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匠老李-1
(2022-02-10 10:29:40)
下一個
1. “乓乓乓,乓乓乓”,急促響亮的敲門聲,讓屋裏的人非常意外,吃驚。錢媽媽是本地區的居民小組長,來找她的人一天到晚絡繹不絕。但他們都是在窗外叫一兩聲,極少數膽子肥大的人才敢進到堂屋裏,再輕輕敲門。人們都知道錢媽媽的脾氣大,性子暴躁,她女兒也是個夾生的女人,你要是隨隨便便進她們家,是不會有好果子吃的。錢媽媽先罵你一頓,趕出去,到外麵再說話。來求居民組長辦事的街坊四鄰們多是底層平民百姓,熟知錢媽媽的規矩,絕不敢越雷池一步。
“這是哪一個這樣沒得王法的啊”?,錢媽媽女兒先開了口,她三步並兩步過去把門猛的拉開。就在她要發作之際,門外的男人卻先開腔了。“錢媽媽哎,我是給你送錢來啦”!
門外的男人是老李,住在前麵號頭裏的大個子老李,窮得叮當響,家徒四壁的老李,老婆兒子女兒都在貧病交迫之中早早死去的老李。他給錢媽媽送錢來了?沒搞錯吧?
2. 錢媽媽這時把房間裏的燈打開了。現在雖然已是黃昏的時分,也就是通常所說的上燈時分,但錢家不到天完全黑透了,不靠著燈光完全做不成事,是不會點亮那隻20瓦電燈的。燈光下,老李無所畏懼的站在門口,手裏捏著幾張10塊錢大票子,還是擦掛啦新的。他對著房間裏麵的人搖了搖手裏的錢,還用倆手指把錢滑來滑去,弄出了“好聽”的新鈔票摩擦聲音,就像一個電影院或者球場門口求退票的人。這是一個頗具侮辱性的舉止,無論是現在還是在當時。
老李這個動作讓錢媽媽和她的家人們都驚呆了,本來準備好了的臭罵老李一頓的難聽話,被錢媽媽又吞回了肚子裏。她無法相信眼前的這個男人會送錢上門,手裏的錢能補繳多年欠下的房租。看來他是準備把所有欠債都補齊了,就在今朝這一刻!太陽正打西邊出來了。
3. 錢媽媽沒有私人房產,她不是大房東,也不是二房東,她就是一居民小組長,無產者。但她確實負責著本地段居民房租的收集工作,這是她為房管所做的“工作”,是她做的全部“工作”中的一部分。她既然負責從居民手中收房租,就要負責他們房屋的保養維修。一旦房子出現問題,人家第一個要找的人當然就是她。一個地段至少有上百戶租房管所公房的家庭,來找她的人多的可想而知。她要把居民反映的問題再向房管所匯報,房管所安排好施工隊維修時間再通知她,她再通知居民,她就是一個上傳下達跑腿過話的人。那是一個沒有家庭電話的時代,所有信息都是靠跑腿傳遞,她承擔了難以置信的工作量。錢媽媽是一個沒有文化的老年婦女,她的所作所為,是沒有工資也沒有經濟補助的,一切都是無償勞動,所以這給了她敢於臭罵街坊四鄰的底氣並得到街道政府和房管所全力挺她的保障。
錢媽媽雖然是睜眼瞎,卻有著驚人的記憶力,她可以記住所有人家的房租和欠租數目,從來沒有出過差錯,這讓房管所死活也要拉住她做這份“差事”。因為不交房租是不能趕走住戶的,反正是共產黨的房子,窮人可以理直氣壯的住下去。房管所的人雖然上門催債,但“窮人”太多也太凶惡,他們白天也上班,房管所人永遠不會在白天遇見他們,而晚上房管所人也下班回家了。但錢媽媽卻是日伏夜出,你不付錢就天天晚上堵在你家門口等著你,直到你數錢交房租!
錢媽媽的毒招每每奏效於絕大多數租戶,她收到的房租遠比房管所的正式工作人員收到的多,所以她成了房管所的大紅人,每年都能贏得先進工作者的獎狀,搪瓷茶缸及洗臉毛巾。而最讓她得意的是房管所把無數人覬覦已久的一大間好房子給了她,作為對她多年無償工作的回報,所以她家才從大雜院裏的小房間搬進了小洋房裏的大房間,居住條件得到了質的飛躍!
