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雨連綿天,江都籠罩在一幕水煙裏。
自三月初三以來,到江都一帶遊春的人便沒有停歇過,我在歡香館曾聽一讀書人對他同行的朋友說:“即便是清明雨泥濺路,但青綠發芽花紅枝,一派好春氣色,怎不勾得人心猿意馬?”
他的話我雖然不是很聽得明白,但是他的意思我大概還是懂的。
因為桃三娘做的青團子實在好吃,因此直至清明過了許多日,鎮上乃至來往商旅遊客,每天專門來買青團子的還是絡繹不斷,她無法,有時忙不過來,就讓我每天幫她到山上去采嫩艾葉,每次回來,她便時而給我幾個銅板,或送我一些點心做報酬。
爹娘也覺得這樣甚好,加上我能到山上玩,又能掙幾個錢和得到點心,自然就十分樂得效勞了。
這一天我采滿了一竹籃的艾葉回到歡香館時,恰好又看見那說“清明一派好春色,勾得人心猿意馬”的讀書人,他們坐在靠圍欄邊的座位,身邊的同伴裏,除了兩個與他年紀相仿,一副斯文的白淨書生外,還有一個穿一身十分漂亮的紅衣、紅裙美貌女子,在她身後站著個丫鬟,手裏還抱著一大個用布包著的,不知是什麽的東西。
我一邊走進飯館內,一邊忍不住拿眼看那美貌女子,隻見她與兩個讀書人喝著李二上的茶,應該也是剛進來店裏坐下不久。
我見他們一徑談笑風生著,那女子一顰一笑都十分嫵媚……直到桃三娘喚了我一聲:“桃月兒!”
我才醒悟過來:“噢,三娘。”
桃三娘仿佛猜到我的想法,接過我手裏的籃子,把我拉到櫃台前桌子坐下:“怎麽?覺得那姐姐的衣服好看?”
我用力點點頭。
桃三娘給我倒了一杯水,笑著道:“桃月兒喜歡紅裙子?”
我又用力點頭。
桃三娘又瞥了那女子一眼:“桃月兒長大以後,穿紅裙子肯定比那姐姐還要好看。”正好這時那讀書人喚三娘:“掌櫃的,有什麽點心沒有?”
“來了。”桃三娘立即答應一聲走過去:“客官,我這裏有剛蒸好的青團子、青菰粽,你們想吃什麽?”
讀書人問那女子:“榴仙,你想吃什麽?”
那女子笑笑:“清明過了這麽些日子,還有青團吃?端午眼看也快到了,不如兩樣都來一點,如何?”
她說完,眾人都點頭,桃三娘便轉身親自去廚房,不一會兒端來點心,送到他們桌上兩盤之後,居然還不忘另外給我拿來一個熱乎乎剛出鍋的粽子。
她細心地給我把粽子解開紅繩,打開青葉,露出裏麵圓滾滾瑩白如玉的香糯團子,然後再從櫃台邊的蜂蜜罐子裏舀出一大勺蜜糖澆上去。
我喉嚨裏的饞蟲頓時就管不住地往外爬,拿起筷子就夾了往嘴裏送,三娘連忙提醒我小心燙。
就在這時,外麵忽然遠遠傳來一陣紅火爆竹的聲音。店裏所有人都下意識往外張望,隻見一對舉著大紅雙喜的儀仗,從柳青街的一頭慢慢走來,隻是惟一有點奇怪的是,那儀仗雖然不停點燃爆竹拋向路邊,可卻完全沒有敲鑼打鼓的喜樂吹奏,仔細一看,讓人覺得哪裏不自在。
“是哪一家人今日娶親啊?”店裏有幾桌吃飯的客人中,有人問道。
另一人卻冷哼一笑搭腔:“可憐啊!達士巷的劉家閨女……”
我聽見是達士巷的劉家閨女,猛然想起去年那陣子老來歡香館心懷不軌的薛婆子,她有一次說起過達士巷的劉家閨女,脖子長了個肉瘤,她去幫她扶乩問卜來著,卻不知後來怎樣了。
那人又好事地繼續追問:“他家閨女怎麽啦?”
這時店裏幾桌客人的好奇心都被吊起來了,個個都在側目看那說劉家閨女可憐的人,聽他如何回答。
“劉家那閨女啊,生得是個美人胚子,又乖巧伶俐,可惜去年忽然得了個怪病,才八歲……我也沒親眼看見啊,就是據說吧,那女孩脖子上冒起來一個瘤子,起先不疼不癢,但是邪門兒的是,還越來越大,衣服領子的扣兒都係不上了。劉家人都愁壞了,還找過那薛婆子,你們記得吧?那個專門幫人扶乩問卜,串門送藥的婆子,才幫他家去扶乩請了一回神仙,哪知道回頭沒兩天,人都失蹤了,從此再不見下落,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啊。”
“嚇!這麽邪乎?”眾人咂舌,有知道這事的人,則紛紛點頭稱是。
我覷了一眼桃三娘,她正低頭笑吟吟為一桌客人倒茶,神色絲毫沒有異樣。
“那後來呢?你剛才說現在那嫁人的難道是劉家閨女?她不是才八歲麽?”
