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正是8月中旬,初秋的北京還在悶熱中煎熬。雖然昨天晚上下了一場雨,但並沒有讓暑氣消散, 反而更增加了空氣中的濕度。此刻太陽正半隱半現地從薄薄的雲層中露出那張火紅的大臉,向著地麵噴射著它的熱能。 方向榮此刻正坐在涼爽宜人的首都機場國際候機室裏,眼睛望著巨大玻璃幕牆外麵的景色,等著搭乘加拿大航空公司的飛機到加拿大去哪。方向榮的妻子劉麗和女兒方芳正興高采烈地忙著四下裏照相。孩子是第一次到首都機場,對什麽都覺得新鮮,要走走看看。方向榮漸漸地覺得身上有點兒涼了,他身上那件短袖衫由於剛才他們一家人辦理登機卡,托運行李,和過邊檢時的一陣忙亂和緊張而搞得汗津津的,現在在有空調的室內坐久了可不是有點兒涼了嘛。
方向榮想起剛才過邊檢的情景還有點兒心有餘悸。排隊等候過邊檢的人們都顯得很有耐心,手裏拿著顏色各異的護照,很安靜地一點一點地往前蹭著。為了分散風險,方向榮領著女兒方芳排一隊,而妻子劉麗單獨排在另一個隊裏。方向榮一手拿著自己和女兒的二本護照,護照裏夾著二張折疊著的移民紙,另一支手拉著方芳,走到邊檢窗口,把旅行文件遞了進去。
窗口裏麵坐著一位穿著草綠色製服的年輕女公安,她麻利地打開護照,在計算機的鍵盤上敲打了些什麽,同時抬頭瞄了方向榮一眼,說:“孩子哪,抱起來看一下。”方向榮趕緊把站在身邊,正四處張望的女兒抱起來,舉過窗台讓她仔細地看了一下。女公安一邊辦著手續一邊說了一句似乎和她的公務沒有聯係的話:“移民啊,你們要一切都從頭開始了。”方向榮心裏一陣緊張,不知道是不是公安人員從他們的護照中看出點兒什麽來了,這個時候最好是什麽都不說,拿了護照趕緊過去,他臉上擠出一絲僵硬的笑容,加著幾分小心地輕聲答道:是啊,是啊。女公安並沒有再說什麽,抄起印章在護照上嘭嘭地蓋了章,就把二本護照遞還給了方向榮,同時還對方向榮笑著點了一下頭。方向榮也趕緊衝著女公安點了一下頭,他本來還想笑一笑的,可他沒笑出來,拉著方芳趕緊過了邊檢。 那邊劉麗也順利地過了邊檢,一家人這就算是正式地邁出了中國的大門,就等著登機飛往一個遙遠而又陌生的國度,加拿大。
方向榮一家是20世紀90年代從中國大陸移民加拿大的成千上萬個家庭中的一個,他為什麽在人到中年,工作家庭都已經相對穩定的時候,選擇了移民加拿大,這條不歸之路,正是我們這個故事所要講述的。
2
方向榮在大學畢業填報分配誌願的時候,曾想到過不回北京的,他從小就對魯迅的“走異路,逃異地,尋找別樣的人們”很向往,對自己北京出生,北京長大的經曆有些不滿意。但最後他還是回了北京,他心中青春的衝動終於沒有能衝開市俗的包圍,他最終還是回了北京,分配到了一家研究設計院。
方向榮有點兒拘禁地在研究設計院人事處的門上敲了二下,一個女人的聲音從裏麵傳了出來:“請進。” 方向榮推開門,偌大的一個辦公室裏隻有一個女幹部模樣的人坐在辦公桌前低著頭寫著什麽。“同誌,我是,新來的大學生。” 方向榮有點兒緊張地說,並從包裏掏出學校發的報到材料遞了過去。女幹部在紙上寫完了最後一行字,放下筆站了起來,接過了方向榮手裏的東西,看了一眼最上麵的介紹信,臉上終於有了點兒笑意。“奧,是小方啊,你的工作組織上已經研究過了,你就到係統室工作吧。我這就讓係統室的秦主任下來。”她說著就抄起了桌上的電話聽筒,“秦主任,小方同誌在我這兒哪。你馬上下來領人吧。”女幹部打完電話一邊拿起桌上她剛寫完的東西,一邊對方向榮說:“我還有個會要開,你先在這兒等一會兒,秦主任馬上就來,他領你到你的辦公室去。就這樣啊。”女幹部說完就急衝衝地走了。
方向榮和係統室的主任秦援朝一起來到位於5層樓的係統室。秦主任把小方一一介紹給了在辦公室裏的諸位同事,並指著靠屋子中間的一張辦公桌說,這是你得辦公桌,先熟悉熟悉資料,再開始工作,工作上有什麽不清楚的地方,就多問問老同誌,他們在技術上都是很有一套的。秦主任對正端著茶杯在一旁坐著的張工道:“張工,小方就由你給帶一下吧。”張工衝著方向榮笑了一笑說:“沒問題。現在的大學生基礎都好,腦瓜子又靈,學什麽都快。咱們這點兒玩意兒他們三天就學會了。” 秦主任聽了好像有點兒不高興,但張工的話帶著三分玩笑的意思,他也不好較真,就向著方向榮,也向著張工半開玩笑地說:“搞研究作設計可不同於在學校做作業,錯了拿橡皮搽了還可以重做。實際工作要求的可是百分之百的正確。”
秦主任實際也就隻比方向榮大10歲左右,當時也才34,5歲。秦援朝是文革中的最後一批工農兵大學生,當年在陝西插隊,靠著根紅苗正,和積極肯幹,被選送上了大學,78年到研究設計院工作。秦援朝剛到單位時工作上挺吃力,跟著別人幹,照葫蘆畫瓢還畫得不太象。他自己也挺著急,曾一度有過調離設計院的想法。秦援朝業務不過硬,但在和人打交道上麵卻有一套,是見麵熟的那種人,喜歡張嘍,上上下下都挺有人緣兒。原來的係統室的劉主任對他滿賞識,後來劉主任升任院級領導幹部,就把係統室的主任位子安排給了秦援朝。
方向榮是後來才知道秦援朝的這些曆史的,當時麵對自己的頂頭上司,看上去文質彬彬精明強幹的秦援朝,可是一口一個秦主任。讓方向榮感到高興的是在這還有一位早自己2年來的同一個學校的校友肖駿。在學校的時候他們並不熟,但畢竟在一個校園裏呆了二年,一見麵就相互認出來了。大家都覺得很親熱,聊了聊大家或熟悉或不熟悉的同學們的情況。
3
