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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西紀行:乒乓球詠歎調

(2006-09-17 14:20:43) 下一個

有海水的地方就有華人,有華人的地方就有人打乒乓球。

                 (一)

十年前,老楊還在撰寫博士論文,《孫子兵法的數值解析》。他把中學時寫的各種作文的題目,那些還能想得起來的,也列入參考文獻,這樣,他的名下就有了一長串文章。老楊以為,反正是中文的,外國人看不懂。再說,也不算作弊。當年,他的許多作文都被老師拿去讓同學抄在黑板報上,有的還刊登在油印的校刊上。“黑板報和校刊,也應該算出版物呀。”老楊這樣安慰自己。

答辯委員會中有一位德高望重的退休老教授,是乒乓球愛好者,研究過各種文字裏乒乓球的寫法。他審閱博士論文時,有個習慣,先直奔參考文獻目錄,看看未來的博士讀沒讀過自己的文章,讀過幾篇,篇數越多,給分越高。這天,老教授一邊拿小勺子攪著咖啡裏的糖塊,一邊拿眼角掃著文獻目錄,掃到最後也沒看見自己的大名,心想,這怎麽可能?!老教授心裏有點兒煩,端起咖啡,一飲而盡,然後放下杯子,起身走到窗邊,打開窗子,對著拂麵的微風透了一口氣,轉過身來,打開書櫥,拿出放大鏡,回到桌邊,湊著放大鏡仔細掃描,A、B、C……X、Y、Z,還是沒有!教授憤怒了,“啪”地一聲將放大鏡放下,壓住文獻目錄,從筆筒裏抽出一隻粗大的鋼筆,想在論文上畫個圈,表示零分,忽然發現放大鏡的玻璃下麵有三個方塊字看著眼熟,想了想,啊!是“乒乓球”!趕緊移開放大鏡,再看看那行題目,其它的字當然都不認識。“乒乓球,乒乓球”老教授一邊念叨著,一邊把論文翻過身來,瞅瞅封麵上的題目。“乒乓球,孫子兵法,數值解析,這些東西會有什麽聯係呢?”老教授來了興趣,就手一揮,寫了一封信給老楊,要調看這篇文章。他想知道未來的博士是怎樣文思泉湧,把乒乓球和八杆子打不著邊的“孫子兵法的數值解析”聯係到一起的。

老楊接到信,不禁連聲叫苦,當年那些滿是“文革”方言的作文早已被他父親當作廢紙賣掉換煙抽了,還到哪裏去找?但事關博士成敗,躲不過去的。好在老楊年輕時癡迷乒乓球,球技雖然不高,但手抄過整本的《怎樣打乒乓球》,對乒乓球的各種打法了然於胸。於是,連夜用法語趕寫了《乒乓球與孫子兵法》。接著,又把它譯成如下中文,手抄於一張發黃的方格紙上,和法文本一起寄給了老教授。

“乒乓球與孫子兵法

楊智超

乒乓球雖然不是中國人發明的,但是,當容國團於1959年捧回在世界級賽事裏中國的第一塊金牌時,國人突然發現了從體力到智力都最適合中國人的體育項目。

中國人崇尚散淡,除非到了每個人被迫發出最後一聲吼,是不願意抱成團的,所以,在像足球、籃球這樣許多人爭搶一個球的運動上,常吃敗仗。而在單兵作戰的體育項目上卻往往能取得好成績。乒乓球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當然,乒乓球能在中國一花獨放,常盛不衰,成為國球,還有其它原因。乒乓球是老少鹹宜的運動,因為它不但像其它球類那樣有速度和力量,而且還有旋轉。青少年人氣旺盛,可以近台快攻,猛力抽殺,勝人以武;老年人力不從心,可以站位中遠台,以逸待勞,專打旋轉,一轉定乾坤,勝人以智。

乒乓球有旋轉這一特點,很符合國人的口味。蓋因國人自小學方塊字,必須留心精細之別,‘人’字加一橫,就成了‘大’,其右肩上再扛一點,又成了‘犬’。人就這麽容易自我膨脹,然後又這麽容易淪落成狗,不由得國人不從小養成對精細技巧的追求。食不厭精,兵不厭詐。滿漢全席、孫子兵法、文字獄、鼻煙壺,都是讓外國人歎為觀止的精細發明。

