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娘子之醉桃童 作者 道葭

來源: 文醜顏良 2009-05-14 20:56:24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22799 bytes)
回答: 饕餮娘子之阿膠肉 作者 道葭文醜顏良2009-05-14 20:52:57
夏日裏熱氣蒸蒸、蟬鳴聲聲,這日中時分,惹得人實在昏昏欲睡。

娘替鄰家嬸娘的孫女兒做兩件小繡花紅肚兜,按照她的要求,這手工還是很磨人的,當然銀子也收得貴一點。

我在旁邊看著,由不得誇我娘:“這條鯉魚繡得真漂亮,像活的。”

娘笑笑:“我是按照給你小時候穿的那一件上的花樣子做的。”

我點頭:“但我的那件是桃花,這一件卻是荷花。”

這時突然聽見院子裏有開門聲,我趕緊跑出去,卻是爹回來了,我趕緊迎著進來:“爹,怎麽這麽早就回來了?”

爹一頭一臉的汗,背著家夥的褡褳鼓脹脹的:“活計提早忙完了,就回來了。”說著,從褡褳裏拿出裝錢的袋子和一壺酒:“丫頭,今晚多炒兩個好菜,待會爹有個朋友來家吃晚飯。”

“噢!”我給爹倒了水來:“爹今天賺了不少銀子吧?這麽高興。”

娘也放下了手裏活計,過來接了爹身上的東西,仔細一看錢袋子裏:“喲!足足一吊錢?這次的東家還挺大方。”

爹樂嗬嗬的:“是啊,累了這幾日。”他脫了外衣,光了膀子倒在他的竹椅子上,我問他吃了午飯不曾,他說吃過了,就扇著蒲扇,閉眼打盹去了。

我不敢打攪他,我娘顧自收拾東西,我就走到院子裏。

春天我就在我家院子裏種了幾茬韭菜、生薑、蒜苔、白菜之類,還有兩棵黃瓜、葫蘆,現在順著牆腳綠油油一大片,都快爬到這一頭薔薇架了。

晚上就炒個韭菜雞蛋和拌個黃瓜好了,我在心裏這麽想著,習慣地越過矮牆,往歡香館張望。

桃三娘正送兩個客人出門,一身夏日裏常穿的青藍色小碎花葛布衣衫,素潔大方。我忍不住開了院門,往歡香館跑去。

一進飯館裏,沒幾個客人了,倒是一眼看見靠櫃台的桌子上,擺了一大布袋,袋子口敞開,露出一個個青紅毛絨的大鮮桃。

我不自禁吞了吞口水,桃三娘正在忙碌,但一見我進來,她就立刻眉開眼笑:“桃月兒?這個時候跑出來,你也不怕中了暑氣。”

我搖搖頭:“不怕。”

桃三娘過來拉我到櫃台前坐下,拿一壺水倒給我喝:“這是白菊茶,你喝點。”

我接過來道了聲謝。

桃三娘許是見我眼睛不住在那堆桃子上打轉,就不在意的樣子說道:“這是一個客人剛才送來的,他上山挖些藥材,無意中看見幾棵野桃樹,結滿了果子,就摘了不少,還專門給我送來一袋。”

“噢……”我點頭,見三娘沒有給我一個的意思,有點失望,但又不敢表露出來,隻好低頭喝茶。

桃三娘莞爾一笑:“你的小烏龜還好嗎?”

“還好啊!它喜歡呆在我家廚房井邊的木板下麵,今天早上喝水吃飯粒的時候,還一直抬頭看我。”我答道,這隻小烏龜就是達士巷劉家的泥土裏挖出來的,我也沒多想,拿回來以後,三娘就讓我好生養著它,而且它一點不會亂跑和吵鬧,隻比我巴掌大一些,我娘爹也覺得好玩,就讓我養在家裏了。

“噢。”桃三娘點頭,轉過身去拿起那袋桃子:“我打算把這些桃子做些桃幹和醉桃,你來幫我嗎?”

