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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往事 (6-11)

(2024-04-20 09:37:37) 下一個

 

6.    數學測驗

一天,黃昏時分,高連長大步流星的來到教室裏,把他的軍用挎包狠狠地砸在上課的小破桌子上,“你們一個人也不要想走!不要想著放學回家!馬拉戈壁滴,都給老子老老實實地坐回去!”。大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高連長的脾氣從來都沒有這樣大過,都乖乖的坐回自己的小板凳上。高連長從挎包裏掏出來一大卷紙,原來是上星期做過的數學測試考卷。

 

高連長是工廠來的工宣隊員,政治上絕對可靠的同誌,用他來上政治課,是上帝的最佳安排。但政治課一星期隻有兩節,高老師上得很不過癮,他歡喜“為人師表”,“人之患”,高先生不懂。他除了喜歡上政治課,還喜歡把我們班同學留下來開會,聽他大講特講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大好形勢,從農業講到工業,軍事,文教衛生;從國內講到國際……。當然,所有內容都是他從報紙上看來的,瞎說他不敢,也沒有那個水平。

 

高連長的教師辦公室就在我們教室的隔壁,但他是從來不坐辦公室的,他喜歡背著挎包,背剪著雙手,站在教室後門外麵看我們上課,他什麽課都來看,除了外語課不來看。他最喜歡看的就是數學課,因為他沒有困難理解那些簡單的數學知識。所以,他很有底氣走進課堂,訓斥搞不懂數學知識的同學,然後就“自然而然”的接著剛才的內容說下去,也就是重複已經教過的內容,他就很自然的變成了上數學課的教師。他用的是自己的市井語言上課,很有個人特點,粗鄙但有效果,苦大仇深家庭的草根娃吃這一套。而弱不禁風的馬指導員似乎更願意讓高連長來替她上數學課,她就靠在一邊歇著。所以,本連第一把手,高連長,拿著馬指導員的數學考試卷子,不是很正常嗎?

 

“啪”,一聲巨響,一隻大巴掌拍在了桌麵上,高連長的手掌,壓在了考試卷子的上麵,他的大巴掌也把嘈雜的教室打得安靜了下來。我們都知道,高連長君子動口不動手,他是不會也不敢打人的,但這一巴掌還是讓我們心驚膽戰。高連長是恨鐵不成鋼啊,他不能打人,還不能打這些爛紙頭嗎?這都是些什麽狗屎成績啊?!如果我是那位高連長,早就想把你們這些爛人都撕碎掉!

 

高連長,坐在他的破板凳上,眼睛瞪著我們全班同學,來回掃了掃,然後拿起了一張考卷。“王翠紅,45!”,他大聲報出了測試成績,還把王翠紅的卷子拿起來抖了抖,好像有什麽髒東西掉在紙頭上麵。我今天還記著這個名字,是因為“翠紅”太難聽,聽著別扭,更像是解放前妓女的名字。

 

“李順財61,陳玉琴60,孫小妹67,馬福富66……,周興旺55,你就得這個分數,你家還能興旺啊?你就是個敗家子!”,高連長的話,引來一片歡笑聲,興旺也開心的大笑,他應該對自己的名字和分數都很滿意,才能這樣歡笑。

 

“蘇德貴,你一個月吃多少斤糧食啊?”,高連長看著他,“我不知道哎,高老師”,蘇德貴很老實,“28!”,“不對,高老師,中學生是32斤一個月,小學生才是28斤”,某同學說。“馬拉戈壁的,是28分!”,“啪”,高老師氣得把手又砸在了桌子上,“他隻考了28分,他不配吃32斤糧食,你們都不配吃這麽多,糟蹋糧食!”。完全正確!

 

“高老師,32斤不夠我吃,我至少要吃100斤”,孫大強說,接著又是一片哄堂大笑。“你他媽的就是個飯桶,就會吃,造糞機,你的分數更低,還不到28,你是蠢豬!”。孫大強是我們班的活寶,老留級生,老油條,罵他是沒有任何意義的。但他人不錯。

 

“高老師,王桂英還要吃50斤呢”,孫大強繼續挑戰高連長,全班同學又哄堂大笑起來,氣氛愈發熱烈了,這次連高連長也忍不住笑了。王桂英是一大女生,是我班勞動模範,打掃衛生主力,據說已經留了兩級了。我們班不止她一個老人,還有好幾位老哥哥老姐姐。

 

