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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放3:向初戀懺悔,藝術中心五人相識。

(2024-01-17 14:43:04) 下一個

畫班終於湊夠人數開班了,每周三晚上和每周日下午在藝術中心一樓美術教室上課。東南北接到通知後立即給朱珠打了電話,兩人相約周三下班後先一起吃飯。

下班後東南北換了一件黑色襯衣,手裏拎著件沙黃色風衣走出了辦公大樓,站在路邊遙望著對麵東洋銀行的大門。過了不久,朱珠的身影出現,她先是仰望了下深城銀行的辦公大樓,然後顧盼左右,突然對上了站在街對麵東南北的目光,緊走幾步站在路邊,隔著車水馬龍笑吟吟地看著東南北,不時撩一下額前的卷發,將被風吹到腮邊的頭發放在耳後。

東南北抖開手中的風衣,兩隻手抓著衣領把衣服揚起,掄了大半個圓圈披在肩上,後腿微蹲向著藝術中心方向擺出一個拉弓的姿勢,朱珠捂著嘴笑著搖搖頭,打著“吃飯”手勢指了下他身後,東南北比劃著示意他到對麵一起去吃西餐,朱珠直搖頭,指了下不遠處的天橋,兩個人轉身走過去。

兩個人控製著腳步同時走到了天橋正中間,東南北抱拳說:“好久沒見,朱大俠別來無恙?小生特備薄酒,請大俠賞麵。”

朱珠推掉東南北的手說:“今天時間不夠,等以後吧,我先帶你去吃著名的“邵記”魚蛋粉,百年老店,新鮮、Q彈。”

 

站在美術教室講台上的是一位年輕男老師,操著濃重的湖南口音,把“湖”說成“福”。他介紹自己是在湖南第一師範學院藝術係畢業的,說“一師”始創於南宋,曾國藩、左宗棠、黃興、毛澤東、任弼時等都是一師畢業的,徐特立、周穀城、田漢等都在一師教過學。“福”老師介紹完停頓了一下,目光掃過每一個學員,隨後語氣一轉,開始介紹課程安排。

朱珠的座位挨著東南北在教室的最後麵,東南北幫她調整好畫架,又把鉛筆挨個削好,有的筆芯削的很長,有的削的很扁,有的保持筆芯原樣,但所有的筆頭都留的很長,像劍鋒。

朱珠認真地看著東南北削鉛筆,悄聲問:“為什麽這麽削鉛筆?”

東南北說:“使線條豐富,也是個人習慣,你先用著,慢慢你也會有自己習慣的。”說著把一塊火柴盒大小的橡皮沿著對角線切成兩半,遞給朱珠一半,自己留了一半。

素描單元從幾何形體開始,東南北在畫紙上起個輪廓後拿出速寫本隨便塗著。他不時側頭瞄一眼朱珠,用一條線慢慢勾出她麵部側影的輪廓,她轉過頭白了東南北一眼。東南北畫完朱珠又觀察起她畫架前麵的一個女生,齊肩直發、額頭飽滿、鼻子肉感、鼻尖向上微翹,嘴巴略大、嘴唇厚實、嘴角微垂。

 

課間休息時,同學們都在串來串去互相觀摩,東南北撕了幾條紙開始卷鉛筆套,朱珠看著自己的畫麵問東南北:“學長,你看我畫得怎樣?”

“很好啊!”東南北說,“你的畫風像淮揚菜係。”

“怎麽說?”朱珠歪著頭看著東南北說。

“有的人構圖精巧、筆觸細膩,像粵菜;有的人明暗對比強烈,用筆較狠,像川湘菜。”東南北說,“你本想做粵菜,後來沒有耐心了就換了川菜,畫著畫著就脫離了主流,但總有神來之筆。你的線條排列很有意思,有的像揚州幹絲,多數像各種紡織品的紋路。”

“那你的畫屬於哪個菜係?”朱珠看著東南北的畫說。

東南北說:“火鍋,水還沒開。”

 

“Hi!你們好啊!”朱珠畫架前麵的女生走過來打招呼,“我叫封靈。”

“Hi!我叫東南北。”東南北站起來應道,“她叫朱珠。”

朱珠看了東南北一眼轉頭和封靈笑了一下。

“你們學過嗎?”封靈說。

“我沒學過,他學過。”朱珠搶著回答。

封靈微笑著打量了下兩個人說:“你們是做什麽工作的?”

東南北看著朱珠不說話。

“銀行。”朱珠說,“都是。”

“一個係統的,我是保險公司的。”封靈說。

三個人會心地笑了一下。

 

藝術中心的畫室在一樓,舞蹈房在二樓,聲樂和器樂都在三樓。東南北坐在靠窗的位置,不時能聽到舞蹈老師打著節奏“一、二、三、四”,偶爾有一聲銅管樂器的破音,象是放了一個不完整的屁。東南北隨意描著線,在畫紙的角落畫個小速寫,但心神似乎已經飄到了遠方,不時嘴角泛起笑意。

下課後同學們陸續散去,朱珠收拾得很慢,東南北等著和朱珠一起最後走出了教室,走到大廳時看到封靈站在那裏,原來她男朋友在三樓學聲樂。說話間樓梯上陸續有人下來,其中一男一女朝著封靈走過來。男的穿一身西裝,中等身材,清瘦,頭發濃密,腰杆挺得筆直,眼睛炯炯有神,五官中含著笑意。女的身高和男的差不多,穿一件半袖緊身T恤和一件黑色背帶七分褲,瓜子臉,五官小巧,一雙形狀完美的杏眼,表情嚴肅。

 

“咦?小秦,你怎麽也來了?”封靈對著女的問。

“我帶過來的,她想練練聲。”男的說,然後望向東南北和朱珠問:“你們同學?”

“嗯,朱珠、東南北,都是銀行的。”封靈說;“我男朋友,萬山河,一個公司的,靚女也是我們同事,但是總公司的,叫秦弦。”

“同行。”萬山河說,“我們正準備去宵夜,一起吧?”

東南北說:“好啊,我買單,慶祝開學!”

朱珠看了一眼東南北,轉頭對萬山河說:“不好意思,你們去吧,我得回家。”

“我也得早回去,我住得太遠了,在香蜜湖那邊。”秦弦說。

萬山河看了一眼封靈,又看著東南北說:“那就改天?”