“好啊!好啊!”我連忙答應。

不知道為什麽桃三娘總有那麽多做好吃的訣竅,不同的東西到了她手裏,隻要她願意,就能做出許多不同的風味。

這一次她說做桃幹,我原以為是街上蜜餞幹果鋪子裏賣的那種,哪知她仔細把每個桃子拿出來後,選擇了一番,把壓在袋子底下,稍微有點熟爛和破碎的桃子先拿出來,放到一個甕裏煮著,到皮和核脫離出來,再加入洋糖,放緩火讓我慢慢攪拌。

自己則去把其它整個好的桃子上籠屜蒸,很快皮就到能自動脫離的時候,拿出來去皮,再剖開兩半,去核,約五斤重的桃子,就加入了兩斤的洋糖,嵌入桃子腹內,兩半合成一個,然後依次放在篩內。

看我攪拌的桃鹵汁也行了,就把甕離開火,說是讓它自己冷卻,另外有用。

還說那些整個的桃子,晚上就可以把它們放在炭火上輕輕烘兩個時辰,明天早上再等太陽曬幹,就好吃了。

我奇怪的是,看著我攪拌完的那一甕顏色糊塗的桃鹵汁,奇怪究竟什麽用的,桃三娘笑笑回答我:“醉仙酒啊。”

我更加驚訝,但是這時看看天時,已經將近日近黃昏,我該回家做飯了,便匆匆告辭三娘,回去了。

爹的朋友,也是一個木匠,家在廣陵,來江都也是到一家人那裏做活計,無意中碰見了爹,就邀了他來坐。

我做好了飯菜端上,不敢打擾他們喝酒,就和娘一起在廚房吃了飯,我自己蹲在井邊和烏龜玩。

忽然有個聲音響起:“喂!你偷了我的桃子!”

我正拿一片菜葉子喂烏龜,沒在意。

“喂!賊!偷了我的桃子!”

小烏龜停下了吃,一對綠豆大的小眼睛眨巴眨巴,忽然轉向一邊,我用葉子去撩它的頭:“乖,好好吃東西。”

烏龜把頭伸得長長的,望著我身後一側,一動不動。

“喂!你偷了我的桃子!我聞到你身上桃子的味道啦!”

我家的廚房在院子一側,我的身後是一睹比較高的圍牆,不可能有人會站在我後麵跟我說話的。

我疑惑地回頭,果然什麽也看不見,是我的耳朵出問題了?但是我的烏龜卻把頭高高地昂起來,我循著它的目光朝上看,在我家圍牆之上,居然站著一個小孩!

比我大年紀略小點吧,九、十歲的模樣,穿著一件樹皮一樣顏色的麻質衣服,頭上兩個抓髻,臉色圓乎乎、粉紅撲撲的,十分可愛,但他的神情卻是十分惱火,皺著眉頭緊抿著嘴這樣盯著我。

“誒?你爬那麽高,不怕摔斷胳膊!”我好心提醒他。

“賊!你偷了我的桃子,還藏起來不讓我找到,還不快拿出來還給我!”那小孩完全不理會我的話,繼續這樣罵我。

我有點生氣:“我哪有偷過你的桃子,你別胡說。”

那小孩指著我:“你身上都是桃子的味道,我一聞就認出來了,你把桃子都藏哪去了?我明明聞到就在這附近,就是找不到……”

我把烏龜拿在手裏,這時,天還未完全黑,我對烏龜說:“我們進屋去,別理那怪孩子。”

娘在裏屋,點著油燈繼續在縫著活計,爹和朋友又在外間喝酒喝得興高采烈,搞得一屋子難聞的酒氣,我隻好帶著烏龜出門去逛逛,哪知才走到竹枝兒巷口,又看見方才那小孩,他就站在路邊,似乎想要攔住我的去路:“偷桃的賊!快把桃子還給我!”

他來來去去還是說著那幾句話,咄咄逼人的表情讓我厭煩起來,所以我再不理他,徑直朝歡香館走去,那小孩突然緊走兩步追過來,伸出手作勢要拽我的衣服,我趕緊往前跑,但跑沒兩步,鼻子裏卻聞到一陣奇特的香味,自然是歡香館裏飄出來的。

我回頭覷了一眼那小男孩,他應該也聞到了吧,這樣的香甜彌散的氣味能讓任何人都為之陶醉——他站在那裏,眼神一下子失了神,隨即……突然大哭起來。

我驚了一跳:“嚇!你哭……什麽?”