高連長終於報完了分數,超過60分的同學不多,全班的平均分數也不到60分。這是一個悲劇性的結果,今天是我班的一個悲傷的日子,但教室裏絲毫沒有悲傷的氣氛,大家都蠻開心的,沒有人在乎成績,任何成績對這個班的同學來說都不重要。這時,天已經黑透了,馬上就要放學了,明天,是星期天,我們當然是很開心的啦。

 

我沒有聽到高連長喊我的分數,我很無所謂知不知道自己的分數,我也沒有興趣問他。那個考試我感覺很簡單,沒有當回事。我就期盼著他早結束,我們早被釋放。但高連長並沒有忘記我,“我們連不是每一個人都考得不好的,也有成績好的,99分。但這個人還是有很多問題的,天天遲到早退,從來不積極參加集體活動,從來不打掃衛生,從來都不發言……。他是白專分子,我們無產階級要的是又紅又專的革命事業的接班人……”。這時我一下子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不是靠我,你們他媽滴還考不到這麽多的分數呢,馬拉戈壁!”。看到好幾個同學都對著我擠眉弄眼,傻笑,我也對著他們傻笑,算是回了他們的注目禮。

 

7.    高連長萎了

這次數學測驗結果,對我們班同學來說並沒有產生任何影響,沒有人當回事,倒是對高連長產生了嚴重的影響,他隨之發生了顯著的變化。

 

高連長,忽然不再來看我們上數學課了,上課時也不進教室訓斥同學了,也不替馬指導員上課了。聽說他被認定為是造成我們班數學成績惡臭的罪魁禍首。他闖進教室自說自話的上課,破壞了數學教師的正常教學工作。這無疑是一件性質很嚴重的事情,甚至可以說他是在破壞我校的大好革命形勢,做著階級敵人想做而不敢做的事,如果“上綱上線”分析,就是這個結論。還有,高連長也不再來看我們上其他課了,也不像以前那樣侮辱同學了,他一下子老實了很多。我們都很高興有這樣的變化,大家都相信,學校當局肯定警告過他,所以他不敢再那麽喪心病狂,不得不有所收斂。

 

8.    泛低主席的軍代表

如果說高先生在麵對我們班小屁孩兒時,還多多少少有幾分耀武揚威的教師麵孔,但他在麵對其他人類時,就完全是一副偽連長的嘴臉了。他永遠都是挎著舊軍人包,雙手背剪著在身後,挺胸抬頭,昂首闊步,不拘言笑,超級的一本正經。而最明顯的差別就是,在與別人說話時,他的語言還是很文明的,聽不到滿嘴髒話了。他的態度依然強勢,氣場很足,“工人階級領導一切”,就是他的精神支柱,底氣。所以,高連長並沒有勢微,依然來上政治課,每天下午都要來“布道”,他的個人威望,不受我們數學考試成績影響。

 

一天下午,我們在上外語課,不久就聽到激烈的辯論聲,從對麵的辦公室傳來。我連高連長與我軍軍宣隊隊長,矮指導員同誌在爭論。(不知其姓)。聽上去,高連長似乎更有力量,說出來的話,也都是耳熟能詳的語言,鏗鏘有力。而軍人的話語,很難聽得清楚,他是豆沙喉嚨,嘶啞地聲音加上頑固的鄉音,是很難與高連長抗衡的。

 

“林彪同誌,林副主席,是毛主席最親密的戰友,是接班人,你還是部隊派來的軍宣隊隊員,你的思想覺悟應該比我們普通老百姓高,但你剛才卻說出這樣的話,我聽了很生氣,我必須向你指出來,你已經嚴重“泛低”了主席和林副統帥!這是嚴重的政治錯誤!”,高連長的話,傳到了周圍的教室裏,上課的人是都能聽到的。

 

高連長說出來的話,聽著讓人感到害怕,不寒而栗,份量是很重的!但我們的教室裏卻頓時爆發出來一陣哄堂大笑。那個站在黑板前寫英語課文的李先生,也笑得忍不住直發抖,他把手從黑板上拿了下來,用臂膀夾住了自己的身體,試圖控製住爆笑引起的顫動。其結果是我們在進行的外語測驗,因為他專心致誌的偷聽他們的對話,把答案作為試題寫在黑板上了,而他自己全然不知。而我發現他寫錯了,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保持沉默。

 

9.    衝突

自從高洪亮的聲音穿越了辦公室,飛到周圍教室裏的老師同學們耳朵裏,所有的人都像被按下了暫停鍵,一切都靜止住了,人們情不自禁地豎起耳朵聆聽著辦公室裏的動靜。我想,發生在我們教室裏的爆笑,也會出現在其他教室裏吧?此時此刻,整個教學樓裏鴉雀無聲,高連長正在發動著進攻,向著我校政治上最為正確的軍宣隊隊長軍代表某同誌。