“再說吧。”東南北說。

 

東南北和朱珠沿著荔枝公園的邊緣漫步著,遠離食肆和工廠,這一帶空氣中總是飄著莫名的香氣,而且每段路的味道都不一樣。

“你學過調香?”東南北問。

“沒,自己瞎玩的。”朱珠說,“那時候這裏都是田地和荒坡,開滿了各種野花。我每天放學都會經過,經常會摘一束放我房間裏。你知道不是所有花都像玫瑰和茉莉那麽香,但是很多草的味道很好聞。我慢慢就開始有選擇地挑喜歡的花草搭在一起。”

朱珠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但是花會謝的,草也會枯,我就想怎麽能把它們的香氣留住。我去過圖書館想找這方麵的資料,誰知道那麽大個圖書館竟然一本有關的書都沒有。我就參照古代胭脂的工藝,試驗了很多種方法,碾碎後榨出汁用鹽、用油、用酒精勾兌,或者蒸餾後風化出濃縮的汁。”

“加點料酒去腥,加點糖提鮮,但是不要輕易使用醬油。”東南北認真地說。

“嗯?我還沒想到。”朱珠若有所思地說,突然推了一把東南北說:“神經啊你!這又不是做菜。”

“你為什麽喜歡畫畫?”東南北問。

“我想想啊。”朱珠撩了一下額前的頭發說,“其實不需要什麽理由,是吧?”

“當然!”東南北說。

“你是東北人?”朱珠說。

“你早知道的,第一次見麵時你就管我叫過東北男。”東南北說,“你呢?”

“我是陝西人,聽過漢中嗎?‘三國’裏很出名的一個地方。”朱珠說,“但是很小的時候就隨爸媽到深圳了,那時候爸爸他們工程公司還是部隊建製。”

朱珠朝著遠處揚了下頭,夜空被燈光罩上了一層暖調,象是夕陽在那裏休息。

“世貿大樓就是我爸爸他們建的。”朱珠說。

 

走出荔枝公園,街道上又恢複了熱鬧和喧囂。

“這一帶是深圳最早的樓房,都是各個建築公司的家屬樓,其中一間就是我們家,不過剛來的時候我們是在田地裏搭起工棚住在裏麵。”朱珠停下看著東南北說,“謝謝你陪我,我一直很想晚上在荔枝公園散步,但是不敢。”

東南北回望著剛剛走出的荔枝公園沒說話。

“不好!”朱珠突然說,“咱倆走得太慢了,爸媽肯定得擔心了,我得趕緊回家。再見!”說完扭頭快步走開。

 

東南北在圖書館花了幾個晚上終於寫完了給珈珈的回信。

我最親愛的珈珈:

我一直愛著你,如果有什麽讓你懷疑了我的愛情,我想那一定是因為我的表達不夠清晰,或者說我無法掩飾自己內心的苦悶、迷惘和對生命中的一切包括生命本身的不確定而表達得不夠堅決。

從小我體會到的不是肉體的苦,而是精神的苦。

我出生後不久回到的家就是爸爸被“歡送”到的一個荒無人煙、半夜會有狼嚎、沒自來水、沒電的農村。“幸運”的是和對付我爸爸這種知識分子的“五七幹校”不一樣,不需要準軍事化管理、每天宣誓、學習各種農具、餓著肚子完成很多繁重的勞動,隻是流放。

我不記得爸爸的模樣和小時候發生過的事情。家人說那段時間爸爸成天在南炕上坐著,不大說話,也沒什麽笑容。小桌上攤著稿紙和一些書,不停地寫作、抽煙,邊抽邊咳嗽。哥哥姐姐除了上學、寫作業就是上山拾柴火、挖野菜,聽媽媽指使做家務和看爸爸帶過來的繁體豎版的書,大氣都不敢出。媽媽也幾乎不說話,坐在爸爸旁邊做縫紉活,不時幫爸爸倒點開水。長大後設想那個畫麵,感覺到的不是溫馨、靜謐的詩意田園生活,而是壓抑、隱忍和孤獨,被世界遺忘的感覺。

爸爸要寫兩種文字,一種是組織布置的任務,就是用來對得起豐厚薪水的那些歌功頌德的書和劇本,一種是他內心認為需要記錄和表達的真正文學作品。長期內心的折磨和艱苦的生活環境使爸爸的肺病越來越重,等終於熬到政策轉向而回城的時候一天沒在家待,直接住在了醫院,再也沒有出來。

一天淩晨,天如墨黑,風雪交加,媽媽把孩子們都叫醒趕到醫院。媽媽撲在爸爸身上慟哭,我們三個孩子站在後麵不知所措。不是不知道悲傷,是恐懼戰勝了悲傷,從來沒見過媽媽哭,哭成這樣一定是天塌下來的事情。

爸爸被送到了太平間,媽媽讓哥哥、姐姐先回家,牽著我的手透過破敗的太平間房門定定地望著平躺著的爸爸,不再哭泣,但我能感覺到比悲傷還悲傷的情緒。那是中國最北省份的二月,我快要被凍僵了,但一聲不敢吭。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死人,而且是我的至親。一年以後我叔叔因車禍致死,他曾經是“文革”時期紅極一時的人物,有專車和警衛,後來被清算,一擼到底。叔叔每天自言自語,神情恍惚,一天騎著自行車去工廠上班路上,被滑行的有軌電車撞到了太陽穴。不到一個月後奶奶也過世了。我短短時間參加了三個葬禮,看著他們的肉身變成了一捧骨灰,一點都不怕,隻是覺得生命太無常了,所有的夢想、愛情、承諾在死亡麵前一錢不值。

六年後我回到城市,衣服帶補丁,頭發黏在一起,臉上厚厚的皴,鼻涕永遠擦不淨,手指甲都是泥,滿是驚恐的眼神。即使是孩子我也能感受到被歧視,這種歧視因為爸爸的去世更加毫不掩飾,從語言演變成欺淩。哥哥開始了反抗,放學回來,幾乎天天衣服都有破的,手上、臉上總有傷。媽媽從來不責怪哥哥,隻是默默地幫哥哥擦洗完包好傷,摟在懷裏默默地抹眼淚。

哥哥因下手重而打出了名聲,從此全家人都在哥哥的小拳頭庇護之下。但自卑的陰影始終揮之不去,因為沒有爸爸的事實是不可改變的,就連和小朋友吵架時,隻要一被罵到“你爸死了”,就當場崩潰。

幾年後,哥哥和一群小青年在大院門口向一個路過的女孩吹口哨被抓進去了,又被屈打成招承認了唱“黃歌”、看“黃書”。媽媽帶著白條雞、煙葉、豬肉罐頭、雞蛋牽著我的手找到爸爸的老戰友求情幫忙,哥哥才沒被以“流氓罪”判刑。

哥哥剛從拘留所出來不久,因為姐姐被一個小流氓調戲還被抓破了鼻梁,哥哥和朋友把那個人打成重傷又被抓了進去,判了十五年。因為小流氓的爸爸是消防大隊長,又趕上“嚴打”,有的犯“流氓罪”都被槍斃了。媽媽再次四處托人送禮,哥哥還是蹲了四年才放出來,但隨後被單位開除了。從前我隻因沒有爸爸而自卑,現在又多了個蹲過監獄的哥哥和被人調戲過的姐姐,我的自卑感更重了。

