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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阿登美軍公墓

(2006-09-17 15:10:22) 下一個
出列日,往東南,十多公裏處,有一個美軍公墓。蒼鬆翠柏環繞,如茵草坪之上,矗立著5,328個白色的十字架。

從空中俯瞰,這五千多十字架,橫平,豎直,組成一個巨大的十字圖案。十字的頂端,對著一個寬大的台子,正中立著一根幾丈高的旗杆。我不知道該怎樣稱呼那個台子,按照它的樣子,如果搬到別的地方的話,可以稱作講台,或者舞台,可在這兒,這兩個稱呼都不合適。講台應該麵對聽眾,舞台應該麵對觀眾,可是,站在這個台子上麵,你麵對的,是五千多十字架,雪白的,沒有耳朵,沒有眼睛,既不是你的聽眾,也不是你的觀眾。它們隻是沉默地,筆直地,一列一列,以你為圓心,呈扇麵,向外一排一排地鋪展開去。麵對這樣的陣勢,你難免會有一種欲望,想演說,想發號施令,——你的一生裏,何曾有過這麽多人以你為圓心?可是,你百般躊躇,最終發現,你不敢說什麽,也不敢手舞足蹈。那一大片排列整齊劃一的十字架,仿佛發出了一個力場,一種力量,一種成千上萬為了某項事業而死掉的人聚在一起產生的力量,它把你攫住了。

我喜歡這種被攫住的感覺,每隔三、五年,或陪朋友,或伴家人,或獨自,要到那台子上站一站,體驗那種沉默的力量。

不是所有的沉默都能產生力量。在暴力和專製麵前一味保持沉默,是綏靖,是怯弱,就算你是大多數,也不會產生任何力量。隻有經曆過奮鬥、抗爭、流血、犧牲以後的沉默,才能產生力量。就像火山爆發以後的沉寂,這樣的沉寂,可能孕育著另一次爆發,所以才有力量。

是個東邊日頭西邊雨的日子。當我一個人站在台子上沉思默想的時候,另一個人,走過來,問我是不是日本人。當然不是。但由此開始了我們的交談。分手時,他給了我一張名片,上麵寫著:Ardennes American Cemetery,Hubert O.Caloud,Assistant Superintendent。

從這個墓地往南100公裏,是二戰末期阿登(Ardenne)戰役的戰場。1944年12月16日,德軍冒著大雪嚴寒,在那裏發動了一場戰略反攻,曆時一個半月。這是二戰時期,美軍在比利時境內遭遇的唯一一場硬仗。交戰雙方都投入了幾十萬兵力,死傷慘重,僅德軍一方就死傷十萬人。所以,我一向以為,這個墓地裏埋葬的主要是美軍在阿登戰役中陣亡的將士,每次帶朋友來墓地時,也是這樣跟他們說的。

是Caloud糾正了我的“以為”。他說,這個墓地埋葬的主要是美國空軍的陣亡者,有三千多,犧牲於歐洲各地,特別是在德國。艾森豪威爾不同意在德國建築美軍墓地,這些陣亡的飛行員的一部分遺骸就集中到了比利時,其餘的運回了美國。亡靈留駐歐洲,還是返回美國,是由陣亡者的家屬決定的。美國遠在大西洋的那頭,亡靈留在這頭,家人前來祭拜,當然不方便。有些陣亡者的家屬,就委托素不相識的比利時人家,每年來墓地代為獻花。Caloud說,共有128戶比利時人家和美軍陣亡者家屬建立了這樣的委托關係。

墓地最初建於1945年2月,是臨時的,用於埋葬阿登戰役中的一部分死者。戰後,比利時政府通過決議,將墓地周圍90公頃土地永久地劃歸美國自由使用,這裏才改建成永久墓地。修了紀念塔,栽了樹,鋪了草坪。每個十字架都用白色大理石雕成,有常設機構管理維護,定期清洗。日曬、雨淋、風蝕,大理石製的十字架也會生病,有專門的醫生予以診治。請相信,“生病”和“醫生”在這裏不是文學修辭,是Caloud訴說時使用的詞匯。

Caloud的心中似乎對每一個十字架下麵的死者都有一本經。“這並排兩個十字架下麵埋的是哥倆兒,大的死於德累斯頓,小的在科隆。這個墓地共埋葬有十一對兄弟。”他帶著我在十字架中漫步時這樣說道。很自然地,我想到了“拯救大兵雷恩”,就問他,一家兄弟幾個,為何就不能有一人免服兵役?他用英語解釋了半天,我聽得雲裏霧裏,到了也沒聽明白,不敢在此瞎說——事關美國國策。

每當我不能跟隨對方的話題時,通常要找機會轉移話題,以奪回對話中的主導權。此時,我就問他怎麽這麽了解這裏的每一個死者,是不是他們守墓的有一本亡靈大全,每天要背誦。他的回答大大出我意外。他說,他研究美軍墓地已經有三十年了。他在美海軍陸戰隊中服役三十年,經曆過“沙漠風暴”,到過科索沃、索馬裏,半年前還在伊拉克打仗。美軍規定,在海軍陸戰隊服役最多三十年。他從伊拉克退役後到了珍珠港。半個月前,到巴黎通過法語考試後,才被錄取到這個墓地來,實現了他三十年的心願。他說,美軍在美國境外有14個二戰墓地,現在一共雇有工作人員約450人,但像他這樣的美方派的守墓人,隻有16個。我歎道,這比考博士還難,不禁再一次打量麵前的這個GI,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老也不年輕,穿一件夾克,係著領帶,才明白為什麽剛見到他時,就覺得好像在哪兒見過,原來長得有那麽點兒像“野戰排”裏的那個人,那個在影片最後跪在地上,渾身是血,高舉雙手,絕望地呼喚直升機的中士伊萊亞斯。

突然下起了雨,越下越大。可是,我不好意思逃跑,因為他正在跟我說著一個十字架底下的死者的故事。他在雨裏筆直地站著,說著;我也隻好陪著,聽者,直到衣服都淋濕了。

離開墓地前,到問訊處找資料,看到留言簿,翻了翻,有各國來客的留言。在一行日文裏,見到兩個漢字“感動”,引起我一番遐思。按說,日本是美國的手下敗將,還挨了兩顆原子彈,這個日本遊客看了敵國戰死者的墓地,怎會感動?不理解。但想到餘秋雨描述在新加坡看見一個日軍墓地時的感動,我有些明白了。如果在世界上某個墓地裏,埋葬著被戚繼光的兵士用長毛竹穿透胸膛的倭寇、與史更新拚過刺刀的豬頭小隊長、被李向陽擊斃的鬆井、在楊成武部下的炮火中隕落的陸軍之花,我想,我一定會去看一看的,說不定也會感動。他們雖然都是侵略戰爭的炮灰,窮凶極惡,但他們都戰死於疆場,比起那些供奉在靖國神社裏被絞死的戰犯來說,更值得人們看一看。因為,至少,他們代表了人類走上戰場拚死廝殺的勇氣。

把厚厚的一本留言簿翻完了,沒見到一行中文,就拿起筆來寫下“Yansheng JIANG第7次到此”,寫到這裏猶豫了一下,“到此什麽?一遊?不好,不敬!瞻仰?悼念?憑吊?都不合心境。”——終於沒再寫下去,隻添上一個句號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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