停地收拾青橘皮。

“生橘皮苦苦的,能做菜吃?”

“嗯,焯水之後,還得泡一兩個時辰,做菜之前還得再燙一次水,用蜂蜜浸上,才能保證去掉苦味,然後把蜂蜜和花雕、鹽、醬油醃製牛肉條,炒熟出鍋以後,配上蜜浸的青橘皮絲,撒上炒白芝麻,味道就好了,還能清氣化痰。”桃三娘一邊把橘皮切絲,一邊跟我說。

“哦,改天我也給爹娘試試。”我雀躍道。

“桃月兒真孝順。”桃三娘誇我。

這時屋裏的小廝過來傳話:“老板娘,我們老爺有請。”

“來了。”桃三娘答應一聲,洗幹淨手去了。

我好奇,便又像上次那樣扒在門邊偷看裏麵人舉動。

隻聽那元老爺對桃三娘說道:“今晚在你這吃頓便飯,就不要像上次那樣大費周折了,就揀你幾樣拿手菜來嚐嚐,這位朋友從長沙來,楚人嗜辣,你也做兩個辣菜吧。”

“是,大人。”桃三娘笑著點頭。

那長沙人卻笑道:“老板娘的手藝了得,昨晚已經領教過了,雖做的手法都不是地道辣菜,但滋味火候都沒說的。”

“哦?是什麽菜?”元老爺來了興致。

“骨頭肉和如意圓子。”

“那今晚再做來試試。”元老爺吩咐道,然後回頭問旁邊那不作聲的黃衣少年:“吾月,第一次帶你來著,你想吃什麽?點個菜名。”

黃衣少年抬眼看了桃三娘一下:“鯉魚。”

“嗯,”元老爺略點頭,隨手端起麵前的茶杯飲一口茶,忽然想起什麽:“老板娘辛苦了,坐下喝一杯茶?……春陽,上茶。”

“是,老爺。”

元老爺不由桃三娘分說,就命春陽倒茶,桃三娘不坐,那春陽從旁邊另拿了一隻店裏的瓷杯,給倒上茶並奉至桃三娘手中,元老爺抬手作請:“老板娘請嚐嚐,這是運來惠山泉水所泡的六安瓜片。”

桃三娘細細飲過,又端詳杯中,笑道:“果然是湯色寶綠、香氣清高,不帶梗、芽,雨前上品。”

我不是很聽的懂桃三娘的話,但元老爺一臉驚訝:“想不到老板娘不但廚藝精通,還很懂茶味,實在是失敬!”

桃三娘謙虛笑笑,沒說什麽。

“元大人,”那長沙人輕咳一聲,像是把話拉回正題:“這普通的金銀器皿、琉璃瑪瑙都是俗器,您自然是看不入眼的了,不過我手上倒還有一件東西,可請大人過目。”

他這麽說的時候,我才注意到,原來他麵前的桌上,擺著一些大大小小的物件,遠遠望去,有的發出金銅光澤的,有的五顏六色,但看不清都是什麽。

桃三娘這時便托辭往後院來了,見我躲在那看,她也沒製阻我。

“噢?趙先生過謙了,先生見識不凡,手上骨董件件皆是珍品,請不吝賜教才對。”元老爺說話時,語調是不緊不慢的。

“好,東西就在我所住的客棧房間裏,因為精致纖巧,不敢隨意帶在身上,大人在這略等一等。”那長沙人說完,便起身走了。

元老爺還提醒他收好桌上那幾件寶貝,但他隻是笑笑說,元大人何等身份之人,這幾件東西就算擺在這裏,相信也絕不會出任何紕漏的,就給大人暫且把玩也好。

待他走了,隻見那春陽坐到桌子上,手裏拿起一個五顏六色的碗說道:“這種樣子的琉璃碗,吾月前幾日不是才失手打碎了一個。”

元老爺笑笑:“此人削頜鷹眼,前額微凹,豬嘴獠牙,卻打扮一副仙風道骨之貌,能言善辯,絕非善輩呀。”

“那大人為何還與他結交?”

“嗬,你這小兒當然不懂,我在京城為官多年,什麽樣人沒見過,又如何怕他什麽?這人倒賣骨董玩器,已是此中行家,手裏必有奇貨,我不過擇我所需之物罷,他能與我何幹?”

我不敢再偷看,他們說的話我幾乎都聽不很明白,隻是覺得背脊陣陣發寒。

一回頭,就看見桃三娘已經又開始忙碌著開始做菜了,正在砧板上切著一塊豬肉。

我在旁邊看著,隻見她把肉切成大小相等的小方塊:“三娘,這是做什麽?紅燒肉?”

“當然不是,紅燒肉得是花肉啊。”桃三娘切完了肉,又轉身到廚櫃子裏找出幾個小罐子,用勺分別舀出鬆仁、椒鹽、豆醬等料,腐幹切丁,再剁碎一大把紅辣椒,最後一起調勻。

“這是如意圓子。”桃三娘一邊說道,一邊拿來一把極其鋒利的尖頭小刀,這刀平時很少見她用的,卻見她一手拿刀一手拿起一塊肉,十分熟練地在肉上劃開一極深的小口,然後小刀迅速在調好的辣醬中挖出一點,填入肉口子中,我明明看到小刀隻是劃開小口,可隨著那刀尖在其中再一剜,就能填入約一指頭大的辣醬。

我看得羨慕不已:“三娘好厲害!”

“桃月,”桃三娘忽然停下手。

我一怔,她的語氣極少會如此低沉嚴肅:“嗯?”

桃三娘卻也是怔怔地看著我半晌,可能是我驚呆了的樣子,讓她終於覺到自己這樣很奇怪,才‘噗哧’地啞然失笑,繼續低頭做手上的事,卻什麽也沒說。

我更覺得離奇:“三娘……怎麽了?”

桃三娘有些無奈似的搖搖頭,反輕歎一口氣:“沒什麽,隻是,剛才突然有點不舒服的預感,桃月……”她頓了頓,好像又想了想,才又問道:“你不害怕嗎?”

“害怕?”我更加詫異起來。

“是啊,你總到我這兒來……你看,沒有哪個街坊鄰居,會像你這樣愛到我這兒來的。”

三娘這是怎麽了?怎麽忽然說出這麽奇怪的話來?我卻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可是,三娘沒有害過好人啊……”我說到這裏,就不知該如何接下去。

“算了,不說這個了。”桃三娘打斷了我的話,轉身又進廚房裏去拿什麽東西,我傻子一樣站在那。

***

鹵雞,用囫圇整隻的小母雞,腹內塞蔥二十根、茴香二錢、甜豆醬二兩、薔薇花醬一兩、花椒七八粒、薑二片,然後肚子縫上,油鍋炸微黃,砂鍋裏倒入酒半斤、醬油一杯半、水半斤鹵煮至熟即可;如意圓子,把釀入調料的豬瘦肉方塊入溫油鍋炸黃,另起一鍋裏放入剩下的鬆仁紅辣椒調料,以旺油燒滾,倒入肉塊回鍋掛芡,出鍋裝盤後,撒上幾顆綠蔥花即可;此外還有上次做過的醉鯉魚腦、湯煨甲魚、蘸醬脆骨頭肉……