我不覺得哥哥有什麽錯,隻是覺得不公平,因為堂哥不止一次致人重傷,但是沒有坐過一天牢,甚至都沒進過派出所,因為堂哥的姥爺是市公安局副局長。

好在我和姐姐從來不用媽媽操心,姐姐順利考上了大學,我也憑著自己實力考上省重點初中。初三分班時我和你都分在了“快班”,你坐在最前排,我坐在最後排,我們從來沒說話,但用眼神交流了整整一年。你長著西方油畫裏天使一樣的麵龐,黑黝黝的會說話的眼睛隻要看到我,我立即會停止所有頑皮的言行,乖巧得像我親手養過的那些雞,微微蹲著,翅膀鬆鬆地耷拉著。

我從農村回城後沒有小朋友一起玩,大部分時間呆在一個女畫家的工作室裏,她是我的美術啟蒙老師。她對我很友善、很溫柔,我對她無比依賴,但是三年後後她突然不見了,我一有空就去她工作室看,總是鎖著門,我有時就坐在門口等,像失去了主人的小狗。隔壁畫家就叫我去他們工作室玩,順便也教我各種畫種。後來他們告訴我女畫家考上大學了,要四年後才畢業,我當時覺得整個世界都灰暗起來,好在她放假期間還會回來工作,繼續教我畫畫。

誰知一個暑假過後她又走了,據說是上研究生了。兩年後我偶然聽媽媽說她回來了,我立即跑去找她,她正在工作室打包東西。她見到我也很開心,說我長大了,送給我一盒她用過的油畫筆和一大堆顏料和畫材。我問怎麽回事,她說她留校當老師了,要離開雪城去北京。我當時就哭了,緊緊抱著她。她的身體溫暖而柔軟,我竟然有了反應,貼著她小腹蹭了幾下竟然出來了。

我沒有特別去記憶那件事,直到遇到了你,我才覺得自己汙穢不堪,但你似乎看透了一切,你的眼神裏沒有嫌棄,更多是溫柔、關切和鼓勵。

初三畢業離校那天,你一路跟著我走到了一個人少的地方,送給了我一隻鋼筆,一本《新華字典》,裏麵夾著你一張一寸黑白照片,我能理解那份禮物的意義,是希望我記著你、好好讀書。你用無限哀愁的眼神望著我,似乎那是永別,我也感覺到前途從此開始凶險,因為我即將失去你的守望。

中考發榜時我最先看到了我的名字和你的名字並列在一起同時考入雪城中學,那種激動無以言表,但是又極其複雜。我立即坐公交車到偶然聽說你下車的那個站點,挨棟樓、挨門挨戶打聽,終於找到了你家,剛好是你開的門。我告訴了你,你並不意外,因為你早知道了,但是你剛知道我也考上了,眼睛裏閃爍著驚奇和喜悅的光。隨之閃出你爸爸的身影,把你擋在身後表情很嚴肅地問我是誰?怎麽知道你的家的?我和你什麽關係?說以後不要再來了等等。

我訕訕地走了,但我記住了你的家門。那個暑假我把媽媽給我的零花錢全用來在早市買花了,每天都送到你門前,敲一下門就跑開了。直到有一次我剛把花放在你門口,你爸爸推開了門,嚇得我落荒而逃。

高中我們分在了隔壁班,我們見了麵還是不講話,但是眼神碰到一起時總是會會心的一笑,心裏像打翻了蜜罐一樣甜美。後來我開始給你寫信,但不知道怎麽交給你,就想到了一個辦法,每次都藏到學校樓道轉角的那個消防箱裏。信中多是我畫的畫、摘抄的詩和歌詞、剪的報紙、還有我們班裏的一些趣事。好希望我們能高二的時候分到一班,最好大學也做同學。你給我的回信裏有你新讀的課外書片段,夾在書裏晾幹的我送給你的花瓣,有對我一些不現實想法的補充,甚至碰到了新字也告訴我。為了防止被人發現對號入座,我們還各自約定了筆名,我叫艾嘉,你叫向北。

直到有一天班主任讓我媽媽到學校來,我隱約感覺可能和你有關了,原來真是你爸爸發現了我寫給你的那些信,然後找到了學校,學校又找到了我媽媽,媽媽讓我把所有的信都退給你爸爸,並寫一個書麵保證不再找你。我抱著你爸爸退回來的信無地自容,像抱著自己拉過的屎,最後一把火燒掉。媽媽回家後隻是說:“一定要好好學習,考一個好大學離開這裏,不要被人瞧不起。是你的丟不了,不是你的別惦記。”我想起了啟蒙老師,我立誌一定要考上她那所大學讀研究生。

我們從此斷了聯係,再見時我目光都躲著你,但我感覺自尊心受到了極大的傷害。從此我像變了一個人,但是我好像還是為了做給你看。我和同學創辦了詩刊,繼續用筆名‘艾嘉’發表作品;我競選了廣播站長,每天中午讀小說、讀詩、介紹音樂,都是你喜歡的;我參加了樂隊、地理興趣小組;我參加所有繪畫比賽,學校年輕老師的新房裏都是我畫的畫;我還學會了剪頭發,連校長都找我剪頭;我還和瞿哲一起為低年級挨欺負的同學出頭,組織同學複仇,一直打到校外。

我成了全校學生的偶像,但我拒絕了所有女生的追求。我也成了學校老師又愛又恨的學生,從來沒有被評過“三好學生”,雖然我學習成績很好,但是我和瞿哲蓄著長發、“劣跡斑斑”。後來學校禁止學生蓄發,我為自己、瞿哲等十幾個學生一起剃了光頭。

班主任找到我,開口就是:“我知道你從小沒爸爸,你能不能讓你媽媽省點心?”一句話把我擊垮了。但是我已經做不回當時那個憨憨的“熊貓”了,我是“貓哥”,我的自尊心不知道什麽時候變成了虛榮心,隻是我不會給學校任何理由再找我媽媽了。

後來我才知道,我本來是分在和你一個班的,但是因為八班的班主任很出名,所以市裏領導、各大企業領導、各種富人的孩子和本校老師子弟都通過各種關係調到了八班。班主任知道很難管這些孩子,就把我調過去做班長。我認為那是種知遇之恩,不僅要分出精力認真考勤、管衛生、收作業、自習課紀律,周末還被家長們請到家裏陪他們孩子做作業,為我做好吃的飯,我竟然很享受這種承認和禮遇。殊不知他們的兒子們根本不學習,我還學會了抽煙、喝酒、打台球、玩遊戲機,而我自己用在學習上的時間越來越少,成績開始下滑。

