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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的豆腐

(2024-01-01 12:06:48) 下一個

1

冬至,是一年中日頭最短的一天,都是在每年的十二月下旬的21號或者22號。雖說“冬至大如年”,但早年間的中國人,普遍貧困,並沒有因為“冬至是小年”,還是“冬至大如年”,餐桌上就能有多一點好東西吃,甚至是豆製品之類,當然也沒有任何家庭活動,這就是普通日子裏的一天。所以,我對於早年冬至的記憶,是蒼白而又空洞的,在巨大的嚴寒背景之下,隻留下了一件小事,豆腐。

 

其實在我年少之際,甚至可以說直到離井背鄉之時,“透骨寒”,貫穿著我所有對故土的冬天的記憶。天天都很寒冷,人們分分鍾都在寒冷之中煎熬。小城地處長江邊,南北交匯處,人們沒有條件取暖,冬天的室內結冰,多少人都手腳生凍瘡,凍死人。而夏天又熱死人。上學的時候,一個東北來的老師說她蓋了四床棉被還凍得直打抖,整夜睡不著覺。而在夏天,這裏又是一個大火爐,酷熱難當,高溫把小城裏的生命烤成了人幹。投胎於此的人們,都是天生的苦命人啊!誰讓他們前世沒有修好,今世投胎於此活受罪呐。

 

鼓樓街,是一條有點知名度的小街,它從鍾鼓樓的腳下,最高處淌下來,一直淌到坡底下平坦處,最多也就兩三百米長度。鍾鼓樓是本城最著名的景點之一,是貨真價實的古跡,今天還健在,鼓樓街因此而得名,但名過其實,其實鼓樓街實在是不怎麽樣。鼓樓街已經不在了,我是說,那個人聲鼎沸,亂糟糟,髒兮兮的老鼓樓街,早就從地球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條寬闊的大道,道路的兩邊空蕩蕩,不複人煙,毫無生氣。馬路上行駛著公交大巴車,我不知道這條路現在叫什麽名字。我家的老窩,已經不再是以前的地址了,雖然老房子還在,但現在是一家麵館。我家並不住在鼓樓街。

 

鼓樓街的頂部是鼓樓菜場之所在,豆腐店當然是菜場的重要組成部份,但它並不在大菜場裏麵,而豬肉案子是在菜場裏的。當年的吾鄉人類,窮困者占多數,菜場裏最大的攤位就是賣鹹菜的地方,最大銷量的商品可能就是蘿卜響,辣條之類的廉價醬小菜。買豆製品吃的人肯定比買肉吃的人多出很多,而且吃肉的人們也是要吃豆製品的(反之則不然)。雖然人人都饞肉,但“肉食者寡”,是當時的基本國情。但願現在不是這樣了。魚攤也是在菜場裏的,地方也不小,但地麵和櫃台上總是幹幹淨淨的,因為大部分時間沒有人做生意,菜場裏基本上沒有魚賣。外界都說吾鄉人不喜食魚,實乃混說,真相是官商無魚蝦以供鄉人食用之!有史為證,我上初中時,就有去市郊農村深挖魚塘的經曆,我們是被校方強帶去的。

 

而鼓樓菜場的豆腐店,開在鼓樓街的中部,離開大菜場有一小段距離,位於鼓樓街與水井巷的交匯處。豆腐店的地方很大,前店後場,作坊裏總是熱氣騰騰,噪音轟鳴,工友們都是男人,都光著上半身,汗流浹背的在做豆製品。豆腐店的右邊就是繁忙的水井巷。左邊是一家“挑高籮”,即廢品收購點,門口放著拖廢品用的小板車,還堆放著很多回收來的破破爛爛,如:生鏽的廢銅爛鐵,舊書刊舊報紙,還有舊衣服,舊被褥,據說是從死人身上扒下來的。收垃圾的地方與做熟食的作坊相鄰,真是匪夷所思。

 