八十年代初IBM公司開始涉足個人計算機領域,生產了IBM PC XT,其中央處理器即為英特8083。從此計算機開始從大學,研究院中走出來,進入各行各業,並最後成為每個現代家庭中必備的一件電器。方向榮剛參加工作的80年代中後期,個人計算機才開始在他們單位中出現,每個處室也就才配了一台IBM AT兼容機,俗稱286。這個稀罕物在當年可是要2萬多塊錢哪,而當時人們的工資也就不過80,100的。那時的計算機隻是個裸機,除了DOS操作係統,什麽應用程序都沒有。那時什麽人說自己會計算機那他就一定得會編程序。
方向榮主動向室主任老秦提出希望去搞軟件開發,把係統控製的編程工作給攬了下來。這個項目是係統室的重頭戲,卻又是個難啃的骨頭。從係統中收集來的各種運行數據要在這裏匯集,分類判斷,並做出調整的指令,工作龐雜而又繁瑣。誰都說這是工作中的重點,可誰都對此敬而遠之,不愛攬這個磁器活兒。老秦過去在室裏分配工作任務時,總在這上麵犯難,不知把這個艱巨而又光榮的任務交給誰好。現在方向榮主動請纓,秦主任當然高興。方向榮和肖駿二個誌同道合的年輕人,整天神魂顛倒地對著計算機,又是學習業務,又是學習程序語言,倒也樂在其中。
方向榮在設計院一晃也呆了5,6年了,這期間他參加搞得係統控製軟件也取得了階段性成果,通過了上級主管部門的技術鑒定,並在本係統中推廣使用。方向榮也從原來的小方變成了方工,方工程師。這年秋天部裏麵組織本係統的各個研究設計單位在湖南長沙舉行係統控製軟件交流和推廣會,方向榮代表本單位也興衝衝地參加了會議。方向榮那年還被評為優秀青年工程師,設計院還獎給他一本厚厚的新版《辭海》。
可方向榮自己卻感到有點兒變老了,不僅僅是身體,更重要的是心態。方向榮搞開發雖然也結合著具體工程,按照具體工程的特點和要求來確定總體設計,但大量的時間還是算作科研,而不是工程。搞科研的人的獎金可是總比搞工程的人少。因為搞科研的人不直接創造價值,他們是屬於為設計生產提供服務的二線人員,所以方向榮隻能拿全室獎金的平均數。
秦主任每次都在室裏的大會小會上說科研是我們賴以生存和發展的基礎,是我們在指令性任務日益減少,而我們要自己到市場中去找米下鍋的拳頭產品,但每次發獎金的時候秦主任總是給方向榮全室獎金的平均數,比同辦公室中搞工程項目的人少了許多。這事兒一次二次方向榮並沒往心裏去,可是這麽招時間長了,誰心裏能沒有點兒想法哪。方向榮乘著自己的科研項目正好告一段落,而室裏又在全力趕餘橋項目,人手正緊張的時候又回來搞項目設計了。
4
餘橋項目的主要設計人就是張工,當年方向榮剛到係統室工作,他曾經是負責帶方向榮熟悉工作的師傅。張工最近正忙著申請高級工程師哪,又是冥思苦想地寫技術論文,又是搜索枯腸地回憶自己這麽多年參加的工程項目填寫述職報告,忙得一塌糊度。 早晨剛上班方向榮一隻手裏拎著二個暖瓶走進了辦公室,他看了一眼張工那已經空了好幾天的辦公桌,就衝正端著一個頭號大搪瓷缸子準備沏茶的老劉工說,張工怎麽好幾天都沒來上班啊,沒聽說他又出差了啊。胖胖的老劉工看了一眼整個辦公室,發現沒有什麽老同事在場,就神秘兮兮地小聲說道:“張工啊,病了。聽說在海澱醫院住院哪。”肖駿快人快語地又插上一句:“心病。評高工評的。” 關於張工的事情方向榮這麽幾年也多少聽說了一些。
張工64年大學畢業就分配到了現在這個研究設計院了,工作沒2年就趕上了文革,69年又遇到單位下放,他到陝西一個地方上的小科研所呆了快十年,直到79年才通過多方努力調回了北京的原單位。張工平常實際工作不大沾手,而總是幹些既風光又輕鬆的麵兒上的事情,而讓同項目組的年輕人踏踏實實地作具體工作,並一本正經地說這是讓年輕人挑重擔。張工還有一個特點就是愛出差,一年裏麵他又半年不在辦公室裏坐著。不是今天到山東的一個什麽廠家去考察,就是明天又上浙江的什麽單位去收集資料,一去就是十天半個月的。張工每次出差回來倒總是想著同辦公室的人們,帶點兒當地的小吃,土特產品什麽的,讓大家嚐嚐鮮。
秦主任走進辦公室對方向榮說,小方,你一會兒去買點兒水果,下午我們一道去醫院看看張工。秦主任說完正準備出去,又回過頭來補上了一句,買水果的時候別忘了開個收據,回來到我這兒報銷。
5
秦主任和手裏拎著水果的方向榮趕到海澱醫院住院部時,張工正半躺半靠在病床上養神,看見他們進來忙要起身下床,被秦主任搶上一步按住了,張工躺著躺著。方向榮也急忙在張工的後背又多加了二個枕頭,好讓張工靠得更舒服點兒。 秦主任從方向榮手中接過那袋水果,一邊往病床邊的床頭櫃上放,一邊對張工說道:“張工啊,你可要保重身體啊。你們可是室裏的中堅力量,你們要是都病倒了,我們這工作可就沒法幹了啊。”“老秦哪,我這身體真是不行了,說病就病了,還一病就不輕。”張工笑了笑說:“原來想著不就是血壓又有點兒高嘛,老毛病啦,吃點兒藥也就扛過去了。誰想到心髒也不靈了,心律不齊,還伴有早博。真是歲數不擾人哪。”“張工身體第一位,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嘛。”秦主任接過張工的話說,“老同誌了嗎,工作上有什麽忙不過來的,就叫年輕人多分擔一點嘛,不要什麽事情都自己親自動手,搞得累壞了身體。”秦主任是有意這麽講,好像張工是因為工作太忙累病了,而根本不是什麽沒評上職稱鬧情緒。“就是張工,你有什麽事兒就多讓我們幹。甭這麽事必躬親,鞠躬盡瘁的。”方向榮這句玩笑話給病房帶來了一點輕鬆的氣氛。 張工和秦主任也就在這相對寬鬆的氣氛中聊起了院裏這幾天發生的事情,和室裏的工作情況,二個人都顯得很誠懇,很交心。