終於有一天下大雪,學校取消晚自習,我走出校門不遠就見你站在路燈下,身上落著厚厚的雪。我剛想繞道走,你叫出了我的大名,我停下腳步看著地,等你走近也沒抬起頭來。你問我知道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我不出聲。你問我想向你證明什麽?我也不出聲。你問我曾經喜歡你不?我抬起頭看著別處,兩個人就站在雪地裏僵持著。後來你突然說如果我還喜歡你就親你一下,我仍舊沒動。終於你熬不過我憤憤地走了,我聽著你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心和那個寒夜一樣冰冷,但隱隱有種報複的快感,似乎終於從你爸爸那裏贏回了一點自尊。

你知道我的學習成績還一直保持在中上遊,但你不知道的是我不時會想起女人的身體和噴射的快感。高二暑假時,有些學校子弟和富家、官宦的孩子都開始放棄了學習進入到社會,更多的是在舞廳搞女人和因為爭搶女人而打架,並讓我幫他們遮掩。名義上他們在和我一起複習功課,實際上他們帶了女人回來做愛,而且毫不遮掩。

我清晰地聽到他們做愛時的聲音,看著女人光著身子去洗手間,做完後他們就和我描述細節,我真的受不了,回到家邊想啟蒙老師邊自慰。

我高考的時候全敗在數學上,比本校在籍生的平均分還低了將近五十分,這讓我的第一、第二誌願全部落空,聽憑調劑。盡管我自認解析幾何這門課完全沒感覺,而且我特別不喜歡任課老師,但是有次發作業時我碰到了她的手,而且嗅到她身上有股和啟蒙老師相同的味道,導致後來隻要她上課我就走神,滿腦袋都是和啟蒙老師做愛的幻想,上課的時候就會勃起,漲得痛,有次根本沒碰到竟然自己射精了。

我太汙穢了。

那個雪夜麵對聖潔的你,我把對你的感情徹底封凍了。我離地獄越來越近,離你越來越遠,當距離足夠遠的時候,就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你曾是照亮地獄的一道靈光,但我隻能靠自己實現救贖。

高考後我就知道完蛋了,幾乎一天都沒停,回到了山東老家務農,似乎隻有繁重的體力活才能讓我的身體和頭腦清淨下來。

媽媽對我的結果並不責怪,也不安慰,隻是淡淡地說都是老天的安排。但我知道她一直以我和姐姐為傲,因為在媽媽的社交圈裏,幾乎沒有孩子在省重點中學讀書,還是自己考上的,也沒有幾個孩子在讀大學,而我和姐姐都做到了。

想在想起來真的很慚愧,因為在任何一個選擇當中我都把你放在了最後、最次要的一個因素,甚至排在我脆弱的自尊心之後,然後還會為自己找各種理由開脫,這還是愛嗎?

終於還是碰到了你,其實是我刻意營造的“偶遇”。在算好的時間裏,我在你家附近轉悠了好多次。見麵後一時不知道說什麽,最後你說“我下周就開學了”,我說“我送你”。

你是宿舍裏最早報到的,整棟樓裏都隻有幾個人。整理完了床褥,你洗完澡幫我看著門,我洗完回到宿舍,我們就抱在了一起,除去衣物跌倒在窄窄的宿舍床上,互相小心地撫摩著,像失而複得的寶物。你問我愛你嗎?我重重地點頭,還要加上一句“我愛你”。但我不敢問你,我怕你猶豫了0.01秒我都會退縮。

你的高潮來得猝不及防,我甚至以為你病了,不知所措,你的愛也來得猝不及防,我好像完全走出了‘癩蛤蟆’困境。

那是我們第一次擁抱、第一次接吻、第一次做愛,對於我來說都像最後一次,我們注定會越走越遠,因為我知道我的大學會把我的人生軌跡徹底改變。

盡管做了充足的心理準備,但是我對那所末流大學還是百般看不上,對所有同學的善意都百般不屑,而且隨時找茬發泄自己的失落。入學第一天,作為新生還沒到熄燈時間,都關上燈早早上床了,其實都在輾轉反側,但又沒什麽交流。隔壁是大四的老生,一直熙熙攘攘,突然牆壁上開始響起敲擊聲,好像在釘釘子,很久才釘上一個,開始釘第二個時,我忍不住了,還不知道要釘多少個,我下了床踢開了隔壁虛掩的門,全寢室的男生都轉頭看著全裸的我愣在那裏,我盯著一進門右側上鋪舉著錘子那個男生恨恨地說:“你能不能白天釘?”回到宿舍後,他們連說話和笑聲都變得很輕。

我什麽時候醒什麽時候去上課。開始喝酒,喝完的啤酒瓶直接扔出門口碎在走廊,想撒尿時就站在窗台前的凳子上對著窗外尿,周末時喝完酒在各係的舞會裏轉,一個人站在舞廳中間閉著眼睛抬著手臂跳舞像個精神病人。帶著一個外校過來避難的同學去打桌球,我出錢他跟人賭,輸贏都是我的,我管他吃住。賺了錢就在校園門口小店喝大酒,有些教工子弟看不順眼就過來找茬,你知道我不是喜歡打架的人。有時候醒來之後發現自己鼻青臉腫,但完全忘記了曾經發生過什麽。隻有一次第二天人家來找我要醫藥費,我才知道把人打傷了,賠光了台球上賺的錢,就著鹹菜幹啃了半個月的饅頭。

那時我沒忘記你,但我是隻癩蛤蟆。

我認為自己已經無可救藥的時候碰到了可欣,她比我高兩屆,油畫專業。我們沒談情說愛,也沒有拉手和親吻以上的親密行為,但確實每天在一起,似乎我們是被遺棄在一個孤島上僅有的兩個人,是兄妹、是知己,但不是戀人。我幫她做作業,她跟我學英語。我忽然像變了個人,很上進,很健康,後來我想最根本的原因還是我又開始畫畫了。

你的第一封信我壓在床底很久以後才拆開。信裏夾著一張大八寸的照片,雖然還是短發,但向旁邊分了,還略有點彎曲。你描述學校的校園和你們寢室裏的每一個人,盡量讓我想象他們的樣子,落款有個紅紅的唇印。我又隔了很久才仿照你的格式給你回了信,把你的照片貼在我床頭,大家都知道你是我的初戀。

 大二的寒假你放得早說要來看我,我不假思索地答應了,也和可欣講了,雖然你們不是同一類人,但是因為對我很重要,所以我不避諱你們倆人見麵。你一進男生宿舍樓就有人認出了你,很順利地找到了我,然後同宿舍的人慢慢全部湊齊了,似乎就想看看你。可欣很晚才出現,進門後和同學一一打招呼,我介紹後她坐在對麵的床上,有點不自然,一直看著你沒說話,我們都沒說話。她先開口說“終於見到真人了”,然後站起來就走了。我坐了一下,感覺不妥,和你說了聲就出去找她,最終在小花園找到了她,她站在大雪中對著我們宿舍的窗。等我把她送回宿舍再回來時你也不見了,我又一次棄你而去,而你終於不再等我了。

我感覺一下子血液被抽空了似的,感覺漫天飛雪的天氣總是我最悲戚的時候,我同時失去了除了媽媽和姐姐外兩個對我最重要的女人。

我不想繼續呆在學校了,就又回到了老家,後來又去了北京考托福,也是為了完成我的心願之一。安頓下來我告訴了你我的下落,雖然你都很久不理我了,我還是厚著臉皮給你寫了一封簡單的信,沒想到後來你會專程去北京看我。

我們矢口不提過去,就像什麽都發生過一樣。不上課的時候我們拉著手去看天安門,去逛胡同、王府井、西單,去吃小吃和我打工的酒吧喝酒,晚上你睡在女生宿舍,我睡在男生宿舍。但是我感覺我們不像以前那麽親密了,都在小心翼翼地相處,我不知道為什麽,是因為我要留學?