“錯了,現在已經滿九歲啦。”那人糾正道,複又搖頭歎氣:“可憐哪!聽聞她脖子上的瘤子一直不好,長得已經有碗口大,脖子都直不了。她爹娘幫她找了無數大夫,吃多少藥也不好呢。上個月呀,廣陵的張家卻遣媒人來說媒,更是緊接著送來一百兩白銀作為聘禮,急著還要下個月就得過門兒……你們以為是為啥呀?”這人故意賣個關子頓了頓,喝一口茶:“這張家有錢,大家都知道,他家有個傻兒子,你們知道不?今年也十二歲了,原本傻便傻吧,家裏丫鬟婆子伺候著,還當個寶貝一樣。可約莫在去年,那劉家閨女脖子開始長瘤的時間差不多吧,他們家兒子沒來由倒地,就不省人事了,也是看病吃藥好不了……估計啊,不知是請的什麽問,說要娶親衝喜,找個命格相征一樣的,就找到這劉家閨女啦!”
這人一直說著,那大紅搶眼的迎親隊伍就在歡香館門前走過去,不停地點著爆竹,‘皮啦啪啦’地,聽時間長了耳朵都震得慌,加上天雨路滑,那些抬轎搬箱子的隨從們個個衣服都是透濕的,濺滿泥點子,臉上都是懊惱的晦氣樣,一路上甚至沒人說話玩笑,死氣沉沉的。
店裏一時間鴉雀無聲,我看見那些走過去人們的一張張臉,竟然心裏一陣害怕,不由得望向桃三娘,意料之外地,桃三娘神情有點凝重,微皺起眉頭側目看著那隊過去的人流,但也隻是很短時間,她又低頭去做事了。
方才一直在說話的人喚李二結帳,其他人還有那意猶未盡的說:“怎麽就走了?哎!你說,把他們兩家孩子湊一起去,會是什麽結果?”
那人有點不耐煩:“我怎麽知道,我就是有個親戚住劉家鄰居,沒事兒聽回來的事兒,誰知道真個究竟!”
桃三娘見我吃完了粽子,便拉我到後院子去,隻見院子裏一口小鍋裏煮好了數十個鹹鴨蛋,她轉身不知從哪拿出一個小小的網袋子,把幾個個鹹蛋裝進去,然後往我衣服口袋裏一揣:“好好帶著啊,拿回去給你爹娘也嚐嚐,是三娘清明前醃下的,你回去看看,我醃的時候都是日中,那一顆顆蛋黃也都是在蛋中央的。”
我答謝收了,曾聽三娘說過,醃鹹蛋時,若日中時分,則蛋黃會在正中,可上半日醃的話,蛋黃也會偏上,反之則偏下;還有和草灰鹽泥不用水,隻能用酒腳醪糟,不然蛋內的蛋白就會變得口感不好,味道就不正了。
回到家後,下廚做了午飯伺候爹娘吃過,沒什麽事,便一人靠在家裏屋簷下一張竹椅子上,聽著淅淅瀝瀝的小雨聲音,很快睡著。
突然天空雷雨大作,接連不斷的霹靂閃電刺破雲端,爆發出無比耀眼的白光,我全身一震驚醒過來,大雨滂沱中,看見幾個披蓑衣的人匆匆在家門前街道跑過去,有人喊:“快去多找幾個人,有人跳河啦!就在小秦淮過去運河那邊……”
我一怔,隨即驚慌得趕忙跑回屋子裏去,雖說小秦淮以及下遊的運河每年淹死人,都不是離奇的事了,不過不知道是不是這會天上雷鳴電閃的太嚇人,我心裏‘咚咚’地敲。
傍晚時分,雷雨過去,天邊現出一幕彤紅的晚霞,我在院子裏收拾被風雨吹亂的東西,娘出門去,正好門口碰到鄰居的一位嬸子,兩人便站在那裏閑話了幾句。我起初沒有在意,後來卻聽見那嬸子說的什麽,讓我娘看好我,最近別讓我到水邊去,方才運河那裏,達士巷的劉家閨女跳河了……
我一驚,我娘怪道:“今日不是廣陵的張家迎娶劉家閨女麽?”
“是啊,那閨女可憐哪!病了那麽久,脖子都歪的,一天天哭哭啼啼的,聽說他們送親的隊伍走到運河邊時,河麵上夾著雷鳴閃電,平白無故刮起一股旋風,把抬轎子的都吹得七葷八素,就有人停下來了,更不曾想,那轎子剛一落地,劉家閨女就從轎子裏跑出來,別人來不及弄清楚怎麽回事,她就往河裏跑去,一頭栽水裏了……”
“嚇!一個才九歲的孩子,怎麽也知道這樣想不開?”我娘深深歎一口氣。
“誰知道這孩子,話說她的瘤子也長得玄啊,我聽說去年薛婆子給她扶乩問了,說她睡覺時嘴裏爬進了什麽東西,而且就住在她喉嚨裏,可又不能硬割開吧……薛婆子讓她喝雄黃酒、熏艾,都試過了沒用,他們說啊,薛婆子就是因為這樣得罪了那東西,才失蹤的。”
“還有這等事?”我娘半信半疑,不過她急著要去個地方,天黑前趕回來,不然怕看不清路,和那嬸子聊到這,她就托辭走了。
我見我娘走遠了,便出門跑去歡香館,其實我也不是想問三娘什麽,隻是覺得她什麽都知道,看見她便反而安心了。
歡香館裏有七八桌的客人,三娘卻在後院廚房忙著,大鍋裏一條被分成三段的大青魚在冒泡的油豆腐中發出誘人的香味;旁邊燉鍋掀開了蓋子,裏麵有數個拳頭大的瓷罐燜肉。
桃三娘起初沒看見我,我也不敢打擾她,隻是站在院子一角,直到她吩咐何二道:“把缸子裏的糟醋蘿卜再裝出一盤來。”