從二千五百年前的孫子開始,中國人就講究以陰柔克敵,表麵上沒事兒,底下使絆兒,以智取勝,方為克敵最高境界。乒乓球就最適合中國人的這種陰柔哲學。打球時,看著對手剛吃了下旋球,接著又用相同動作送去個不轉球,使其或回高球出界,或被一板扣死。陰謀一旦得逞,心中即便樂開了花,臉上也要裝得像個木乃伊,此謂喜怒不形於色,是中國人修身養性的最高境界。而這一切,都取決於兩次發球時,手上那幾乎看不出來的微型動作。

法語中,有個專門刻劃這種愛好的詞,Chipoter,相當於中文的瑣碎搗鼓,討價還價。有人曾說美國在越戰中之所以失敗,就在於英語裏沒有Chipoter。由此可以推知,美國人打乒乓球不行,也是同一個道理。”

老教授收讀以後,極為滿意,因為他打球就是站位中遠台,以逸待勞,專打旋轉,勝人以智的。所以,愛屋及烏,揮手在老楊的博士論文上批了個滿分。至於乒乓球和孫子兵法,還有那博士論文,這三者之間有什麽關係,他人老健忘,早給忘到腦後勺去啦。

老楊博士畢業後,到法國給資本家當了十年乏走狗,當得越來越乏味。他每天來回坐四個小時的火車,就是為了到公司的計算機前,在一個並行計算的程序裏翻來複去地找上八個小時的臭蟲。這種活幹上一天,老楊覺得自己腦子裏也爬滿了臭蟲。不僅如此,老楊還特受老板欺負,好幾年了,沒給漲過一次薪水。而且,老板還經常對老楊吹胡子瞪眼睛,嫌他找臭蟲進度太慢。時間久了,老楊心生厭倦。

“罷了,罷了。這活兒,老子不幹了!”終於有一天,當老板又拍桌子的時候,老楊也拍了桌子,對著老板吼叫起來,當下辭了職。

雖然如此,老楊還是心有不甘。上學時,考試從來是人上人,沒嚐過失敗的滋味。這使他認為凡事隻須努力,必能出類拔萃。如今灰溜溜地離開公司,像個鬥敗的公雞,他覺得臉上無光。

當然,身為博士,老楊不會傻到不考慮後路就辭職。三十六計走為上,他早已在做暗渡陳倉的準備,天女散花般地發過許多求職信。如今已經聯係好去巴西聖堡羅大學聖卡分校作博士後。博士後隻是個臨時工,“後”以後怎麽辦,老楊心裏沒底,辭職信寫好了,一直揣在兜裏沒拿出去,等著火氣壓倒了理智的那一天。

理智是什麽?理智就是穩定的工作和工資、將來的退休金、醫療保險,還有這些帶來的舒適生活。這一切加起來編織成一張網,組成一個巨大的子宮。在法國,一個人從娘肚子裏的子宮一出來,又進入了社會福利這個巨大而溫暖的子宮,在裏麵雖然有時也會騷動幾下,但更多的時間是在昏睡,不去想這一切究竟是為了什麽。而一旦辭職離開工作,就等於離開了這一切,那以後,病了怎麽辦?老了誰養活?各種問題就會接踵而來。

老楊的理智鏈條是那年在肯尼亞的大草原上裂變的。那是個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獸王的地方。那裏的天地萬物按照自然法則存在和演變。羚牛傍晚還在吃草,明早就可能被獅子吃掉;而後者有一天不能捕食了,又會淪為豺狼腹中餐。生命可以很長,也可以很短,但本質上又有什麽區別呢?老楊想通這一點的時候,就覺得辭職不是那麽可怕了。

老楊到達巴西時,抬頭望望天,湛藍湛藍的;低頭看看地,影子繞著自己的腳;放眼環顧四周,隻見碧綠碧綠的甘蔗,褐紅褐紅的土地。“媽的,看成敗,人生豪邁,隻不過是從頭再來。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老楊長長地吐出一口悶氣,感到胸口一陣暢快。

就這樣,老楊在離開大學十年後,又回到了大學,他覺得好像是從監獄裏放出來似的,回歸了自由。每天再也不用填寫那可惡的時間占用表,再也不用對著老板那同樣可惡的鷹鉤鼻子描繪臭蟲,再也不用為聽一場論文答辯而小心翼翼地向鷹鉤鼻子請假。

“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區的人民,好喜歡。”四十歲的老楊不禁手舞足蹈起來。

                 (二)

老楊博士後研究的課題是“孫子兵法的並行數值解析”。巴西科技發展局審查課題申請報告時,曾提出二點疑問:

1)巴西不想和中國打仗,為什麽要研究中國的兵法?2)為什麽要並行?