廣告公司看起來像個遊戲,我沒通關。之前我一直相信我們靠熱情和好的創意就能打動客戶,期間很多人和我說起,東北不像南方,東北認人情和關係,如果沒有熟人介紹或者領導推薦什麽的,沒準把你當騙子。我後來信了,就想如何能接觸到這些有實力的人呢?一次偶然機會我看到報紙上一家娛樂公司的招聘廣告,我想這些人可能都會去夜總會。

那個台灣和省城建公司合資開辦的全城規模最大、檔次最高的娛樂公司,同時招聘夜總會、咖啡館、KTV、粵菜館、桑拿浴等各部門負責人和員工。我按照廣告策劃套路寫了個重磅文案,從夜總會市場定位、客戶分析、服務項目流程、演出節目和演員及樂隊管理、酒水配置和定價以及特色果盤的設計與裝飾等等直到成本管理和利潤預估,好像很專業,其實都是現學現賣。個人經曆中把在北京酒吧領班經曆描繪成富有經驗的娛樂業從業者,年紀也改大了五歲,沒想到真應聘上了。

整個娛樂公司生意都非常火爆,但那些官員、企業家什麽的心思都在勾兌生意、捧歌手和玩小姐上麵,夜總會經理在他們眼裏不過是個大服務員,最多混個臉熟,根本沒機會深交。而且娛樂場所太亂了,黃賭毒一應俱全,經常打架,還出人命,三天兩頭就被封,過幾天又開了。姐姐很擔心我,勸我不聽,她就告訴了媽媽,媽媽特地趕到省城守著夜總會的門不讓我上班。

但我已經回不去學校了,在夜總會幹了半年多,每天都是淩晨以後才睡,回不去學校就睡在卡拉OK包間和桑拿浴的客房裏,白天趕回課堂繼續睡,考試的時候都能睡著。後來媽媽和深圳的堂哥聯係讓我過來,讓他看著我。

我痛恨自己,又無能為力。我不了解這個世界,我看到的和老師們教誨的、長輩們描述的完全不一樣。獨自成長的過程就象是冒險,每一件意外到來時我都束手無措。我也不知道什麽是愛,隻是覺得喜歡在一起就夠了。我隻在乎你怎麽看我,可你也是一個成長中的女孩子啊,你需要忍受多大的痛苦和對有我的未來多少擔憂?

我徘徊在世俗和超脫的邊界、背叛與忠誠的邊界、道德與法律的邊界、理智與情感的邊界、善與惡的邊界、墮落與重生的邊界,但是我一直沒有徹底墜落。你給我了足夠的信心讓我相信什麽時候回頭,岸上都有你,臉上帶著慈悲的笑。

我想在深圳重新生活,而且我也做到了,我冒充一個應屆畢業生認認真真地做事,用媽媽的言傳身教善待所有人。我的工作也得到了領導的認可,剛剛受到重用,又重新開始拿起了畫筆,我想你一定會看到一個當時讓你動心並交付身體的男生重生。

我終於敢說“我愛你”了。

事實上我今天有勇氣向你坦白自己那麽不堪的過去,卑微、齷齪,然後敢把“愛”字說出口,也證明了我真的長大了,成熟了,並且保留了我遺傳的優秀質量。我真想有個篩子把過去的所有惡都過濾掉,隻把你留給我。我希望新生活裏有你,隻有你在身邊時我才覺得活得真實而有意義。但我不可能回雪城,那個地方不是故鄉也不是歸宿,隻是為了和你相遇,然後把你帶走。

我愛你!乞求你再給我一次機會讓我愛你!讓我們共同沐浴在南中國的陽光下,在全中國最有活力的城市裏成就我們的愛情。

一生愛你的北

 

隨著圖書館閉館廣播的催促,東南北把所有東西裝到書包裏站了起來,忽然發現古麗站在麵前。

“你……?”東南北胡亂揮了下手說。

“我在旁邊等了你一晚上,大帥哥。”古麗說。

 

東南北和古麗一起回到了單身公寓,剛踏進古麗的房間,東南北立即驚詫起來。整個房間的布置是一種清新溫暖的色調,彌漫著一種若有若無的香氣。全白色的床品、床頭疊了四個枕頭,床邊鋪了一小塊地毯。厚重的窗簾將室內和陽台的洗手間、淋浴間和廚房隔開。門旁是一個鞋架和兩個鬆木的衣櫃,靠牆的小桌上鋪好了台布,放了兩個酒瓶子大小的蠟燭和一小束鮮花,小桌兩側各放了一個大盤子,旁邊是鋥亮的刀叉和折疊的餐巾,前麵是一塵不染的高腳杯。

“你的小窩怎麽會這麽舒服?像酒店房間。”東南北環顧著四周說,“今天是什麽日子?這麽隆重。”

“洗手,幫我幹活。”古麗推了一下東南北說。

東南北洗好菜、改好刀放在了一個大玻璃碗裏,和煎好厚牛排的鍋一起端出廚房,古麗端著一盤水果跟出來,把牛排分好,色拉拌勻。整理好桌麵坐下後,古麗遞給東南北一瓶紅酒和開酒器,東南北打開後倒了兩杯,古麗點燃了蠟燭。

“你今天心情怎樣?”古麗坐在東南北對麵解著圍裙說,隨後紮著頭發,閃亮著大眼睛滿含笑意挑釁地看著他。

“我……”東南北支吾著,端起紅酒杯一口幹掉了,接著說:“總是不巧。”

“為什麽每次見到你都是心情不好的時候?”古麗說著端起了酒杯,“喝點酒心情就好了。”

很快古麗也喝光了紅酒,東南北又重新給兩人倒上。

“需要傾訴嗎?至少證明下你不是敷衍我。”古麗說。

東南北搖搖頭說:“在那個台灣佬之前你談過戀愛沒?”

