閉門散記之十六: 日本老人的古董酒

來源: 微心自在 2020-07-07 22:21:09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6843 bytes)

今天是七月七, 上一代中國人想的都是盧溝橋,國難不已,死傷無數,日本人給我們祖輩留下的傷痛經久難忘。我幼年聽老人們講日本人在寧波扔炸彈,我的外婆抱著一點點大的兒子到處找地方躲,急切之中躲在帶刺的荊棘叢中,等飛機走了才感覺到荊棘是鐵刺一樣的傷人。後來日本軍隊占據了我們那個鎮,衝到曾外祖父建的大宅院裏麵,從外祖父母的房間裏搬出他們新婚時置辦的寧波老式幢櫥,因為幢櫥三層如頂箱櫃那麽高,裝了馬料正好喂他們的高頭大馬。刹時間這一座有60幾間房住著四代人的大宅院,男女四處竄逃躲避,拿著刺刀牽著狼狗的日本兵雖然人不多也還沒傷人,全家上下已經亂成末日一般。這時候,一個不起眼的穿著棉布背心的鄉下老頭從內宅走出來,在大門口找到這隊日本兵中領頭的,老頭突然和他說起日文,原來他是我曾外祖父最小的弟弟,年輕時和民國很多江浙留學生一樣,在土財主哥哥的資助下,漂洋過海到日本入讀早稻田大學,畢業後海歸回國,很多流亡或留學過日本的國民黨學長已經掌權,他一下子就謀了一個漢冶萍煤礦的肥缺,娶了一個北京名門閨秀,狠狠撈了好幾年錢,隨後包卷一切回到寧波的故鄉小鎮上,從此默默無聞頤養天年。老頭幾句日文嘰裏咕嚕一說,那個日本小隊長馬上立正敬禮,命令所有的日本兵退出我們的宅院,把我外祖父的幢櫥也搬回他們的房間,還在大門口安排一個日本兵,防止再次有所騷擾。 這兩個幢櫥從那時候開始曆盡戰亂文革都沒有被消滅,是我童年家裏最大的家具,牛骨雕嵌邊框,櫥門是鄭板橋的詩畫,我天天麵對,現在想來是最早的字畫“熏陶”。當年半人高的我拉得開的第一個抽屜就在櫥門下麵,裝滿小人書和其他零零碎碎。人小手弱,為了拉開抽屜還真要用點力,櫥門上那一句“雷停雨止斜陽出,一片新篁旋剪裁” 的七顛八倒的板橋體字我不知看了多少眼。像這口大幢櫥的故事一樣,跟日本人有關的家族記憶,從小告訴我的都是苦痛。

兩年前我搬入新居,家裏酒櫃空空,就到Millbrae的老朋友Alex開的Vineyard Gate 去補貨。 那時我剛在讀一本書叫Billionaire's Vinegar, 其中講到Madiera曾經是裝在航海船上日曬雨淋周遊世界被太陽”煮熟”的酒,我就問Alex有沒有老的Madiera啊. 正在這個時候,店門口走進來一前一後兩個老頭,Alex說這個走進來的老頭正是Madiera的專家. 雄糾糾走在前麵的看上去像中國老人的叫Ben,後麵跟著手裏拿著一瓶酒的美國白人老頭叫Sandy。Alex剛介紹完彼此,Sandy就說他第一次見Ben,Ben就倒了一杯1790年的Madiera給他,他們今天兩個人在邊上吃中飯開了一瓶德國白葡萄酒,沒喝完手上還有半瓶。我說我在看書想買瓶老的Madiera學習學習。 Ben聽了書名說:“裏麵的Michael Broadbent 是我老朋友,他來加州就住我家。”  Alex介紹說Ben已經89歲,是美國頂級的紅酒收藏家,家裏後院是一個非常漂亮的日本花園幾十年前由日本國寶級的園林式設計師的傑作。好酒加園林豈不是人間天堂,雖然冒昧,我向Ben提出想去參觀一下日本花園,我加一句我隻看花園一步不進他家門,他笑笑答應。老人步履慢而穩健,魁梧提拔,老麻醉師Sandy倒隻有70多歲,已彎腰弓背。下車後他邀請我進房喝一杯,當然不敢拒絕,榮幸之至,我喜悅溢於言表。客廳的牆上掛著的是老夫妻的照片,他娶的還是我們中國人太太,60多年前在柏克萊大學校園裏碰到,他當年是從夏威夷剛剛來到加州讀書的青年,太太已經是在美國三代的移民。他翻開他的藏酒目錄,點了一瓶叫女兒去地下酒窖拿,他為我開的是1976年一瓶美豔甜蜜瓊漿般的德國白酒。拿著酒杯去看他的日本花園,入眼竟然是很大一片,規模宏大,氣勢驚人。庭院有水有山,靜有魚池望有瀑,細看鬆柏竹梅,奇石大小嶙峋,整體構造精致卻不繁複,主題設計清雅又頗親切,寬窄變化,高低有致,由近及遠,層次分明,真是大手筆! 我從小愛江南園林,在美國還沒有見過這麽大的私家日本庭院,一杯美酒在手竟也被庭院驚訝得忘了。我不怕初見麵的唐突,向Ben下定論說你的法式豪宅可以再造,這個園林不能重建,這可是無價的天堂。Ben笑笑說他和太太五十年來每天起來看著這個庭院和自己說我們何其幸運,“I cannot believe we live in it everyday!” 這是他的原話。那天我辭出來他一直送到圍牆外,看著我的車離開,招招手,微笑著。