那孩子也不理我了,就是在那咧嘴大哭著,我覺得太怪異了,又怕他接下來不知還要幹嘛,便趕緊走進歡香館去。

店裏沒什麽客人,桃三娘自己一個人坐在靠窗的座位,正一手拿酒壺,一手拿酒杯自斟自飲著,我手裏捧著烏龜,聞著那香氣走過去,就是在三娘的壺和杯子裏散發出來的。

“三娘,你在喝什麽?”我笑嘻嘻地靠過去。

三娘一手擎著酒杯,側麵看見我,還有我手裏的烏龜:“嗬,把它也帶出來玩兒了?”然後把杯子遞給我看:“剛才你煮的桃鹵汁,我兌進去一半新蒸下來的燒酒,就叫醉仙酒啊!”

“嗯!好濃的桃子香味!”我看著她杯裏調製的桃酒,可能是因為桃子加了洋糖,洋糖裏麵含有一點冰片,因此更能透發出果香的濃鬱和新酒的清冽。

我第一次看見桃三娘喝酒喝得雙頰微紅,煞是好看,便把烏龜放在桌麵上,桃三娘故意把酒杯斟滿,放在烏龜麵前,烏龜居然也真的伸長脖子,往杯裏探頭,我怕它弄翻了杯子,趕緊把它拿開。

三娘笑笑:“讓它喝一點。”說完,隨手拿來一個裝醬醋調料的小碟子,倒進酒,烏龜竟真的搖搖晃晃走過來,在碟子裏喝起酒來。我驚訝地看著它,三娘卻把她的杯子又遞給我:“你也試試?”

我向來不敢喝酒,而且在家裏爹喝酒也總是熏得我難受,但……聞著麵前陣陣誘人的果香,肯定和爹喝的酒不同啦!我拿起杯,試著喝一小口,甜蜜之中帶有酒的辛氣,但是不刺喉嚨,反而有種舒適的暖意緩緩滑下肚裏去:“好喝!”我對三娘說。

三娘笑著看我,又看看烏龜,我這時已經完全把方才在外麵罵我的小男孩忘記了,一邊逗弄著烏龜,一邊和桃三娘閑話聊著。

門口又進來一位客人:“哎!桃三娘,打半斤酒!”

桃三娘的目光還未投向門口,我就看見她臉色一沉,但隨即又換為慣常迎客的微笑,起身答應著走過去。

我轉臉望去,卻發現進來的人就是我家那位客人,隻見他手裏提著我家那隻看來已經空了的酒壺,搖搖晃晃,看來已經有點喝多了。

桃三娘吩咐李二:“去給客人打半斤燒春。”

那人滿意地點點頭,把酒壺給了李二,可能因為喝多了的緣故,他又對桃三娘搭起訕來:“我說桃三娘啊,每回到江都來看見你,你都是這麽漂亮呢!做飯手藝好,把自己保養得也這麽好。”說到這,酒氣湧上來,他打了個嗝,李二把打好的酒壺拿過來給他,他接過去:“嗯!錢你待會過來對麵,竹枝兒巷口木匠家裏收啊……”他說完這句,就回頭走了,桃三娘回來坐下:“他是你家的客人?”

“是爹的朋友。”我點頭。

“噢……”桃三娘若有所思,又倒出一杯醉仙酒。

“他也是木匠吧?”

“是啊。”

桃三娘把酒杯又遞給我:“再喝一杯。”

“好。”我依言喝下,不曾想這個酒勁其實還是厲害的,我咽下肚裏,就感到一股熱氣直衝上來,臉皮也一下子發燙起來。

“桃月兒,回去記得早點睡覺,不要理那個叔叔。”桃三娘摸摸我的頭,這樣囑咐我。

“好。”我點頭。

我又在歡香館待了一會才回家,安置好烏龜,我就進門去想要替爹他們收拾一下桌子什麽的,正好看見爹和那叔叔拿著一個金光燦燦的東西,在嘀咕琢磨,突然一見我進來,就下意識捂在手裏,像是怕人看見。