“原來帥哥是為情所困?”古麗看著東南北挑了下眉毛說。

“你了解台灣佬多少?”東南北說,“如果你決定和他在一起,那些你還不知道的,你能忍受他到底有多壞?”

“我要看他為什麽那麽壞和他對爸媽、朋友、對我有多好?”古麗表情嚴肅地說。

東南北看著古麗想了一下說:“你找我什麽事兒?”

“別岔開話題!你怎麽又心情不好了?”古麗說,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

東南北端著酒杯轉來轉去,慢慢說:“有個女孩——”

古麗笑著打斷說:“我就知道,女孩可以慢慢談,肉要趁熱吃。”

東南北苦笑了一下,放下酒杯,拿起刀叉切了一小塊牛排放到嘴裏慢慢嚼著。

“怎麽樣?”古麗嘴裏含著塊牛肉說。

“肉很好。”東南北說。

“你違心誇下我的廚藝能死嗎?”古麗說。

“沒把好肉做壞就是在誇你廚藝。”東南北說。

“也有道理,謝謝!”古麗說,“吃差不多你就自行開始。”

   

東南北迅速把牛排吃掉,擦著嘴唇盯著床上的枕頭說:“枕頭一定很鬆軟,頭不會陷進去嗎?”

“又岔開話題!說心情和女孩。”古麗說,“不說我就往死了喝,看你怎麽收場。”說完古麗端起酒杯一口喝掉,搖著空酒杯直視著東南北,他躲閃著。

“嗯……我和她好久沒聯係了,她突然給我來了一封信,郵票貼法顯示緊急,迫切需要見麵。”東南北說。

古麗瞪大了眼睛,忍住沒說話。

“那是我們的暗號,如果信封裏沒有信,郵票正常貼法代表一切安好,像左橫著貼代表我想你了,向右橫著貼代表我愛你,倒著貼代表非常糟糕。”東南北說,“她要我給她回信,很長很長的那種。”

“你一晚上都在給她寫信?”古麗說,“不對,好幾個晚上了,我找不到你,突然想起來你肯定在圖書館。”

“我完整回顧了我們的過去,坦誠地懺悔、懷念和表達愛,也明確說了我不想回東北,在深圳等她。”東南北說,“但我擔心她可能受不了那些事,也對未來沒有信心,畢竟我曾讓她的希望次次落空。”

古麗平伸出一隻手掌對著東南北,東南北看看古麗、看看她的手說:“不給你看!”

“那你就是騙我,你討厭我,不喜歡和我在一起,還找各種借口。”古麗端著手掌說,另一隻手拿著酒杯放在唇邊一點點抬起。東南北盯著她的手,慢慢從地上的書包裏拿出了給珈珈的信,想了一下又要放回書包。

古麗突然站了起來搶走了信開始看了起來,不一會兒就哭了,拿起餐巾擦了下眼角、喝了口紅酒又繼續看下去,不時笑一下,過一會兒又哭了。

“這才是談戀愛的樣子。”古麗看完拿著信紙許久後遞給東南北說。

“你說要不要寄出?她看到後會怎麽樣?”東南北接過信紙說。

古麗忽然大聲哭了出來,斷斷續續地說:“我好想……有個男生對我也這麽深情……給我寫這麽長的信。”東南北一下子笑了出來。

“來吧,喝酒!祝你早日收到更長的信。”東南北端起酒杯碰了一下古麗的酒杯說,“如果沒人給你寫,我給你寫。”

“真的?”古麗含著眼淚笑著說,端起酒杯和東南北又碰了一下一口喝掉了。

“我不知道怎麽辦,我又不是戀愛專家。”古麗說,“我也不了解她。”

“那你要看信幹什麽?”東南北問。

“我就是想看看你過去有多壞。”古麗說,“其實也沒多壞。”

“還是隱藏了一些事沒說。”東南北說。

“和我說說吧,我幫你判斷,保證不告訴她。”古麗說。

東南北想了想說:“我初中的時候差點把一個人打死,和啟蒙老師有過一次性關係,我在夜總會的時候睡過女公關,差點感染性病,我指使人賣過假煙和毒品,我間接殺過人。”

古麗定定地看著東南北,眼睛都不眨一下。東南北和古麗對視了一會兒,慢慢低下了頭。

“你為什麽告訴我這些?”古麗的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你不是問嗎?”東南北輕輕地說。

“你不怕我告發你?”古麗問,“不怕我厭惡你、憎恨你?”東南北搖搖頭。

“你不怕我愛上你?”古麗問。

東南北忍不住笑了出來,慢慢笑到前仰後合,停了一下又繼續笑。

“這都是哪和哪啊?好了,我心情好了,多謝!”東南北說完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你說說怎麽間接殺過人?”古麗往椅背上靠著說。

“有一次一夥客人跑單我和服務員出去追,結果錢沒要來,還挨了一耳光,最後還被扣了工資。”東南北說,“我就一直想報仇,找了兩個混社會的同學靠賣假煙養著。後來那夥人又來了,打我的人知道我在省公安廳有關係,跟我道歉,但也是敷衍。他們當天鬧到很晚,我坐在吧台旁聽到他們沒煙了,就悄悄把朝鮮人給我的兩種毒品卷在煙卷裏放在旁邊等機會。果然打我的人過來跟我套近乎,其實想要煙,看到台上的煙就拿出來抽了兩根。我早安排好同學帶上東西跟著他,準備等他落單後套上頭把他腳筋挑了。我當晚睡在員工宿舍,做為不在場證明。”      

“誰知第二天同學一見到我就說‘雷子死了’,我剛想發作,同學緊跟著說他是被別人捅死的,他倆親眼看見的。原來雷子估計毒性發作了,開始作,很快落單了,走在路上見誰罵誰,結果碰到兩人掏出刀子給他一陣亂捅就跑了,警察來的時候他已經斷氣了。”東南北說,“過了很久同學說江湖傳言是我做掉了他,想起來都後怕,因為如果他們想為他報仇,我毫無防備,隨時都可能被幹掉。不過也體會到‘江湖義氣’這麽不堪一擊,因為沒人為他報仇,我也因此出名了,他們的同夥後來見了我都變得客客氣氣的。”

“哥哥要是真出事,我也遇不到哥哥,這一生就太遺憾了。”古麗無限感慨地說,“不過這種人真該死,我要在也會劈了他。”古麗邊說邊做著手勢。

東南北說,“我對混社會毫無興趣,你一個女孩子瞎摻和什麽?”

“我對混社會也沒興趣,我隻是保護自己。”古麗說,“哥哥不知道,我的青春是血淋淋的青春,刀光劍影,血肉模糊。”

東南北打量著古麗說:“一點傷都沒有,厲害!”