依然是熱熱鬧鬧、滿滿當當一大桌子菜,這一次我不敢去給傳菜,隻是留在廚房裏幫著打下手,間隙覷見那長沙人拿回的骨董,卻是一盞據說是出自滇南古國的‘料絲燈’,通身材質用瑪瑙石英諸種寶石,搗碎為屑,煮腐如粉,點北方天花菜汁才可凝固,而後再以特殊工藝繅之為絲,把寶絲織如絹狀,上繪一副棠花黃雀,日陽光下,燈身通體晶瑩澈亮,寶光刺目,待到夜間,燈內放入燭火,燈身則更是能把光芒放大映出數倍,並且紅滋四射,彩麗斐然,甚至毫不怕風吹雨淋。

這時的時辰已是傍晚,屋內漸漸昏暗,元老爺立刻命人點來蠟燭放入燈內,一時間果然照得屋內天花都光彩熠熠的,我也更加是看得驚羨呆了。

“好、好!果然是件寶貝,原本若說什麽水晶風燈、冰蠶紗燈,相比之下也不過如是了。趙先生,你開個價吧。”元大人直截了當地說。

“這……趙某有心與大人交個朋友,錢財之事,何必急在一時,大人可再細看看,有無瑕疵或不實之處?”那長沙人十分大方闊綽地雙手捧燈到元大人麵前,又對一旁的春陽道:“這位小哥兒雖然年紀稚幼,但眉宇清奇,寬額廣頤,相貌言談舉止皆不同凡人,如此沉著在胸之氣度,想來也必有高見吧?”

我覺得這些人說話都好深,他們用辭許多都不與我們平素人那樣隨意,有的我都不能完全明了,隻曉得個大概而已。

這時何大、李二陸續把菜端上桌去了,幾個小廝也在忙於布置碗筷,我也得趕緊回家了,這邊向桃三娘告辭一聲,我仍然繞側門出去。

娘正走出院子裏來,察看那些瓜蔬藤蔓,正好我進門,她就說道:“眼看就要到中秋了,這些瓜菜該摘的也摘了,這麽些青黃的藤子還爬得到處都是,明天得收拾一下。”

我答應道:“好。”就準備去廚房做飯,忽然有人敲門。

一打開,卻是個小廝打扮的年輕男子,手裏提一個食盒,我一眼就認出他是元老爺身邊服侍的人,怎麽突然到我家來了?

“誰呀?”娘走過門前,她自然並不認識,上下打量來人。

那人彬彬有禮問了好,指著歡香館道:“我們府上元老爺常來歡香館用飯,今晚也是來宴請一位客人,可是兩位公子素來讓大人驕縱慣了,鬧著回去說沒有玩伴,方才見到府上姑娘走過,就說想請姑娘去陪我們府上兩位少爺踢球……”說到這,這人還有點尷尬不好意思道:“我們老爺也說了,這個請求十分唐突無禮的,隻是禁不住又兩位少爺哭鬧,所以,還讓小的送來幾樣飯菜點心,請夫人笑納……”

“這……”娘果然有些為難起來,但我知道,那停在歡香館門前的,有掛著‘元’字旗號的兩輛馬車,這附近一帶人便都知道是元府老爺來了,而且自從元老爺卸任回鄉養老後,行事道義、富貴作風都常為江都人中樂道的,爹目下不也正在為他修船,恐怕娘也不好拿主意,更不好推辭的,我不敢插話,但手心裏著實捏一把汗:“是元府的元老爺,小婦人不敢違逆,況且也是小孩子家家一塊玩耍一下的小事,隻是……我這閨女自小就隻在眼前長大,粗野孩子沒什麽見識,隻怕不知道輕重,反而得罪了公子,那就罪過大了啊。”

“夫人不必擔憂,小公子也隻是執拗的脾氣,但絕不會欺勢淩人,若夫人不肯應承,回去我卻不好交差啊,老爺說我個小事也辦不利,以後我卻難了……就請夫人通融。”那人說著,還作下揖去,娘連忙隻好應允了,又推辭幾回才收下那食盒,回頭叫我去洗把臉,再換件幹淨衣裳再去。

我雖然心裏七上八下忐忐忑忑的,但還是照做了,回頭那人領著我又回到歡香館。

不知是不是因為元府的馬車和家丁看來都太過張揚的緣故,歡香館今晚沒什麽別的客人,元老爺索性就叫人把附近幾張桌子搬離遠一點,這樣看起來較寬敞。

我去到一看,果然那黃裳的男孩子手裏拿著個球,坐在那裏默不作聲,春陽則整幫元老爺和那長沙人倒酒,看神色他們已經喝得有兩、三分醺醺然了。

一看見我,元老爺便和藹笑笑招手道:“來,先坐下,還沒吃飯吧?”

我心裏怯怯的,依言坐下,但也隻是挨著凳邊,凳子帶著我整個像是要往後倒了,我趕忙雙手扶住凳沿。

“嗬,別怕。”元老爺笑著寬慰我,示意小廝給我擺上碗筷,我連頭都不敢抬,這個時候桃三娘怎麽也不在跟前?還在廚房裏忙著做什麽?我心裏不停嘀咕。

“來,先吃點菜。”元老爺讓人把鹵雞和點心放到我麵前,又叫人給我盛飯。

“謝謝……”我小聲道了謝,拿起筷子,卻聽那春陽問道:“這位妹妹也喝點酒麽?”

我一驚筷子差點沒掉了,連忙搖頭兼擺手:“不、不用了,我不會喝酒。”

元老爺抬手止住他:“春陽你還故意嚇唬人家。”

春陽笑答道:“大人,這位妹妹我曾見過的,再次見麵,也不必過於生疏。”

“嗬,也是。”元老爺舉起手裏空了的酒杯,春陽又順勢給他斟滿:“趙先生,這料絲燈一千兩銀子我買下如何?”

“這……”長沙人似乎低頭思慮了一下,他身旁站著的小廝一徑為他杯裏倒滿酒,終於他下決心一般用力一點頭:“好吧!一千兩就一千兩,大人快人快語,我也不磨磨蹭蹭。”然後舉杯:“就當與大人交下這個朋友了!”

元老爺也舉杯與他相碰:“好!”

他們剛幹了一杯酒,就見桃三娘捧著個托盤從後麵出來了:“二位都好酒量啊。”

我好似見到了救星:“三娘!”

桃三娘看見我,卻似乎不以為怪異:“誒?桃月兒你來了正好,嚐嚐我這蟹黃湯包子如何?”說著,就把一碟灑了薑霜的醋和一個大蒸籠擺放到桌上。

“老板娘!你來了正好,你也忙了半天了。”那長沙人不知是生意做成了,還是喝酒喝的,特別高興,起身親手拉來一張椅子,按桃三娘坐下,又叫小廝趕緊拿來一個酒杯:“來、來、來!這是元大人府上窖藏的上好菊花酒。”

桃三娘隻好陪笑著接過來,與那長沙人和元老爺幹了一杯,見我一徑看著她,便拿筷子給我夾來包子:“快!趁熱吃。”

我點頭,拿著筷子,這時聽見那元老爺也在叫那黃裳男孩子:“吾月,先過來再吃點東西。”

那男孩子開始不動,春陽就拿起筷子夾了一個包子放到他麵前的碗裏,那男孩子雖還抱著球,但也順從把包子吃了。

那盞料絲燈一直亮著,照得歡香館內流光溢彩,煞是好看,那長沙人這時不知是喝多了兩杯還是怎地,忽然大聲感慨起來,滔滔不絕說起了自己兒時故鄉的事,聽來是十六七歲時,便離鄉背井出來,隻覺得天下之大,看之不盡數之不完,因此多年來足跡也可算是走遍五湖四海,但人到了中年,靜下來想想,也經曆過多少困病生死了,到今日卻仍漂泊不定,由不得不生感傷之類,我看著他一邊說話,一邊自己倒酒,又連喝了數杯,聲音也越來越大。