我裝作沒看見,把茶壺拿到一邊泡上茶,分別給他們倒上,說一句:“爹,叔叔請喝茶。”就出去了。

這天晚上,爹和那位叔叔談到很晚,然後就在外間鋪了被褥,讓他將就一晚。

而我與娘在裏屋,早早就熄燈睡下了,隻是……我迷迷糊糊中,總睡不踏實。

屋裏的燈都熄了,靜得沒什麽聲音,爹怕熱,夜裏不願意到裏屋睡,這會子應該也在外間的木榻上睡熟了吧?我能聽見他傳來那陣陣熟悉的鼾聲,還有那大概喝醉了的叔叔,他的鼻息比爹還要濃重。院子裏同樣也是靜悄悄的……我明明已經十分困倦了,眼皮子完全撐不開,但就是腦子裏清楚得很,耳朵聽得見屋裏屋外哪怕一點點響動。

忽然,有一個奇特的聲音——仿佛就在我睡覺的房門外,是什麽東西正在抓撓門上木頭……可當我努力仔細去聽的時候,這聲音仿佛又來自於窗戶外的院子,可能是烏龜在爬動,碰到了爹放在外麵的木頭?

不對!還是就在房門外,像是有著長指甲的手指在門上使勁摳,恨不得戳穿了門好進來……我全身的寒毛逐漸都豎了起來,

不會是鬼吧……?我心裏著實害怕,但還是一直聚精會神想要分辨那個聲音,究竟是院子裏烏龜弄的,還是真的就在睡房門外。

可心裏慌,耳朵更不好使了,那個聲音一會像是在窗外,一會又是在門外,甚至還好像從房頂上,指甲抓的不是木頭,反而是上麵的瓦片……我連原本的睡意都飛到九霄雲外了,想要起身叫娘,但明明睜開眼睛,眼前卻仍然一片漆黑,我想要伸手去摸,卻又下意識害怕會不會摸到別的什麽……

也不知過了多久,恍惚是哪個方向響起一聲雞叫,我聽到那聲音,才撐不住終於沉沉睡著了。

***

次日,天公不作美,居然下起了小雨。地上都是濕漉漉的,我起晚了,娘已經做好了早飯,打發爹和那位叔叔吃。

今天這種天氣不能洗衣,我到院子裏隨便洗了把臉,看見烏龜好好地呆在那裏,拿起它來仔細看看它的爪子,幹幹淨淨,不像是撓過磨過東西的樣子,難道昨晚的聲音真的是有鬼……我又打了個寒顫,不敢再想。

爹的朋友沒有要走的意思,他的精神看來也很不好,眼睛有紅絲,麵帶疲態,根本沒有睡好。

我回到屋裏,娘給我錢讓我到菜市買麵和雞蛋,我隻好提了籃子出門。

買完了東西回來經過歡香館,看見桃三娘和一老一少站在那裏說話,老的我認得,是鎮上生藥鋪裏開方的老郎中,今年已是六旬年紀了,但他腿腳還很硬朗,經常帶著藥鋤背著藥筐上山去挖藥的;但我記得他隻有一個孫女的,怎麽這會子手上拉著一個小男孩——我仔細一看,居然就是昨天爬到我家牆頭說我是偷桃賊的那個小孩,但他今天換了一身半新不舊的粗麻布衣服,沒有昨天憤恨的神情,隻是挨在老人身邊,一聲不吭的,半低著頭。

桃三娘一如平常那樣看見了我,我趕緊過去向他們道了聲好。那小孩也絲毫沒有反應,眼睛隻是看著地麵,緊抿著嘴唇。

老郎中伸手摸摸小男孩的頭,又轉向桃三娘說:“所以我說三娘啊,這個孩子我也不知道怎辦好,他也說不出爹娘在哪,家在哪,你這裏人來人往的,還好打聽事,就幫我留意一下吧?”

桃三娘滿口答應,老郎中便牽小男孩:“好了,我們走吧?”

但是奇怪的是,那小孩突然執拗地不肯離開,隻是站在那裏一動不動。

“誒?你這是怎麽了?”老郎中拉他不動,就奇怪地問。

小男孩還是不說話,眉頭緊皺。

正當老郎中低頭去哄小男孩的時候,又有一個人笑著走過來,大聲招呼:“桃三娘,早啊!”