方向榮對辦公室的故事一來不甚了了,插不上什麽話,二來他們二位談得這麽投機,有些話自己在旁邊好像還不大合適,就搭訕著走到病房窗前去了。 秦主任看到談話的氣氛已經比較融洽了,才把話題轉到這次評職稱上來,他推心置腹地說:“咱們單位在職稱問題上,曆史的欠賬太多,這你張工還不清楚嗎?像張工這樣的老同誌工作經曆很豐富,技術上也很有造詣,由於這樣那樣的原因現在還隻是個工程師,這很不正常,我也很著急啊。可讓誰上不讓誰上是院裏評議小組決定啊,我們室裏也無能為力。說到底還是名額太少,最後也隻好是論資排輩,不是辦法的辦法。誰都知道這麽做容易壓製人才,不利於調動廣大職工的積極性。”
秦主任這番話說得很有水平,既肯定了張工的工作能力和技術水平,又把矛盾推到了院裏,是院裏麵不讓你張工當高工,而不是我秦援朝不給你使勁兒。 而實際上具體處事的意見在評高工的過程中起著很大的作用,院一級的人那那麽了解具體某個人的情況啊。張工心裏麵也清楚,這次自己沒有評上高工,室裏,具體講就是秦援朝,沒有給使勁兒。他也用不著專門給你穿小鞋說壞話,隻要在處室意見中表達得稍微地有那麽一點兒保留,就可以了。
張工這時很豁達地擺了擺手,“秦主任,我知道咱們院的事兒,難辦啊。你放心,我一定注意身體。”張工看了一眼站在床尾的方向榮,接著說道:“我也想開了,這職稱對於我隻是一個名,也不能長工資也不能分房子。身外之物啊。” 張工想起自己都50多歲了,高級職稱還沒有評上,連個像樣的單元房也沒有住上,現在還住在筒子樓裏真是悲從中來。張工的住房問題也是他的一塊心病。張工的愛人在中關村的科學院工作,科學院當年在筒子樓裏給他愛人分了一間房,此時的張工還在陝西下放,一年也就回北京探親一次。 後來張工調回了北京,憑張工的條件設計院是可以分配給他二室一廳的單元房,可院裏有規定張工必須把他愛人單位的那間房交給設計院,讓設計院再分給本單位其他沒有住房剛結婚的年輕人。按說這是合理的,張工本來有住房,現在以小換大,自己住房得到了改善,又為院裏別的同事解決了問題。可是科學院憑什麽要把自己的房子給設計院哪,設計院給張工二口子解決住房問題我們歡迎,張工他們一家人住的二間筒子樓應該退還給科學院才是,科學院也住房很緊張啊。二家單位的說法都各有道理,就這麽一來二去把事情給僵在哪兒了,到現在也沒有解決。張工也就隻好還在那筒子樓裏住著,每天從中關村騎車來上班。這也是張工願意出差的一個原因,省得每天都騎車上班怪累的。 張工有點兒看破紅塵似地說,人啊,就這麽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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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橋工程的係統控製部分在采用國際招標方式確定了設備供應商法國的阿爾斯通公司之後,要有一次到歐洲的技術考察任務。這次赴歐考察團是阿爾斯通公司出麵邀請的,一共十個名額。法國人的邀請函是對整個餘橋工程項目的中方人員的,於是餘橋工程建設方,各個相關部委,,就占了7個名額,留給設計院就3個名額了。院裏的領導這個時候誰都覺得自己和這個項目沾邊,這項技術自己在行,於是整個設計院的3個名額中光院裏的領導就占了2個。剩下的1個名額院裏麵下方權力讓具體負責係統控製的係統室出。 秦主任當然想去啊。這年頭出國考察誰不願意去啊,即了解了歐洲工業國家的先進技術,又看了歐洲精神文明和物質文明,此外還可以借這次機會和院裏部裏的領導們聯絡感情,增進了解為以後的進一步發展打下基礎。問題是名額現在隻有一個,誰去?自己是係統室的主任,生產技術的主要負責人,去當然是順理成章的;而且這種考察也就是大麵兒上看看,了解了解,不象技術談判那樣涉及深一層的技術問題,自己在這兒這麽多年了還是能應付的了的。可是這個項目的主要設計人張工不是個省油的燈。平常張工就把項目把得牢牢的,誰也插不進手去,就他一個人可以把個項目上上下下,裏裏外外說出個一二三來。 張工在聽說有這次出國考察的機會後,身體也沒有病了,馬上就出院上班了。他不失時機地向秦主任透過口風:趕上這麽個機會不容易,他得去;他要是去不成,他可有意見。 秦主任覺得這次出國人選的問題有些棘手,實際上形成了他與張工的競爭。不讓張工去的理由可以說得很冠冕堂皇,張工剛從醫院出來,身體還沒有完全恢複不能太累,出國考察日夜兼程,馬不停蹄,辛苦得很。 秦主任在想張工會怎麽表達他的意見。張工在單位是老人兒了,不僅人挺能算機,還脾氣挺倔。前一段時間他還因為高工沒有評上,而鬧情緒躲到醫院裏去了。這次要是不讓他出國,他還不定會鬧出什麽事兒來哪。這麽一來可就滿城風雨了,張工可是以受害者的麵目出現的,他秦援朝也沒有辦法再把問題推倒院裏去了。秦援朝決定還是自己主動放棄這次機會,讓張工去。他在室裏的生產工作會上說得很誠懇:“室裏麵工作忙,離不開人。張工是老同誌,也是這個項目的主設人,工作上全麵負責,技術上全麵掌握,還是他去吧。”
7