過了垃圾回收站,住著一戶人家,這無疑更讓人感到恐怖。這家有一不知道年齡的小男孩,小朋友一點不可愛,像從垃圾堆裏爬出來的,髒兮兮的樣子很可憐。他的頭是巨無霸,但身子卻很短小,上下比例不對,看上去很嚇人,一看就知道是嚴重的病態兒童。“住在垃圾堆旁邊,能不得怪病嗎?”,是不是?這娃兒用現在時髦的話說,算是“街紅”,不能叫網紅,當時還沒有互聯網。街上的人們都知道這個可愛的大頭寶寶活不了多久,但我確實記得他在鼓樓街上也玩耍了好多年,且無人管他,隨他在街上亂跑。所以,人們騎車路過這裏時就特別當心,萬一碰著這孩子可不得了。“鼓樓街上的人,都很厲害!”,這是我從小就有的印象,鼓樓街上天天都上演吵架甚至打架鬥毆。

 

豆腐店的門麵不大,但也不小。地方太小了做不了生意,豆腐店隻此一家,當然生意總是極好的,豆腐和其他豆製品等永遠供不應求。但要門麵太大了也不可能,鼓樓街雖然破破爛爛,但卻是一個地皮很金貴的地方,周圍的居民很多,他們經濟條件好,所以鼓樓街是做生意的風水寶地,寸土寸金。

 

在豆腐店門口,兩邊都攤排著貨架,右邊是一板板的新鮮出鍋的水豆腐,豆腐們平攤在木板上,下麵墊著一層厚白布,水從白布滲了出來,匯成了大顆的水珠,砸到了地麵上,即刻就結成了冰。左邊是放在大竹匾裏的豆腐幹,早就凍得結結實實,像磚塊。鼓樓街豆腐店平時隻賣這些最基本的產品。現在人們隨時可以吃到的其他種類豆製品,在當時是極為難得一見的。門口的案板上還放著一個破舊的小木頭箱,當然是收錢用的,下麵壓著一張舊報紙,旁邊還有一隻圓珠筆,和一隻肮髒的小破碗,裏麵是自製的劣質漿糊,已經在寒冷中結成了冰塊。

 

2

我的學校就在鼓樓街上。

 

冬至這天下午,從學校放學出來的時候,剛過了三點鍾,但天色已經開始昏暗了。冬至的日頭最短,但我這時還不懂這個天文學常識,無知少年以為這又是一個大搞封建迷信活動的好日子,就像春節清明鬼節那樣。

 

我家在黃泥塘,走到學校要一刻鍾,但我通常會在回去的路上至少花半小時,甚至更多的時間。因為我要在路上買些菜帶回家,鼓樓菜場和豆腐店就在我回家的路上。

 

黃泥塘,一聽這個名字就讓人頭大!這樣的名字是吾鄉的一道靚麗的曆史風景線,鄉裏還有一些這樣浪漫又迷人的地方,諸如“破布營”,“二道梗子”,“大樹根”,“西家大塘”……,應該說吾鄉有N道這樣的曆史風景線。美國有一句老話,“不要用封麵來判斷一本書的好壞”,這話讓我的大頭縮小到了正常尺寸範圍。我以前喜歡開無傷大雅的玩笑,不說我家住在黃泥塘,告訴別人我家“住在破布營”,“住在棉鞋營”,“住在二道埂子上”,如果人家問我,雖然我並不知道它們長在哪裏,長相如何。但我相信現在它們都被掩埋在那些高樓大廈的地底下了。

 

其實黃泥塘並不是一個狼狽不堪的地方,沒有汙水遍地橫流,也沒有滿世界的滾地龍。事實上,黃泥塘是一個很不錯的以中產階級家庭為主的地區,而且還有一些的高幹高知華僑之流夾雜其中,當然也有不能忽略不計的窮人們,但我們也都不住在滾地龍裏。據說黃泥塘以前確實是一大片爛泥塘,後來,美國人來了,在附近建起了醫院,中學校,大學,在這裏蓋了宿舍。再後來,中國人也來了,也在周圍建起了大學,政府機關,軍政機構,還蓋了一座舉世聞名的“老虎橋模範監獄”。於是鄉鄰們就喜歡說自己家住在“老虎橋”,這樣就省簡了很多口舌之累,知道黃泥塘的人畢竟不多,有人不想解釋黃泥塘在哪裏,怎樣去,就說家住老虎橋吧,因為世人皆知“老虎橋”。我家的窗戶就對著老虎橋監獄的炮樓崗亭,上麵的武裝軍警看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所以我們這樣說也不能算錯吧。