我們一起望去,卻就是我爹的那些朋友,他似乎剛從我家走出來,到歡香館這裏。我又趕緊道一聲:“叔叔好。”

那男人點頭笑笑誇我一聲乖,便又去繼續和三娘搭話,無非是些天氣如何,看你今天氣色如何的常話。

旁邊那老郎中還在拽那孩子走,那孩子還是不動,老郎中就佯裝生氣道:“我走了,你自己在這吧。”

但這孩子還是不理會。

桃三娘便過來拉小男孩:“要不就進來坐坐吧?譚大夫,您老也進來喝杯茶?”

老郎中訕訕笑道:“這怎麽好意思。”

桃三娘還招手叫我:“桃月兒也進來吧,大毒日頭底下站著,會曬出毛病。”

“桃三娘就是體貼。”我聽那叔叔說著這麽一句,也跟著進去了。我不由得竊想,這位叔叔不會是也看上了三娘吧……不過一年到頭,在歡香館吃飯的來往客人裏,對桃三娘喜歡的也是不在少數,倒也不奇怪。

桃三娘泡了一壺白菊茶,拿來一碟炒瓜子,請大家坐下休息。

我坐下來,一直在看著那小男孩,我總覺得他是故意的,他想在歡香館做什麽?我想試試他,便過去和三娘說:“三娘,昨天做的桃幹怎麽樣了?給我看看?”

桃三娘回說:“就在後麵院子曬著呢。”

我偷眼望去那小男孩的臉,隻見他嘴巴抿得更扁,眼睛看著桌麵,臉憋得漲紅,又像是快要哭出來的樣子。

這時,一直在吃瓜子的那個叔叔,似乎對我們的話有點不耐煩了,就搶過話頭:“我說桃三娘,今天廚房裏又做了什麽好吃的?昨晚上我喝多了,可是愣沒睡好覺。”

“身上有蟲子吧。”桃三娘像是開玩笑地說,就起身走到櫃台去。

那男人也跟過去:“忙什麽呢?我幫你。”

正巧這時,有客人進門來,桃三娘轉身又去招呼,我見沒什麽特別的事,也就不作聲回家了。

我忙完一點家務,眼看就到日上中天了,又在廚房做好了韭菜雞蛋麵,那叔叔卻還沒回來,我和爹娘說剛才看見他在歡香館,爹娘就讓我去喊他一聲,問他回不回來吃飯。

我去到歡香館,果然看見那人還在店裏,叫了一壺酒,一碟花生米一個人喝著,那老郎中不在了,但小男孩卻一個人在角落裏呆著。

我走過去想和那男人說話,不曾想他又喝多了似的,一身酒氣,臉色酡紅,我連叫了幾聲叔叔,他才慢慢轉過來沒好氣道:“什麽事啊?”

我有點害怕:“我爹讓我來問您,回去吃飯不?”

“不吃了,我在這喝酒,你爹要是想喝,就過來咱一塊兒……喝。”他舌頭打了個結。

我答應一聲趕緊走開,不想再去惹他,倒是那個小男孩,讓我很感興趣,我走過去哄他:“你怎麽還在這裏?”

小男孩撇了我一眼,沒有回答。

我指著忙碌的桃三娘:“你知道她是誰嗎?”

小男孩再次撇了我一眼,但這次與昨天一樣,充滿了憤恨。

我忽然想到了什麽:“你要找的桃子,是不是昨天別人送給三娘的那一袋?都是你種的嗎?”

小男孩還是不說話,隻是搖了搖頭。

“三娘已經把一部分桃子做酒了,我昨晚就喝過。”我突然冒起個促狹的念頭,存心想要用話去激他。

小男孩果然神情一怔,但還未待他說什麽,就聽得身後那一直顧自喝酒的男人一聲大喝:“酒沒了!夥計,打酒來!”

店裏客人不少,李二正在為一桌客人點菜,走不開,那男人就自己搖搖晃晃地走到放滿酒壇子的櫃子去,紅紙上寫著‘燒春’或‘梨花白’的幾個大壇子,他都打開了,各聞一聞,抬頭又看見櫃子裏有一口小壇子,仿佛嘀咕了一句:“這是藏的什麽好東西……”說著就要掀開蓋子,桃三娘不知怎麽忽然出現在他身邊,一手按住蓋子:“對不起,客人,這個不能打開。”

那男人一愣,但見是桃三娘,就一下沒了脾氣,連忙放下:“好吧好吧,還你……不過,你得過來陪我喝兩杯啊?”