我忍不住偷眼望去在座其他人的神情,元老爺麵帶微笑,時而輕微點頭附和,而那春陽,那眼睛裏在我看來卻是帶著點似笑非笑,那黃裳男孩子看著他,臉上沒有任何漣漪。

他又來敬桃三娘喝酒的時候,桃三娘勸他:“客人你要喝醉了,再吃點菜。”

那人不依,好說歹說非得把桃三娘的酒杯滿了,兩人再幹一杯。

春陽站起身對我說道:“你吃飽了嗎?我們去玩球吧?”看我還愣在那裏,他又指著黃裳男孩子說:“他叫秋吾月,年紀比我小,但也比你大。”

他說話的語調溫和,目光與神情此刻清朗得就如泉水一般,我若不是那天晚上親眼看見他那如鬼魅一樣浮現在我家牆頭半空,說那種吃人恐嚇的話,那種讓人打心裏不寒而栗的詭異猙獰表情……不然實在不能相信,就是眼前這個少年。

元老爺拈須點頭:“好,去吧,小心別摔跤。”

元老爺的話甚至都讓我感到一絲寒意,他對待兩個少年,就像自己最心愛的孩子一般,但明明他們是他的孌童啊……

桃三娘被那個喝多了酒的長沙人牽住衣袖,總不能掙脫,春陽竟過來拉起我的手:“走吧。”

我眼睛一直瞅著三娘,腳不得已地跟著春陽走出店門口,接著店裏發出的燈光,正好有一小塊空地照亮。

我站在那裏,畏懼地看著春陽,不敢動。

春陽從秋吾月的手裏拿過球,果然臉上又換回那種帶點慵懶的邪魅冷笑:“你放心,我隻是想讓你陪吾月玩球而已。”

“隻是玩球?”我看著他手裏那個球,那個叫秋吾月的黃裳少年,桃三娘說過他和我一樣是人,但他為什麽看來卻是冷冰冰的,幾乎就沒聽他說過幾句話,而且那春陽好像還很照顧他……這時好像看那秋吾月頸項上戴的金項圈有點歪了,他還伸手幫他正了正,並整整衣領,那秋吾月的臉上這才顯露出一點感激的笑意。

“好了,你站在那個位置上,球踢過去你就接著再踢回來。”春陽這樣吩咐我道。

其實我根本沒玩兒過球,隻見過那些男孩子踢石子兒,怎辦?我看著他們分開兩邊站好,然後球放在秋吾月腳下,他抬腳,球滾向了春陽,春陽再一腳,踢向了我,球滾得飛快,我雙腳好像釘在地上,竟無力抬起來,於是球直接撞在我身上。

“你怎麽不接住?”春陽喊道:“快踢回來!”

“真是呆子。”

是秋吾月口中說出來的,語氣淡淡的,但從沒有人那樣說過我,何況我實在受不了他也那麽一副連表達鄙夷都不屑的樣子,一咬牙,腳下用力把球踢出去:“你才是呆子!”

他用抬起膝蓋就把球擋下了,然後再一腳踢回來,我這一次終於接住,再用力踢回他那,在逍遙客棧的時候,我被這球踢中兩次了……憑什麽這麽一副盛氣淩人的樣子?

我又把球接住,奮力一腳,球朝秋吾月的麵門飛過去,我卻一時失了腳下重心,身子往後一仰,結結實實倒在了地上,那秋吾月好像也被我的樣子嚇了一怔,那球眼看就要直接打他臉上了,我顧不得身上疼,眼睛死死盯著那球。

“吾月!”就在那球與秋吾月的臉隻差幾分的時候,隻聽那春陽喊一句,那個球就忽然停在半空中不動了。

我一瞬間還沒明白是怎麽回事,那球就撞在一堵硬生生的東西上一樣,連反彈都沒有,就那麽垂直泄氣地輕輕落在了地上。

壞了……我腦子裏下意識就想到,我肯定激怒那個餓鬼了,他生氣了……會不會想要殺了我?

“嗬,說你這小丫頭,還真是強。”春陽走過去撿起球,臉上掛著那抹邪魅冷笑,看著地上的我。

‘砰鐺—’一聲,歡香館裏傳出響亮碎響,然後就聽見有人慌張喊道:“趙先生暈倒了!快扶起來!”

秋吾月抿著嘴,並沒有什麽特殊表情,隻是從春陽手裏拿回球:“沒意思,不玩了。”

“怎麽才剛開始就不玩了?”春陽好像也有一絲意外。

這時店裏緊接著又是‘乓當—’一聲,比剛才那一下還響,隻聽那長沙人說著醉話:“你、你再陪我幹了這一杯,我是手下留情了,不然叫你腸子都吐出來!”

“哼,聒噪的醉鬼”我聽春陽嘀咕了一句,然後他的目光又回到我的身上,我心中一凜,趕緊爬起身,我不甘就這樣對他們示弱,雖然心裏怕,但我攥緊拳頭:“你、你這壞蛋吃人鬼!你……”

春陽不耐煩的樣子從我身邊走過去:“吵死了,你給我閉嘴。”

他的手好像動了一下,我就感覺喉嚨一下子像被扼住一樣,嘴巴能動,喉嚨裏卻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了,我伸手摸摸喉嚨,卻什麽都摸不到,可是喉嚨裏好難受……這時店裏好像很多人跑出來,但他們說了什麽做了什麽我都聽不大清楚了,我連呼吸都有困難,我退了好幾步靠到店門口的核桃樹幹上,重重呼吸著,就連元府的車馬最後從我麵前過去,我也茫然不知,直到……車馬走遠了,扼住我喉嚨的無形束縛,才忽然舒散開來。

我跌坐在地上,好半天才回過神來,這時桃三娘才從店裏走出來,發現坐在核桃樹下的我:“桃月兒!”

“三娘?”其實我還有點懵懂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從地上爬起來,拍拍身上的土。

桃三娘上上下下看看我:“嗯,沒事了。”

“剛才……?”

“那個姓趙的喝醉了,在裏麵鬧,砸碎了幾個杯子,元老爺不高興就走了,喏,他現在還睡在地上呢,待會我讓李二背他回客棧。”

“噢……他怎麽就敢喝醉了惹元老爺不高興?”我不自覺地又伸手摸摸脖子,現在已經一點不適的感覺都沒有了,但剛才,真的很難受。

“他十分思戀故鄉吧,據說多年未回去過,就越來越想念故鄉的老婆,還有他從小愛吃的金絲粉。”桃三娘笑笑說道。

***

第二天一早,運河那邊卻傳來了可怕的消息,為元府修葺遊船的一位工匠,因為連夜趕工,在大約寅初時刻突然失足落水,直到天完全大亮以後,才撈上來,卻已經死去多時了。

“嗬,那隻遊船……”桃三娘說著這話的時候,語氣照樣是平常那樣輕描淡寫的:“這是‘他’為‘他’的兄弟姊妹們造來棲身送行的船,表麵上是元老爺為招待朋友買的,但其實也是他在背後私心安排的,死了的人,算是先送的祭。”

我卻不自禁喉嚨好像又有什麽東西堵住了一樣,用力咽了一下口水:“三娘,你說的是什麽意思?”