這一次後,我和Ben就開始做忘年朋友了,我們也住得很近,開車10分鍾。他人老了總想找人說說,出去轉轉,知道我禮拜五常在家上班,禮拜三就電話約,我們突然快速地成了飯友酒伴,有時候一個禮拜見三趟也是有的。有一天晚上我送他回家,他坐在我後座。他突然說“你和我是同類人,我的房子周日才看到,周一就買了,你也一定幹同樣的事!”  我心想他怎麽把我看得這麽清楚,好像幾十年都在一起。 他加一句:“我們有時候常常隨心所欲亂來,但都是老傳統的人。” 每次我送他回家,不管多晚, 他一定站在門口看著我車子掉頭,看著我開過他麵前,在綠樹圍成的牆前他舉起右手緩緩招招,微笑著。我有幾次都鼻子一酸,仿佛又回到十幾歲時那些祖輩老人麵前,他們就是這樣送客送到最後還目視著客人離開。

Ben的的確確是美國老一代頂級葡萄酒收藏家,他的地下有七間酒窖,他50年前信服UC Davis一個教授的理論,認為低溫儲存葡萄酒可以使它們存放更久,而且熟成後保持很久的高峰期。 他年輕時候瘋狂買法國和德國酒,高峰時有5萬多瓶好酒,一輩子光為低溫付出的電費就可以論幾十萬。 由於他的推介,我也加入過他們七八個老酒友的聚會,每次從香檳開始,白的紅的,飯後酒,解救的酒, 一個晚上可以喝掉15瓶古董級的好酒。 有一次老人高興了,特地說為我去找一瓶古董Cognac, 結果七八個人都擠在他地下一間堆滿法國烈酒的房裏,每個人其實都想看看老人還有什麽寶貝,那晚翻出的是1921年的頂級Cognac, 喝得那幾個人都不講話了。 有一個Kevin又去倒一杯, Ben開心的像年輕時一樣,大喊:“Hey, leave me some for tomorrow!  There will be nothing like this in the world any more!”  

Ben前兩年失去老伴,她走時88歲高齡,福壽雙全。在他的廚房有好幾本大大的Binder, 我無意中打開,赫然發現是他太太把每次家宴用花簽紙,自己排版,用打字機打出客人名字,菜單,酒單,還有宴會的題目。很多是他兒女和親友的生日,畢業,旅行等等,在這些記錄中可以看到他們喝的酒都是要饞死今天酒徒的貴重名酒, 但Ben坐在我邊上深情地說:“我不會記得這麽多客人是誰,我隻記得我開每一瓶酒的時候,我太太都在身邊,沒有一瓶酒她沒有喝到!” 太太走後,Ben萎靡不振,再好的酒他也不喝了,不久發現心髒要搭橋。Ben告訴我說,他已經準備好去找他太太, 在手術前,他突然體會到上帝的意願是要他好好再活下去, 他說那一刻他清清楚楚地知道那是他太太請上帝說給他聽的,他說“I will do it as she wish.”  他說:”我就從此每天醒來問上帝,今天應該如何更好度過,然後我就靜靜聽他的回複,開始我的一天.” 

去年五月我去國內出差前最後和Ben在我家小聚,他自己做了一大盆開胃菜帶來,是把龍蝦切小塊後嵌入新鮮龍眼裏,他帶上1930年的一瓶Madiera來配這道小食,確實甜而不膩,好像大海裏飄來一陣水果香,令人難忘。關鍵是這個差兩個月就十足九十歲的老人,自己剝龍眼,親手切龍蝦,還要擺上一個冰碗,真是難為他這麽用心。他喜歡聽水晶杯互撞的叮咚聲,他喜歡我家的各種水晶杯,常常都是他第一個舉杯和我們在座每一個人碰杯,叮的一聲中,他一定露出內心歡樂的微笑,像春天, 九十歲的春天!