 

3

出了學校,轉上了鼓樓街,我就遭遇到了老熟人,“你站在這裏幹什麽?”,街坊複同學,小五子,站在一隊人中間,就在廢品收購站門口,我感覺好生奇怪,他是大教授家的公子哥兒,怎麽會出現在這裏?如果他站在鼓樓電影院門口,在鼓樓書店裏,甚至在鼓樓食品公司裏,我都會視他不見,當他是空氣。“你看不出來嗎?我在排隊哎,買豆腐!”,他說話很衝,一點不客氣。我又沒有得罪過他,我們還是老同學,關係一直都不錯,“他今天是怎麽了?中邪啦?有病嗎?”,我直視著他。“你家的老媽子呢?被你們家人開除啦?”,小五子搖搖頭,說:“老阿姨有急事回家了,她男人出事了”,“所以,替補隊員終於上場了”,我說。“她每年都要在冬至燒豆腐給我們家人吃,說這是本地老規矩,尼瑪我老子是廣東人,我媽也是,我們家冬天喜歡吃雞,但現在要在冬至吃豆腐,真莫名其妙!”。“你現在是老阿姨了,來排隊買豆腐,好!五少爺,恭喜你!再見,陳阿姨”,我很開心的離去。

 

走出沒有幾步,我忽然悟想到,為什麽我不加入陳五少爺呢?廣東人都吃冬至的豆腐,俺們河南人咋不可以吃呢?我就去排在小五子的邊上,買豆腐,晚上就有菜吃了,中!

 

我回到小五子身邊時,他疑惑地看著我。“小五子,我陪你排隊吧,我回家太早了沒意思”。他用眼睛斜著我,“李阿姨”,“我不是你家傭人,我家用不起老媽子,我也不要買豆腐。你不高興我陪你排隊我走”,吾欲離去,“李國凡,站住!”,小五子吼了起來。他的前麵有條長隊,他的後麵還有一條更長的隊。於是,我就乖乖的站回到他身邊去了。耍五少爺,我不費事。

 

小五子陳檀和我是小學同班,又上了同一個民辦中學,但不同班。同班時我經常去他家,去辦“毛澤東思想學習班”。他並不是一個積極的小革命,因為他家地方大,是黃泥塘的大豪宅,可以容納不少小朋友來學習。對他家我是不陌生的。陳檀父親是教授,他媽是中學音樂老師,陳家有五個小孩,兩個老三屆已經下放,三個還在中學讀書。陳教授是美國回來的,在附近大學裏教古羅馬文學,教授的脾氣和他教授的東西一樣古怪,讓人吃不透,人們對他敬而遠之。他們住在自己家的花園洋房裏,有個很能做的住家保姆服侍他們一家子。

 

“現在我成老保姆了,居然是我出來買菜”,陳家五少爺的口氣很是有些憤憤無奈,我明白了,原來,他剛才的脾氣不是衝我來的。當然,他也不敢。

 

“陳三,陳四呢?”,我隨口說,順著基本思路,上麵的人是應該先使用起來的。

 

“陳四說她身體不好,估計是月經來了。陳三陪老阿姨回家了,怕她出事”。

 

“女生不是天天都要到學校上課嗎?”,當然不說出條件從句。“怕傭人出事?出什麽事?她出事與你家有什麽關係呢?”,我想知道更多細節,就用疑問句型與陳檀進行對話,有啟發性,他沒有閱讀和言語理解障礙。

 

“聽說她男人在外麵有個女人,還把她帶回家,這個老女人到現在才知道,她接受不了。她在外麵賺錢養家,她男人用她的錢搞腐化,養別的女人。哈哈哈,……”,陳小五覺得這件事很好玩,忽然就開心了起來,我也覺得這很好玩,就跟著他也開心了起來。其實我本來也沒有不開心,也沒有多開心。

 

“還有這樣的事?那個老阿姨不是很厲害嗎?我們以前到你家辦學習班,受盡了她的欺負!”,我就被這個母老虎傭人為難過,她不讓我們在房間裏玩,說把地板搞髒了,把房間搞亂了。她就是個老媽子,對少爺的朋友這樣無禮,實在太過份!