桃三娘歎了一口氣,她今天一整天都在忙著,正在把淘洗好的大米磨漿:“這些話不應該告訴你的,而且你也不一定都能明白,”她頓了頓,手裏倒是沒停下:“其實我也不知道得很清楚,據說因為那餓鬼道的餓鬼,天生負著前世深重的罪責,而且與人一樣,能生兒育女,但餓鬼一胎,少則生幾十,多則生數百……鬼母自己耗盡了體力,即使愛子如命,但對那麽些鬼嬰也無力一一撫慰,而鬼嬰們出生便饑渴焦灼,往往出現的狀況就是,那些嬰孩們在母親麵前,開始互相啃噬就近身邊的兄弟姊妹的血肉,直到啃噬到最後一個為止。”

石磨的一圈淋漓地流出雪白的米漿,桃三娘一隻手轉磨,一隻手規律地把大米舀進磨口,我隻覺得全身冰涼。

“但其實餓鬼道眾生,與人相比,還有更不同之處,就是他們的智慧與壽量都很高,尤其當中極少地,會降生出天生具有大‘威德福報’的餓鬼,他們生下來就具備神通鬼力,甚至能成為陰陽界諸鬼之王,高高在上。”桃三娘又歎了一口氣:“那春陽尚年幼,但他就是天生具有大‘威德福報’的,他出生的時候,也有幾百個兄弟姊妹,他目睹了自己兄弟姊妹間的撕咬啃食,還有母親的哀嚎……後來,那場悲劇終於被他製止了,那幾百個餓鬼的孩子,卻也隻剩下一百個都不到,恐怕他就是因為而發了狠心,獨自一人到人間來,尋找足夠的血食供應他的兄弟姊妹們,而那艘船,我想必定是要送給他的兄弟姊妹們容身的……餓鬼道之中,山川湖泊都是刀山劍海,平地之上也是顆粒不長的蠻荒砂礫,餓鬼們衣不覆體,也是可憐呢。”

我已經完全懵了,好像聽不懂桃三娘的話一樣,明明是大白天裏站著,卻全身都好像凍得木了似的:“你是說,那春陽的兄弟姊妹都死了大半?生為餓鬼,那麽可憐?……”

“是啊。”桃三娘答了一句,手裏的勺子在石磨上刮了幾下,讓那濃稠的米漿流得更快一些:“這都是他們前世的報應,投生餓鬼道的人,與打進地獄去沒什麽分別。”

我全身打了個冷顫,忍不住深吸一口氣,這時何大從外麵回來,是專門到宰牛屠戶那去買回的一大塊上等牛腩肉。

“三娘,這是要做什麽?”我很少見歡香館賣牛腩肉,看她今日大費周折在磨米漿,又買回牛腩肉,不知道她又在琢磨什麽新菜。

“金絲粉啊。”桃三娘笑道:“是那長沙人念想多年的家鄉小吃。”

“噢……你也知道怎麽做法?”我說完這句話,又覺得自己說了一句廢話,這天下恐怕就沒有桃三娘不會做的菜。

“對了,三娘,”我忽然又想起剛才的話題:“你說運河上那船裏,還會死人嗎?我爹、我爹還在那兒……”我想到這裏,又一陣害怕。

“這個可是難說的。”桃三娘想了想:“我也不知道那家夥打的什麽主意。”

“……啊?那我爹不是有危險了?我得去把爹叫回來!”我轉身就要往外跑。

“誒?你別去!”桃三娘一看我急了,連忙叫住我:“桃月兒!你去了也沒用,難道你說出來,你爹就會相信?”

我站住了,是啊,爹和娘都不會信我的話的:“那怎麽辦啊?三娘!”

“唉,你別擔心,你爹不會有事的。”桃三娘笑笑摸摸我的頭,拉我回屋裏去坐:“我告訴你的話,你也千萬不能告訴給別人,他不會犯到我的頭上,但我也不能妨礙了他的事,你懂嗎?”

我似懂非懂點點頭。

***

金絲粉的做法講究起來,也是挺繁冗的。

桃三娘是用今年新打下的上好稻米,以金山的泉水濾清和浸泡好,然後磨漿,蒸粉,蒸好後再壓片和切條,我幫著做,隻見那出來的細粉條十分柔軟潔白、輕滑膠韌,浸在一缸清冽的泉水裏載沉載浮,舒散好看。

另外兩隻大鍋裏,自下午就開始分別熬下了數斤豬大骨,和那上等的牛腩肉,時間也已經有兩個時辰了,掀開蓋看,豬骨湯正乳白地翻滾,牛腩肉則滿鍋紅辣辣的,幹紅小辣椒配著金黃的牛脂油浮在湯麵上一層,辛香撲鼻。

桃三娘拿來一個竹編的漏勺,抓一把米粉放進漏勺,然後整個漏勺浸入豬骨湯鍋中間,就著滾燙的白浪中待米粉略滾幾下,粉即可燙熟,然後倒入一個瓷碗內,再舀一勺豬骨湯,一勺帶紅湯的牛腩肉,待細看那牛肉,筋與肉層次分明,因為烹煮的火候,那一根根筋都呈半透明的金黃色,十分誘人的樣子。

“來嚐一碗試試味道如何?”桃三娘遞給我。

“好香。”我接過碗筷,吃了一口:“好辣!怎麽放這麽多辣椒?”我辣得舌頭都火燒似的。

“是啊,這金絲粉,是長沙當地的美食。”桃三娘笑道。

“哦!你是做給那個賣骨董的趙先生吃的。”我恍然大悟:“但是他今天會來店裏吃飯嗎?你去請他了?”

“我當然知道他今晚會來吃飯啊。”桃三娘也不解釋那麽多,仍隻是笑吟吟道。

那長沙人看來是酗酒成性的,晚間他一個人果真又來了歡香館,腰杆挺得筆直地進門,但架子卻不像第一天見時那麽端正,而是拿出幾吊錢往桌上‘嘩啦’一扔再坐下,先點了一壺梨花白,叫上兩個小菜,就開始喝起來。

桃三娘端出了紅旺旺的金絲粉,我看他立刻變了臉色,大驚失色道:“這氣味聞著,就和小時候家裏對著的那條巷子口賣粉那家飄出來的味道一樣!”

“誒?真的?趙先生不是逗我開心吧?怎麽可能會有一樣的味道?”桃三娘謙虛笑道:“請趁熱嚐嚐,趙先生那麽多年沒回過家鄉,恐怕早就忘記是什麽味了。”

那長沙人連連擺手:“不會忘不會忘!”

他筷子夾起一塊牛腩肉,仔細端詳:“嗯,煮夠了火候的牛肉就是這種深紅的色澤,筋肉有韌性咬起來卻不費牙。”他一邊吃著一邊大加讚歎,時不時再幹一杯酒。

桃三娘笑勸道:“您還是少喝一點吧,昨晚不是才喝多了?”

那人大搖起頭:“喝酒的時候,才能是我最輕鬆開心的事,”他拍拍心口:“再有什麽不高興的事,也就忘了。”

“您還能有什麽不開心的事啊?昨兒不是才賺了一千兩銀子麽!”桃三娘故意這樣順著他的話恭維他。

“一千兩?一千兩算什麽?”那人沒好氣地白了桃三娘一眼:“我手上隨便一件東西就可以賣個幾千不在話下,那一千兩銀子算什麽?”