老楊的導師是巴西數學界泰鬥,喜讀《孫子兵法》。他對上述問題的回答是,中國將是未來世紀的超級大國,中國的文化博大精深。日本能在戰後迅速崛起,成為世界二號經濟強國,其管理階層通曉《孫子兵法》是一個重要原因。日本的例子值得巴西借鑒。巴西人口多於日本,國土和資源更是百倍於日本,又有百萬以上的日本後裔作先鋒,隻要把《孫子兵法》研究透了,超美趕中不敢說,把日本甩在後麵,是沒有問題的。《孫子兵法》雖然隻有五千個漢字,但寓意深不可測。在楊博士十年前的論文裏,隻是對每個字列偏微分方程,用的是286微機。限於計算條件,他當時沒法考慮對每個字與其它字的組合的影響,得到的結論很有限。如今,並行計算機取得長足進步,已有可能解算上百萬階方程組。用並行計算機解析,就能把《孫子兵法》裏五千個漢字的排列組合考慮進去,從而找出《孫子兵法》中不為世人所知的最隱密的思想。這對於巴西從目前世界經濟規模排名第十位,一躍而躋身前三名,具有不可估量的重要性。

巴西科技發展局的審查官,本來就曾是泰鬥門下的學生,如今聽到老師高屋建瓴的論述,更是心悅誠服,馬上批了老楊的博士後項目,並且撥了巨款,購買並行計算機。

於是,老楊就來到了位於聖堡羅西北260公裏處的聖卡城。他一到這裏就感到聖卡城的大小很可心。巴西是發展中國家,法國是發達國家。這兩類國家的一個區別是,發達國家的人討厭住在大城市,發展中國家的人向往大城市。老楊在法國生活了十多年,也跟法國人學的討厭大城市。巴黎是大,是好,可是有誰能用腳走遍巴黎的街道?人在巴黎,不過像隻田鼠罷了,從這個地鐵站冒出來轉轉,從那個地鐵站鑽出來看看。而在聖卡城,步行的話,從南到北,由東到西都是一小時。城市人口有十六萬,繁華街道隻有兩條,街兩邊林林總總地排列著商店。商店一般沒有櫥窗,臨街一麵牆除了柱子,就是大門,全敞開著。商店裏麵的貨物,從街上走過能一眼看得差不多。一條十米寬的河道穿城而過,一年的大部分時間裏淌著一條細水,黑乎乎的。這條河是聖卡城唯一讓老楊感到不可心的。如果是在法國,人們肯定會把她雕琢得像個寶貝似,成為城市裏最美的地方。

老楊在聖卡城過著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日子。其實在法國的後幾年,他也是孤寡一人。他老婆到日本培訓,遇到一位青梅竹馬,就揮手從茲去了。辦離婚時,老楊自然是有理、有利、有節,五歲的兒子便歸了他。但他工作忙,早出晚歸,一天在外十多個小時,孩子沒法帶,就扔給國內的老父老母。父母年歲大了,其實也帶不了幾年。給孩子找個後媽,顯然是唯一的辦法。本來,以老楊當時的條件,到國內振臂一呼,應者肯定雲集,即使找個黃花大姑娘也不是不可能,但是,老婆的變節,使他徹底寒了心,發誓不再找女同胞。

