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神話誕生過程的考證 /前言

本書是筆者的抗戰史係列研究第五輯，內容包括抗日戰爭中八路軍的陽明堡夜襲戰，馮家溝戰鬥，陳莊戰鬥，狼牙山戰鬥，劉老莊戰鬥等五個大題目。全部選自共產黨自稱的抗日大捷，或最有代表性的愛國主義，革命英雄主義（殉國精神）的學校教育題材。特別是陽明堡機場夜襲，狼牙山五壯士，劉老莊英雄連的事跡，早已越過戰史範疇，成為今日共產黨政權愛國主義思想教育的精神支柱，是所有接受過學校教育的大陸國人無人不曉的革命故事。其中圍繞著狼牙山五壯士的事實真相，還發生過實質上的國家政權與曆史研究者間的政治裁判，並以此為機會誕生了2018年全人大代表會議一致表決通過的 “英雄保護法”[1]，用法律作盾牌，以權力為武器，鼓吹“全社會都應當崇尚、學習、捍衛英雄烈士”，將追求曆史真相的學術研究，封印於“曆史虛無主義”冷宮。

為什戰爭中總是要有英雄出現？國家總要宣傳鼓吹英雄事跡，並利用於愛國主義教育？英雄的存在具有何種政治作用？在今日和平時代的學校教育中不弘揚國際法（日內瓦條約），像戰前的日本軍國主義一樣宣傳殉國精神的國家意圖又在何方？這些都是有識者應認真考慮的問題。

筆者常年從事日本近代史的教育研究，熟知戰前日本的軍神（英雄）產生的經緯和特征。大多是出於政治需要，為了鼓舞侵略戰爭士氣，由軍部宣傳口和戰爭媒體人為創造出的形象。其一部分可能是事實（如殉死），但所有宣傳中的形象和等身大人物之間，一般都有很大差距。像日清戰爭中的第一號軍神木口小平（喇叭手）的軍國美談，產出在日本對清正式宣戰三天前的1894年7月29日，真實的主人公和姓名，在進入小學教育課本兩年之後才被判明[2]。並不能稱為是事實上的英雄，而是一個被利用的，國家教化國民為戰爭賣命的思想工具。雖日中兩國戰爭的性質不同，所謂英雄出現的背景，目的，產生方法，作用等，都有很多類同之處。本書意圖就在通過史料對比考證，還原所謂英雄事跡產生的背景，產生的政治力學，和事實真相。並指出今，昔的戰爭宣傳，英雄事跡教育的目的所在。

英雄出現的背景，是非英雄行為普遍存在現實。即製造，宣傳英雄事跡的目的在彰顯一種對國家（政權）有用的價值，排除，抑製其他。推出狼牙山五壯士殉國事跡的背景，是1941年秋季反掃蕩戰役中八路軍的損失（5050名），近半數出自“失聯絡及逃亡（2062名，戰鬥死傷僅為1922名）的現象[3]。不打自散，此內部的危機感，導致了對五壯士殉國精神的表彰。在此價值觀下，不殉國者，既是是戰死，也進不了五壯士的英雄行列。此為狼牙山戰鬥中戰死的一個班加一個機槍近二十名中，隻表彰最後跳崖的五名的理由。其餘者難道不是英雄烈士，為什麽八路軍史中未有記錄其姓名？如此，共產黨對自己的招募，發展的戰士，都存在普遍的不信。到處招兵買馬，戰鬥中擴充炮灰，死者不守屍，不記名。留下的名冊中絕大多數都是幹部，黨員，紅軍戰士。

戰爭英雄的核心價值可謂有二，一是忠誠，二是武勇。但實際上若仔細分析，可見兩者價值並非對等。惟勇不忠，必生逆臣。所以，國家，政治所泡製出的所謂英雄（軍神），“忠”必大於“勇。在日本，諸如近代以後隨著皇國神話登場的楠木正成，児島高徳，乃木希典等人物就屬於此輩。價值皆在對天皇，國家之忠，並沒有多少武勇的事實。國內的抗戰英雄也同樣，通過本書的考證結果可知道，狼牙山五壯士，劉老莊英雄連等教育題材，價值皆在“殉國”盡忠。並沒有勇戰的事實。所謂五壯士殺敵近百，劉老莊83烈士勇戰數千日軍，殲敵數百的內容，史料中並不存在，全部是宣傳機關事後創作的故事。可以說這種以盡忠為中心的殉國精神，即是今日國內愛國主義教育中的核心價值觀，目的在培養對所謂國家——即現政權，領袖，執政黨——的忠誠。

筆者並不否認抗日戰爭年代的殉國精神，也承認其民族氣節的高尚，作為的不朽。但意在指出一，此種殉國精神的價值，僅存在於當時的曆史階段，不宜作為今日社會的教育題材。二，作為戰爭史的一節，其事跡一定要尊重，符合事實，絕不能被宣傳所美化，或此取代曆史事實，更不能被利用於忠誠領袖，維持政權統治的教育工具。

曆史研究的目的到底是為了尋求事實真相，還是宣揚民族精神，充作愛國主義的教育工具，這是筆者作為曆史研究者，與共產黨的宣傳機關，禦用學者，教育機關對立的焦點。也是筆者進行戰史研究的初心，動機。挑選宣傳中的英雄事跡，課本裏的教育題材為考證對象的理由，也是為了昭明事實真相，揭露政治宣傳的虛偽，指出以宣傳取代曆史，將曆史作為愛國主義教育工具的，抗戰史記錄中的病理，和其在今日教育中存在的危險性。不問時代變化將戰爭年代的殉國精神，強行導入今日的學校的愛國主義教育中的現象，象征的隻是教育的虛偽，軍隊的殘酷，和專製國家的野蠻。

[1] 《中華人民共和國英雄烈士保護法》，2018年4月27日在十三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二次會議通過，並由中華人民共和國主席習近平簽署第5號《主席令》頒布，同年5月1日起施行。

[2] 當初宣傳中的人物是同部隊（步兵第二十一聯隊）的白神源次郎，同日戰鬥中溺死。兩年後第五師團發表調查結果（真實者為木口小平）後，為了維持宣傳影響，課本內容也未被訂正。直至義務教育開始實施的1903年，國定教科書才將白神源次郎改寫為木口小平。

[3]  《1941年秋季反掃蕩戰役總結》中國人民解放軍高等軍事學院翻印，1959年5月，63-64頁。參考本書第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