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多老同學網友好友損友們,都把同樣題材的視頻不約而同的推送給我,還三番五次。他們都對我錯愛備至,以為我對短視頻上拍攝的地方魂牽夢繞,時刻掛在心上。我不知道人們怎麽會有這樣的印象,很有意思。
這是哪裏呢?此乃一網紅景點,位於南京鼓樓山西路寧海路交匯點,那幢半圓形的黃色建築物。這裏是鼓樓區圖書館,至少半個世紀前肯定是。
其實,我沒有對這裏耿耿於懷,念念不忘,雖然過往發生在此的故事記憶猶新,縱然是半個世紀前的陳芝麻爛穀子。如今此處還是不是圖書館,不知道,上網查一下,即刻就有準確答案,但我不想去做這件事,它是,或不是,與我又有何幹係呢?它對我不重要。
既然它與我無足輕重,毫無關聯,那為什麽要寫字呢?
我沒有答案,我也說不清,但我的腦海裏不斷浮現出來他們的身影。我要把他們請出來,大家見一麵。
1. 鼓樓區圖書館,就在這座樓裏的第一層,這是一座兩層樓洋房,也可能是三層。正中間部分是高凸出來的。它不是一個普通意義上的建築,造型設計不是民居,是西式現代建築。我作為一個毫無見識的初中生,也知道這裏以前一定是公共建築,不是官府衙門,就是什麽大機構所在,這個大房子的派頭明擺著。就是今天的生人也能輕易的辨別出來,這是一件民國時期的老貨。
在文革時期,圖書館門外還有一道圍牆,把前麵砌成了一個大院子。圍牆應該是後人加上去的,與主體建築風格不搭調,一看就是粗製濫造偷工減料的活。圍牆外麵是宣傳櫥窗,裏麵貼著宣傳文化大革命輝煌成果的報紙和照片。但圖書館是一個孤島建築,沒有人行道與之相連,出來就是大馬路,而且還是繁忙的交通要道,沒有路人通過圖書館門口,如果不是進出圖書館的話。所以,用於革命宣傳工作的櫥窗,並沒有發揮出強大的功能,沒有起到應有的作用,真太可惜了。至少我從來沒有發現過有人站在那裏閱覽櫥窗裏的宣傳材料,我去圖書館的次數不可謂不多。倒是在大門外,就有一個交通警察在指揮著過往車輛,說明這裏是交通要道,情況複雜,需要交警特別關照行人和車輛的安全。今天這裏還是“濤聲依舊”吧?也可能更糟糕。
2. 鼓樓區圖書館的大門,正對著山西路,在它背後有好幾條馬路發射出去。圖書館的左邊是江蘇路,右邊也是江蘇路,右邊再轉過去第一條路就是寧海路。如果有一把大刀,沿著江蘇路,一刀切下去,一邊是山西路片,一邊是寧海路片。山西路一側,是相對貧困地區,而寧海路一側,乃是南京最高尚地段區塊,住著很多達官貴人高級知識分子。鼓樓區圖書館有幸被我的大刀切進了這塊高尚地段。
雖然山西路現在是人五人六的樣子,其實以前就是一條小破街,街上也都是破破爛爛的小店麵,肮髒的金川河從山西路穿流而過,河邊有大片的貧民區。河道早已消失了,但窮人是不會消失的。沿著山西路走下去就到了山西路廣場,這裏才變得好起來。廣場周圍很熱鬧,有很多商店,食品店,飯館,書店,郵局,電影院……,南京最古老的鴨子店“韓複興”,還有“小蘇州”食品店,都在這裏,都是最著名的老字號。
“小蘇州”的門口,總有人在排隊,買寧波水磨年糕。年糕在天涼時才有賣,好像全世界的年糕都是在天冷時製作。做寧波水磨年糕時,要把米漿灌注到模具裏再蒸熟,做好的年糕是條狀,樣子很可愛,質地堅如磐石,方可切成薄片,以便存儲,對付饑荒。在購買年糕的人群中,操吳音者眾,鮮有北方或本土口音者。還有上海人,看到南京有這樣好的寧波年糕賣,大驚小怪的以為發現了新大陸,南京人不吃煎餅包大蔥,天天蒸饅頭的也很少,吃大米。