一轉眼,離婚五年了,一直單身。老楊不是不努力給自己找老婆,給孩子找後媽,他曾專門通過互聯網,買了《怎樣找年輕女人》,一本紅色封麵的英文書,專門教中年男人怎樣找年輕女人。作者開宗明義就設問,為什麽要找年輕女人?然後自問自答,一、二、三、四……;A、B、C、D……。老楊看著不耐煩,“廢話!誰個不曉得年輕女人好?”就直接翻看後麵怎樣找的技術,重要的章節,反複研讀,劃滿了紅道和驚歎號。可是,怎樣找年輕女人,和怎樣打乒乓球是一個類型的問題:知道了怎樣以後,還得找人切磋。問題就出在這兒:又年輕,又漂亮,又有工作,又肯給他兒子當後媽,這些條件的交集,在法國是隻可遇而不可求的。來到巴西後,看到滿街是各種膚色的年輕女子,挺挺的胸脯,圓圓的柔臀,細細的柳腰,老楊心裏好像有螞蟻在爬。又聽人說,在巴西,女人多,男人少,老楊心裏燃起了希望。

這天是周六。老楊白天到一家養魚塘釣了一天魚。水肥魚稠,溫度適中,下鉤就有魚吃食,隻管往上拉就是了。開頭還歡喜,後來就發愁,釣上的魚是要買走的。花錢且不說,一個人怎麽吃得了?老楊看看沒人注意,就把魚都放了,隻留下最大的一條。是一條巴庫魚,端得厲害,開膛剖肚了,還一口咬住老楊的手指頭,咬出了血。

老楊把鍋燒熱,倒上油,看著油開始冒煙了,“滋啦”一聲,將魚下了鍋。老楊一邊翻著魚,一邊恨恨地說道:“我叫你咬!我叫你咬!” 魚煎到兩麵黃,依次放上醋、醬油、鹽、生薑、大蒜,最後是蔥。滿屋飄出香味來。老楊和三個巴西學生合租一個套間,平時不好意思這麽大張旗鼓地做飯,一般是吃食堂,偶爾做做飯的話,也就是煮點兒麵條,換換口味。周末,三個巴西學生都回家了,就可以放心大膽地做飯,解饞。

吃完魚,天已黑透,是人們上酒館、舞廳、電影院的時候了。老楊刷牙,洗澡。刷牙的時候,看著洗臉池上一溜一溜爬行的螞蟻,發了一會兒呆,順手拈死了兩個,“人生如蟻”,心裏忽然有點發酸。老楊和那三個巴西學生合雇了一個打掃衛生的,每周一打掃一次。周末正是浴室最髒的時候,洗臉池上到處是牙膏殘跡,招來一群一群的螞蟻。

洗完澡,老楊照照鏡子,修修鼻毛,又拿起花露水,對著腋下,左邊“撲哧”兩下,右邊“撲哧”一下,然後找了件幹淨襯衣穿上,就往大學門口的酒館走去。對單身老楊來說,巴西的周末比較難過。別人可以回家,他隻有泡酒館。《怎樣找年輕女人》裏說,在大學附近的酒館和舞廳,比較容易交上年輕女友。

酒館今晚很冷清,隻有一位年輕女子坐在電視前。老楊要了一瓶啤酒,走到她旁邊的桌子坐下,眼睛看著電視,眼角餘光卻在她身上轉悠,腦子裏想著找個什麽話題和她搭訕。 那女子倒先開了腔,兩人便聊了起來。你是哪裏人?叫什麽名字?來這裏幹什麽?喜歡巴西嗎?葡語說得不錯嘛。家裏還有什麽人?“有個兒子在中國,今年十歲了。”老楊告訴她,並從錢包裏拿出一張照片。她端詳著照片上的男孩。

“好可愛!孩子都這麽大了?您多大年紀?”

“三十。”老楊答道,鬼使神差,少報了十歲。

“你們中國人結婚挺早的。您太太呢?”

“離婚了。五年前離的。”

“噢!”

她沒有對老楊的年齡表示詫異。外國人一般都把中國人年齡往小裏猜。這是老楊在法國學到的經驗。而他也知道了她的名字叫捷西婭,在準備考大學。這有點奇怪。看她的年紀,總得有二十五、六了吧?怎麽剛要考大學?或許巴西人顯老呢?老楊沒好意思多問。年齡是女人的隱私,這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兩人聊得融洽,分別時就互通了地址。捷西婭起身離開時,酒館櫃台後的一個小夥陪著她一起走。望著兩人在路燈下遠去的背影,老楊心裏竟有點酸溜溜的,同時感到懊悔,剛才為什麽要跟她說有個兒子?還拿照片給她看?傻帽啊?以後,再遇到年輕女人,一定要吸取教訓。