我連忙在旁邊答應:“我來幫你。”
她才看見是我,隨即一笑:“好。”
我熟悉三娘的醃菜和糟菜,幾乎就像是自己家裏的一般。每一隻缸子和壇子打開,就會有與眾不同而又熟悉的氣味。裝好了蘿卜,我剛要幫她拿到大堂去,這是要讓李二去分給每桌客人——忽然三娘放下手裏的鍋鏟,邁出廚房,眼睛望向飯館大堂的方向,神情充滿警覺,自語了一句:“有不好的東西進來了……”
我被她的樣子嚇了一跳,院子這裏雖然是緊連著大堂,但絕對不是直通的,屋裏出到屋外,是有一道比較寬的門,門上也掛著布簾子,進了簾子右手邊還有一道上二樓的樓梯,過了樓梯才是掌櫃和收銀子的櫃台和大廳。
那平時不作聲隻是悶頭做事的何二,這時也慢慢抬起頭,眼望了一下桃三娘,他手裏正拿一把刀在切白菜,也同時停下來了。
我手裏捧著一盤糟醋蘿卜,卻不知該怎辦好,桃三娘走過來,從我手裏拿過盤子,便往屋裏掀簾子進去了,我趕忙跟在後麵,雖然不敢進去,但拔開一點簾子,就能看見裏麵的大半光景。
進來了一位身著富貴華服、約二十出頭的年輕公子,長得瘦削,臉色蒼白,眼眶有點凹,但手裏一柄折扇,還在悠然自得地揮著,他身邊一跟班小廝連忙找李二張羅桌子,讓他坐下。
桃三娘把手裏盤子遞給李二,然後過去笑臉相迎:“這位客官,快請坐。”
那人一眼看見桃三娘,明顯地眼前一亮,待坐下,卻道:“嗬,這小店竟然也有這麽美豔的尤物。”
桃三娘給他倒茶:“客官拿我說笑了。客官想吃點什麽?”
那年輕公子四下一環顧:“曾經聽說過你這家小店,雖說難登大雅之堂,但是著實地道有滋味。老板娘你看著辦吧。”他語氣十分大度地說完,他旁邊的小廝還接口道:“把你這兒最幹淨最好的拿上來,我家少爺脾胃矜貴,銀子也大把的。”
桃三娘一疊聲答應了走了。回到後院來:“何二,把剛才煨熟的芋艿去皮,拌上黑白芝麻和花洋糖,待會送去給那客人。”
然後,自己就把現成已經做好的瓷罐燜肉、燒青魚等幾樣菜,裝了盤,我看著十分奇怪,那富家公子除了臉色不好之外,看來並沒什麽特別之處;而他的小廝,也隻是那種常見的跟班饒舌一點罷了。
桃三娘用一個大托盤端著菜出去了。那年輕公子正悠閑地喝著茶,眼看著桃三娘的手,把菜一碟一碟擺下,他的小廝問:“哎!掌櫃的,打聽個事兒!”
“噢,客官請說。”
“你這裏今天有沒來過幾個讀書人,還有一個帶丫鬟拿琵琶的姑娘?”
“幾個讀書人?”桃三娘想了想:“有的,今天上午,有這麽幾個人來這喝過茶,用了些點心,但沒吃午飯就走了。”
那小廝一聽,馬上湊到那公子身邊道:“少爺,您沒猜錯!必定就是那陳長柳,他真敢帶著嶽榴仙跑到這來啦!”
“誒!這事不要緊,還怕他們跑得了?現在頭一等最重要的……你別忘了。”那公子沒好氣地提醒。
“啊!是,小的明白!少爺您在這先休息一下,我這就去查探一下。”那小廝說完,又吩咐旁邊另外還有一人:“好生看著少爺,我先出去辦事。”
桃三娘給那公子倒上茶,那公子的眼睛卻在她身上溜來溜去,手中拿起筷子:“漂亮的老板娘……手也這麽漂亮,做出來的菜,味道也一定很好。”但當他低頭仔細看清那些菜的時候,卻突然把筷子用力一摔,指著那燒魚:“這、這些都是什麽爛東西?”
桃三娘一怔:“這是油豆腐燒的青魚……”
旁邊留下來的小廝立刻把那碟魚往地上一撥,‘嘩啦’一聲摔在地上粉碎,湯汁和碎片濺得到處都是。
“這種東西怎麽能拿出來給我們家公子吃?”那小廝對著桃三娘大聲嗬斥。
正好這時何二端來了方才桃三娘吩咐他做的芝麻糖拌芋艿,一顆顆鴿子蛋大的芋艿在盤中還絲絲升起熱氣。
那公子一眼看見這道菜,才又轉怒為喜:“這還差不多。”
他的小廝連忙又去拿來另一對幹淨筷子,恭敬遞到他手裏:“少爺請用。”
那少年公子就高高興興吃了起來,桃三娘笑笑告了聲得罪,讓李二收拾地板,自己回到後院來。
飯館裏,刁鑽凶惡的客人也是不難遇見的,不過在歡香館這裏,因為桃三娘的烹調廚藝,所以我見過的挑刺客人並不多。
桃三娘麵色並沒有不悅,她隻是急忙回來把籠屜裏蒸的粽子又拿出幾個來,一個小碗加了白糖,又讓何二端去給那公子。
我站在一邊不敢說話,也就回家去了。
***
據說許多人圍在運河邊打撈那劉家閨女的屍體,卻足足兩天都沒有一點消息。而且第二天我才從鄰裏閑話的嬸子們那聽來才知道,原來昨晚在歡香館吃飯的那富貴公子,是廣陵張家的大公子。