方向榮幾年來耳聞目睹了不少這種辦公室的故事,他覺得有點兒沒勁,心目中的事業的信念也在一點一點地瓦解消散。研究設計院是個技術人員成堆的地方,可大家卻並不把技術看得怎麽樣,一個人的“成功”在很大程度上是取決於他在技術之外的工夫。大家都說是憑本事吃飯,可這本事裏的技術含量是大有研究頭的。現實生活中搞技術的不如搞經濟的,搞經濟的不如搞政治的。周圍這些有追求的人都在削尖了腦袋向仕途上發展。看看自己身邊的那些有著很深技術造詣的前輩們吧,真正的教授級高工們,幾十年下來頭發都熬白了,背也彎了,從工程師,高工,再到教授級高工,一級一級地爬台階,現在爬到頂了,也不就住個三室一廳的單元房,而這是處級領導幹部的住房標準。單位裏處級領導幹部可比教授級高工人數多多了。
方向榮近來對周圍人的住房挺關心,因為他結婚了。妻子劉麗是北京一家醫院的護士,挺開朗熱情的一個姑娘。方向榮覺得自己性格內向,人格特征中有著悲觀的色彩,應該找一個樂觀開朗的女孩兒為伴。劉麗哪,覺得自己整天樂樂嗬嗬,應該和深沉點兒的男子為伍。於是二個人在一次朋友的家中認識之後就有了來往,就這麽談上了戀愛,就這麽結婚了。
在北京年輕人剛結婚就有自己的住房的情況並不多見,在方向榮和劉麗這樣的大單位裏就更沒戲了。方向榮和劉麗雙方父母都在北京,就隻好先在自己家裏想辦法了。方向榮父母家是二小居,父母睡一間,他和弟弟擠另一間。他要是結婚占一間,弟弟就的擠到父母那間房去,每天晚上把沙發床翻開睡覺,早上再把沙發床收起來,太擠也太不方便。劉麗父母家是三小居,劉麗是獨生女。一般來講女婿和老丈人一家還是比較好相處的,於是方向榮就住到了女方家了。這一住就是5~6年,女兒方芳是在這兒出生的,直到方芳3歲,方向榮從單位的筒子樓裏分了一個18平米的房,他們一家三口才搬出來自己獨立過日子。
結婚對方向榮並沒有太大的影響。隻是劉麗家離方向榮的設計院挺遠,他每天騎車上下班,單程就是50分鍾。那天傍晚方向榮在暮色朦朧中下班回到了劉麗家的家屬院,大院門口有一個用茶杯粗細的鋼管焊成的門檻,為的是讓騎車人在出入大門時必須下車,他推著自行車進大門時,突然想起來自己明天一大早,天剛蒙蒙亮的時候還要再騎回去,真是泄氣啊。
劉麗是護士,要三班倒,輪到她上夜班了,方向榮就回自己家住著去了,反正劉麗晚上也不在家,自己大老遠的跑來跑去的幹什麽啊。輪到劉麗周末值班,方向榮一個人喜歡上位於國子監的首都圖書館去消磨時間,翻翻自己喜歡的文藝批評雜誌,和哲學書籍。方向榮看書看累了,就走出西廂房的雜誌閱覽室,在院子裏找個地方休息一下。他習慣坐在院子裏的大石階上,二個胳臂支在身後的台階上,讓身體伸展開來,沐浴在陽光裏,眼睛眯縫著望著天空中悠悠的白雲,想些不著邊際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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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向榮自從女兒方芳出生後,就再也沒有了閑工夫到圖書館去看書和胡思亂想了。方向榮覺得有孩子之後他才真正地體會到了由猴變人的艱難。 孩子剛出生的時候,方向榮和劉麗的中心工作是如何喂養。劉麗的奶水不太足,孩子還得加一點兒奶粉才夠。方向榮第一次給孩子配奶粉時就碰到了問題,他對著嬰兒奶粉直發呆,說明書上說3勺奶粉加150毫升溫開水即可,可並沒有說明多大的勺子啊。方向榮翻來覆去地讀了好幾遍也不得要領,最後隻好用普通的不鏽鋼勺舀了三勺,調製成了女兒方芳的第一瓶奶粉。孩子喝了就不消化,直拉稀。以後方芳就一直消化不好,動不動就拉肚子。等到這第一袋奶粉都給孩子吃完了,方向榮到商店去買第二袋奶粉的時候,他才搞明白原來人家奶粉是專門有一個特製的小勺用來衡量奶粉數量的,用個小袋裝著,訂在奶粉口袋上一起出售的。方向榮第一次買奶粉時,那個奶粉口袋上並沒有附帶著小勺,而服務員也沒有說什麽。方向榮第一次養孩子哪裏還知道有這麽一回事兒啊。
方芳8個月的時候才剛剛會坐,就送了幼兒園。幼兒園嬰兒班的劉阿姨帶這麽大點兒的孩子可是經驗豐富,她的拿手好戲就是防止孩子尿濕了褲子。孩子們大多數時間都被安排坐在尿盆上,叫坐盆。這麽大的孩子還不大會站哪,劉阿姨把他們放在那他們就隻能坐在那,一個個木呆呆地。像方芳這麽大的孩子在尿盆上都坐不穩的小不點兒,就被放進一種為了防止孩子尿濕了褲子而特製的小椅子裏。這個椅子前麵有一個橫擋架在二側的扶手上,這樣孩子就不會從椅子裏掉出來,椅子的座位部分是用細木條做成的,孩子要是尿了,尿液就會從細木條縫中漏下去,而不會積在椅子上弄濕褲子。劉阿姨隻要連孩子帶椅子挪個地方,用墩布在地上一拖就幹淨了,真是又好又快。劉阿姨在方芳的二條腿之間還塞進去了一個小皮球,以防孩子把腿並上把褲子弄濕了。 方向榮每想起孩子的這個情景就禁不住地鼻子發酸。
方芳上了幼兒園之後很容易鬧病,不是拉肚子,就是咳嗽發燒。孩子一病,方向榮和劉麗就得請假,帶孩子上醫院,在家倍孩子,有時候方芳病得時間太長,方向榮和劉麗請假的時間太多了,孩子的奶奶和外婆也得動用,過來幫著帶一二天。等方芳3~4歲了,方向榮夫婦又帶著孩子加入了學前教育的大軍,星期六上午學畫畫,下午彈鋼琴,星期天早上還有個幼兒英語班。搞得孩子挺累,方向榮二口子也挺累。
女兒方芳還有1~2年就該上小學了,孩子得首先上個好小學,爭取學習成績是班裏的前幾名,以後才能上好中學好高中,將來才可能上大學。而方向榮真不敢相信自己當年千軍萬馬過獨木橋,考大學的情景還曆曆在目哪,怎麽自己的女兒都又要加入這個幾乎是瘋狂的教育競爭中了哪。她幼小的身軀,和嬌嫩的心靈能承受得住這個教育體係殘酷的加工切削,打磨整合嘛。他心裏挺不情願,可又沒有其他的選擇。