老楊睡覺前喜歡讀幾頁小說,最崇拜的作者當然是魯迅。這晚又第N遍重溫《阿Q正傳》。晚上作夢,和吳媽溫存,一邊溫存,一邊奇怪,她怎麽長得像捷西婭?高挑的個兒,卷曲的烏發,皮膚不白,但也不黑。正在使勁兒動,一陣尿急,醒了。知道剛才不過是南柯一夢,不禁哂笑。上了廁所回來,看看表,四點半;窗外繁星密布;四下裏寂靜無聲。再上床躺下,想到剛才的夢境,又想到遠在天邊的兒子,一絲孤獨和悲涼爬上心頭。今天白天收到兒子從國內寫來的一封電郵。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兒子的信,他每次讀了又讀,能一字不漏地背下來,包括其中的錯別字。

“爸爸:

我要告訴你,我參加了班裏的乒乓球隊。今天我們打敗了二班。我一人打敗了二班的小胖和小黑。他們都吃了許多下旋球,就是你暑假回來時教給我的。老師表揚了我。老師說要勝不驕敗不內。我也有許多不足,我一定會努力改正的!

思思,1997年8月9日”

兒子回國已經五年了。五年前他隻會說法語,中文就認識爸、媽、爺、奶四個字。以前老楊沒少為兒子的中文發愁。有段時間甚至規定在家裏不準說法語,到了還是沒用。兒子現在能用中文寫信了,老楊卻喜憂參半。喜不必說了,老楊憂的是兒子那拿腔拿調的套話。什麽叫“我也有許多不足?”十歲的孩子,贏了球就該高興。也難怪,那老師就是在大話、套話裏長大的,又怎能不教孩子同樣的大話、套話?自己那些被老父當廢紙賣掉的作文,除了大話、套話外,還能有什麽?

想到這裏,老楊真恨不得立刻能把孩子接到身邊。可是,在巴西的博士後合同隻是一年,以後到哪兒去,現在一點兒譜都沒有,讓孩子跟著自己顛沛流離,耽誤了孩子的學習又怎麽辦?就這樣,他胡思亂想,一直到天亮。

                 (三)

老楊十年前就用計算機解析《孫子兵法》,在法國那公司搞的又是並行計算,現在做“孫子兵法的並行數值解析”的課題,可謂輕車熟路,不用費什麽力氣,最起碼,下了班就不用考慮工作的事情。而且,人到中年,對科學的崇拜早已退潮。老楊知道,大學裏搞的那些科研,十有八九不過是為了發文章。然後,文章再變成磚頭,用來敲打加官晉級的大門,化作稻糧謀。科學發展到今天這個樣子,不知道是人類在開科學的玩笑,還是科學在開人類的玩笑。豈止是對科學,對任何人,老楊都不再有仰視的願望。一切都似曾相識,都不過如此,都可以平視。然而老楊又是屬於這樣一代人,在他們的血液裏溶化著奧斯特洛夫斯基的那段名言,“人最寶貴的是生命…。”,他們總認為有了時間就必須用來幹點什麽,哪怕聊天也好,散步也行,就是不能閑著。一閑著,他們就渾身不自在,就覺得在虛度光陰。而虛度光陰,那是在犯罪啊!

老楊現在就碰到了這個問題,該怎麽打發這多出來的業餘時間?上街遛達是一項內容。那小城兩條街的每個商店都看過不止一遍。有一天老楊看到一家樂器商店裏陳列著一把小提琴,湊近看看,Made in China,就衝這行字,老楊買下了。

老楊當知青時跟一個插友學過幾天小提琴,學到會拉“唱支山歌給黨聽”,就不學了。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不是要拉給黨聽。他家成份不好,入不了黨,這一點老楊有自知之明。他是要拉給鄰村的插友二妞聽的。二妞五音不全,唱歌跑調,卻偏偏愛擺弄他爹留下的一把二胡,咿咿呀呀地拉“孟薑女哭長城”。聽的人若是五音健全的,莫不掩耳,落荒而逃。二妞的爹五七年被劃為右派,送到青海勞動改造,就和她媽離了婚,那時二妞剛生下來。後來她爹摘了帽,又和她媽複了婚。可他還是摘帽右派,知道回到地方單位裏仍會被劃入另冊的,就留在青海勞改營工作,在那裏,他好歹還算個工程師,和犯人在一起,鶴立雞群。