張家這一輩有兩個兒子,而這大公子似乎自小就身體不好,性質還總是吊兒郎當,長大一點還到處沾花惹草,把他娘親身邊的丫鬟都搞去了兩個;後來再添了那小兒子,本來剛生下來幾歲的時候,是聰明可愛的,哪知七八歲上下,就漸漸開始癡傻起來,張家求神問藥折騰了這麽些年都沒有成效,現在還索性來個不省人事……本想花重金娶江都達士巷的劉家閨女,都派了大少爺親自去迎親了,哪知路上還是出了這樣不測之事,可想那張家兩位大人,必定是欲哭無淚、苦不堪言了。
隻是那大公子一行有些奇怪,他們在運河邊找一家客棧住下來,他拿出不少銀子讓手下請人打撈屍體,說是生要見人死要見屍,而且既然劉家把錢都收了,這閨女也穿上嫁衣上了花轎出了門,那麽她也算是張家的人了,她的屍體也得運回廣陵張家祖墳去安葬雲雲。
鎮上的人們議論紛紛,兼之每天在岸邊,劉家閨女的娘都守在那哭得天昏地暗,真是攪得鎮上人們心裏都不好過。
張家的大公子雖然因為桃三娘端上魚而對她發了火,但是之後卻仍然每天過來歡香館吃飯。
他尤其最愛吃的是桃三娘做的各色青菰粽。甜的有豆沙粽、蓮子粽,鹹的是火腿粽、蛋黃粽;還有專門配鹹甜不同醬料的竹葉白糯粽等,每餐有時猛吞下好幾個,然後加一大碗茶或者一碗湯,別的菜點了再吃不下,也就飽了。我見過他有兩次吃完了,就嚷嚷胃裏難受,他的小廝把他攙著扶著,在店裏罵罵咧咧一陣才走了的,但下頓卻還來,照吃不誤。
“誰知道這孩子,話說她的瘤子也長得玄啊,我聽說去年薛婆子給她扶乩問了,說她睡覺時嘴裏爬進了什麽東西,而且就住在她喉嚨裏,可又不能硬割開吧……薛婆子讓她喝雄黃酒、熏艾,都試過了沒用,他們說啊,薛婆子就是因為這樣得罪了那東西,才失蹤的。”
“還有這等事?”我娘半信半疑,不過她急著要去個地方,天黑前趕回來,不然怕看不清路,和那嬸子聊到這,她就托辭走了。
我見我娘走遠了,便出門跑去歡香館,其實我也不是想問三娘什麽,隻是覺得她什麽都知道,看見她便反而安心了。
歡香館裏有七八桌的客人,三娘卻在後院廚房忙著,大鍋裏一條被分成三段的大青魚在冒泡的油豆腐中發出誘人的香味;旁邊燉鍋掀開了蓋子,裏麵有數個拳頭大的瓷罐燜肉。
桃三娘起初沒看見我,我也不敢打擾她,隻是站在院子一角,直到她吩咐何二道:“把缸子裏的糟醋蘿卜再裝出一盤來。”
我連忙在旁邊答應:“我來幫你。”
她才看見是我,隨即一笑:“好。”
我熟悉三娘的醃菜和糟菜,幾乎就像是自己家裏的一般。每一隻缸子和壇子打開,就會有與眾不同而又熟悉的氣味。裝好了蘿卜,我剛要幫她拿到大堂去,這是要讓李二去分給每桌客人——忽然三娘放下手裏的鍋鏟,邁出廚房,眼睛望向飯館大堂的方向,神情充滿警覺,自語了一句:“有不好的東西進來了……”
我被她的樣子嚇了一跳,院子這裏雖然是緊連著大堂,但絕對不是直通的,屋裏出到屋外,是有一道比較寬的門,門上也掛著布簾子,進了簾子右手邊還有一道上二樓的樓梯,過了樓梯才是掌櫃和收銀子的櫃台和大廳。
那平時不作聲隻是悶頭做事的何二,這時也慢慢抬起頭,眼望了一下桃三娘,他手裏正拿一把刀在切白菜,也同時停下來了。
我手裏捧著一盤糟醋蘿卜,卻不知該怎辦好,桃三娘走過來,從我手裏拿過盤子,便往屋裏掀簾子進去了,我趕忙跟在後麵,雖然不敢進去,但拔開一點簾子,就能看見裏麵的大半光景。
進來了一位身著富貴華服、約二十出頭的年輕公子,長得瘦削,臉色蒼白,眼眶有點凹,但手裏一柄折扇,還在悠然自得地揮著,他身邊一跟班小廝連忙找李二張羅桌子,讓他坐下。
桃三娘把手裏盤子遞給李二,然後過去笑臉相迎:“這位客官,快請坐。”
那人一眼看見桃三娘,明顯地眼前一亮,待坐下,卻道:“嗬,這小店竟然也有這麽美豔的尤物。”
桃三娘給他倒茶:“客官拿我說笑了。客官想吃點什麽?”
那年輕公子四下一環顧:“曾經聽說過你這家小店,雖說難登大雅之堂,但是著實地道有滋味。老板娘你看著辦吧。”他語氣十分大度地說完,他旁邊的小廝還接口道:“把你這兒最幹淨最好的拿上來,我家少爺脾胃矜貴,銀子也大把的。”
桃三娘一疊聲答應了走了。回到後院來:“何二,把剛才煨熟的芋艿去皮,拌上黑白芝麻和花洋糖,待會送去給那客人。”
然後,自己就把現成已經做好的瓷罐燜肉、燒青魚等幾樣菜,裝了盤,我看著十分奇怪,那富家公子除了臉色不好之外,看來並沒什麽特別之處;而他的小廝,也隻是那種常見的跟班饒舌一點罷了。
桃三娘用一個大托盤端著菜出去了。那年輕公子正悠閑地喝著茶,眼看著桃三娘的手,把菜一碟一碟擺下,他的小廝問:“哎!掌櫃的,打聽個事兒!”