4. 錢家住進了硬木地板洋房,從住大個子老李同一個大雜院的人變成了住小洋房的人,她家用上了不用“零拷”的自來水,寬敞的大院子等以往可望不可及的生活條件。所以,錢媽媽對房管所的工作更加五體投地的賣力了,更加廢寢忘食的催收房租,以報答房管所對她的“恩情”。但不管她怎樣“催租逼債”,總有一些居民不買她的帳,他們抱著“要錢沒有,要命一條”的態度,“頑抗到底”!他們知道共產黨不會把他們轟出去,不會讓他們睡大街上,沒有錢付房租不犯法,況且他們也不是一點都不付,每幾個月也會付一點錢。而老李就是這樣一個令她最為痛恨的人,他也是欠房租最多的人。
老李個子高,精瘦,馬臉,高鼻,禿頭,雙目透著銳光,麵露凶氣,黑暗的皮膚,一看就是個做粗活累活的草根。大家都叫他“李自成”,可能是當時廣播裏正在播放評書“李自成”,於是人們拿他“咂味兒”,就這麽叫他了吧?怎麽就沒有人叫他“李闖王”呢?這個名字對他好像更適合。
5. 李自成站在門外,錢媽媽一家人都在屋裏,看著他,再看看他手裏的錢,一時不知道該怎麽辦是好。他們對李自成家太了解了,他們以前不單是一個大雜院子裏的人,還是門挨著門的貼隔壁鄰居,“親著呐”。這一對近鄰在一個屋頂底下隔著一片薄木板,猶如在一個房間裏共同生活了十幾年,他們對對方家庭的了解一點也不比對自己家庭的了解少,甚至更多。
“這個一輩子都窮的叮當響的家夥,今天怎麽這麽有錢呢?他家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了”?這時,錢家的所有人都在共享著這個疑問,也被這個疑問折磨著。
“李自成,你進來坐”,錢媽媽女兒首先打破了僵局,她很幹脆的指著靠門口的椅子,對她家的老鄰居說。李自成順勢就一屁股滑到了椅子上,臉上還泛出了的笑容,對著錢家人客氣的點了點頭。
李自成臉上的笑和客氣的舉止都是很稀有且珍貴的,這讓錢家人的堅硬感覺得到了軟化,剛才室內的緊張狀態顯然得到了鬆弛,而且氣氛也越來越輕鬆了。
“老李啊,你是真的來付房租的嗎?我到你家多少次都找不到你,你女兒說你很久都沒有回來了,你是誠心躲著我不回家,就是為了不付房租?你對幾個小丫頭也都不聞不問了”?!錢媽媽說著說著就聲音高了起來,她的臉色也開始難看了。
李自成老婆兒子大女兒死了以後,剩下的三個女兒就成了他的命根子,他作為父親的角色還算說得過去。至少他沒有給她們帶來一個後媽。當然,話也得說回來,根本就不會有女人來做她們的後媽的。錢媽媽這時就是要說他最不想聽的話,戳他的瘡疤,以泄心頭之恨!
6. 李自成經常不回家,當然在外麵有很多地方可以過夜,錢媽媽是永遠也不可能找到他的。李自成是一個大學的綠化隊工人,他的單位在郊外,沒有公共交通。否則錢媽媽早就殺過去找到他,逼他付房租了。李自成經常住在單位是事實,工作需要。但他更多的不回家並非工作需要,而是他對女人的需要,或者說是反過來,或者說是雙方共同的需要。
李自成的麵相精瘦,雙目噴火,麻衣相術還是其他相麵書上都說此乃淫欲旺盛之人。所以他在外麵有不少相好的女人,這也是工作為他帶來的福利。利用外出采集樹木花草公差之便,他在城鄉結合地帶發展了N個的情人。
李自成老婆死的早,孩子多,家裏地方又破又小,人又貧窮,是不會有女人嫁給他做填房的。所以,他在外麵有花花草草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情,大雜院裏的人們都知道,體諒他的苦衷,不說他什麽,除了不當著他麵嚼舌頭。他的花邊新聞也為生活添加了樂趣,大家都愛聽愛傳。
7. 老李坐在門邊的椅子上,還翹起了二郎腿,上麵的那隻腳還情不自禁的抖著,這讓錢家的所有人都感到嚴重不舒服,甚至是憤怒。他們覺得老李太出格了,手上和腳下都在動,冒犯了他們。李家在他們的眼裏一直都是比他們低下很多的窮棒子,現在居然如此大膽放肆,心裏非常窩火!李自成手裏的大票子讓他有了底氣和自豪感這樣做。其實他今天來這裏,就是要為他自己和他的家庭“蒸口氣”的。他們一家人早就受夠了錢家的氣了。
“錢媽媽哎,現在是開春季節,田裏的活是忙得四腳朝天,我要在單位盯著哎,實在是沒有時間回來。小丫頭也都不小了,還有大丫頭看著,我在外頭不擔心”。李自成回了錢媽媽的話,笑容還掛在他臉上,透著他心底裏的得意。但他的話,聽起來更像是一個農民的口氣,這應該是從他鄉裏的相好那裏染上的吧?他的小丫頭們已經上了中學,大丫頭也在鼓樓廣場的雞鳴酒家裏上班了,李家的經濟狀況確實大為改善,但也隻是從極度貧困上升到了貧困的層次,終究還是窮棒子,不可能達到手持大票當空舞的地步!