我就在附近的小學,山西路小學念書,上學放學都會路過這裏,不時相幫鄰人買過寧波年糕。一斤糧票,兩毛四,買幾斤年糕?不記得了,但肯定不止一斤,也不是兩斤。再多說一句,幹的年糕片可以爆成“貓耳朵”,“炸炒米的”就幹這事,工錢是一毛錢。“貓耳朵”就是早年的膨化食品,小孩子們都喜歡吃,但我不,沒覺得有多好吃,而且對它印象差,“不實在,騙小孩的東西”。
其實我小時候是沒有“貓耳朵”吃的,我家極少買寧波年糕,隻有在春節時才舍得買,切成極薄的年糕片,風幹,當然是不會炸成“貓耳朵”當點心吃的,做炒年糕,或湯年糕,都喜歡。到現在我都喜歡做肉絲雪菜年糕,韭黃年糕,年糕湯等。雖然沒有寧波年糕,用韓國年糕片也很不錯。我從來不買華人超市裏的膨化食品,這是“貓耳朵”產生的後遺症。但Costco裏的產品我們都非常喜歡吃,家有總有幾種口味的膨化食品。
3. 上小學的時候,我對山西路廣場一帶很熟,天天都路過這裏。但到了上中學時,就對寧海路一帶更熟了。鼓樓區圖書館就長在寧海路的頭頂上,長長的寧海路,就是從這裏起始的。
上中學的時候,有相當長一段時期,每天放學都會與同學一起,順著寧海路,去鼓樓區圖書館閱覽室看報刊雜誌,當所有能夠看得到的東西都看完之後,也去看書。
我們幾乎天天都會放學去圖書館,看到天黑透了才回家。聽起來俺們好像是人心目之中的好後生,雖然在文革時期,依然暗自發奮苦讀。文革結束,恢複高考,一舉中的,進入高等院校,成為天之驕子雲雲。事實上,曆史不是這樣安排咱滴,這不是俺的故事。事實上,後來俺們都沒有進入高等院校,俺還是一粒小草籽。別人怎樣飛黃騰達俺知不道,這時大家都早已進入社會,分道揚鑣也。
鼓樓區圖書館,麵對的讀者是最底層的民眾,坐落於熱鬧的山西路上,應該會有很多讀者來閱讀,但事實上不是這樣的。我們每天下午來的時候,閱覽室裏空無一人,直到我們離開的時候,還是沒有幾個人。那是一個無書可讀的蠻荒時期。
閱覽室裏有所有的主要報紙,還有所有最受歡迎的雜誌,但最多的還是毛選,和馬克思列寧等人的書,排列整齊的躺在玻璃櫥櫃裏,書的白色表麵已經微微發黃,光線照射的時間太久變色了。
閱覽室房間不算很大,但也不太小,布局也是中規中矩,燈光明亮,碩大無朋的寫字台,讓人讀書寫字很舒適很方便。冬天房間裏還生了火爐,當然火爐子靠著工作人員身邊,是為他們取暖才生火爐的。
4. 圖書館的工作人員,通常都是比較有知識和有修養的人,通常都能回答讀者提出的不太艱深的問題,他們自己都是大量閱讀的人,所以知識廣博。這是我在美國生活所得出的印象。鼓樓區圖書館的工作人員,相信也是很有知識的,他們的稱呼都是某老師。事實上,她們確實是老師,清一色的小學老師。
我母親以前就是小學老師,但她從來沒有在圖書館裏工作過。她的同事後來不想做小學老師了,就調到這裏工作。母親同事的先生當時的職位是南京軍區保衛部領導人,所有最高層中外領導人來南京的保衛工作都是他的職責,位高權重,人們可以在報紙和人民畫報上看到他的身影。所以孫老師不想到學校上課了,就調到了鼓樓區圖書館做圖書管理員,聽起來倒像是她犯了錯誤被貶職,被剝奪了教師資格,但事實上是她自己要來的。孫老師不是女強人,但她的願望也是要滿足的。當時她男人是很有身份和地位的軍人,她若想上天,也有人為她搭梯子。不是誰都能來這個小圖書館補破書的。