“噢,趙先生那當然是大買賣大生意了,哪像我這小店經營,沒見識到。”桃三娘依然順著他的話恭維他。

我看著他痛快地吃著那碗粉,覺得這人實在沒什麽意思,一開始見到時,倒是挺有點內斂謹慎的模樣,怎麽這兩天是不是喝多了酒的緣故,說話口氣讓人總不太舒服。我還是早點回家陪娘好了。

想到這裏,我便給桃三娘做個手勢,告訴她我先走了,然後便跑回家去。

我做好了晚飯,娘推說不餓,吃喝了兩口湯,我自己隨便吃了點,就到院子裏和烏龜玩兒。

晚上的空氣很清爽涼快呢,我用一片草葉子去撩烏龜的臉:“不知道我爹現在怎樣了,那船還要多久才能修好?”這些話我也隻能對烏龜說。

烏龜眨眨眼看著我,烏溜溜的眼珠似乎能聽懂我的話似的:“烏龜,你睡覺的時候,也會做夢嗎?”

我把它拿起來托在掌上,四目相對,它竟也目不轉睛地看著我的雙眼,我忽然覺得好笑:“烏龜你也不說話,整天悶著自己想事兒?”

忽然這時院子外麵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隻聽有人說:“不好了,船上又死人了!”

娘從屋裏驚魂失措地跑出來:“桃月!你爹……”

我趕緊過去扶住她,娘卻身子一歪,暈倒在地。

我嚇壞了,大聲喊道:“娘!你怎麽了?你醒醒啊娘!……”

隔壁的嬸娘興許是聽到我喊,過來拍門:“桃月!你娘怎麽啦?”

我這時沒辦法分開手去開門,隻能答道:“我娘暈倒了。”

“那你快來開門!”

“可是、可是我得扶住她……”娘看著瘦,可我想托起她,還是很吃力。

“沒事,你先讓她坐下來!直接坐地上也行。”嬸娘急了。

“好!”我慢慢把娘放下來,讓她坐在地上,正好背靠門檻,然後過去開了門,嬸娘正在數落剛才外麵傳話那人,他是住竹枝兒巷尾的,姓譚,與生藥鋪那位譚大夫是叔侄親戚,年紀尚輕,有時好像也到生藥鋪去幫忙跑個腿什麽的。

“跟個燙屁股猴兒似的,喊什麽?整條巷子都聽到你聲音了!”嬸娘一邊說一邊進來,扶著我娘道:“月兒她娘呀,感覺怎麽樣了?別動了胎氣啊!”

我娘已經慢慢醒轉過來,虛弱睜眼道:“沒、沒事,就是眼前忽然發黑,腳沒站穩……”

“來,進屋躺一下吧。”嬸娘要攙她起來,她卻擺手道:“不、不!快問問他,誰死了?”

“哦、哦!”我答應了趕緊去問,那嬸娘則又大聲罵道:“臭小子快說啊!誰死了?”

“不、不是桃月兒她爹……”那人嚇壞了,斯斯艾艾答道。

“聽見沒?不是你相公!”嬸娘也放了心,扶著娘進屋去了,但我站在那裏,還是感覺背脊陣陣發涼,又死人了,一天之內死了兩個人?怎麽會這樣?是春陽幹的麽?……我轉頭望去歡香館,夜幕裏歡香館門前的紅燈籠亮著,映出裏麵人影幢幢。

我在井邊打了水,煲開了送去給娘,嬸娘正在陪著我娘說話,我又退了出來,烏龜在牆角下一動不動看著我,我總覺得心裏一塊重重的擔憂,假如再有人死呢?假如下一個是我爹呢?不行……

我想也沒想,就衝出門去,可是剛跑到歡香館門前時,卻恰好桃三娘送那長沙人出來,一看見我正跑過去,就喊住我:“桃月?”

我一怔,看見三娘,我也本能就停下腳步。

那長沙人麵紅脖子粗的,也沒把我當回事,隻是跟桃三娘喋喋不休說:“你待會給元大人送點心……我現在就去找他,我愛吃的金絲粉啊,你得帶來,我晚點還宵夜!別忘了!”

桃三娘陪笑道:“忘不了。”

“你給我做的金絲粉很好,難得你有心,回頭我再給你個紅包封你幾兩銀子,我說得出做得到,幾兩銀子不算什麽……”他拍拍腰間:“我還有好東西給元大人看呢!”

桃三娘一徑笑著送走了他,轉而看我,臉色卻立刻沉了下來,拉我到一旁低聲道:“你要去河邊?”

我點頭:“我擔心我爹。”

桃三娘略歎一口氣,雙手抓住我的雙肩:“我知道你擔心,我也知道現在這樣很難讓你相信他絕對沒事……死了的人,都是為那船做的血祭,一是祭祀那河裏的蛟龍,二是為船開了血光,今晚那船就能全部完工了,子時還會死一個人。”

“死那麽多人的船,那元大人還敢要?”我難以置信道。

“沒辦法,也許元大人不會再用這船招待他朋友了,但這船春陽必定會帶回餓鬼道去。必須死三個人,船到時才能順利啟航,死的第三個人,是用來喂幫他開船行道的鬼的。”

“太可怕了。”我抓住桃三娘的衣袖:“三娘,你帶我起看爹好嗎?我想要看見他真的沒事,我娘剛才都暈倒了……我爹他不能有事的!”

“哎,你這丫頭。”桃三娘無可奈何笑笑:“好吧,方才元府的人來傳話,又讓我待會送元大人愛吃的幾樣點心去逍遙客棧呢,你跟我再去一趟吧”……

元大人愛吃的點心,是之前桃三娘做過的紅豆餡山藥包子和配辣醋的油煎卷,以及蜂蜜鬆糕幾樣,我先回家又陪娘一會兒,趁她不注意再偷溜出門到歡香館,她便已經做好了並且裝盒,由李二提著,我們三人便往運河方向走去。

記得第一回跟著三娘去運河邊,也是夜裏,當時李二他們背著幾十袋肉餡饅頭,特意去喂河裏的蛟龍和魚群,那段時候還是夏天,雨下得很多,河水漲滿,天色陰晦;而今日,還是三娘牽著我的手,我跟著她的腳步,走得很快而毫不費力,秋風颯爽中,不知從哪個方向,傳來更夫的敲梆聲響,好像已是亥時。

但就要到河邊的時候,我們的腳步卻慢了下來,前方遠遠能看見一片燈火通明,是逍遙客棧和那艘船,許多人來人往和喧嘩聲。

“待會你和我一起上逍遙客棧裏,除了那春陽,你還得注意,會有一個穿青綠色衣服的少年,他是春陽的親弟弟,也是來自餓鬼道的餓鬼。”桃三娘這樣囑咐我道:“他表麵上也是元老爺的孌童,但你千萬不要去看他,或者讓他發現你有留意他……他不比春陽,他是真正十足殘暴的餓鬼,若不是春陽在,元老爺府上的人,恐怕早就被他吃掉了。”

我一驚:“他們真的會吃人?”

“當然。”桃三娘的語氣毋庸置疑:“春陽來人間,主要是為他母親以及兄弟姊妹得到長期的供養,並不為吃人,但他這個弟弟,出生之時就是那幾百個孩子之中啃噬自己同胞血肉最多的一個,他們的母親根本沒有辦法,是春陽最後製服了他,之後也並沒有殺掉他,隻是把他帶在身邊。”

“原來是這樣。”我心裏頭湧起一種不知道什麽樣的感覺,我腦子裏浮現娘微微隆起的肚子,我沒有像春陽那樣多的同胞手足,我更不了解他對那一切會是怎樣的感受……我隻是深深地覺得可怕,世間居然會有如此沉重的可怕,可怕到我的心裏已經沒有任何知覺可以說出來……

逍遙客棧就在眼前了,隻見那夜幕半空間,淡淡香煙繚繞,那石階的門前車馬林立,門上數串大紅紗蒙的燈籠,懸於飛簷樓閣的各角,眾多樂器歡歌樂語聲從門裏飄出,而更遠處,大約那艘遊船所靠的岸邊,好似有人點起火把,又好似有人點起蠟燭、燒起紙錢,仿佛還有嚶嚶哭聲,隻是聽不真切,火把的光照得船上新刷的漆,在這夜裏都如此光亮,伴著運河裏潺潺的水流響……

“三娘,元老爺身邊究竟有幾個孌童?……究竟什麽是孌童?”