 

“她確實是太厲害,所以她男的受不了了,而且她長期不在家,哪個男人受得了?當然要找其他女人的,不找才怪呢”,我非常讚同小五子的觀點,使勁點頭附和他,不必說話,不能打斷他。

 

“我媽看老阿姨精神失常的樣子,不放心,就讓陳三送她回家去了,事情搞好了再帶她回來。老女人快瘋了,說要去殺了她男人和那個女人,然後放把火就跳河自殺。她在我們家快二十年了,我媽離不開她了”,陳檀說的不錯,但也不全對。不是他媽,而是他們全家都離不開這個老媽子了!他們一家都是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資產階級。

 

“如果你家老媽子真想死,最好是去跳長江大橋,或者是去跳,玄武湖,但千萬不可以跳到我們黃泥塘的井裏去,我們夏天還需要用井水冰鎮西瓜”,我很認真的對陳檀說,他也同樣認真的看著我,滿臉狐疑,不明白我在說什麽,但頃刻間我們倆就同時爆出了狂笑,他一邊點頭,一邊歇斯底裏般的狂笑。旁邊排隊的人也在偷聽我們的對話,他們直搖頭,還會流露出來鄙夷的表情吧?雖然我沒有看到他們的臉子。但這無疑提升了我們倆的快樂度。

 

在嚴寒裏排隊,不羈是一種痛苦的煎熬。但我使陳五的排隊煎熬變成了一種難得的精神享受。雖然我們後來沒有再一起排過隊了,也一直都沒有聯係,我知道他就住在離開我不遠的地方,紐約長島。

 

4

陳檀和我很開心的用胡言亂語打發著無聊的排隊時間,暫時忘卻了嚴寒,但嚴寒沒有放過排隊的人們。他們早就不能容忍了,後麵的人不斷的在吼叫,快點兒來,我們都要凍死了!。事實上,我們的隊伍隻移動了一小段距離,就在原地不動了。我發現,豆腐攤子上,空無一人,走過去一看,原來豆腐攤上什麽東西都沒有,賣斷貨了。就在這時,那個賣豆腐的女人從作坊裏麵出來了,東西來了東西來了,她大聲的叫喊著,屁股後麵跟著幾個男人,抬著一板一板的新鮮豆腐和很多豆腐幹,堆放到了貨架上。

 

排在隊伍前麵的人們,看到他們盼望著的東西出現在眼前,並沒有露出興奮的嘴臉,而是很不客氣的批評豆腐店沒有把事情做好,你們早就應該把這些東西準備好了,讓我們白白浪費了那麽多時間,這麽冷的天,誰能受得了啊!,一個男人大聲的批評豆腐店的不是,完全正確。

 

我們沒有人手,實在是太忙了,顧不過來,女人回應了男人的話,一絲歉意沒有。她一邊說著一邊把錢箱等做生意的東西,重重的放回到她的麵前,她馬上就要開賣了。就在這時,一個聲音從不遠處響起,我們哪個人不忙啊?!今天是冬至難得,我就想買塊豆腐吃吃,我都排了兩個多小時了!我半夜就上班了。一個女人也爆發了。

 

這時,豆腐西施忽然間停下了手裏的動作,把剛才戴上的橡膠圍裙又從身上一把拽下來,手套也脫掉。眾人驚呆了,她這是要幹什麽?,沒有人敢問她,更沒有人敢批評她阻止她這種撩挑子的行為。

 