“噢,客官請說。”
“你這裏今天有沒來過幾個讀書人,還有一個帶丫鬟拿琵琶的姑娘?”
“幾個讀書人?”桃三娘想了想:“有的,今天上午,有這麽幾個人來這喝過茶,用了些點心,但沒吃午飯就走了。”
那小廝一聽,馬上湊到那公子身邊道:“少爺,您沒猜錯!必定就是那陳長柳,他真敢帶著嶽榴仙跑到這來啦!”
“誒!這事不要緊,還怕他們跑得了?現在頭一等最重要的……你別忘了。”那公子沒好氣地提醒。
“啊!是,小的明白!少爺您在這先休息一下,我這就去查探一下。”那小廝說完,又吩咐旁邊另外還有一人:“好生看著少爺,我先出去辦事。”
桃三娘給那公子倒上茶,那公子的眼睛卻在她身上溜來溜去,手中拿起筷子:“漂亮的老板娘……手也這麽漂亮,做出來的菜,味道也一定很好。”但當他低頭仔細看清那些菜的時候,卻突然把筷子用力一摔,指著那燒魚:“這、這些都是什麽爛東西?”
桃三娘一怔:“這是油豆腐燒的青魚……”
旁邊留下來的小廝立刻把那碟魚往地上一撥,‘嘩啦’一聲摔在地上粉碎,湯汁和碎片濺得到處都是。
“這種東西怎麽能拿出來給我們家公子吃?”那小廝對著桃三娘大聲嗬斥。
正好這時何二端來了方才桃三娘吩咐他做的芝麻糖拌芋艿,一顆顆鴿子蛋大的芋艿在盤中還絲絲升起熱氣。
那公子一眼看見這道菜,才又轉怒為喜:“這還差不多。”
他的小廝連忙又去拿來另一對幹淨筷子,恭敬遞到他手裏:“少爺請用。”
那少年公子就高高興興吃了起來,桃三娘笑笑告了聲得罪,讓李二收拾地板,自己回到後院來。
飯館裏,刁鑽凶惡的客人也是不難遇見的,不過在歡香館這裏,因為桃三娘的烹調廚藝,所以我見過的挑刺客人並不多。
桃三娘麵色並沒有不悅,她隻是急忙回來把籠屜裏蒸的粽子又拿出幾個來,一個小碗加了白糖,又讓何二端去給那公子。
我站在一邊不敢說話,也就回家去了。
***
據說許多人圍在運河邊打撈那劉家閨女的屍體,卻足足兩天都沒有一點消息。而且第二天我才從鄰裏閑話的嬸子們那聽來才知道,原來昨晚在歡香館吃飯的那富貴公子,是廣陵張家的大公子。
張家這一輩有兩個兒子,而這大公子似乎自小就身體不好,性質還總是吊兒郎當,長大一點還到處沾花惹草,把他娘親身邊的丫鬟都搞去了兩個;後來再添了那小兒子,本來剛生下來幾歲的時候,是聰明可愛的,哪知七八歲上下,就漸漸開始癡傻起來,張家求神問藥折騰了這麽些年都沒有成效,現在還索性來個不省人事……本想花重金娶江都達士巷的劉家閨女,都派了大少爺親自去迎親了,哪知路上還是出了這樣不測之事,可想那張家兩位大人,必定是欲哭無淚、苦不堪言了。
隻是那大公子一行有些奇怪,他們在運河邊找一家客棧住下來,他拿出不少銀子讓手下請人打撈屍體,說是生要見人死要見屍,而且既然劉家把錢都收了,這閨女也穿上嫁衣上了花轎出了門,那麽她也算是張家的人了,她的屍體也得運回廣陵張家祖墳去安葬雲雲。
鎮上的人們議論紛紛,兼之每天在岸邊,劉家閨女的娘都守在那哭得天昏地暗,真是攪得鎮上人們心裏都不好過。
張家的大公子雖然因為桃三娘端上魚而對她發了火,但是之後卻仍然每天過來歡香館吃飯。
他尤其最愛吃的是桃三娘做的各色青菰粽。甜的有豆沙粽、蓮子粽,鹹的是火腿粽、蛋黃粽;還有專門配鹹甜不同醬料的竹葉白糯粽等,每餐有時猛吞下好幾個,然後加一大碗茶或者一碗湯,別的菜點了再吃不下,也就飽了。我見過他有兩次吃完了,就嚷嚷胃裏難受,他的小廝把他攙著扶著,在店裏罵罵咧咧一陣才走了的,但下頓卻還來,照吃不誤。
不知是恰巧還是注定的,我聽那些嬸子們閑聊,說起他們眾人合計一算,那劉家閨女死後的‘頭七’那天,將會是端午節的正日,鎮上很多人似乎有些害怕了,許多人竟還自發湊了點銀子,送給劉家讓他們買紙錢和做法事,劉家感激涕零收下了,和張家大少爺的得力跟班商量之後,找來幾個打齋的,在運河邊上每日裏燒香撒紙錢,日夜超送。
劉家閨女跳河之後的第三天,我意外地發現,桃三娘不知什麽時候開始,在廚房裏做了許多的饅頭。
一屜一屜的饅頭,比我拳頭還大一倍都不止,而且個個包著黃鱔魚、鹹蛋黃、黃豆之類的大餡,蒸出來白白胖胖的模樣,特別誘人。
但三娘絕對不給我吃,也絕對不賣,隻要是店裏客人不多,她得了空閑,就會呆在後院裏做這些饅頭,蒸好了就擺在一邊晾涼,然後裝進一口一口大布袋子裏……我每天采了艾葉回來,有時也會幫她的點忙,但問到她這些饅頭用來做什麽,她卻都是笑笑,說我到時候就知道了。