老楊聽二妞拉二胡其實也難受,但為了能和她有事兒沒事兒在一起呆著,便忍了,辦法之一就是用小提琴拉“唱支山歌給黨聽”。老楊一拉,二妞就隻好停下來,忽閃著一雙大眼睛看著他。這樣的日子沒過幾年。77年高考,老楊考上了,離開了農村;二妞沒考上,又在農村呆了一年。這一年之差,便在老楊和二妞之間拉開了一道他們再也無法逾越的鴻溝,在他心上刻下一道傷痕。

琴買了,其實也沒拉幾天。在聖卡小城,誰知道“唱支山歌給黨聽”?琴也就成了擺設。老楊每次看見放在櫃子頂上那把琴,就想到二妞,就覺得這世界上一定有什麽東西搞錯了。他無法理解,人到中年,國內國外,西歐南美,闖蕩了這麽久,怎麽會流落到這麽一個偏僻的小地方,買上一把中國製造的小提琴?

小提琴不拉了,上街也沒什麽好看的,老楊閑得難受。一天,他來到位於校園中部的遊泳池,看人遊泳。那遊泳池的水清澈透明,藍藍的,池底和池壁都鋪著白色的磁磚,遊泳池邊上嵌著金黃色的地磚。靠著遊泳池,是人工沙灘排球場,潔白的細沙在太陽下,耀人眼睛。微風裏,幾棵高大的椰子樹,舒緩地搖動著修長的枝葉。“世外桃園!”老楊每次到這裏,心裏都要讚歎一番。有位巴西同事曾對他說,這些並不是巴西。那麽,什麽是巴西?“巴西就是那些貧民區,就是那些小偷和搶劫犯,就是那些無地可耕的農民,總之,有好幾個巴西。”那位同事最後做了總結。

羅素說過,人的一生應該像條河,越流越寬廣,直到平靜地溶入大海。其實,人們覺得生活像條河,通常是因為感到了生活的沉悶和單調,日複一日,月複一月,年複一年,過著大致相似的生活。而往往就是在這個時候,生活裏那隻主宰你的手在為你準備著變化,隻是你不知道而已。比方說,牛頓在鄉下那會兒,也覺得生活沒意思,每天就是鋤鋤草,修修蘋果枝什麽的,乏味透了。突然天上掉下來一顆蘋果,改變了他對宇宙的看法,然後又改變了整個人類對宇宙的看法。老楊今天的情況有點類似,就在他站在遊泳池邊上,想著這裏算不算巴西的時候,從天上掉下一粒乒乓球,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他的頭上。那隻乒乓球的重量隻有幾克,微不足道,隨便拿起老楊讀過的任何一本書,都比它重得多。但乒乓球從那以後讓老楊明白的道理,卻比他從任何一本書裏讀到的都重要。當然,老楊在這個時候,還是懵然不知的。

此時的老楊隻知道牛頓般抬起頭來,看見一個人,光著上身,在遊泳池更衣室樓上一個窗子裏,正朝他擺手,喊叫。老楊明白那人是要他幫忙撿球,便撿起球,往窗子裏扔。扔了兩次,都打在窗柵欄上,又掉下來。老楊隻好拿著球,送上樓去。

屋子不大,六米見方,中間擺著一張乒乓球台。兩個巴西小夥,都光著上身,汗流浹背的樣子。其中一個大個兒,老楊瞧著麵熟,想起在數學係見過。大個兒也認出老楊,就邀他一起打球,並把手中的拍子遞過來。是把直拍。老楊接過球拍,和對麵的小夥賽了一局,很不順手,老楊習慣用橫拍,又有二十年沒打球了。但老楊還是贏了,那小夥打得賴棘棘的,發球亂發一氣,抽球姿勢看著讓人發笑,接下旋球老是把球推到網下,還弄不懂為什麽。