桃三娘沉默了好久,直至我們快要走上逍遙客棧的台階,她才低聲答我:“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有幾個孌童……”

她接下去似乎還說了一句話,應該是給我解釋什麽是孌童,但此時麵對的那屋裏傳出撕金裂石一般的聲樂音響,一時之間刺入我的耳朵,也完全蓋過了桃三娘的語言,我隻是傻了一樣還在仰頭望向桃三娘的臉,這一瞬間,我看見她的臉上表情清晰而迅速地上揚,變成了容光煥發的如花笑靨。

有一個笑容可掬的跑堂上前來招呼:“請問客官……”

他還未說完,後麵就立刻上來兩個元府家丁,直接越過跑堂的朝桃三娘一拱手,聲音冷硬道:“上這邊二樓。”

桃三娘點頭笑答聲有勞帶路,便隨著他們從旁邊一條樓梯走上樓去,我第一次走進這樣寬敞高大的房屋,這裏到處掛著精美的垂簾,到處擺著顏色各異的盆花,香氣彌漫,現在這個時候大堂裏雖然沒什麽客人了,但拿著雞毛撣子或抹布的雜役,還是不少;二樓上,還有那麽多的琴樂歌聲,從不同的房間裏傳出,我緊緊跟在桃三娘身邊,在二樓長廊上轉一個彎,再走到盡頭,就是一個寬大的半月門,裏麵傳出女子的歌聲,有人掀開長串碎珠子的門簾,歌聲便嘎然而止,裏麵就是一張大圓桌,桌上坐滿了人,我的視線根本不敢望向前方,隻覺得唱歌的就是曾到過歡香館的那個叫金雲的妓女,我站在桃三娘身後,隻看著腳下紅色方磚的地麵。

“誒?歡香館的老板娘來了!”聽聲音,竟是那個長沙人趙先生。

桃三娘對眾人欠身一福,然後回頭吩咐我道:“把帶來的點心端出來。”

我見過幾次元老爺的場麵,也知趣了,便答一聲“是”,回身去把李二手裏的食盒掀開,食盒分兩層,上層是元老爺要的幾樣點心,但下一層隱隱散發著辣椒熱油的辛香氣,想來是給那長沙人送的金絲粉,我便也打開一一呈上。

屋子的一角,坐著一位彈琴的女子,圓桌之上,擺下的都是時令瓜果和炒貨的碟,照舊還有元老爺的高貴茶器,我不敢抬眼看任何人,隻是小心謹慎地擺好手裏的碗碟。

一天之內死了兩個人,想來元老爺的心情也不會怎麽好吧,我大氣都不敢出。我隻希望在這裏,等著船完工,爹沒事。

“嗬,這小姑娘總是這麽害羞內向的。”我聽那妓女金雲這麽說,桌上的人們似乎都在看著我笑。

我眼角恍惚瞥見正中央的元老爺左邊,是白衣的春陽,右邊則是一著青衣的,立時頭皮發麻,不敢再看。

這時元老爺淡漠聲音問道:“現在什麽時辰了?”

春陽答:“回大人,是亥時一刻。”

桌上另一人道:“眼看就要完工了……”但他下半句話卻停住了,這房間的窗戶外麵,似乎就能看見那船,若不是那女子一直彈琴,這裏恐怕也能很清晰地聽見船邊岸上的哭泣聲……

“好了,別彈了。”元老爺有點煩躁地突然打斷那琴聲,但隨即似乎也覺得自己語氣不好,在場的人皆一窒,靜默下來。

彈琴的女子出去了,掩上門悄無聲息。

窗外飄入遠處船上敲敲打打以及嘈雜的人聲,十分清楚。

元老爺站起身,走到窗邊朝外張望,歎了口氣。

我看站在身邊的桃三娘垂手恭立,並不作聲。

“這船……竟有什麽不詳麽?”隻聽元老爺自言自語一句。

桌上有人接話道:“聽聞昨夜有人在船上看見水鬼。”

元老爺轉過身來,說話的是那長沙人:“趙先生你也有耳聞?”

長沙人點頭,也站起身走到窗邊:“不是說,昨夜死去那位工匠,曾在落水前,說見到水鬼麽?當時船上卻無人信他。元大人為何不請來道士?”

“這……”元老爺皺眉:“原本擬定是待船完工之後,才去請齋公的。”

“我這有一塊隨身佩戴的太極古玉,乃是昔時大漢武皇帝未央宮中之物,能辟邪靈晦氣,不如就送給大人懸於船上,或許能起到震懾之用呢。”長沙人說著,果真從衣襟中摸出一件東西,遞到元老爺手裏。

我看見元老爺把那東西在手掌心,仔細看了一下:“這確是一塊羊脂古玉,先生怎能把如此貴重物件……”

“這皆是身外之物,不值什麽。”長沙人擺手。

我忍不住覷了一眼對麵的春陽,他臉上卻是一如平時的冷漠,沒有一絲特異神情。

屋外有人敲門,進來一個小廝:“稟告大人,衙門那邊人來報,仵作已經驗明張五的屍身,確係由倒塌木梁砸碎頭顱蓋骨身亡,並無異樣。船內工程亦全部完成,工匠們已經撤離船上,大人是否親去視察?”

“好,知道了。”元老爺點頭:“”

“諸位,元某失陪一會。”那元老爺說完就往外走,春陽也站起身,元老爺卻按住他肩頭:“你們都留在這裏,不要亂走。”

“是,大人。”春陽並不贅言,複坐下。

“噢,歡香館的老板娘還在哪?”元老爺似乎這時才發現我們還站在這:“實在怠慢了,快請坐,看茶!”

桃三娘不緊不慢答道:“叨擾了,不用坐,我這就該回去了。”

“快給老板娘拿銀子來。”元老爺嗬斥一句旁邊伺候的下人,恰恰在這時,樓下突然傳來一陣驚慌的喧嘩。

“又發生了什麽事?”元老爺有點像驚弓之鳥一樣。

小廝衝到窗邊朝下麵張望,似乎也看見奇怪的景象,大喊道:“究竟怎麽回事?”

有人答:“船晃得厲害!剛才一陣風,船就自己晃起來了……”

元老爺轉身下樓去了,那長沙人以及桌上其他幾個男子、小廝也下去了,妓女金雲也走到窗邊,手裏拿著手帕子掩住胸口朝外張望:“這麽多人在這……也會鬧鬼?”

我不禁攥住桃三娘的衣袖,心裏陣陣寒意:“三娘……”

“老板娘還不回去嗎?”桌上有人忽然開口道。

我下意識望去,就是那青衣服的男孩,他坐在那,年紀看來與秋吾月相仿,兩鬢用綠色絲絛結了及肩的小辮,麵如敷粉地白嫩,唇色紅若胭脂,頸項上也與秋吾月一樣戴著金項圈,略不同的是,上麵顯眼地鑲嵌一塊翠綠色玉石,他說話聲音稚氣,眉眼微笑吟吟的,口中還露出兩顆尖尖小虎牙——我打了一個寒顫,不敢再看他。

“大人還未給錢,我怎麽能就走了呢?”桃三娘微笑答道,此時屋裏還有一個小廝留守,金雲也在。

“嗬,看來味道不錯的樣子。”他真像個天真無邪的孩子似的趴在桌上,伸手到這邊,勉強才夠到一塊蜂蜜鬆糕,就吃了起來,還氣哼哼地說:“春陽哥哥壞透了,每次去歡香館吃飯,都不讓老爺帶我,隻帶吾月去。”

春陽隻是瞥了他一眼,沒說什麽,秋吾月不在,我感覺到他對這個親弟弟,卻似乎並不太照顧。

站在窗邊的金雲突然驚叫一聲:“哎呀,小心啊!”

