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呆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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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愛我嗎,媽媽 (11) 獨白(中) _ 孤獨的小少年

(2010-02-17 11:20:57) 下一個

11 獨白 ( 中 )

我常常做這樣一個夢, 我在霧靄蒙蒙的城鎮裏穿行, 悄無聲息地走過一排排老舊的房屋,越過黑暗幽深的河流。 一棵棵枯死的樹將枝杈伸向天空。 天邊的一團亮色掩蓋在灰黑的陰影裏,看不清是太陽還是月亮。我走在布滿細小石子的路上,唯一能聽見的聲音是腳下的石礫發出的嘎嘎聲, 於是我抬起頭來,對著空曠的原野發聲大叫,有人嗎,有人嗎, 有人嗎。沒有人,也沒有動物,甚至沒有草木。隻有我。我怕了,倒不是怕黑,我從來不怕黑的,很小的時候,我就在夜裏睜著眼睛看天花板,如果從牆縫裏下來一個鬼,我就和他 / 她說說話,他 / 她一定知道另一個世界的事情,那也許比這個世界的事情更有趣呢。

我怕一個人呆著。 可那裏隻有我一個人。於是我就開始哭,邊哭邊跑,沒有人,隻有前方的一團光亮,我繼續跑,而那團光離我越來越遠, 永遠也達不到似的。 我於是加快步伐,沒有用,我的腳仿佛被灌了鉛,越來越沉重,又像是陷在黏著的瀝青裏,每抬起一步,都要花出全身的力氣。 而那光亮,可能是這個世界的出口,近在眼前,卻又遙不可及。

我爸媽當然又吵了,我縮在房間的一個小角落裏,我不敢看我媽的臉,她瞪著眼睛,臉頰不自然地向上聳著,看上去像個猙獰的木偶,她咬準了我爸有個女人,她恨不得把所有的唾沫都吐到我爸身上,我爸也毫不示弱,他大叫著,是的是的,我有了,怎麽樣!你想怎麽樣!他好像什麽都不顧了, 我從來沒有見到過他那樣,他不再是給我講故事的爸了, 他仿佛要撕了我媽,然後再殺了他自己。我不敢去拉他,他可能要揍我。我就靜靜地坐在那個角落裏,乒乒乓乓,此起彼伏, 我竟然就在這震天動地吵嚷聲中睡著了。等我醒過來的時候, 家裏一個人也沒有,地上是散落的衣物和碎片,窗子打開著,窗簾被拉下來一半。我於是想,難道他們倆跳窗跑掉了嗎,我想起我讀過的書架上偵探小說,我探頭往下看,地上沒有什麽人的屍體,我竟然有點失望。 如果能目睹一場血案,我會很興奮的。我沒準能成為晚報的頭條, 10 歲男孩目睹父母墜樓身亡。沒有。 我媽晚上的時候回來了,她沒有問我一整天有沒有吃飯,隻是遞給我兩個熱包子,然後對我說, 媽要和你爸離婚,你和誰過。我不知道為什麽,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我心裏排山倒海的難過,而先前我還希望他們都死掉。我於是就放聲大哭,也不知道哭了多久, 嗓子都哭啞了。然後媽就說,你和你爸過吧, 他給你找個後媽,你喜不喜歡阿, 我一聽,更急了,我不要 ——後——媽—— , 我——不要——你,你們——離婚。我哭得哽咽了,後來隻能幹嚎,慢慢地我不想哭了,隻是嘴裏重複著,我不要後媽,我不要你們離婚。 媽冷笑了一聲,說, 我不離婚,你爸還要逼著我離呢——她的仇恨感染了我,我立刻就說,他離,他離,我殺了他!我——幫你殺——了他。連我自己也被這句話嚇到了,但這真的是我當時想說的,當時我的身邊隻有我媽,我不幫她的話,那 她也不要我了。我怕他們離婚, 他們離婚了我就沒有家了,我大概連包子也吃不上了。