方向榮在不知不覺中對人生有了那麽一點兒倦怠。方向榮雖然才三十多歲,可已經看到了自己幾十年後退休時侯是個什麽樣子了。他不滿意自己現在的生存狀態,可又沒有能力去改變什麽,隻能隨著這股巨大的潮流身不由己地向前走。自己這輩子就這麽下去了,方向榮對自己說。不這麽下去你還能怎麽下去?方向榮在設計院裏也不過就是一個普通的工程師,他連在隻有十來號人的係統室裏都不能呼風喚雨,他還能做什麽!當然方向榮有時也瞎想想,不過也隻是想想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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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二年研究設計院頗不平靜,首先是機構改革,研究設計院與部裏麵另一個在京的研究院合並,並更名為研究設計工程公司,因為原來設計院這個名稱有計劃經濟的烙印,隻有公司才是現代企業機製的象征。相應的原來的院長現在叫總經理,下麵的各級處事都改叫某某部。象過去的人事處現在叫做人事部,人事處處長自然也就改稱為人事部經理。 在機構改革企業更名的同時,公司一級的領導幹部也有相當大的調整。原來的劉院長因為年齡偏大,已經不夠再幹一屆了,就退了下來,作了公司的黨委書記。在黨政分開的企業新環境下,劉書記在公司中的影響是不能再和過去相比了。而空出來的第一把手的位置則由從部裏調過來的葛雲峰同誌擔任。
葛雲峰原來在華東局工作,是華東局局長顧英的得力幹將。後來顧局長到北京當了部長,他原來在地方上的一批幹部,包括葛雲峰在內,也都進京在部裏的各個部門作了領導,葛雲峰在部裏的基建司當司長。據傳葛雲峰這個司長隻是一個過渡,顧部長是準備進一步提拔他當副部長的。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國務院的一個機構改革舉措中止了葛雲峰正如日中天的仕途。顧部長在這次改革中以年齡問題為由退了下來,在政協裏麵給安排了個虛職,副委員長,養老去了。新部長是從東北局提上來的,和葛雲峰關係不深。葛雲峰知道自己在部裏的發展是到頭了,搞好了自己就在這個基建司司長的位置上,終了一生,要是不順了說不定哪天就被一個什麽理由調到什麽地方去了,做個有名無實的閑差兒。與其在部機關裏人家眼皮底下工作,自己呆著不自在,人家看著也覺得礙眼,不如自己主動要求到下麵去,痛痛快快地幹一場,說不定還能再創出一個新天地來哪。葛雲峰就這麽來到了正二院合並,機構調整的研究設計工程公司,當上了總經理。當然葛雲峰也不是一個人來走馬上任的,他還帶了一批他自己的得力幹將來。這批人都暫時在各個部門裏將就著,等待著機會。 機會緊跟著就來了,不知道是部裏有意,還是葛雲峰主動要求,研究設計工程公司又被部裏定為用人製度改革的試點單位,要進行全員聘用製。
公司將實施全員聘用合同製,按需設崗、按崗聘用、競爭上崗。公司裏上至總經理,下到一般工作人員,都要與公司簽訂勞動合同。公司在大禮堂召開了全員聘用部署大會,主席台上掛起了一個橫幅,上書,“雙向選擇,競爭上崗”8個大字,公司總經理葛雲峰在會上向全體職工作了動員報告。我公司將根據部《企業單位聘用管理暫行辦法》的精神,結合公司的實際,進一步理順人事關係,搞活用人製度,為我公司長遠發展提供堅實基礎。葛總經理嚴肅地指出,全員聘用製改革的目標是,引進競爭激勵機製,通過科學設崗,競爭上崗,擇優聘用,合同管理,嚴格考核等具體措施,逐步做到企業自主用人,人員自主擇業,建立起人員能進能出,職務能上能下,待遇能高能低的科學用人製度,實現人力資源的最佳配置。本次全員聘用製改革堅持德才兼備,任人唯賢,群眾公認和公開公正的原則,通過核定崗位,競爭上崗,鑒定和同等具體的方法步驟,保證全員聘用製改革順利,有序地進行。葛總經理最後強調,全體職工都要充分認識聘用製改革的重要意義,以積極的態度參加這次全員聘用工作;正確對待聘用結果,把主要精力放在履行新崗位職責上來雲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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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司的聘任工作是按自上而下,以先幹部後群眾的方式一步一步地展開的。最先是公司一級的總經理,副總經理,和副總工程師,副總經濟師等;接下來就是各個中級部門的部門經理,在中級部門中又是先各個職能管理部門,象人事部,財務部等,然後才是具體的研究設計部門;最後才是廣大群眾,一般工作人員。 在各位領導都在為自己的重新競聘上崗而忙著上下疏通和活動的時候,一般群眾都象是沒事兒人似的看熱鬧,公司裏就像是在過節。職工們每天上班的第一件事就是在三樓的公司告示欄前停一下,看看上麵又張貼著什麽部門在招聘經理一名,副經理二名,附聘任條件和任職資格是什麽。辦公室裏的中心工作也是交流招聘工作中的最新情況和花絮。