 

我們教室隔壁的教師辦公室裏,有各種報紙和雜誌,就放在那裏任人閱讀,學生們也可以坐在裏麵看報紙。從這個意義上講,這裏更像是一個公共閱覽室。我想這是因為這間學校剛剛成立不久之故,還是一窮二白的窮棒子學校。這間辦公室裏除了幾張破桌椅之外,家徒四壁,什麽辦公室用品都沒有,也看不到一件學校辦公室裏通常都有的教具和櫥櫃。所以,在這個辦公室裏,來看報紙的人,比辦公的教師多。而來看報紙的學生,我隻見過一個人,就是我自己。但我必須承認,高連長和軍代表先生經常來這裏看“人民日報”和“參考消息”的,幾乎就是“天天讀”。

 

老實說,軍代表先生剛才說了什麽大逆不道的話,他們二人的全部對話內容,至今無人知道,因為軍代表先生有著沙啞的嗓子,說的是鄉音很重的南方地區土話。下課的時候,很多同學都跑過去看熱鬧,發現辦公室裏隻有他們二人在看報紙。可能剛才在裏麵的人發現他們在爭論,不想惹得一身騷,便早已逃之夭夭了。

 

軍代表的臉,緊板著,黑裏透紅,頭上還掛著細細的汗珠子,軍帽放在辦公桌上,一看就是一個老實山裏人。“你完全是亂扣帽子,亂上綱上線,你根本就不了解我們部隊的實際情況!”,他很生氣的說。

 

“我怎麽能不知道你們部隊的情況呢?老子在部隊當兵的時候,你小子還不知道在哪裏撒尿和泥巴玩呢!不要以為你披了這身皮就不得了了,老子不吃你這一套!”。

 

軍代表對高連長說“我們部隊”,這顯然是把高連長徹底得罪了,激怒他了。“你就是一個普通小老百姓,一小工人,你算個什麽東西,你知道多少我們部隊裏的事情?你有什麽資格來評論我們軍隊?!”。軍代表話語裏的意思是很明確的,高偽連長當然聽得出來,這讓他情何以堪!是可忍,孰不可忍!但他看到這麽多他自己班級的學生都圍著他們看,他也隻好忍著了,什麽都沒說,憤憤地離開了辦公室。

 

10.    結果大快人心

高連長與某軍代表的衝突事件,即刻就在校園裏傳開了,迅速發酵,所有人都知道軍代表“犯低”了毛主席和林副主席,被高連長抓著了。人們都在期盼著最後的結局,這是一個“嚴重的政治錯誤”,肯定是要有人承擔後果。而結果是,高連長,下課,走人。

 

我的母校,固然是最爛的學校,也已經不能再容忍一個白字先生的胡作非為了,尤其是不能容忍一個外來的工宣隊員,敢於挑戰本校最高級別政治領導人。一個連“貶低”都不識的人,在課堂上教書,無疑是這所學校的莫大恥辱,即便在文革時期也是不可接受的。而“貶低”二字早已是所有學生耳熟能詳的詞匯了,在如火如茶的“革命大批判”文章裏,這是出現頻率極高的詞匯,他們在讀小學時就學會了。壓死高連長的最後一根稻草,無疑是他的無知和狂妄,但還有一件事,也使他最終難以逃脫覆滅的下場。

 

11.    高連長被“擊斃”

高連長除了喜歡看我們上課,給我們做大好的政治形勢報告,他還很喜歡打籃球,經常在上班時間打籃球。他籃球打得開心,經常性的把上課的事忘得一幹二淨,班長同學要去球場上把他找來上課。於是他滿身大汗的跑進來,背心短褲,坐在教室裏就上課了。他滿身是汗水,身體上的黑毛濃密,散發出迷人的雄性荷爾蒙氣息,讓教室裏的青春期少女少男們很不淡定了。男生說他身上狐臭味太濃,這個男人的騷勁太大;女生說他是個老流氓,色鬼,於是他們就聯合起來,到學校的“革命委員會”去指控他。據說這都是我班老哥哥老姐姐們去反映的。學校當局表示,他這樣做實在有傷風化,毒害年輕人,影響惡劣,不配為人師表,損害工人階級的光輝形象…。於是,我們的高連長,高老師,很快就從我們的視線裏徹底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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