我帶著那個夢一天天的長大了。每隔一段時間,我都會重複做這個夢。每次我從這個夢裏驚醒的時候,都發現自己淚流滿麵。它是我記憶的一部分。像是一出劇, 對其中的每一個細節,我都了然於心,當我再次與它相逢時, 我甚至可以對自己說,這隻是一個夢,下一處情節是這樣的,再下麵我就該哭出來了。而這次我一定不哭。不哭。可我還是哭了。這是夢的古怪之處。 我於是盼望著它的到來,就仿佛等一個老朋友, 又害怕它的到來,是它提醒我, 無論在夢境還是人世,我都隻是孤零零的一人。

黛麗,你我從來就是兩個孤獨的小孩。你等不到父母,而我卻有家不想回。於是我們常常相伴一直玩到天黑。 我們一起幹過很多好玩的事,到鄰居家的花園裏去偷草莓, 我聽到聲音跑得飛快,你卻被那隻大狗嚇得呆住了,那家人告了你的狀,你被你媽一頓好打。 我們還在清冽的小溪裏撈魚,當成群的小魚從我們的指縫裏流出,我們都興奮得大叫。還有每當油菜花黃了的季節,我們並排躺在齊腰深的花叢裏,任憑著蜜蜂在我們的身邊嚶嚶嗡嗡,任憑陽光把我們的眼睛刺得生疼。後來我們沿著田埂邊的鐵路走,滿目的春色把我們的臉都映紅了,我拿出一顆糖,放在手心裏問你,哪一隻手啊,猜錯了不給吃。你也煞有介事的歪著腦袋想了半天,說,左手! 我說不對,是右手。其實如果你說右手,我又會迅速地把糖換到左手,總之,你從來沒猜對過。我當然還是把糖給了你,因為我喜歡看你咂巴著嘴吃糖的樣子。 你的嘴唇總是被糖精潤得粉粉的亮亮的,好看極了。

我們也幹過危險的事情,我爬到樓頂的塔台上,擺成大字躺在傾斜的瀝青表麵上,我斜著腦袋問平台上的你,你敢嗎,你說,我敢,你等著,你穿著一雙滑溜溜的塑料涼鞋,想要爬上來。你媽在這個當口回來了,在樓下看到了我,也看到你, 於是叫你的名字。陳黛麗,你給我下來。 你嚇壞了,腳一滑,跌在了平台上,當場就一句話也說不出了。你媽衝上樓來,抱起你,迎麵給了我一個大耳光。

你摔斷了胳膊。 黛麗,那個夏天對我們來說都特別難熬。 你們家和我們家共同決定,把我倆鎖在家裏, 我倆像兩隻被囚禁的小鳥, 再也飛不出去了。還好,你住在對麵一幢樓的六樓,而我住在這邊的五樓。 於是等父母一走,我們就倆就從窗台探出頭來。 陳黛麗,你好點了嗎, 你說,我沒好,可疼呢。我說,那我給你揉揉,於是我抬起手,在空氣裏劃圈,你咯咯地笑。你說,我給你唱歌吧,於是就開始唱,我是一個小粉刷匠,你唱完我就唱葫蘆娃。 你又接著唱我家住在黃土高坡,我想了想,就接了一首上海灘。 我們唱累了,你就對我說,那我們演戲吧!我問,演什麽 ? 你說,演公主和仆人。 我說我不幹, 你是公主的話,我就是王子。你是朱麗葉,我就是羅密歐。誰是朱麗葉和羅密歐,你問。朱麗葉是個漂亮的女孩,她愛上了漂亮的羅密歐,可惜他們的父母不讓他們在一起, 為了在一起,他倆隻能演戲, 羅密歐以為朱麗葉死了,他就喝下毒藥陪她一起死, 後來朱麗葉醒過來發現羅密歐死了,她也不想活了, 她拔出了他的劍—— 結果她也死了,對吧 ? 你憂傷地問。 恩,死了,說這個字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很酷。 你被這簡單而深沉的美攝住了,久久說不出話來。我們倆都覺得自己就是囚禁在城堡裏漂亮的一對。當時的我自然無法領略故事裏的悲劇意味,我隻是覺得最後的情節很有趣,能讓人假死的巫師的毒酒,你死了我又活過來, 美麗而憂傷的戀人。