方向榮一邊打開自己辦公桌上的計算機,一邊不無玩笑地說,你們誰能告訴我,這部門經理都向總經理負責,和葛總訂立聘任合同,那葛總又向誰負責,和誰簽訂聘任合同哪? 那邊張工手裏拿著藥片兒正準備就著開水吞下去,笑著說,這有什麽難理解的啊,葛總自然是和部裏簽訂聘任合同嘛。過去咱們叫設計院,現在咱們叫公司,可說來說去還是國家的,國家才是最終的大老板。張工咕嘟一聲把藥片兒吞下肚去,又接著道,公司是國有資產,而代理國家行使資產管理權的,現在落實到人頭上就是我們葛總。他得讓這份國有資產在他的任期內增值,而他又沒長三頭六臂,所以葛總就把他承擔的責任又轉移到了他下麵的各級中層幹部身上,而各級中層幹部又把責任轉移到了咱們具體工作人員身上了。張工,你政策水平不低啊。用一句咱老百姓的話把當前國有企業改革的中心任務給點透了。方向榮和張工開著玩笑。
在這次全員聘任製工作中葛雲峰從部裏帶過來那批人都脫穎而出,迅速地占領了公司的主要職能部門。像人事部的彭經理,財務部的李經理,和經營計劃部的黃經理,都是原來在部機關裏工作的。當年葛雲峰在部機關當司長的時候,對這些在理解政策法規和領會領導意圖上都很有功力的部下很賞識,這次葛雲峰從部裏出來自己幹,誰也不清楚他們是不是得到了某種暗示,或許諾,反正他們都跟著葛雲峰到公司來了。他們還有一個特點就是年輕得讓人羨慕。彭經理隻是比方向榮早2年參加工作,而黃經理就是方向榮他們那屆的。方向榮感到很慚愧,大家都是一樣的大學畢業生,十幾年後就拉開了距離,人家都是處級幹部了,而且還前途不可限量,自己卻還是個大頭兵。原來設計院財務處的魏處長,升為公司的副總經濟師。就連方向榮這樣不愛過問公司事情的人一看都知道老魏這是明升暗降,沒有了實權,成了個聾子的耳朵─擺設。葛雲峰他們那撥人在玩權術。方向榮想到政治的黑暗,官場的無聊,剛才還在心中一拱一拱的慚愧,也多少減少了一點兒。
葛雲峰的人控製了公司的主要職能部門,卻難以在公司的具體研究設計部門中占上風。那些在部機關搞管理工作的人,對公司的具體業務大都一知半解,和在設計院中搞研究,作設計出身的原在職的中層幹部根本就不能比。在這種情況下,葛雲峰就需要在目前這批中層部門經理中尋找,培養自己的人。當然在這些人中也自然有要向新領導表紅心的人,秦援朝就是其中的一個。 秦援朝在原來的劉院長改任公司黨委書記之後,就清醒地認識到自己必須及時地調整姿態,向公司的新一屆領導班子靠攏。他幾次主動找葛總匯報工作,談自己對本部門今後發展的看法,還有意無意地出現在彭經理,李經理和黃經理的辦公室裏,和他們隨便聊上幾句,以增進了解,建立友誼,為自己競聘係統工程部經理打下鋪墊。
秦援朝分析係統工程部是個小部門,專業比較狹窄單一,人員也不多,不是大家目光集中的焦點。其他部門有實力的頭頭腦腦們,在開動腦筋為自己找交椅的時候,不大會把係統工程部列在自己的名單上。秦援朝在這個部門前後也工作了近20年,而部門內部也沒有崛起什麽黑馬,不知趣地要跳出來和他一爭高下,應該講自己是這個部門經理的最有力的競爭者。隻要自己在公司一級領導中工作做到家,公司一層的人不是成心要把自己搞下來,自己當選還是順理成章的。事實也證明了秦援朝的分析的正確性,他在沒有競爭者的情況下順利當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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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司的全員聘用製改革工作終於輪到方向榮等一般群眾參與了。由已經競聘上崗的各部門經理們經過科學計算設定的崗位級別和數量,在報公司人事部審定,備案之後終於出台了。三樓公司公告欄前擠了不少人,大家都在爭相察看自己原來部門的高級工程師,工程師和助理工程師有多少名,有的人還認真地在小本子上記上了幾筆。
方向榮也夾在人群中尋找著係統工程部的崗位設置情況,高級工程師6名,工程師10名,和助理工程師2名。方向榮此時關心的是自己能不能聘上高級工程師的問題。雖然方向榮去年評上了高工,但現在搞評聘分開,他心裏不是很有底。係統工程部要是不聘你當高工,你雖然有高工的任職資格,也隻能當個普通工程師。方向榮也明白這係統工程部設幾個高級工程師的崗位,都是部門經理秦援朝說了算,而這幾年自己和秦援朝的關係不是太密切,不象早幾年的時候秦主任說什麽自己就做什麽,安排什麽工作就幹什麽工作,自己有時也表現出來一點兒挑挑揀揀,不大情願的樣子。秦經理會不會在這個時候使用一下他的權力,給自己一點顏色就不好說了。
高級工程師6名,方向榮在心裏一琢磨發現了問題,本部門的老同事,當然他們都有高級工程師任職資格,正好是6個人,而30多歲的人中間有任職資格的就方向榮一個。方向榮又把高工,工程師,和助理工程師的名額加在一起,共有18人,和現在辦公室裏的職工人數正好相等。也就是說秦經理已經為大家安排好了,一個蘿卜一個坑。隻有方向榮一個人被安排得有點尷尬,他得屈點兒尊去當個普通工程師。方向榮首先找到了和係統專業比較相近的自動化工程部,向部門經理表達了自己希望到自動化工程部來工作的願望,當然是當高工啦。方工啊,你能來我們部門工作我們當然歡迎拉。你在工作上積極肯幹,業務上也很有成績,前幾年搞得科研成果在咱們係統中很有影響嘛。人家部門經理說得挺客氣,其實是先揚後抑,接著他話鋒一轉,現在我們部門的問題也很棘手啊,僧多粥少,大家都有意見,有看法。這個時候實在是有難度啊,以後有機會我們一定….