“真的。”古麗說,“但我今天不想說,我想聽你的故事,尤其是浪漫的愛情故事。”

“我的故事都很悲慘。”東南北說。

古麗突然放聲大哭,哭著哭著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又繼續哭。

東南北站了起來,默默收拾著桌麵。

“哥哥,你覺得我漂亮嗎?”古麗邊擦眼淚邊說。

“當然,你是我見過最漂亮的女孩子。”東南北說,“像芭比娃娃一樣,眼睛超大,晶瑩剔透,象貓的眼睛。皮膚白皙、細膩、毫無瑕疵。身材也好,像顆穀粒一樣飽滿,散發著青春氣息。手腳都長得很好看,完美。”

“但為什麽沒有人像你愛她一樣愛我呢?”古麗說。

“不會吧?”東南北說,“相信我,你肯定會發生很浪漫的愛情故事,一定會有一個遠比我優秀的人愛你勝過愛他自己。我睏了,要回去睡覺了,你也不能喝了。”

“你給我睡這兒!”古麗大聲說,隨後降低了聲音說,“陪陪我,我的心情不好。我們又不是第一次睡在一起,什麽都不發生,不算出軌。”

“對不起,都是被我敗壞了。”東南北說,“我猜你今天本來是準備慶祝什麽的。”

“也沒有什麽特別的事情,隻是覺得終於收拾得像個家了,想請哥哥來做客。”古麗看著空酒瓶幽幽地說,“我還想喝酒。”

 

東南北醒來後發現古麗已不見蹤影,他用力翻了幾個身試了試床墊的彈性,頭陷在枕頭裏閉著眼睛觸摸著柔軟、幹爽的床單和被單,細嗅著房間裏的氣息,摸著自己昨夜被古麗光滑的腿搭著的腿,被古麗乳房貼著的肋,身體慢慢有了反應,手隔著內褲握住了腫脹的地方,隨後伸進內褲輕輕地撫弄著。

突然門被打開了,東南北抽出手“呼”地從床上坐起來,滿麵通紅,不知所措。

古麗楞在原地,看著東南北尷尬的表情,扭過頭走進房間把手裏東西放在了小桌上。

“你睡得可真沉。”古麗說,“刷牙、洗臉,我打包了腸粉和豆漿。”

 

吃早飯時,東南北問起古麗開店的事情。

古麗說:“我後來又看了好多地方,按照你的邏輯分析了一下都覺得不理想,所以最後還是決定實施你說的第二套方案,就是先在二樓租個小鋪位,這幾天就能簽合同。”

“你得好好看看合同,貓膩很多的。”東南北說。

古麗點點頭說,“江湖險惡,我知道。”

“你昨天去圖書館找我是啥事兒?”東南北問。

“好多事要求助你,店麵規劃、店名、店招、商品選擇和定價等。”古麗說,“誰讓你懂那麽多?昨天才知道你還會畫畫,開過廣告公司,更是非你莫屬了。”

“那就今天集中處理。”東南北說,“明天畫班有課。”

“太好了。在畫班教課?你也教教我唄?”

“別人給我上課。”

“我感覺你畫畫應該很厲害了,怎麽還要學?”

“在深圳,這是我和藝術的唯一關聯,我需要時刻提醒自己小時候的夢想是做個畫家。”

“我也要去。”古麗說。

 

第二天下午兩個人一起站在路邊等中巴時,東南北不時轉頭看看古麗。

“你跟著我不煩嗎?”東南北說。

“哈哈哈哈!我不煩。”古麗大笑著說,“應該我來問你,我跟著你,你煩嗎?”

“我不是煩,就是習慣了獨來獨往。”東南北說。

“也會習慣我跟著你的。”古麗嘻嘻笑著說。

古麗跟著東南北走進教室後感歎了句“真有藝術氣息”就急忙問東南北:“哪個是你畫的?”

“你自己找吧。”東南北揮了下手說。

古麗開始挨個畫架看過去,一邊自言自語:“這個肯定不是,太小氣了……這個畫得挺好,但是生硬……這個簡直就是兒童畫,比我畫得都差!這個像……但是位置不對,哥哥不會坐這麽靠前……”

最後她停在東南北的畫架前,彎下腰湊近看了看,然後直起身望著東南北不說話。

東南北走過去坐下,準備換畫紙。

“我太厲害了!”古麗攥著拳頭說。

 

同學們陸續進來,和東南北打招呼時,古麗都會在旁邊笑著和大家揮手。朱珠進來時古麗正坐在她座位上看她的畫,古麗聽到朱珠聲音轉身站了起來。

“新同學?”朱珠問古麗。

“不是,我是他……妹。”古麗指著東南北說。

“哦?”朱珠打量著古麗轉頭和東南北說:“你妹好漂亮!也姓東南?”

“嗯……”東南北說,“叫東南古麗。”說完向古麗眨了下眼睛。

“姐姐叫我Lily就好,不用管東南西北。”古麗說。

 

“福”老師邊擺著物件邊和大家介紹各種構圖法。東南北削完鉛筆忽然發現古麗不見了,朱珠向身後的門指了指。

下半堂課快要結束時,朱珠遞給東南北一個紙片,上麵用英文寫著“Have dinner together after class?I treat you。”

東南北在紙片下麵寫了句“Great!What for?who else?”遞給了朱珠,朱珠沒回。

 

下課後兩人一起最後走出了教室,走到大廳看見封靈、萬山河和秦弦站在一起。萬山河熱情地打招呼,叫東南北和朱珠一起去吃飯,朱珠望著東南北沒出聲,東南北問:“你有事沒?”

朱珠遲疑著說:“你們去吧,我……也不方便。”

“有什麽不方便,就我們幾個。”萬山河說,“今天是個重要日子,我和秦弦結業了,需要慶祝一下。”

正說著,古麗用肩膀頂開門走進大廳,手上拎著幾個大紙袋子,東南北給大家互相介紹了下。

“都一起吧,剛好六個人一桌,有家新開的川菜館,味道很好。”萬山河說著就領頭往外走。

菜上齊後,萬山河督促每個人都倒一點酒,隨後他舉起杯說:“我們來自五湖四海,祖上也一定都沒什麽恩怨情仇,感謝藝術讓我們在這裏相遇,希望你們都能成為大藝術家,但願我們將來都能為自己熱愛的事業獻身,最好都和藝術有關。”

萬山河和東南北一口幹掉了,女生們意思了一下後放下杯子開始吃菜。

 

很快古麗和朱珠頭碰頭開始竊竊私語,古麗不時從紙袋裏掏出些東西遞給朱珠,朱珠打開包裝後把玩著和古麗交流,秦弦和封靈也在聊著公司的事情。萬山河和東南北對望了一眼,聳了聳肩膀舉起了酒杯,東南北笑一下,也舉起酒杯示意,一飲而盡。