桃三娘笑著點頭,接過壇子:“好啊,我給你再打半斤燒春。”

那男人心滿意足地回到座位上了,桃三娘打了酒,果然過去在他旁邊坐下,倒了兩杯酒,一起喝了,那男人便又扯開話題,我聽見像是說每天店裏的客人多,桃三娘也該注意不要太累著,桃三娘不答話,繼續倒了一杯酒,與他幹了,這男人還在念念叨叨,又說起聽聞到桃三娘已經守寡好些年,怎麽也不見她招贅個女婿幫忙?還得自己每日裏拋頭露麵地出來忙活……

桃三娘都是笑眯眯的,也不多說什麽。

我看小男孩就是默不作聲地盯著桃三娘,可他凝重的神情,與他圓紅麵團一樣的臉蛋實在不配,我甚至幾次想要伸手去掐他臉,不過又害怕惹火了他。

算了!我想起爹娘還等著我回家吃午飯的,沒時間理會那麽多,那男人和這小男孩愛在這呆著就呆著吧,我向三娘告辭一聲,才走了。

一直到晚上,這個男人都沒回來。

我爹終於有點急了,他一下午修好家裏所有壞了的桌腳、木凳、水瓢等東西,但那位朋友還不回來,看看天色將晚,:“是不是睡死在那裏了?”

我知道爹和他的朋友約好了明天一早就啟程去廣陵的,爹在廣陵有事要做,而他的朋友是回家。但這位朋友向來都是名副其實的酒鬼,經常因為喝酒而誤事。

“不會妨礙了老板娘做生意吧?”娘也有點擔心,再讓我過去瞧瞧。

我隻好再次跑去歡香館,但意外的是,桃三娘說那個男人雖然喝多了,但下午就已經離開飯館,不知道去什麽地方了。

我道了謝再跑回家告訴爹這個消息,爹深深皺了眉,半晌才道:“這個人……究竟想幹什麽?”

娘寬慰道:“他又不是小孩子,你還怕他走丟了……”

“你不知道!”爹打斷了娘的話:“這個家夥……他之前在一家幫人修衣櫃子,那家人有一隻多年沒用,又壞了鎖打不開的舊木盒子,人家不在的時候,他無意間摔壞了盒子,裏麵居然有一隻金鐲子……他這人最大毛病就是手腳不幹淨,最近又缺酒錢,就把那東西擅自藏起來了……他那天晚上拿給我看,我勸了他半日,他嘴巴答應我說會還給人家,可這會子不知道會不會拿去當鋪……?”爹說完,擔憂地看著外麵的天色:“我還是出去找他一趟吧。”

爹出門去了,娘搖搖頭歎口氣,也沒多說什麽,重新拿起針線做起活來。

我在家裏百無聊賴,站在院子裏,往西還可以看見天邊最後一小抹晚霞,透著金絲的紫雲團,十分美麗。

歡香館門前的紅燈籠亮著,能依稀看見裏麵來回走動的人影,廚房的煙囪炊煙不斷,有種能吸引人的氣息從那裏流出,不知道那個小男孩怎麽樣了?他昨天在歡香館外麵那麽大聲的哭鬧,也沒見桃三娘理會他;今天讓他進了店裏,他也隻是一直呆坐在那不作聲,桃三娘向來待人熱情,可這次似乎也不怎麽在意他……究竟是哪來的小孩?行徑真的很奇怪!

我不知不覺地踱到歡香館去,店裏一片繁忙景象,客人很多,李二、何大忙得不得了,我猜桃三娘應該在廚房,因此不敢從正門進去,就折到側門,打算去後院順便還能看看她曬的那些誘人桃幹……可是,後院隻有何二一個人在忙碌,居然不見桃三娘的身影。

三娘去哪了?我心裏忽然一涼,那個小男孩也不見了,難道他們是一起出去了?我隱隱覺得這裏麵有什麽事情要發生,但是又完全摸不著頭腦,他們會去哪裏?那個小男孩,究竟是什麽人?他口口聲聲說有人偷了他的桃子,恐怕那天別人送給桃三娘的桃子就是他的吧?不知道他為什麽這麽在意,不過是幾個桃子而已麽?

