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中戰爭的戰後,至今已經曆了71年。人更換了三代,今日所謂的高齢者層,也絕大多數沒有過戰爭體驗。戰爭這個名詞,對21世紀的現代人來說,已經成為一個遙遠的過去。若任其自然,東亞各國的民眾之間,不應該存在任何對立,反目的理由。可是事實並不如此。國家間的對立,國民間的反目,戰後71年的今天仍在繼續中。為什麽曆史的怨恨總不能得到解消? 原因到底在哪裏?
有關曆史認識對立,筆者認為有兩個基本原因。一是曆史教育的問題,二是曆史記録的問題。兩者間有一個相同的特征,即國家間的政治立場、利害麵的對立,戰後並沒有過間斷,不僅被繼承發揚,並通過政治手段介入於學校的教育現場和曆史記録中。
在曆史教育麵,戰後各國政府,長年以“愛國主義” 、“民族主義”教育為指導方針,在教育現場,教科書中進行人為的、有意圖的史料選擇和曆史解釋,以維護國家的聲譽,強調自國的立場。在這種國家主義的教育影響之下,不正確,或不全麵的曆史解釋,對他民族的曆史怨恨從小被播種於青少年的心底,使狹隘的,非理智的民族怨恨傳宗接代。其結果使各國間的曆史認識偏差越來越大,終於在怨恨不需要的時代失去了相互理解、國際接軌的可能。可以說今日的政治教育,學校教育不僅不能促進民族、國家的和解,反而成為播種曆史怨恨的場所。
關於曆史教育的問題,筆者已有別論[1] 在此書中不再贅言。本書中提起的是第二個問題,即為曆史教育提供材料、方法的曆史記録麵的問題。可以說它是曆史教育的基礎。其最大特征,是以宣傳取代曆史。
在日常用語中,我們平常總無意識地將“政治”與“宣傳”、 “曆史”與“事實”兩組單詞相互搭配使用。為何如此搭配,有沒有相反的組合,並沒有人認真考慮過。實際這並不是一個偶然,反映了政治和曆史的語義麵特征,是一個最適當的搭配法。
政治,指某特定權力集団(政黨組織)的統治,為了達成這種統治,需要種種的方法和策略。宣傳,即是其實施統治的手法之一。特征是將自己政策的正確,統治的功績等進行超出實際的擴大描寫,相反,貶低政敵之優點,隻強調其過失,醜聞和缺點。
出於這種宣傳的必要,政治家的言辭,國家的公式立場中總是有兩個層麵。一個是“對外宣傳”,另一個是“內部傳達”。前者公開的內容,數字中多含有水分、不實之處,而後者傳達的內容基本上接近於事實。所以,對各種信息,情報分辨其虛實,弄清是“對外”,還是“對內”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政府發言人,外交官,政治家在公式場合弄虛作假,掩蓋事實的現象,哪一種社會製度,哪一個國家都相同。由於詭辯,否定,掩飾事實的行為是為了維護至上的國家利益,所以也不會有人追究政治家,外交官和政府發言人的道義上的責任。如此,政治與宣傳之間,產生了特殊的親近關係,不管在哪一個時代,哪一個國家,哪一種政權下,政治總要利用宣傳的手段來誇大自己,貶低政敵。所以必須認識到,宣傳屬於“政治行為”,其內容不一定等於等身大的事實。
相反,曆史和政治的不同,在於其目的是要準確記錄過去所發生的事實,從其學問性質上來說,絕對不容許作假。所以從手法麵,目的麵和宣傳都水火不容。不否定,對同樣的曆史事件,各國,各政治組織間會有不同的立場,不同的解釋方法,不同的曆史觀,但“事實”不會有兩個,所以在曆史(事實)記錄中,不論敵我,都有嚴謹,如實地記錄曆史事實的必要。若違背此原則,就不能稱為是曆史。從此點講,曆史記錄要能經得起事實、史料、證據驗證的普遍,有超時代的科學性,此和根據政權需要,時代變化不斷變換姿態更換目標的政治宣傳截然不同。
換言而之,宣傳是帶有政治策略性,誇張性的一時性統治方法;而曆史則是具有科學性,真實性、普遍性,永久性的學問和知識。為了能正確,嚴謹地記錄曆史事實,正確地解釋曆史,所以產生了曆史學這一種學問,並出現了為其提供根據,證據的檔案館,資料館,圖書館等。
以上從了理論麵指出了政治宣傳與曆史事實的異質性關係。值得注目的是現實上,存在著許多政治介入於曆史的現象,或將政治宣傳與曆史事實混同在一起,甚至用政治宣傳取代曆史教育,取代曆史記錄的現象。特別是在國家,民族,政治集団(政黨)的對立仍在繼續中的近、現代曆史的教育和記錄中,可以說這種現象非常顯著,普遍。