端午節前的那天晚上,正是晚飯時刻,店裏客人不少,張家少爺也在,剛進門坐下,隻見又有一輛馬車駛到歡香館門前停下,我也是在家吃完了飯,送娘出門,無意中望去,那車上下來一個美貌女人,不是別人,正是那日和幾個讀書人來吃過點心,似乎叫嶽榴仙的紅衣女子。
那紅衣女子走進店去,抱琵琶的丫鬟跟在她身後,兩人一起進了店裏來,我好奇心重,便走到店門前去,裏麵桃三娘忙碌著,還未待她過來招呼,那紅衣女子就已經徑直走到那張公子麵前。
張公子抬眼一看,倒沒有感到意外,嘴角一撇,露出一個不無得意的笑,用手裏折扇一直麵前的椅子:“坐。”
桃三娘這才過來拿茶杯給那女子倒茶,那女子目不斜視,隻是盯著張公子。我在店外,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麽,但看那女子僵硬的神情,似乎壓著怒火,我便隨意似的走進去,正好一桌客人走了,李二在收拾桌麵,我便過去幫他幾張椅子擺好,隻聽那女子對張公子說道:“你不是想聽我談琵琶麽?我現在就來彈給你聽。”
張公子點點頭,眼皮向上一挑:“哦?今天是什麽日子?你竟得空跑到這兒來?春林晚關門大吉了?不用接客麽?沒見過哪家青樓裏有你這樣沒規矩的姑娘。”
那女子冷笑:“陳公子已經幫我贖身了,你說這些話對我沒用。”
“贖身?”張公子冷哼一聲,他瘦得隻剩下皮的臉上,終於顯出幾分怒氣,繃緊了十分難看:“陳長柳是什麽東西?幾百兩銀子就是他全副家當了!”
這時他身邊慣於幫腔作勢的小廝也說道:“我家少爺隨便就能拿出幾百兩給你贖身,再隨便拿出幾百兩,就讓你住大宅穿綾羅,你還不識抬舉!”
張公子用扇子止住他跟班的話,又向女子故意用眼睛上下打量她道:“不是說彈琵琶麽?彈吧!”
紅衣女子緊接著道:“叫你的人不要再去陳記布莊鬧事。”
張公子切齒道:“你有什麽根據說我的人去鬧事?”
紅衣女子氣得雙目圓瞪,這時店外又有兩個人急急跑進來,我轉頭一看,卻是那書生,身後的像也是上回一起來喝茶的人。估計那前麵的就是陳長柳了。
“榴仙,你到這來幹什麽?這種人你跟他有什麽好說的?”陳長柳拉起紅衣女子的衣袖就走。
那女子被他拉得站起身來,但是腳下卻不肯動步,緊皺眉頭不說話,她的丫鬟在旁邊也不敢攔,隻向陳長柳道:“姑爺,小姐也是想替你討個公道……”
“和他這種人說什麽‘公道’二字?簡直是有辱了這兩個字,何況你聽說過禽獸也懂人話?”陳長柳說話聲音不大,但是清晰有力,那張公子頓時臉色紫漲,‘砰’地一拍桌子:“你說什麽?”
陳長柳不怒反笑,也不理他,仍向那丫鬟道:“看見沒?我都說了它聽不懂就是聽不懂……”
紅衣女子也不由得轉怒為笑,那陳長柳也完全不管張公子,就牽起女子的手:“榴仙,我們回去吧,你還沒吃晚飯呢。”
立刻張家的幾個小廝就擋住去路,陳長柳質問:“你們要幹嘛?”
“你剛才說什麽?”那為首的小廝喝問。
“難道你也聽不懂嗎?”陳長柳不耐煩道。
“找打!”那人大喊一聲,一把拽住陳長柳的衣服,掄起拳頭就往他肚子揮去,陳長柳看來是手腳比嘴皮子慢很多的人,結實受了一下,腰就直不起來了。紅衣女子趕緊去攙他:“長柳!”
那張公子氣得在旁邊直跺腳:“活該!打死他才好!”說完,也作勢過來要伸腳往他身上踹,但是半空裏虛晃一腳,卻一下子失去重心,整個人往後一仰,竟重重地倒在地上去了。
眾家丁慌忙叫喊著少爺,衝過去扶他。卻看那張公子半張著口,兩眼向上發直,卻說不出話來了。
眾人都愣了,幾個人搖著他:“少爺!少爺?……”
桃三娘突然走過來,仔細看了看:“你們別晃他,他這樣子像是中風似的。”
一句話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隻有桃三娘鎮定:“你們快把他平著抬起來,那邊幾張椅子拚起來讓他躺下。”
眾人趕緊把他扶過去躺下,我也靠近過來看,離那紅衣女子不遠,仿佛聽見她嘀咕一句:“罪有應得……”
然後那陳長柳忍著痛,拉著那紅衣女子繼續往外走,那些家丁忙著照料少爺,這次沒人再攔他們,我眼睜睜看著他們上了馬車,實在不明白他們與張公子之間的恩怨是怎麽回事……
張公子半天還沒有一絲兒反應,店裏其他食客看見這樣的場麵,怕事的都急忙算賬走人了,剩下一些人則還過來,你一言我一語的議論,店裏鬧哄哄的,這時門口又慌慌張張跑進來一個人,喚那張公子的小廝:“不好了、不好了!剛才河麵上無端打閃了幾下雷電,有兩個在岸邊撈人的夥計被什麽東西拖下去了……”
眾人又是一片駭然,為首的還算鎮定:“那些打齋的和尚道士呢?”