天角邊都已經完全黑下來了,四周半空中莫名刮起了小旋風,吹得人身上發涼,街上已經沒什麽人了,我是不是該回家去等爹?

忽然,小秦淮的方向傳來一個異樣的聲音,聽來好像是接連有重物落入了水裏,緊接著還有一個男人發出夾雜不清的慘叫。

我嚇了一跳,站住腳,但遲疑了一下,我還是往慘叫的方向跑去。

水麵半沉半浮著一個壇子,酒香四溢,離奇的是,水麵上亮著一團淡淡藍綠的光,剛好能看清有一個人的上半截身子已經撲進水裏,隻有一雙腳還在岸上,一動不動。

我被眼前的情景嚇呆了,那個半截身子在水裏的人,難道是死人?那團光,看起來也如此詭異……我腦子裏閃過這樣的念頭,隨即就一幕空白了,眼裏隻有那團光在爍動不定……也忘了想我自己接下來該如何是好。

淡淡藍綠色光中,恍惚看得久了,裏麵居然像是有個飄忽的人形,風不停在吹,光也在風裏隨之微微地晃:“……鬼、是……鬼?”我的腳再也不聽使喚了,喉嚨裏發不出一點聲響,下意識想要用力挪動身體,卻整個人往後一倒跌坐在地。

風不知怎麽,漸漸聚集到我身邊周圍來,呼呼地打旋,那團光向我靠近來,光裏……真的有個模糊的人形,我全身都動不了,隻能眼睜睜看著那光靠近,透骨的寒意讓我麻木,那光就要籠罩在我頭上了——

“桃月!”一個熟悉的聲音突然喊我的名字,緊接著發生什麽異樣的事,我不知道,隻聽見‘鐺’一聲金屬銳響,我麵前那團光團募地就四散熄滅了,我還呆在原地反應不過來,直到桃三娘跑過來抓住我肩膀:“桃月!桃月……”

我醒悟過來,轉臉看清是她:“三、三娘?”

“你沒事吧?”桃三娘焦急的表情,讓我一下子無比親切,忍不住一把抱住她的頸項:“三娘!”

“好了,沒事了。”桃三娘說話的語音還是一貫的溫和,沒有一絲慌亂,她輕輕拍我後背的感覺,也能讓人安心。

這時又有一個人走過來,從距離我不遠的地麵,撿起一樣東西。

我望過去,居然是那個小男孩,他手裏拿著的東西,在夜裏之中還會反射出一點微微的金光,圓形的,像是一個鐲子。

桃三娘把我從地上拉起來,給我拍拍身上的土,笑著道:“方才和桃童去了一趟山上,所以回來遲了。”

“桃童?”我驚詫地看著那小男孩。他圓乎乎的小臉依舊板著,沒有過多表情,隻是盯著手裏的金鐲子,然後遞給桃三娘。

桃三娘接過來仔細端詳:“凶死的亡靈,關在桃木盒子裏幾十年了……可憐見的。”

我想起爹說的,難道小秦淮裏那半個身子浸在水裏的人,就是他那位朋友?

“快走吧,有人來了。”桃三娘突然拽起我的衣服,還有那小男孩,我們沿著小秦淮河畔一直走,很快閃入一條小道。

抄小徑七拐八轉,快到歡香館的後門這邊了,已經能聽到街上沸沸揚揚的,很多人聽見慘叫,開始聚集到小秦淮去。

桃三娘停下來,看著那小男孩:“你回去吧,墳上我也拜祭過了,桃子是那個采藥的凡人郎中摘的,山神若是怪罪,你就讓他來找我好了。”

小男孩不作聲,看著桃三娘,半晌才略一點頭,隨後後退幾步,身影就消失在夜色裏。

桃三娘再轉向我,露出輕鬆一笑,俯身蹲下身子在我麵前,捋捋我的鬢角的頭發:“剛才嚇壞了吧?回去千萬不能告訴你爹娘啊。”

我點點頭:“可是……”