比如,在近代史教育中,存在中、日、韓三國間各在在自己的政治立場上編寫自己國家的曆史教科書,進行愛國主義的曆史教育,宣傳民族間的曆史怨恨的現象,此現象最近已成為一個阻礙民族間的曆史和解,妨礙曆史認識間國際接軌的深刻的政治問題。再者,在大陸中國,戰後很長一段時間,曆史被看作“政治統治的工具”,中國共產黨史、階級鬥爭史占領了曆史領域,成為“近、現代史”的代詞。在這種曆史中,政敵國民黨的正麵形象從整個曆史中被抹煞,或遭到不應有的貶譽,詆毀。諸如從前的教科書中出現的毛澤東的中國共產黨領導抗日,而“蔣介石蹲在山上一擔水也不挑,現在他卻把手伸得老長老長地要摘桃子”(抗戰果實)之類的記述[2]。
曆史若被政治所利用,蛻變為統治工具時,會出現以下幾種問題:
1.特定國家、政治集團的立場,利害被反映到曆史記錄中,並出現研究組織和研究者的禦用化,黨人化現象。其結果特別是近、現代史的部分加入了黨性,政治立場,不可能保證曆史記錄的公平性和學術麵的嚴謹性,出現從立場,黨性麵排斥異己,政治幹涉學問自由的現象。
2.政治宣傳的曆史化。在國家史観、政治史観的影響下,出現將政權組織的“宣傳內容”,也作為“曆史事實”,記錄到史書,教科書中的現象。
3.政治宣傳的教育化。這種被正統化的特定,偏頗的政治宣傳內容,和不正確的曆史事實,曆史解釋,還會通過國家管理的學校教育,思想教育,滲透到青少年的曆史認識中,造成國家間曆史認識對立的社會溫床。
政治宣傳在戰史記錄麵的表現特征,是創造,塑造極端的英雄形象。其本身目的是為了宣傳對某特定組織的忠誠,獻身精神,以達到實現政治目的(比如侵略戰爭,或抗戰,革命等),鞏固政權統治的需要。戰前的日本,為了驅使國民為天皇製國家的侵略戰爭獻身,用宣傳手法創造出大量的軍神(英雄)如日清戰爭中的喇叭手木口小平,日俄戰爭中旅順封港戰鬥中的広瀬武夫中佐,太平洋戰爭中珍珠灣襲擊九軍神,神風特攻作戰的“敷島隊”長關行男等。大多數是人為創造,美化的形象[3]。敗戰後,日本人對戰爭進行了徹底反省,接受了和平主義,所有的“軍神”也從教科書中,公共場所中消失殆盡。至今已經不會出現有人以軍隊的神話引為自豪的現象。
與其相反,在戰勝之國,戰爭的神話卻被保存下來,至今仍出現在曆史記錄和教科書中。筆者並不是想否定,貶低抗戰事跡和民族英雄。視為問題的僅僅是創造英雄時的宣傳手法(神化)的存在,和以此取代曆史,取代事實,運用於學校教育中的現象。對於曆史研究者,曆史科學來說,這是一個非常危險,非常值得憂慮的大問題。
舉一個例子,即對共產黨、八路軍的“平型關大捷”(1937年9月25日、山西省),和對國民黨第五戰區的“台兒莊大戰”(1938年4月、山東省)的過度渲染。這兩個戰鬥,從戰史上角度看並不是一個特殊的,戰果顯著的戰鬥,其軍事麵,戰略麵的意義也有待再論和學問研討。但因為其中含有對日軍作戰“初勝”的政治意義,所以雙雙被國、共兩黨擴大宣傳,利用於鼓舞國民士氣,團結抗日力量,提高共產黨,國民黨的威信的政治手段。經過長時間,多方麵的政治宣傳,大捷的內容不但被添枝加葉,而且逐漸被作品化,故事化,使其形象遠遠脫離了事實。
實際上,此種政治宣傳在當時確實起到了預期的政治效果。鼓舞了國民的抗戰熱情,堅定了其戰勝日本帝國主義的信念。從當時的政治目的――粉碎日本軍國主義的侵略,取得抗戰勝利的角度看,此宣傳政策是成功的,有實效的,即使不符合事實,政治麵也是需要的。因為在此,其僅僅是作為一種政治的手段。
問題不在戰前的“政治宣傳”裏,而出在戰後的“曆史化”過程中。抗日戰爭以勝利告終。政治目(勝利)的達到,使宣傳在此失去了其本來的意義。此時本應該將宣傳的對象,從政治操縱下解放出來,經過曆史研究還原其本來麵貌(如硫磺島的星條旗報導)。可是實際上,失去現實意義的宣傳並沒有停止,反而被新的政治需要再次利用,繼承下來。並且運用同樣手法,在原來的宣傳基礎上繼續進行了新的發揮,創造,使其形象變得更完美無缺,更接近於故事中的神話。
這種新的政治需要即是“愛國主義”教育。在中國國內幾乎所有的戰爭紀念館中,都有一塊同樣的招牌,即“青少年愛國主義教育基地”。說明紀念館的主要目的是利用曆史題材進行政治教育。以宣傳國家,民族和政黨的偉大,光榮,正確,達到鞏固黨的威信,促進國民團結,牢記民族血淚仇恨的目的。當然出於此目的,展示內容多含有宣傳的水分,並不一定嚴謹,也不能經得起學問和曆史事實的檢證。