“他們都不知道怎麽回事,和尚就知道在那念經,道士就是撒米燒符,也沒見什麽效果……”
桃三娘眉頭一皺,忽然對那些家丁道:“你們快把他送去大夫那兒吧!大夫住得不遠,李二,你帶他們去。”一句話立刻提醒了這些人,他們趕緊招呼著把張公子抬的抬,扛的扛,要往外運,還是那領頭的有經驗,製止了他們不要亂來,然後再問桃三娘有沒長的門板之類,桃三娘便說後院有一塊,這些人就七手八腳地忙活著,終於把張公子抬去找大夫了。
剩下的客人也一哄而散,我幫著桃三娘收拾桌椅和殘羹剩菜,過了一會,就聽見外麵巡夜打更的人走過,三娘豎起耳朵聽道:“已經亥時了?”
我附和道:“到亥時了。”
“噢……”她若有所思應了一句,手腳麻利地收拾完東西,這時李二也回來了,她便連忙吩咐:“關門。”
李二照做了。
我還不想回家,但是又舍不得回去,總覺得接下來還會發生什麽;桃三娘回身到後院去,我就跟去。
何二已經把屋裏準備好的數十大袋饅頭拿到院子中央,我看見更加意外,桃三娘知道我跟著她,但她似乎也不在意,隻是仔細數了數,共有三十袋,每一袋裏分別裝有四籠統饅頭,一籠屜是二十個,她自言自語道:“少了點,不過應該問題不大。”
我有點結結巴巴地問:“三娘……這些要用來做什麽?”
桃三娘轉過臉看著我,莞爾一笑:“桃月兒你不困嗎?”
我搖搖頭。
“想跟三娘一起?”
“嗯。”我想也沒想,用力點頭。
她對我笑的神情,似乎略有深意,但是我對她就是會有一種莫名的信任感,心裏堅信她是不會懷有任何惡意的。
“好吧,李二、何大、何二,拿上東西我們走。”
“走?去哪?”我問。
桃三娘親切地牽起我的手:“跟我走就是。”
數十袋的饅頭,雖說李二他們都是結實的壯漢,但是每人拿十袋,也很勉強吧?三娘拉著我在前麵走,我卻不時地回頭擔心地往後看,不知不覺,腳下走起來輕飄飄的,似乎完全不費力氣,三娘的腳步速度很快,但我被她拽著,也能毫不費力地跟著,夜色陰晦,看不見月亮,四麵八方的風發出‘沙沙’的響,更夫敲梆的聲音傳來,很空遠。
很快,黑夜裏前方傳來一陣‘嘩嘩’不絕的水聲?我疑惑地想,這麽快就到運河邊了?我依稀記得從我家到運河,得走好一陣子路程,小時候老人還曾給說過故事,這運河似乎原叫邗江或邗溝的,是古代娶了大美人西施的那位吳王,專門派人修建……怎就這麽快到了?我的腳還一點不覺得累。
最近雨下得特別多,河水也特別漲滿吧,我雖然看不清,但能從聲音感覺到麵前水流的湍急。
李二他們一聲不吭緊跟我們身後,也停下了,各自放下手裏的布袋子,足足在河邊堆起來一座小山那麽高,在我眼中,要是全部壓在一個人身上,怕也能把人壓垮到不能動彈。
“三娘……我們來這幹什麽?”我怯怯地問。
但是三娘沒有理我,隻是吩咐他們把袋子的口解開,望望天:“快到子時了。”
李二他們默不作聲地打開口袋,然後再把它們一字排開擺在河邊,三娘盯著河麵,在等什麽,四下裏除了水聲,黑得看不見任何輪廓,我的恐懼油然而起。
水麵仿佛忽然升起了熒熒爍爍的白點,像平時看到一大捧絨毛摻和的細灰散到半空中一樣;像是有一陣吹不動衣衫的風,無聲無息把整條河麵帶過,沒有征兆,就募地冷下來了,莫名的淡淡的光,把河麵照出一點亮,甚至我能看清河上的水波……若有若無的風裏,夾雜了飲泣似的嗚咽,絲絲環了旋兒,在看不清地繚繞和打轉,幽怨糾纏不休——
原本就湍急的水聲,突然變得愈加急促起來,整個河麵像是沸騰起來一樣,‘劈裏啪啦’的聲音,像是沒來由就從水底浮上麵來的巨大魚群,不知怎麽就聚集在這裏了;另更有不止一個奇怪的,由遠而今卻低沉憨悶、猶如老牛的哞哞叫聲的東西,也在往這邊傳來,速度非常之快。
“三娘……”我緊緊拉住桃三娘的衣服,靠在她身上。
“來了!”桃三娘回頭朝李二他們一示意,隻見他們幾個立即把整個袋子提起,把裏麵雪白的饅頭全部撒入水裏,頓時水麵無數閃著白光的魚躍到半空,饅頭落入它們之中就不見了,但是隨即,水中顯現一條狹長的黑影,約莫比鎮上一般的大樹還粗,在水中蜿蜒而過,魚群自動躲避,‘哞哞’的低吼聲就是它發出的,無數個饅頭還在不斷拋下,那黑影也不露出水麵,我隻能勉強看清它的身形在水裏來回調轉盤桓。
桃三娘沉靜地注視著河裏,沒有說話,雙眼迥然有光,三十袋饅頭扔完了,魚群與和長形的黑影遂漸漸隱去,河麵漸漸平息。
桃三娘轉臉覷了李二他們一眼:“看來大家都不需要客套。”
李二“嗯”了一聲,何大何二卻沒有回應。
我全身已經僵硬得沒有知覺了,直到桃三娘再次牽起我的手,我才打一寒顫,抬頭望向她,好半晌:“……那些都是什麽……東西?三、三娘?”