桃三娘完全知道我要說什麽,她把鐲子拿出來給我看:“方才那個死了的男人,都是貪念太重的緣故,他在別人家裏偷來了這隻金首飾,其實是幾十年前那戶人家一個死於非命的女子的遺物,這女子的魂魄附在這件東西上,那家人就請來道士把鐲子封閉在一隻專門鎮邪的桃木盒子裏,那男人不知道,把凶死的冤魂放了出來,還帶在身上,所以才招致橫死的,他還趁我不在的時候,偷走了一壇酒,真是賊性不改……至於那桃童,”她頓了頓,笑笑:“生藥鋪的譚大夫到金山一帶去采藥,卻不知怎麽誤入了一個地方……那其實是一座百年的無名老塚了,據說是一位遊方四海,在此地圓寂的高僧吧,他圓寂之前,吃了一個桃子,口裏最後含著那顆桃核……在他圓寂之後,山上的山神因為曾領受過他的講經和說法,將他奉為自己的師傅,還為他身上蓋土修塚,隻是沒想到三年之後,塚上更長出一株桃樹,此後仍是三年才得開一次花、結一次果,算是凡間難得的仙果呢……距今一百多年了,那譚大夫許是迷了路,走到了那個地方的,還摘回來許多桃子……那孩子,是看守桃樹的童子,也是桃樹所結的一個桃子的化身。”

“桃子……?”桃三娘的話讓我驚訝得不知道該說什麽好,我第一次聽到有人這樣給我講,一些仿佛是從小聽到的那類傳說故事一樣不可思議的事情。

“是啊。”桃三娘有點無可奈何地笑:“那孩子本來是看不見歡香館的,可他聰明,知道找那譚大夫,通過他,才找到我那裏……我是實在受不了他一直在哭鬧,隻好陪他去山上一趟,祭墳。”

“他看不見歡香館?”我想起他初初在我家出現的時候,的確說過聞到桃子的味道,卻找不到桃子的話:“你還去祭……祭墳?”我聽著她的話,猶如聽著天書。

“對了,”桃三娘又把手裏的鐲子朝我晃一晃:“昨晚上是不是聽見了怪響動?這個冤鬼原本昨晚就想出來要人命的,但是你家有你帶回去的家神……它才沒有得逞。”她說到這裏,又笑著摸摸我的頭:“桃月兒生來就不簡單呢,雖然是個人類的女孩兒……但我第一眼看見你,就知道你注定了最終會和我們在一起。”

桃三娘的話,讓我完全懵了:“家、家神?我帶回了什麽家神?”

“嗬,就是那隻烏龜,桃月兒,它可是會保護你的。”桃三娘說著,把那隻金鐲子藏入了自己衣袖之中:“好了,我們回去吧,你爹娘看不見你,要著急的。”

***

爹的那位朋友死了,官衙仵作來驗屍之後,斷定他是喝醉酒失足溺亡的,歡香館的跑堂雜役都能作證,他還偷走了一壇酒,就是在他屍首旁邊那隻壇子。

這讓爹著實懊惱了好些時日,還親自把他隨身的行裝遺物帶回到廣陵,他朋友的家裏。

我每日還是一如平常那樣,幫家裏做些洗衣做飯的家務,時而也跑到歡香館逛逛;不過奇怪的倒是,那個總是抿著嘴一副不樂意表情叫桃童的小孩兒,也經常會出現在店裏,像是因為桃三娘始終不肯把桃子還給他吧,他就非盯著桃三娘不放……可桃三娘把做好的桃幹還是自己收貯起來,隻分過給我吃。

還有她用釀製的醉仙酒,有一次她在喝的時候,桃童適時出現在麵前,看見了那酒,他又在店裏大哭大鬧一番,桃三娘卻也奈何他不得。

那隻附著怨鬼的金鐲子,桃三娘留下了,不知她會做什麽用,我雖然不知道那死去的女子為何幾十年來還那麽大的怨氣,恐怕她在生前,也有什麽強烈的欲望得不到滿足吧?桃三娘讓那個酒鬼男人在店裏喝那麽多酒,也是已經知道他會很快送命吧?

我都是猜的,其實我都不清楚這些事情的來龍去脈,我隻是覺得能夠像現在這樣安逸地生活下去,就已經是很開心滿意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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