六月底,我一回家就打電話給他,結果一直沒人接。我隻有打給他女兒,才知道他一個人開車去Half Moon Bay和老酒友慶祝喬遷,月黑燈暗,一個台階沒踏穩,結果大腿骨折。手術很成功,人已轉到康複小診所。我上車就飛奔那裏,老人院裏的氣氛畢竟低迷,感覺不好,找到他的房間,他一個人黯然躺著。一個月不見,他看到我一下子就拉著我的手說:“我沒事,腿上打了34個釘子,不痛,馬上會好的。” 他一下子瘦了很多,九十歲的人雖然堅挺非同一般,畢竟經不起手術折磨。 之後我每天下班去他那裏彎一彎,陪他說說話,每次離開,他都在床上舉起他大大的手,像以往一樣揮別,帶著微笑,慈祥親切。

七月四號,我去看他,知道他雖然是日裔,但在夏威夷已經是第二代,他很愛美國,二戰中在美國海軍中服役,家門口常掛著一麵國旗。那天我們講了他爸爸和媽媽,他媽不是個傳統日本女子,為了要去哥倫比亞大學念大學,毅然和他爸爸離婚,他說他為他媽感到驕傲。我問他為什麽娶一個華人太太而不娶一個日本太太,他說他在伯克萊讀書很有女人緣,他從來沒有覺得他一定要娶一個日本人,但他從來就知道要找一個共享生命美好的太太,他說他找了八年,上帝賜予了他一生最好的太太。“I had a great wife, hence a great life.” 我問他想不想喝酒,我下次偷偷帶進來。他說帶半瓶量的小瓶香檳,兩隻水晶杯,我們偷偷幹一口吧。第二天一大早他女兒打我電話,說她爸爸和她坦白了要我偷帶香檳,叫我千萬不可,一旦被康複診所看到,他就要轉地方而且可能政府也不負責那裏的醫療費用。那天我去看Ben和他抱歉,和他說等他好了, 八月生日的時候好好喝吧。 他笑笑,說他還有幾瓶古董香檳,太珍貴了,都要他賣了換錢,一直沒法拿出來請客, 不過他說:“等我回家,我先拿一瓶到你家藏著,我們兩人自己喝!”,他像小孩一樣地甜甜地笑著。

七月七號下午三點多我去看他,他很弱,一直腹瀉,但精神還撐著,他知道我晚上有約,四點多就趕我,我看他太弱,遲遲沒走,他說:“Trust me, I am fine,go, go, do your stuff and have fun.” 我們握了一把手告別,老人以前是牙齒整容科醫生,一雙大手極有力量,那一把手握上,他還是習慣性地緊了一下。他還是舉起右手高高地揮了一下,眼睛卻已很微茫。幾個小時後,我的手機收到他家人短信,說老人平靜地走了。。。

今年三月,他最好的酒朋友,酒世界裏可以稱神的英國人Michael Broadbent,當代古董級葡萄酒拍賣的開山祖師,倫敦Christie's葡萄酒拍賣部永久名譽主席,也已92歲高齡辭世。2018年聖誕前,Ben說有一天早上上帝叫他寄一瓶酒給Michael,他翻出一瓶1945年的Chateau Margaux, 交給Alex安全寄到英國,酒到之日真好趕上倫敦的Christie為Michael慶祝90歲生日,這瓶存世不多的古董酒在Ben家裏的低溫地窖裏呆了超過四十年,如Ben所願,Michael寫回來的感謝卡中說他一生不給任何酒五顆星,此酒卻該得六顆星!

今天是老人離開我們一周年,一定要寫一些出來紀念他。我們交往隻有八個月,卻如同幾十年,他的微笑,他的揮手,他舉杯聽那水晶杯叮的一聲的神情,恍若昨日。他是這麽一個慈祥得令人難忘的日本老人,足見黑人白人日本人美國人中國人雖然可以刀兵相見,最終人和人之間隻有好人是生命的最難忘。 

Ben,我很想你,願你的天堂裏也有好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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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感人 -飯盛男- 給 飯盛男 發送悄悄話 飯盛男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7/07/2020 postreply 22:57:54

寫的真好,素味平生的酒情 -無法弄- 給 無法弄 發送悄悄話 無法弄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7/09/2020 postreply 00:55: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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