桃三娘恢複了平素的溫和笑意:“我們回去吧。”便拉著我往回走,一邊路上給我講:“那些就是魚和蛟龍啊,明天就是端午節了,端午節要包粽子,就是要用來喂江裏的魚和蛟龍……為什麽?因為那都是流到江河裏的積怨變成的啊,就如餓鬼一般,它們會爭食所有落水者的屍首,而落水者的怨憤又會化作更多的白魚……聽說過西施的故事嗎?傳說吳國滅亡之後,西施身為亡國之人,也隻得投水身亡,她的肉,同樣也被魚群分而食之。”
“三娘……”我聽著這樣的故事,更加害怕。
“那劉家的女孩兒也是被它們吃、吃了?”
桃三娘抿嘴一笑,沒有回答我。往回走的腳步慢了許多,雖然我的腳還是不會累。
忽然她又提起別的:“那廣陵的張家,占了一處山頭用來作為他們的祖墳,哪想到那一年大雨衝垮山泥,整座棺材隨之被滑入河裏,先人的骨肉被魚群分吃了大半,但幸虧發現得早,那些後人還能撈回來幾塊骨頭。”她說到這裏,似乎還覺得這事有點好笑:“把這群餓鬼一樣的魚群口裏食物奪走……可是很危險的,它們永遠都會纏著張家這些人,可惜……還連累死了那劉家女孩兒,和方才兩條人命;張家那大公子,本身也恐怕過不去端午節了,它們一直附著他,身體血氣都快被吃盡了。”
我抬頭看天,沒有一點星和月的影子,已過子時,便是端午節日:“三娘,剛才為什麽要來喂它們?”
桃三娘低頭看看我,微微一笑:“不能讓這裏發生更多變故啊,我還得做生意嘛……蒸些饅頭又比包粽子還簡單點。”
“噢,就沒那麽麻煩?”我似懂非懂點頭,心裏卻猛然想起從前曾有人傳說,桃三娘喜愛吃白花花像是腦子一樣的東西……她每日做生意,就是用美味的食物,滿足人們的口腹之欲吧……她滿足了別人的欲望,別人的欲望也就進了她的口腹……這才是她的生意。
前方遠處,歡香館門口的一對紅燈籠,在夜色中分外顯眼,快到家了,我還是有點疑惑:“三娘,劉家那女孩長瘤子,隻是普通怪病咯?”
“去年她家院子裏挖水池子,她貪玩把一隻烏龜埋在那些挖出來的土裏,那烏龜卻一直沒死,隻是壓在裏麵不能動彈……”
我聽得全身寒毛再一次立起來,這時已經到我家門口了,桃三娘輕輕推我:“回去睡吧。”
我腳底下輕飄飄的,不知怎麽就進了屋子,到了床前,爹娘竟然都已經睡下,難道我沒回來,他們都不在意嗎?正想著,緊接著就看見我自己也躺在床上,睡得正香,原來如此……我倒頭就睡著了。
***
端午節這天,江都難得出現了一片晴好天氣;碧空如洗,雲白風清。
歡香館裏今天來吃飯的客人不少,桃三娘專門做出一道紅燜鱔段的菜,就是把鱔魚切五寸長的肉段,之後油炸,再加入筍段、醬油、黃酒、豆粉,大火燜燒而成,出鍋之時香濃油亮,滿盤皆香;客人個個吃了都是交口稱讚。
運河邊上,據說還在做劉家閨女‘頭七’的法事,昨晚死了兩個人,所以大家都無比小心忌諱,也沒人敢去湊熱鬧的;張家大少爺在鎮上大夫的家裏躺了一夜,也不知怎麽樣,倒還沒有咽氣,第二天一早家丁們就找來馬車,把他送回廣陵去了,如果按照桃三娘的話,那也是凶多吉少。
之後過了幾日,我總好奇,想盡了法子,終於隨著我家鄰居幾位嬸娘去了一趟達士巷劉家,我混摸進去,假裝不在意,用跟事先拿在手裏的木棍,挖那一堆正好在院子水池邊、靠牆角的一堆泥,從底下挖了一會,就真的碰到一個硬硬的東西,我用手掏出來,真的是一個烏龜殼!我對著光眯眼看看殼裏,竟正好看見裏麵一對綠豆兒般大的黑點,也在看著我。
我怕人看見,也顧不得髒了,趕緊將烏龜一把藏到衣服裏,仍然假裝不在意地,溜出劉家去。
饕餮娘子之鎮魂饅 作者 道葭
所有跟帖:
• 饕餮娘子之醉桃童 作者 道葭 -文醜顏良- ♂ (22799 bytes) () 05/14/2009 postreply 20:56:24
• 饕餮娘子之芙蓉肺 作者 道葭 -文醜顏良- ♂ (27145 bytes) () 05/14/2009 postreply 20:57:16
• 饕餮娘子之金絲粉 作者 道葭 -文醜顏良- ♂ (55398 bytes) () 05/14/2009 postreply 20:59:22
• 饕餮娘子之紙花蜜 作者 道葭 -文醜顏良- ♂ (31890 bytes) () 05/14/2009 postreply 21:01:46
• 饕餮娘子之九明珠羹 作者 道葭 -文醜顏良- ♂ (25662 bytes) () 05/14/2009 postreply 21:03: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