事情就是這麽湊巧,偏偏在方向榮準備再多找幾個部門的時候,方向榮的女兒方芳病了,拉稀拉得很厲害。幼兒園的阿姨一個電話打到方向榮的辦公室,說是孩子上午到幼兒園才二個多鍾頭,就拉了三回了,一次比一次稀。方向榮不得不向辦公室裏的同事們打了個招呼,急急趕到幼兒園,抱上孩子真奔北大醫院。小兒科的大夫一看病情,擔心是痢疾,叫馬上轉腸道傳染病科。化驗結果出來後,傳染病科的大夫說,從現在的結果看,還不能判定就是痢疾。再觀察一下吧,如果還拉,就立即帶孩子來住院。方向榮帶著女兒方芳回到家,就忙著給女兒吃藥和控製飲食。孩子三天沒大便,肚子裏早就拉空了,等到第4天方芳的大便也成形了。算是虛驚一場吧。 等女兒方芳肚子完全好了,小臉兒又瘦又黃地上幼兒園之後,方向榮又可以上班的時候,供職工們雙向選擇的時間早過去了一大半,已經接近了截至日期。方向榮坐在辦公桌前,端詳著眼前的這張職工競爭上崗的誌願表。方向榮腦子裏麵不知道怎麽會浮現出好多年前他和秦經理到海澱醫院看望住院的張工時的情景。“這職稱對於我隻是一個名,也不能長工資也不能分房子。”張工當時說得那句話現在想起來,怎麽就像是對著此時此刻的自己說得是的。可是人們真能把名與利看透嘛! 方向榮慢慢地拿起筆,在誌願表的部門一欄中填上了,係統工程部,在職務一欄中寫上了,工程師,就把表交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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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的雙向選擇,競爭上崗的誌願表都交上去了,雙向選擇,競爭上崗的截止日期也已經過去好幾天了,按理說秦經理應該出麵召集全體人員開個會,說說部裏的打算和安排。雖然係統工程部從領導到一般工作人員還是原班人馬,一個沒多也一個沒少,但畢竟是經曆了一番動蕩,總得有點兒意思嘛。可是秦經理卻一直沒有露麵。方向榮早上去打開水,路過經理室時,看見門是半掩著的,說明秦經理在單位哪,可到了真正上班時間了,經理室的門就關上了,秦經理也不見了。
秦經理這幾天可是著急上火,找公司領導談,忙得一塌糊度。秦經理從經營計劃部的黃經理那得到消息,原來已經立項馬上就要實施的湖南懷化技術改造項目不知道怎麽給取消了,這下子係統工程部這二年手裏就隻有一個已經準備結尾的餘橋工程了。整個部門快20號人的工資獎金上哪兒搞去啊?就算咱們大家都紮緊褲腰帶過緊日子,那上繳公司的管理費,每個人頭3萬元,可是一分不能少,這是公司考核中層部門經理的硬指標,是要一年一考核的。現在公司新一屆領導班子剛成立,正要建立自己的威信,打一個拉一個再獎勵一個,是領導們慣用的手法,秦經理可不想成為這個挨板子的。
秦經理謹慎地側身坐在葛總經理那張巨大的辦公桌前麵的沙發上,手裏攤開著一個筆記本,麵向著葛總訴著苦:“葛總,您也知道係統工程部的專業比較窄,很難象其他部門那樣自己走出去到市場上去找項目,還得靠公司的力量。” 葛總邊一邊聽著秦經理講,一邊在本子上記著什麽,也不表態,臉上的表情不置可否。秦經理隻好試探著說:“公司能不能在可能的情況下,給我們部門一點兒政策,比如把上繳公司的管理費減半,或者……” “公司這次按照部裏體製改革的精神,在公司內部對責任製實施定量化管理,實在也是大勢所趨,人心所向啊。現在工作才剛剛開始,我實在是不能不一碗水端平。不然今天你秦經理來找我,我給係統工程部一點兒政策優惠;明天他自動化工程部的王經理來找我,我又給自動化工程部一點兒優惠政策,其他部門的經理們怎麽想,我們剛剛出台的公司管理辦法還怎麽進行。”葛總這話說得很實在,也很開誠布公,讓秦經理不大好接著說了。但他心裏明白這是跟我打官腔,到了年底再和我算總賬,係統工程部的任務指標沒有完成。
秦經理口氣裏戴著有三分意見地說,我們部門快20號人就是不吃不喝也沒有辦法完成公司定的上繳管理費的指標啊。葛總語氣婉轉了一下,提醒秦經理道,部門人均上繳公司的管理費的定額不能變,你們還可以在其他方麵想點辦法嘛。葛總是在又打又拉。 秦經理敏銳地體會到了這一點,他立刻明白了葛總的意思係統工程部要減少上繳公司管理費的總額,而每個人的人頭費又不能變,那不就剩下減少部門人員總數了嘛。葛總讓秦經理再和人事部的彭經理商量研究一下具體的問題。 秦經理從人事部彭經理的辦公室出來,心裏麵已經完全定了,就按葛總的意見辦,我就做一回惡人吧。 “通知一下咱們部門的人,等會兒11點在這屋開個全體工作人員大會,有個事和大家說一聲。”秦經理站在辦公室門口對正在櫃子裏找資料的新大學生小田急匆匆地說了一聲,就走了。大家聽說有會都有點兒興奮,秦經理終於要和大家說二句了。