老子天天都做早班,從早上6點鍾起就站在這塊賣豆腐了,一直站到現在!老娘到現在都還沒吃中飯呢,水也不敢喝,尿都來不及去撒!,這時她已經從豆腐攤裏衝了出來,急匆匆地向著鼓樓街的上方奔去,隨即就消失在黃昏的人流之中。

 

5

豆腐西施瞬間消失了。她是一個文化不多,說話和舉止都很粗俗的市井女漢子,矮胖,大圓臉,小眼睛。兩個麵頰上各有一個紅紅的疤痕,那顯然是凍傷,相信她的足上也有凍瘡,屁股上還有痔瘡,長時間站立在地麵上勞動的人們,都會有這些免費贈送的。人們呆呆的站在馬路邊,大家相互看看,心照不宣,“她是去廁所了”,鼓樓街廁所就在那個方向。女人的最後一句話,讓她的顧客們明白,她就要憋不住了,本來還可以再忍一忍的,忽然間因為他們的批評,使她情緒突發激動,刺激了她的膀胱,也可能是她的消化係統,也可能都是,她馬上就要火山爆發了。

 

作孽哦,真作孽!這個豆腐吃得是真作孽哦!”,一個排在我們前麵的老婦人喃喃自語道。她是在說哪個作孽?是說賣豆腐的?還是說買豆腐的?也許都對吧?“作孽”在江南一帶的平民語言中是“可憐”的意思,也有“罪過”的意思。老嫗的話裏應該是這兩個意思都有,如果我沒有猜錯。

 

活是尼瑪,豆腐哪天不能吃啊?非要今天吃嗎?到了夏至再吃不行嗎?今天吃了就多長塊肉啊?老子豆腐還沒吃到嘴,身上的肉早就凍縮掉了!,一個煙酒嗓老男人說,他的話引來了一串笑聲。陳檀也跟著人傻笑,我不明白他在笑什麽,我也跟著他笑了起來,其實我是在笑他。

 

不好,我也要去上廁所,請幫我看一下我的籃子,一個排隊鄰居對她身後的中年女人說。

 

那我也要去,我們一道去吧,我早就想去了,中年女人對身後的人說,要他幫她們看著位子,小男孩點點頭,他是陳檀。這時又有幾個隊友去上廁所了,人們不知道還有多少時間才能買到豆腐。

 

6

天這時已經黑透下來了,而人們的情緒就像那黑暗裏的燈光,明亮了起來。因為大量的豆腐和豆腐幹就在他們的眼前,隻要豆腐西施一回來就可以買到手了。這些同病相憐的人們,開始七嘴八舌的說起了話。

 

一個人說怎麽隻有她一個人在賣豆腐呢?這起碼是兩個人的工作啊,一個人負責給顧客拿東西,一個人管收錢,貼豆腐票。一個人根本就沒有辦法做生意啊!你們看她的兩隻手,都凍成了什麽樣子了......。人們對豆腐西施的態度已經發生了微妙的變化,有了對她的理解,同情,甚至是憐憫。原來隻是恨她做事太慢,”這個人太笨拙“,廣大群眾一致認為。

 

一個中老年婦女說豆腐西施早就應該去廁所了,女同誌不能這樣憋尿的,身體會出大問題的,我是鼓樓醫院的。醫院的宿舍大院就在豆腐店街對麵。

 

“你是那個科的醫生啊?,她邊上的女人轉過身來問她。

 

“你猜猜看呢”,中老年婦女微笑著說。

 

“這怎麽能猜出來啊?醫院有那麽多科呐”,女人聲音裏透著一絲不悅,她喜歡直截了當。

 

“內科還是外科?還是開刀科?”一個男人多嘴。

 

“兒科?接生婆?還是婦科?我經常去哎”,一個女人緊接著多嘴。

 

女人不搭理他們的問話,但她臉上還掛著微笑。“你不說,你到底是不是醫生啊?”,男人有點沉不住氣了。

 

“我已經退休了”。

 