春陽也起身朝另一扇窗外看,還有那個小廝,幸好這屋裏不止一扇窗戶,我忍不住走過去,在金雲身邊循著她的目光望去,岸邊黑壓壓站著許多人,整條河麵泛著浪,‘啪啪’地拍著船身,而水裏那艘船,左右不定地劇烈搖晃,甲板上還有幾個人,但許是因為搖晃,船上掛著一盞風燈,也是隨著船身半明半滅的。

“啊!那是我爹!”我驚呼出聲,來不及多想,我轉身朝樓下跑去,桃三娘叫我一聲,我也來不及搭理她了。

元老爺帶著人站在岸邊,明明岸上平靜如常,但河麵卻刮著古怪的大風,係在岸上的纜繩不知怎麽鬆了,船已經在離開岸邊足有一丈多遠,但船又沒有順流而去,就隻像一匹受驚的馬,在原地前伏後仰地打著轉,船上的人連站都不能站穩,有人想拋過去繩子,但試了幾次仍滑脫了。

“爹!”我大聲喊道,爹就在船上,此刻正與其他人一起勉強扶著欄杆站起來,完全顧不上聽到我。

岸上扔繩子的人也在高喊:“我再拋過去,你們盡量接啊!”那人在繩子上拴上一個鐵錘:“你們小心,別被砸到!”

我爹伸出手:“拋過來吧!”

繩子終於接住了,爹趕緊把它纏到欄杆上,但‘呼—’地岸上也開始刮起一陣大風,卷了許多沙塵徑直衝入人的眼睛裏,我見爹他們幾個人一同好不容易才把繩子纏繞好:“好了!快把船往回拉!”

太好了,繩子的一端是固定好在木樁上的,岸上的人隻要把船拉回靠岸就好了,眾人顧不得風大沙子入眼,便開始一齊用力把船往回扯,我也想要過去幫忙,但卻被一個人用力推開,大聲嗬斥:“小孩子不要過來添亂了!”

我跌在地上,沙子吹入眼睛很疼,我用手背揉了揉,卻是更疼,眼水止不住地往外流,突然船上發出一聲木質的脆裂聲,人們喊:“不好了!欄杆要斷了!”

元大人大罵:“怎麽可能新裝上去的欄杆就斷了?你們買的什麽木頭?”

旁邊小廝則勸他:“大人先回屋裏去吧!這裏風太大……”

我隻覺得自己置身在無比混亂的境地裏,‘呼呼’的風聲和人們喊叫的話音,拚命搖晃的大船,那艘船那麽大,上麵還有一座二層小樓,‘嘩—’一聲,船上的風燈終於掉到地上,摔碎了又發出聲響。

我眼看那欄杆被繩子扯得斷裂,船上的人也滑倒在地:“爹!”我下意識地就想過去,卻忘了我與船之間還隔著河水,隻覺得失去重心,直到我一頭栽入黑暗的河水裏,冰冷的河水徑直灌入我的嘴巴和鼻子,我才明白過來。

“爹……”我手腳拚命亂劃,想要把頭伸出水麵,但張開口卻什麽也喊不出,隻嚐到河水的味道。

“桃月兒……”我的頭露出水麵一瞬間,聽見桃三娘在喊我的名字,但我還什麽都看不清,一個浪頭蓋下,我重又沒入了水裏……腳下不到底,我僅存的意識是,雖然我掉進河裏,但這明明還挨著岸邊,我伸手亂摸,希望摸到上岸的石壁,但我用手抓、用腳蹬,都碰不到任何東西……這裏好黑,耳朵裏也灌進了水,聽不見別的,隻有‘咕咚咕咚’的水聲,我越來越慌,越來越怕,吸不了氣,好難受……

直到我感覺頭發被人揪著,好幾隻手抓住我,將我重新放到堅硬的岸上,我都還有依稀的記憶,有人不斷用力拍著我的背,我清醒過來的時候,看見很多張神情擔憂的臉,有人說:“醒了!醒了!”

“爹……”我在這些臉中尋找我爹的模樣,但怎麽都沒有?難道爹還在船上?三娘呢?

“爹!”我猛地用力撐起身,抬眼卻看見元老爺就站在我的麵前,他身兩邊站著一青衣和一白衣的少年,白衣的麵容冷漠,青衣的神情若笑。

“嗬,好了,小丫頭醒了。”元老爺看著我,和藹地笑笑。

“桃月兒!”是我爹的聲音。

爹原來就在我的身後,我掙紮著起身,他便扶住我的肩,他全身我和一樣,都是濕漉漉的。

“啊?爹!你沒事吧?”我看見他,終於心裏一塊石頭落地。

“傻丫頭,你怎麽能亂跑到這來了?”

隻聽元老爺吩咐旁邊的人道:“把他們帶到屋裏去休息一下。”

“謝、謝謝大人。”我爹在向元老爺道謝。

“誒?風……停了?船也沒事?”我的腦子逐漸想起剛才的畫麵:“三娘呢?”

爹拉著我站起來,跟著那元府家丁走向逍遙客棧大門:“桃三娘?你是說歡香館的老板娘?你是跟她一塊兒到這來的嗎?”

“啊……三娘不在這?”

“還是自己先回去了?”爹奇怪道。

“剛才是爹跳到水裏救我的嗎?”我看著他身上的衣服,水還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流。

“是啊,當然了,我聽見你喊我,但我剛看清是你的時候,你接著就掉進水裏了,可是嚇到爹了,你怎能這麽全都不顧就跑過來?……”

爹的笑容很溫暖,他雖然在責怪我,但我一點也不會覺得不開心,隻是……為什麽不見了三娘?

我的衣服全都濕透了,我低頭看自己身上,腳下走過一路,都是水印,我被救上岸來過了多久?風怎麽說停就停下了?所以我身上濕了,卻也不覺得冷?

我停下了腳步。

“誒?快走啊,我們快到屋裏去。”爹催促我道。

我回頭望向河岸,還有那艘船,船上此刻燈火通明的,很多人在那忙忙碌碌,元老爺的背影看來,正在那裏對手下的工人們指點,卻隻有那一襲白衣,在夜色與火光之間,反而顯得那麽不清晰……好像察覺到我在看他,他忽然側過臉來,他在看我——

我突然驚覺,不對!這裏不是……

霎那間水‘咕嚕咕嚕’地直灌入我的口裏,我想大叫,卻什麽聲音都發不出來,四周還是一樣地黑,我還在水裏,剛才那都是幻象!

但我能感覺到頭頂的方向有一片火光,應該是人們舉的火把,我用盡最後的力氣向我頭頂的方向掙去,終於冒出了水麵。

“桃月兒!”是桃三娘的聲音,但我一頭一臉的水,什麽也看不見。

“快,抓住這根繩子!”我聽見桃三娘這樣說的時候,有個東西正好落在我的頭上,我連忙一把緊緊抓住。

“拽緊別鬆手!”桃三娘這樣說,繩子已經帶著我往岸上靠,風還是那麽大,浪一個接一個,像還想把我往水底打去,好幾個大人伸手一起將我拉上了岸。

“桃月!沒事吧?”桃三娘用手給我抹開粘在臉上的頭發和水,我拚命咳嗽著,她向下按著我的頭用力拍我的背。

“三、三娘……”我緊緊抓住桃三娘的手,我害怕這一次仍是假的:“我爹、我爹呢?”