戰後和平時代的教育普及和媒體的發達,還使宣傳產生了一種新的副作用,即政治宣傳內容的普遍化,固定化,曆史化現象。不僅介入於教育,並且通過禦用的研究機關,學者之手正統化,作為曆史事實記錄到史書之中。
在政治宣傳內容的固定化,曆史化過程中,還不能忽視一個客觀環境條件,即民族主義色彩極其強烈的庶民嗜好的存在。當然它和政治宣傳,思想教育是相輔相成的,可以說是常年,大規模曆史教育,愛國主義教育的產物。其大眾口味,和對英雄,故事情節的獵奇心理更刺激了商業性大眾作家的創作意欲。小說家,劇本作者,各種媒體大量參入,產生了大量低俗的文學,影視作品,使宣傳內容也越變越脫離事實,如“橫店式”抗日文化。這種經過教育管理產生的大眾化現象,可以說又成為促進神話普及的社會土壤。其惡果之一例,即2016年6月27日的維護“狼牙山五壯士”名譽的判決案(北京市中級人民法院)的出現。這種以“民族的共同記憶、民族精神以及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代替法理,代替學問研究的荒唐的政治判決,隻象征著權力,無知對法,學問,言論自由挑戰的勝利。可悲的是大眾的輿論,並看不到這種危險。對真正的學問研究處處喊打,不僅自願充當打手,更有投石下井,欲等待嚐“血饅頭”者。理由僅僅是學問的研究損壞了自己心中被教育再次“種植”的英雄形象和“民族的共同記憶”。形如魯迅筆中的阿Q,不知道學問的自由已被剝奪,法的尊嚴遭到踐踏,而自己也正在一步步被推上專治的刑場。
1.國際接軌和多種價值觀
從科學角度看,一,隻有接觸外部史料,異種研究環境、方法,不同立場的論文才能了解他國、世界。二,隻有比較各種文獻、史料,才能分辨事實的真偽,檢證自我主張的正確與否。所謂“國際接軌”的價值就在於此。若此兩點原則被政治所忌諱,被民族之虛榮拒之門外時,就不可能有真的曆史存在。剩下的隻是局限於國境內、體製內的,宣傳創造的曆史(黨史),閉門談經的故事,國家、民族的英雄夜談。可以說這正是國內抗戰史教育,抗戰精神宣傳的一個常態現象。通過這種國家權力控製的曆史解釋和教育,宣傳,雖然可以達到愛國主義教育、培養接班人的政治目的,但其內容並不能作為真理,事實永遠留在青史之中,也不會成為有普遍價值的世界文化遺產。
本書的目的,就是想通過外部的史料,通過實證研究的方法來啟迪以上之道理。告訴國人,曆史研究是神聖的學問場所,絕不是什麽愛國主義教育的工具。國外也有不少重要的史料。對同樣的曆史事件,也應有不同的解釋方法。筆者並不是想否定國內的即成研究成果,隻是想在此之外開拓新的研究場所,尋找出新的研究方法的可能。不同的學說,不同的立場並不一定都是什麽 “曆史虛無主義”[4]。真理,需要史料的檢證,研究的對比才能判斷出其價值。
2.避免政治立場,文學手法
此書強調,遵守的一個原則,是在曆史記錄中,不使用文學手法,不濫用形容詞。也不隨便翻譯史料名稱,固有曆史名詞。用形容詞描述的是感情,並不是曆史,而熱衷於煽動愛憎感情,是非利害的人亦不能稱為是真正的史家。曆史並不是一個民族,一黨一派的私產,也不是宣傳,銘記一個民族榮辱的道具,而應是留給整個世界,留給所有民族,全體後人的文化遺產。其中有一個真理的標準,即記錄曆史事實。所以本書在基礎事實,史料研究中不區分敵我,不偏袒一方。堅持公允的態度,以求客觀,全麵,公平地記錄史實。以寫出所有人都能首肯,都能心平氣和地接受的史論。
3.注重檔案文獻記錄
研究曆史時最重要的是史料根據。而史料中,檔案記錄貴重於回憶錄,文獻記錄貴重於口述記錄,曆史記錄貴重於文學作品,當時的記錄貴重於事後的再錄。這些最基礎的曆史學常識也是本書研究,記錄的原則。本書運用的主要是第一手史料,如當時的戰鬥詳報,統計,命令,日記,日誌等檔案資料。盡量排除回憶錄,口述資料和聯隊史類資料中的敘述部分。並避免不必要的臆測,堅守對每個觀點,每個闡述,每個數據都負責的實證原則,出示史料,證據來源。本書特征是以日軍的檔案資料研究為中心,隻提供一個側麵。有可能,也盡量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參考,對比國內曆史記錄進行對比,以期判斷,實證結果的準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