後來你也上了小學,我比你大幾級。 你坐在你爸的自行車後麵去學校。早上在院子裏看見了你,我就衝你叫,陳黛麗!等等我!你好像沒聽見,我又叫,陳黛麗!我在這!你沒有回頭,於是我開始跑,我身後巨大的書包裏的書哐哐作響,鞋帶也散了,我還是跑啊跑,終於趕上你和你爸了,我把手伸出來,你也把手伸出來。你爸回頭一看,吼了一聲,你這小子瘋了嗎! 於是加快了速度。我也加快了速度,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你眼睜睜地看著我跑, 卻再也不敢把手伸給我了。 最後, 我還是把你給跟丟了,黛麗。我隻能停下來,在路邊喘氣。 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麽做,黛麗,我隻是想和你一起去學校。

那天晚上我家又鬧得不可開交,我逃也似的從家裏跑出來。我到你家樓下,像往常那樣朝著你的房間的窗戶吹哨子,你打開窗子,做了個手勢,示意我們老地方見。 我於是獨自走到河邊,在河岸坐下,等你來。 那種急切地想要看到你心情在你出現在我的視野裏的時候,變成一種甜蜜又惱人的咬噬。那是一種仿佛可以撥雲見日的感覺 —你的一顰一笑的確可以讓我忘記一切煩惱,也是一種著對每次與你分別的恐懼, 因為之後我又將回到那讓人喘不過氣的壓抑中去了。 那個晚上,當 12 歲的我獨自坐在河岸上等你來的時候, 我意識到我對你已不再是兩小無猜的情感了。我的身體正在進行著第一輪的變化,我的聲音開始變粗, 身體的一些部位像是吸了水一般慢慢地膨脹起來。 有時洗澡的時候,我會很興奮地留意到自己身體細微的變化, 那些讓我羞紅了臉,又驕傲的變化。 可你還是個孩子,黛麗。你的眼睛還是像個孩子一樣時而倔強,時而快樂,時而沒心沒肝。你那天坐到我身邊的時候, 並沒有發現我的身體在微微地發熱。當你像往常一樣靠過來的時候,我甚至很不自然地抖了一下。你說,你們家可能要搬到市中心的大房子裏去了。我不大相信地看著你,希望你是開玩笑的。當我弄明白你是認真的時候,我突然湧起了要抱抱你的衝動。我不敢。我隻是聽你說, 你是多麽地不願意離開這裏, 看著你把手裏的碎石頭一把一把地扔到水裏去。 如果隻是這樣,也許那隻是個平靜的夜晚。 而你卻哭起來了,一開始隻是輕輕地,後來幹脆放聲哭起來了,你邊哭邊說,唐小蒙,我不想走,我——舍不得——你! 我一聽這話,鼻子也酸了,我也舍不得你,陳黛麗。你回過頭來的時候,鼻子擦到了我的臉頰,我一低頭,輕輕地把自己的嘴唇挨到了你的嘴唇上。我感到了你清新的氣息,氤氳的臉蛋, 還有那長長的睫毛。

那天晚上,我怎麽也睡不著,翻騰著一直到天亮。 那個經意不經意之間的告別之吻讓我提前告別了童年時代。後來你家搬了,離開了那個地處城市邊沿的小區。你不用坐你爸的自行車去上課了。你家有了私家車。後來我就沒能見到你。那個夏天以後,我總是一個人去抓魚,去河邊泡腳,去房頂吹風,沒有了你,我隻是那個孤獨的小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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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呆鵝的世界 回複 悄悄話 回 Baige
謝謝, 剛剛開始寫長篇,在嚐試不同的寫作手法。
請多多提意見!
baige 回複 悄悄話 頂,寫得不錯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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