“船剛才被衝走了好遠,不過現在好了,趁著剛才有陣子風小很多,他們已經綁好了繩子,現在已經快拉靠岸了。”桃三娘柔聲安慰我道。

我又咳嗽又拚命大口喘粗氣,實在難受得很,待緩過來一點,才發覺周圍圍了好些人,有的是元府家丁,也有的是逍遙客棧裏的雜役,有男有女,‘嘰嘰喳喳’七嘴八舌地,有人催促三娘道:“把這女孩帶進屋裏去休息一下吧?”也有人說:“要不要請大夫?”

忽然人們向兩邊閃開,元老爺走到我麵前來,他身邊跟著那個長沙人:“嗯?醒了?沒事?”

“哼!這風刮得邪氣啊!”那長沙人朝地上啐了一口,大聲罵道:“莫不是惡蛟作孽?”

“噢?趙先生的意思是?”元老爺奇道。

我這時已經清楚過來,留心聽他們說話。

“我自小在湘水邊上長大,一直聽老人的故事裏,常說到水裏住著蛟龍,時常興風作浪,甚至伺機吞噬人畜,其實蛟不如龍,龍乃是天地間的聖靈神物,而蛟實則是頑劣水怪……元大人,這水中,莫不是有蛟?”

“啊?”元老爺嚇了一跳:“可是蛟獸食人,方才這丫頭掉進水裏,卻並沒有發生意外啊。”

“這……”那長沙人也一時語塞。

我與桃三娘對視一眼。

不知是不是覺得麵子上掛不住,那長沙人倒背著手,皺著眉頭煞有介事地走到水邊,盯著水裏沉吟半晌。

桃三娘扶著我站起來,我還是很擔心爹的安危,朝船上張望,果然船已經綁好幾根大繩子,眾人用力正將船拉回來了。

“你爹不會有事的。”桃三娘低聲對我說。

“三娘,已經快到子時了……”我擔憂地問道:“春陽他們不是還得殺一個人麽?”

“嗯,其實方才真是嚇到我了,我以為他們真想把你淹死。”

我心裏一驚,腦子裏回想方才的一幕:“那麽說,方才我在水裏看見的,都是真的?不過……”

“不過春陽好像並不想殺你,或許剛才他弟弟想對你下手的,不過他還是製止他了。”桃三娘接了一句,冷笑一聲:“他們早就有看中的人了。”

“誰?”

“噓—!”

風募地又強盛起來了,在河麵上打著旋兒,天空上隱隱能感覺到層雲堆積,還有沉悶的仿佛是雷聲在滾。船終於靠岸了,爹下了船來。

“爹!”我喊一聲,跑過去。

“桃月兒?”爹看見我臉上充滿疑惑:“你怎麽到這來了?”

“我和娘都好擔心你,這裏死了兩個人……”我抓住爹的衣服,才有了心裏石頭落地的感覺。

“是你娘叫你來到?”

“不、不是,我拜托三娘帶我來的。”我仰望著爹的臉,他一臉疲憊憔悴,也是驚魂未定。

風‘呼呼’地在我耳邊過,我眼睛都快要睜不開了。

“快把船固定好,回到屋裏去!”我聽見那長沙人喊。

人們手忙腳亂地吆喝著收拾,爹也拉著我和三娘說:“先去避避風吧!”

這時有人喊:“趙先生,站在邊上太危險!”

我一邊往回走,一邊回頭去望,可很多人都火把都已經被大風吹得熄滅了,隻覺得黑糊糊一片,看不清誰是誰。

“可能還要下雨,快走!”爹扯著我,容不得我再看仔細,果然沒多久,天上飄下滂沱大雨,我們好多人都擠在逍遙客棧的大堂裏,逍遙客棧本來是隻接待貴客的地方,可這時候也是看在元府的麵子上,沒有辦法。

我冷得陣陣發抖,桃三娘拿出銀子讓廚房給我煮薑糖水,我爹推辭半天,絕對不肯收,這時忽然有人問:“趙先生?趙先生在哪?元大人有請!”

大堂裏的人都麵麵相覷,這裏沒有那長沙人的影子,我驚恐地望向三娘,她對我搖搖頭,意思是不許我作聲。

“難道還在外麵?或者上茅房了?”有人說了了一句,其他人也在紛紛揣測,也有人說,要不找幾個人出去找找他,其他人立刻反駁道,這麽大的風雨,去哪找人?有人指著我說:“剛才這小丫頭是命大,掉進水裏還能自己冒出來抓住繩子……”

桃三娘攬著我的肩,一邊撥我的濕頭發,並沒理會那些人的話,看樣子,是絕對沒人肯出去找那長沙人的了,我抬頭看著三娘的臉,她的神情肅穆,也不說話。

我們就這樣一直等了一個時辰,屋外的風雨才慢慢停住了,元老爺沒再露麵,估計已經在樓上的客房休息去了,隻有元府的家丁仍在守著打點。那個長沙人也一直沒有露麵。

我很困倦了,但是硬撐著不肯閉眼,爹卻還不能回去,因為工錢還得等到明日才發,再說折騰了半夜,船也有損傷,明日還得修整。桃三娘讓李二背著我,爹對三娘再三道謝,送我們就回去。

回家的路似乎很遠、很黑,路上空空蕩蕩的,兩邊的樹在輕輕搖晃,也很靜。

“三娘……那個人死了麽?”我忍不住問道。

“應該是。”桃三娘沒有看我,淡淡回答,她對這事一點也不在意的樣子,但我心裏好怕。

“為什麽他們能夠輕易就殺掉一個人?人為什麽這麽容易就被殺死?”我說這話的時候,心裏很難過,但我試圖不表露出來,不想被三娘發現:“餓鬼很可憐……但他們為什麽可以隨便就殺人?”

桃三娘這一次沒有回答我,她隻是望著前方。

我伏在李二背上,側著臉就能一直看著她,夜裏她的身影也是一團模糊,我很困很想睡了,今夜春陽已經如願以償了吧,他會怎麽把船帶走?他那個說話聲音稚氣,一副微笑吟吟帶著虎牙的弟弟,真的一點都不像是會是殺人吃肉的鬼怪……為什麽都看不出來呢?我好累了,但我更想知道為什麽……

***

桃三娘為那個長沙人做的金絲粉,他沒有吃完,就再也不見了。雖然我並不喜歡他,但一個人憑空就不見了蹤影,聽到很多人在那裏頻頻猜測他的去向,甚至後來很多人去河裏打撈,但卻連屍身都找不到。

我覺得,他那麽戀著家鄉,死後會不會順著河流回去呢?不過桃三娘說,子時死的這個人,是春陽喂給到時幫他開船的鬼,那就是說,會連身體也被吃掉嗎?好殘忍……

那艘船並沒有受到什麽毀壞,但後來元老爺也沒有用它去招待客人,就那麽停在運河邊,沒幾日就快到中秋節的前夕,那艘船在一天夜裏悄無聲息地就消失了,江都的人們都議論紛紛,它果然是不詳的,船上恐怕是藏著鬼怪也未可知!

……爹能平安無事地回來了,我就已經很滿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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