錢媽媽盯著李自成的臉,很平靜的對他說,“李自成啊,你回家,還是不回家,跟我們居委會一點關係沒有,你就是死在外麵的女人肚子上都不關我們的屁事。你隻要把欠的房租全部付清,我們井水不犯河水”,錢媽媽的話,義正辭嚴,她說話的姿態,很不像是一個目不識丁的老大粗女人。“你是我們街道欠租最多的人,上麵的領導都知道你的事,派出所也知道你的事,我不擔心你是付房租,還是不付,你又不是付我私人的錢。哪天派出所請你去付錢,到你單位要錢,人家是不會像我這樣對你這麽客氣了”!錢媽媽後麵的話,斬釘截鐵,聽上去是很有點威脅的意思,但實際上她是在說廢話,對李自成起不到一點威脅作用了。他的錢都送到這裏來了,馬後炮。
7. 李自成聽了錢媽媽的話,把他捏住錢的手抬了起來,再對著錢媽媽伸了過去。“錢媽媽,我這不是把錢都給你送上門了嗎?夠不夠?不夠我還有,多少錢我都沒有問題”,李自成笑嘻嘻地說,聽他的口氣,完全不像是開玩笑的樣子。
錢媽媽伸手接了他遞過來的錢,點過,“乖乖,100!我的媽哎,你是發了什麽財啦?你付3年房租都不用這麽多錢哎”!錢媽媽驚呼,用著疑惑的眼神,瞪大眼睛望著李自成說,她的麵部表情有點誇張。房間裏的人,和站在門外看熱鬧的人,都用著類似的眼神看著李自成,當時的人都很窮。
“李自成,你的錢不是來曆不明的錢吧?這樣的錢我們是不收的,犯法的事不能做”!錢媽媽板著臉對李自成說,但他並不介意這些話,臉上不但掛著笑容,還笑出了聲音。“都是剛才從銀行取出來的新票子,來路正大光明,沒有一分錢是不合法的,你要真不要,我就收回來”。李自成拿出兜裏的手,對著錢媽媽又伸了過去。
“老李,你哪有這麽多錢啊?你養自己養你女兒,外頭又養一堆女人,你才拿多少工資嗎”?!錢媽媽女婿這時開口說話了,他道出了所有人的心裏話。
“是不是髒錢啊?你外頭女人塞給你的錢吧“?錢媽媽女兒接著說了下去,眾人聽了都笑出聲來。
李自成聽到這話,臉上的笑容即刻消失了,“這都是老子自己的錢哎,外頭女人都是花老子的錢,“合是你媽”,不然老子怎麽會這麽窮呢?老子外頭是有幾個寡婦相好,但老子的錢都是幹幹淨淨的”,李自成看著錢家女婿,憤憤的說話,他要把人們潑在他身上的“髒水”擦掉。
“絲格吖,伊又勿是小白麵,啥地方來女寧把伊鈔票用啦!四莫路老早麽了吖”,一直都不出聲的錢媽媽男人終於開口了,其實他和這個李自成一樣,都是山東銀,但他卻用上海話說出來,他不想讓外人聽懂他的話,錢媽媽是上海人。他說李自成說的話是對的,他又不是俊俏的後生小白臉,怎麽會有女人給他錢使呢?四馬路早就沒有了。四馬路解放前是上海最火爆的紅燈區,妓女養小白臉乃司空見慣。錢媽媽男人曾經是上海四馬路上的老司機,懂經,也是個老吃老做的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