“你們收獲怎樣?”東南北說。

“秦弦應該收獲很大,她有底子,悟性高,一點就通。”萬山河說,“我有點走火入魔,連歌都不會唱了。”

東南北大笑著說:“你是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

秦弦轉過頭說:“我確實有點驀然回首的感覺,收獲很大。”

“祝賀你們。”東南北說完轉向朱珠和古麗說:“你倆別開小差,我們一起祝賀他們吧。”

古麗慌忙站起來,端著酒杯說:“不好意思!我得先走,剛才買了兩個東西,老板去調貨,差不多該到了。祝賀兩位音樂人士,多謝東家!認識你們很高興。”說完一口幹掉了,臨走時特意彎下腰抱了下朱珠,在她耳邊說了句什麽,朱珠不住地點頭。

 

“萬山河、秦弦,你們學完了覺得有收獲嗎?”朱珠突然說,東南北笑了一下。

“肯定有,基本發聲位置和控製氣息的技巧,但是得堅持日常訓練才能收到效果。”萬山河說,“做什麽想達到專業程度都不容易。”

“我開始唱歌的時候模仿鄧麗君,慢慢就忘掉了自己聲音,但是老師讓我試著換一個發音位置,找到自己聲音的魅力,我覺得很好。”秦弦說。

“秦弦很喜歡唱歌?”東南北問。

“是啊,算是唯一愛好了。”秦弦說。

“有在外麵唱過歌嗎?”東南北說。

“大學的時候就在酒吧和西餐廳唱過,但是我總忘歌詞,自己覺得不好意思就辭了。”秦弦說。

“我打台球時認識個搞樂隊的,樂隊散夥了他在幫人扒帶子錄卡拉OK曲庫,需要人聲。你有興趣我就幫你介紹,錄音棚裏,應該可以照著歌詞唱的。”東南北笑著說。

“可以試試。”秦弦說。

“完全可以,當成練習又能賺錢。”萬山河說,“你們的畫學得怎樣了?”

“來來來,挨個匯報下,從朱珠開始。”東南北說。

“我覺得很有收獲,因為比較係統,原來都是自己瞎畫。”朱珠說,“另外和同學們的交流也挺重要的,尤其是和東南學長。”

“別被我誤導就好。”東南北說,“你可以先使用這個係統入門,走進去後最好把這個係統丟掉,藝術家最好的狀態是不被任何係統束縛。”

“我知道,但我目前還很弱。我是不大願意按照老師規定的畫,我覺得即使麵對同一個罐子,每個人的感覺也是不一樣的,表現方法也不同。”朱珠說。

“是的,朱珠的個人感覺很敏銳、很獨特,這是藝術家很難得的狀態。”東南北說。

“你有藝術家潛質。”萬山河說,然後轉頭問東南北:“你呢?”

“他就是來玩,他和我們根本不是一個級別。”封靈搶著說,“他比我們高出一大截,我看比老師還厲害。”

“封靈畫得也很好,很細膩,完全看不見筆觸,像工筆畫,特別沉得住氣。”朱珠說。

“你看學畫的多會互相捧。”萬山河和秦弦說。

“你為什麽來學畫?”朱珠問封靈。

“我就是準備將來陪孩子一起玩。”封靈說。

東南北和朱珠、秦弦一起端起杯起哄說:“祝你們倆早生貴子!”

“還是先賺點錢再說吧。”萬山河說。

“對了,你熟悉股票嗎?”東南北說。

“一般吧,不過我有個同學在證券公司,怎麽?你想炒股票?我介紹你們認識。”萬山河說。

“我哪來錢炒股票?我隻是對新生事物感興趣。”東南北說。

 

散席後東南北送朱珠回家,走在荔枝公園裏,朱珠說:“今晚很開心。你知道嗎?我以前不大喜歡和你們在一起,所以你每次叫我我都推辭。”

“為什麽?”東南北問。

“我總感覺有點自卑,因為深圳大學沒什麽名氣。”朱珠說。

“那有什麽?我的大學更沒有名氣,我沒讀完就跑出來了。”東南北說。

“別為了安慰我而騙我。”朱珠說。

“是真的。我也是一路自卑過來,後來發現自卑從來不解決問題,隻會讓自己越來越被動、越來越差,而且無法拯救。一個連自己都嫌棄的人,誰會相信你並給你機會?”東南北說,“其實從一所名牌大學畢業能證明的東西有限,有些還不知道怎麽上的。我們高考前老師特意給大家調了座位,成績好的和成績壞的交叉坐,方便大家抄。我在北大待過一學期,我覺得他們沒什麽特別。不過社會賦予了他們光環,強化了他們自信,激發了他們潛能。”

“大道理我都懂,但是總能感受到來自於各方麵的壓力。”朱珠說,“比如同學們聚會的時候,那些讀名校的、父母是當官的或是大老板的同學總會表現出種種優越感,所以我從來不參加同學會。”

“都一樣,但是因此而不參加同學會也沒必要,除非是你自己根本不喜歡那種聚會。”東南北說,“能脫離世俗的捆綁也需要勇氣,你已經做到了,不僅知道自己的選擇,也從中享受樂趣。比如你去做義工、調香水、上畫班,都好過作為花瓶點綴各種社交場合,而且你並沒有因此而失去什麽,反而拓寬了你人生的邊界。”

“是的,下班後我幾乎不想工作的事情。”朱珠說,“有那麽多好玩的事情值得沉浸,那麽多有意思的人值得深交。”

“做藝術家需要很強的心理素質,因為你既要脫離俗人的思維和角度重新審視世界,又要頂著世俗的壓力勇敢表現出你所思所想。”東南北說,“我見過那些可以稱得上藝術家的人幾乎都是孤獨的,孤獨本身都不被世人理解。”

“我不要做什麽藝術家,我能做我喜歡的事情就很開心了。”朱珠說,“對了,你妹妹很可愛,說她要開店。其實我也一直夢想開個小店,把自己喜歡的東西全放到一起,畫、香水、手工品、布偶,還可以寄賣你的作品,行不?”

“聽你的,朱老板。”東南北說,“你可以隨時開起來。”

“還沒攢夠開店的錢。”朱珠說。

“攢是一方麵,還得掙。”東南北說,“如果有夜市,我陪你一起擺攤。”

“說好了啊,不許反悔、不許失蹤。”朱珠說著伸出小手指。

東南北看著朱珠的手伸出了小手指勾在一起,朱珠勾緊後搖了兩下甩開了手,單腿蹦跳著走在前麵說:“擺攤樓!”

 

兩人不知不覺走出了荔枝公園,進入社區,走到了一棟居民樓下。朱珠停住腳步,指著一扇窗戶告訴東南北那就是她的房間。東南北望著那扇窗出神,朱珠輕輕抱了他一下說:“謝謝你!今天是我最開心的一個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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