圖書館裏還有一些女士們,以前也是中小學教師,但她們的丈夫不一定位高權重,很可能啥也不是,就是部隊裏最底層幹部,“帝國的小軍官”。這些女人們都是他們老家的“糟糠之妻”,等待隨夫從軍的時間到了,她們就來南京做了隨軍家屬。但她們的老家多半是在蘇南蘇北甚至更遙遠的地方,說的是當地口音很重的語言,或者學曆不夠,使得她們無法進入南京的學校做教師,於是就被分到圖書館打雜。當我第一次在圖書館接觸到這些“鄉村女教師”時,感覺是很詫異的,“這麽悠閑輕鬆的好活,怎麽會是她們在做呢?”。坦率地說,她們的姿態和語言都很明顯的表示出她們來自遙遠的異地他鄉。這個答案是我後來在同學家的部隊大院裏發現的。
孫老師被調到了圖書館工作,管理圖書,就在她自己的辦公室裏。她不需要接觸讀者,也沒有工作量的要求,圖書們很聽話,她感覺身體不舒服,可以隨時回家休息,或者請病假不來上班。她就住在附近的部隊官邸裏。而那些隨軍家屬張老師王老師們,就不能這樣隨意了,她們是要站在櫃台前接待讀者的,是要進去書庫裏找書,是要爬高上低的。雖然當時這家圖書館並沒有多少書籍出借。我就讓她們找過很多書,雖然大部分書都沒有找到,但她們還是要進去找了才能知道,有?還是沒有?我要的書。
5. 孫老師的工作是全圖書館最輕鬆的差事,就連館長大人也不能這般瀟灑,接下來就算是閱覽室裏的那位女士,王老師的工作了。王老師以前是不是真的是老師?我看她不像。王老師是一個年紀頗大的婦人,臉上的褶子很密,臉皮子烏黑,頭發也烏黑。當時還沒有染發技術,所以從她的頭發上來看,王老師的年齡也可能不算很老。
王老師說話中氣十足,很快,也很衝,她的做派很粗魯,如果有人在閱覽室裏大聲一點,她是要罵人的,鐵麵無私,還會把人攆出去。閱覽室裏隻有她可以肆無忌憚的大聲說話,但她說出來的話,可不像一個做教師的女人,斯文不足,粗鄙有餘。
向她借雜誌,她會把雜誌扔在玻璃台麵上。多換幾次雜誌,她就不耐煩了,會把臉拉下來,隨手扔一本雜誌給你,“你看這個就好,很適合你”,給你一本很爛的雜誌,不是你想要看的。但這還不是王老太最讓人痛恨的地方。她戴著一副玻璃杯底般厚的眼鏡,瞪著眼睛對人說話,一口惡狠狠的老南京土話,讓我想即刻逃離,永遠都不想再看見這個老女人。
閱覽室裏,除了王老太,還有一個年輕男子“坐台”,他們不會同時出現,王老太不來時,年輕男子就在櫃台旁守著。男子很是安靜,冷冷的,目無表情,一言不發,他會把你要的雜誌默默地放在台麵上,然後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繼續埋頭看書。他看的書既不是數理化課本,也不是世界名著,(當時就是有這些書也不敢公開看),更不是專業學術著作,他的年齡也就二十多歲,更像是一個老三屆的人。我偷看過他看的書,沒有感覺他是在苦讀,鑽研,讀的不過是些閑散文字,絕無深文大意,他也是在打發無聊的時間。後來恢複高考了,我沒有聽說過鼓樓區圖書館有人“中舉”。
6. 我也借圖書館的書,我有借書證。借書證是很精貴的,很不容易搞到。這個小破圖書館,本來就沒有多少可供借閱的書,西方文學作品等封資修讀物,在文革時期更是不可能出借,能借出來的圖書,少之又少。資源極度匱乏,圖書館當然就不會發放足夠的借書證。當我拿出借書證時,“鄉村女教師”大驚,“你居然也有證!”,我通常是用學生證借書看,在圖書館關門時,書就還回去。這時,孫老師已經在圖書館了,是她幫的忙。
事實上,在文革時期,是沒有任何有意義有價值的書能夠從公共圖書館裏借到的,能夠借到的書也是幾近垃圾的無聊讀物。記得從“鄉村女教師”手裏接過“中國土特產”一書時,我足實難以置信,她這次沒有把書收回去!因為她們是有“生殺大權”的,她們認為的“壞書舊書”,可以決定不借給你。