“退休了還是醫生哎!”,女人的話裏夾雜著一絲怒氣,她沒有說錯,我同情她。

 

“會計,我原來是鼓樓醫院食堂的會計”。

 

我們在旁邊的人聽到這個回答,肚子笑痛疼。

 

“我剛才是逗你們開心的,我就是醫生,是治療腎髒病的醫生”。

 

她到底是醫生還是會計,人們都不介意了。她的幽默驅散了嚴寒帶來的痛苦。

 

7

這時,豆腐西施終於回來了。她先進了豆腐店把手洗幹淨了,再帶上圍裙和護袖。圍裙的長度對她來說實在是太過長,從她的脖子一直到她的腳麵,讓這個矮胖女人走路很不方便,太遭罪。她把錢箱打開,把貼著豆腐票的人民日報碎片和漿糊拿了出來,最後帶上手套,繼續賣她的豆腐。

 

這麽忙,怎麽就你一個人呢?本來不是你們兩個人賣嗎?,一個前麵的老顧客對豆腐西施說。

 

她看了一眼老顧客,這幾天買豆製品的人太多,天太冷,菜場沒有菜。後麵車間天天都在加班,沒有人來代替丁翠雲。她男人腦溢血,在醫院昏迷不醒,就剩這幾天了,女人有氣無力的說話,她把剛才的霸氣也拉在廁所裏了。

 

你下回不能再醬子賴,你會得腰子病的,女人家是不能憋小便的,那個自稱是鼓樓醫院的老女人,軟款款的說著。我喜歡這個狡猾的女醫生。

 

你先吃口東西再做事吧,我們不急,一個老婦人過去把一個油球遞給了賣豆腐的女人,還是熱的,趕快吃!到現在都沒吃飯,可憐死了,這個油球是豆腐店對過小店裏買來的,四分錢,一兩糧票。很多海外的親朋好友,至今都對油球懷愛在心,念念不忘。

 

賣豆腐女人連謝都不說一聲,拿到油球就吃了起來,她吃相很粗魯,但人們卻一點都不介意,沒有人對她說話,讓老子或是老娘靜下心來吃。當然這時她也顧不上說話,一個勁兒的吃,吃,吃,她的身體,從廁所出來,已經空上加空了,她肯定餓極了。我至今還記得她在頭頂的燈光下,站在幹子和豆腐中間,狼吞虎咽地吃著油球的畫麵,甚是醜陋。半個世紀過去了,這個不雅的畫麵沒有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模糊,而是在我的心目中越來越美好,溫暖,明亮,高大,永遠都不會消失。

 

8

陳檀和我走在回家的路上,愉快的繼續著我們的胡說八道。豆腐放在他的籃子裏,當然是要他拎著。

 

你發現她用來貼豆腐票的報紙了嗎?,我問陳檀,他說是人民日報。我說你知道是什麽地方來的嗎?

 

我怎麽可能知道,這與你,和豆腐有什麽關係嗎?,他疑惑地對我看了一眼。

 

陳檀是個俊美男子,但他的智慧好像沒有他的容貌那樣出色。但他絕對不笨,一個小小暗示就能搞定他。我需要踢他一屁股。

 

我們剛才排隊在什麽地方站了很長時間?你忘記了嗎?

 

在鼓樓街啊,這還用問嗎?你什麽意思啊?啊,我明白了,你是說報紙是從挑高籮那裏撿來的,是垃圾

 

我沒有說過這個話,我也不知道他們的報紙是哪裏來的,是你從說的

 

豆腐店的人都是文化水平很低的人,他們絕對不可能讀人民日報吧?鼓樓街除了我們學校有人民日報,隻有收垃圾的才可能有人民日報!。陳家五少爺,言語中流露出了不無得意的口氣,好像他破了一個無名女屍案。

 

晚上,我們終於吃到了大蔥燒豆腐,但不是正宗的本地版冬至豆腐,而是用了黃燦燦的咖喱粉取代了黑乎乎的醬油,豆腐的顏色從紅色變成了黃色,大蔥咖喱肉末豆腐,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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