葛總和秦經理一前一後地準時走進了辦公室,大家都有點兒不明白,葛總這個時候怎麽親臨我們一個小部門了哪。葛總首先講話,他不過說了些公司這次搞全員聘任製的重大意義,和大家要正確對待聘任結果,居安思危的話,最後葛總說他公司裏麵還有個會,和大家擺了一下手就先走了。一直坐著二眼望著窗外,臉上毫無表情的秦經理稍微愣了一下,把目光落在了他的手上那的筆記本上,他清了清嗓子說:“大家都知道咱們部門這幾年項目不多,大家雖然幹得挺辛苦,可是效益總是不好,現在湖南懷化技改項目國家又給停了,這一二年裏我們部門就沒有什麽象點兒樣的項目了。”他頓了頓接著說:“沒了項目我們部門也就養不了這麽多人了,我和公司商量來商量去實在是沒辦法,隻好先請一部分人到……現在隻好先委屈大家了,以後部裏頭要是有了項目,就把大家招回來再一起幹。”
方向榮覺得事情有點不妙了,秦經理這不是明擺著要讓一部分走人嘛。係統工程部要不了這麽多人,你早說啊,現在雙向選擇都結束了,別的部門都一個蘿卜一個坑地安排好了,讓我們怎麽辦。
秦經理接著就把他要留下的人名點了一下,6位老高級工程師,一位不少都留下了。這些都是單位裏的老人兒,鬧起事兒來能量挺大不好對付,有的離退休也沒幾年了,秦經理犯不上去得罪;還有一個年輕人,去年剛來的小田,年輕人聽話好使喚。而剩下的以方向榮為首的11位中輕年工程師們,不老不小的,既不象張工他們那麽老辣,也不象小田那麽好用,一個不留都給開了。 “剩下的人就先到人事部報道吧,我已經和人事部的彭經理打過招呼了。”秦經理說完這些,合上筆記本站誰也沒看一眼起身就走了,而且當天下午就出差到外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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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設計工程公司的全員聘任製改革試點工作勝利完成,各級領導和廣大職工們在新的用人製度下,以全新的麵貌投入了在新崗位的工作之中。這是公司總經理辦公室印發的公司快訊中的一段報道。而方向榮他們在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在完全的黑箱操作之下就這麽被通知下崗的人隻是這次改革中的一個小插曲,不是主流,當然也就不會在公司的簡報中出現了。
全員聘任製完成之後就是各個部門辦公室的調整,大家都在忙著清理自己多年來保留下來的資料書籍,搬辦公桌,挪櫃子。方向榮坐在那很有些不自在,自己現在是下崗人員,自己的東西是不應該放在這個辦公室了,可又不知道該往哪兒搬。別人進進出出都在那忙乎,自己在這坐著顯得不大合適;主動上前幫忙吧,自己沒有那個心情不說,別人也會覺得自己是不是有點兒做作。本部門的人在搬東西的時候,都故意裝得像是沒看見方向榮,省得大家都尷尬。有幾個別的部門的人還沒有聽說方向榮他們的事情,過來搬東西的時候還招呼方向榮道,方工別一個人坐那沒事兒啊,過來搭把手啊。
在公司裏幹了這麽多年竟換來這麽一個結局,是方向榮沒有想到的,做夢都不會想到的。一個工作了十幾年怎麽說也是正年富力強的技術人員,竟在所謂的改革中不明不白地下崗了,怎麽不讓人感到憤懣。方向榮想幹脆就此辭了公職,到民營企業裏幹得了,自己好歹也是大學畢業,有著十多年工作經驗的高級工程師啊。跑過二趟大型職業招聘會之後,方向榮沒有了原來的樂觀,因為沒有企業對他及他的技術感興趣,他公文包裏打印得十分漂亮的簡曆一份也沒有發出去。現在民營企業大都搞得是短平快的項目,得馬上見效益,什麽賺錢幹什麽。而方向榮從學校出來就在這個單位,十多年來一直從事的是對於很多人都不大明白的,專業麵極窄小的技術工作,他這門不能吃不能喝的手藝,還就在本單位還有點兒用,在其他地方還真是百無一用。研究設計搞不成了,下海經商,改行搞技術支持,產品推銷吧,方向榮又不是那塊料,他拙於言辭,疏於交往,不善鑽營,不精於算計。而且誰下海不是先早早地就把路都鋪墊好了,拿著項目,帶著方方麵麵的關係走的,有這麽被擠兌出去的嘛。
方向榮開始吃不下飯,睡不著覺了,整天人呆呆的,像是在想什麽,其實腦子裏空空的什麽也沒有;又像是在注視著什麽,其實眼睛茫然地什麽也沒有看。終於有一天《北京青年報》上的一家辦理移民加拿大的移民公司的廣告吸引住了方向榮那有點呆滯的目光,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方向榮拿著那份報紙,走進了西苑飯店,推開了那家移民公司的門。
二年之後的一個雨後初晴的夏日,就有了我們故事開始時的那個場景。方向榮正坐在涼爽宜人的首都機場國際候機室裏,眼睛望著巨大玻璃幕牆外麵的景色。跑道上不時有巨大的班機呼嘯著衝上藍天,最後消失在遙遠的天際。方向榮努力地在腦子裏搜索著這二年來從各種渠道收集來的關於加拿大的信息,可是怎麽什麽都記不起來了,隻剩下了我們白求恩大夫是從那片遙遠的地方來的。方向榮在經曆了辦理移民文件,考雅思,拿移民紙,活護照之後,現在終於就要離開他生活了36年的祖國,一家三口移民加拿大了,可此時此刻的他自己怎麽一點兒興奮勁兒都沒有啊,真不知道未來的移民生活將會是什麽個樣子。
2004年9月10日完成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