在文革沒有結束的時候,一故人帶來了一些海外的罐頭,其中有一瓶是鳳梨罐頭。所有的人都不知道鳳梨是什麽,一致認為是菠蘿,鳳梨就是菠蘿的另外一個名字。我說它們是兩種不同的水果,鳳梨是台灣的特產。隻有那個故人知道我說的是正確的,雖然我沒有看見過菠蘿和鳳梨。他驚訝極了,“你,怎麽還知道鳳梨!?”。一中國內地貧戶小屁孩,碰巧知道了這個shit,他在“中國土特產”小冊子裏發現了答案。這位故人後來幫我來美求學,可能也有“鳳梨”的因素吧?當初的小草籽,最終還是在美國的大地上發芽了。
“鄉村女教師”們,階級覺悟高,有著超敏銳的洞察力,通過你借什麽樣的書來判斷你是什麽樣的人,你有什麽樣的思想。她們就是巫婆。“你年紀不大,但思想很複雜哎,你很危險哦”,“鄉村女教師”看了我要借的書,每每對我說。我到現在都想不明白,一個十幾歲的初中生,混沌未開,人生還停留在“含苞待放”的蒙昧狀態,何來“思想複雜,還很危險”?其實我倒是真希望我是個“思想複雜”的人。荒唐的“鄉村女教師”,永遠的“鄉村女教師”!
7. 我和同學去鼓樓區圖書館的時間,並沒有持續很久,因為沒有好看的東西吸引我們去,以後就沒有再去過這間圖書館了。但半個多世紀前的情景依然曆曆在目,那個滿嘴山東膠東話的孫老師,那幾個口音濃重的“鄉村女教師”,那個凶巴巴的老南京王老太,那個一聲不響的俊美年輕男子,那個天天坐在閱覽室裏抄寫人民日報的光頭古怪男人……。他們很可能已經作古,唯有那個年輕美男子現在應該是70多歲的人了,如果他還在的話。他是一個高幹子弟,有著清俊的麵龐,濃眉大眼,目光犀利,高冷無聲,他一直在藐視著我們這些無知小屁娃兒。他是一個老三屆,下放蘇北農村,但在家保養。他家就在附近,所以經常在閱覽室為王老太代班。 王老太,是他媽。
該圖書館,應該是俺在南京的13年裏看到最多次的南京公共建築。學生時坐的三路公交車,要圍著圖書館轉,終點站就在附近的江蘇路上,一條臭水溝旁邊(今天才知道它叫金川河)。步行去山西路廣場附近的書店或電影院,也要經過鼓樓圖書館。後來的一日三餐,材料都得去汙水濁流的山西路菜場,在那裏淘寶,天天早晨騎個自行車圍著鼓樓圖書館轉一圈。
圖書館離俺那麽近,但又覺得是那麽遠。從來沒有進去過,因為俺知道,裏麵肯定沒有俺需要的書或雜誌。那時,俺嗷嗷待哺,對風華月雪文史哲沒有閑情逸致,因為不能當飯吃。俺得去科技圖書館尋查科技資料,寫科技論文,雖說從裏麵淘不出“黃金屋”和“顏如玉”,但能掙得去山西路菜場買菜的錢。另外,鼓樓圖書館也沒有俺需要的國外大學介紹,和海外留學資料。但是,天天圍著鼓樓圖書館轉,轉多了轉久了,也轉出了感情。今天,看到題目,讀著文章,有心一跳眼一亮的感覺,但沒有了驚喜,主要是因為這座圖書館,已經變成了南京旅遊打卡的一個景點,微信裏看了太多它的前世今生的照片。
當年,寧海路頤和路莫幹路北京路等路上,留下了俺許許多多腳印和自行車軲轆印子,現在都紛紛成了旅遊參觀的地方。民國哪個要人故居,西方哪國大使館,等等,都不是俺感興趣的東西,俺感興趣的,是那一條條路,看起來那麽熟悉。
從這條線上得知,文學城裏藏龍臥虎著這麽多南京老鄉,俺這就去拜讀大家們的大作。謝謝作者的美文,讓俺有了一次美美的回憶。:) :) :)
問候,很喜歡你寫的寧海路的故事。
問好老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