老楊贏球後,就把球拍還給了大個兒,說你們接著來,接著來。大個兒不依,說誰輸誰下台。現在該我和你打了。於是,老楊把球拍還給大個兒,接過輸球小夥遞過來的球拍。又是把直拍。大個兒打得好多了,發球有路子,抽球講究落點,相持球失誤少。但老楊還是發現了他的弱點:吃發球,看不出轉和不轉的區別。不過,老楊在發球上的優勢,並不能抵消因為不慣使直拍和手生而造成的劣勢,最後還是以15比21敗下陣來。

大個兒擦擦汗,忙不迭地說老楊球打得好,姿勢正規,應該參加半個月後學校裏的比賽。老楊趕忙說,不行不行,我打球是花架子,上不了台麵的。大個兒也說,不行不行,你這樣的水平不參加,我們那比賽就沒意思了。說著,拉老楊看牆上貼的一張表,並說我剛寫上我的名字,現在就寫上你的名字吧。說完,就跑到隔壁辦公室去找筆。老楊看那名單上最後一行寫著,Paulo de Deus,一下想起來了,是的,他叫保羅,係裏喝咖啡時,導師給他介紹過,隻是外國人名,難記。

保羅拿來筆,問老楊名字怎麽寫。老楊說,還是我自己來吧。老楊知道,外國人寫不來中國人的名字,隻能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念給他們聽,更費勁。而且,自己念葡文裏的清濁爆破輔音,像t、d;k、g;p、b,從來念不出區別。

保羅看著老楊在報名表上寫下Yang Zhichao,便好奇地問他的名字是什麽意思。老楊出國這麽多年,也不知回答過多少次這個問題。懶得回答時,就簡單地說,名字嘛,不過是代號,沒什麽意思。然後反守為攻,反問對方的名字是什麽意思。現在老楊就是這麽回答保羅的。沒想到,保羅還挺認真地解釋起他自己的名字來。他的姓裏麵的Deus在葡文裏是上帝的意思。所以,他的姓和名加在一起,就是“上帝的保羅”。

接下來,保羅和另外那位小夥比賽。老楊站在一旁觀戰,眼睛和腦袋隨著小小銀球像撥浪鼓似的來回轉動,隻一會兒,心裏開了小差。這也是中年人的一個毛病,注意力難集中。有時眼睛盯著書上的萬有引力數學表達式,心裏想的可能是二妞在拉“孟薑女哭長城”。等哭了一會兒長城,才猛然醒悟,“哎呀,我都在想些什麽呀!”

老楊此刻想,當知青時住的那房子也有現在這間乒乓球室那麽大,空空蕩蕩。頭半年,國家給每人每月40斤米的定量和10元錢生活費,日子過得還算悠哉。飽暖思淫欲,老楊就向隊長請求,給他們幾個知青在房子裏搭個台,打乒乓球,用土坯砌,上麵抹上一層水泥就成。那隊長平時罵農民凶,但對知青倒還客氣。不過對搭乒乓球台,他不說行,也不說不行。反正球台是沒搭。後來,國家給的糧食定量和生活費都斷了,又遇上早稻遭蟲災欠收,飯都吃不飽,搭乒乓球台的事更是不敢提了。

這樣,老楊自下放以後,就沒再打過乒乓球。那點水平還是在小學和中學的水泥台子上練的。當時學校裏上千號人,就那三張水泥台子,總是被會打的占著。像老楊這樣的平庸之輩,排上一小時隊,好容易上了台,稀裏嘩拉,沒揮幾下拍,就敗下陣來。說是打球,不如說是看球。而球這東西,越看越成花架子。這和光看金庸的小說不能當武俠是一個道理。

老楊是個完美主義者。既然報了名,就要認真準備。第一件事是買個橫拍。老楊早就注意到一家賣釣魚打獵用品的雜貨鋪也擺著一些乒乓球拍。當下跑去一看,才知道大部份是直拍。橫拍隻有一種,日本產蝴蝶牌,雙麵反膠,50巴元。摸摸膠麵,挺粘的,就買下了。拿著球拍往回走,頭上頂著南回歸線上空熱辣辣的太陽,老楊在想二十年前南京新街口體育用品商店裏那個雙麵正膠橫拍。標價五元,是老楊當知青一個月生活費的一半。自從向隊長建議搭乒乓球台,老楊每次到南京,就到那家商店看看那球拍。現在老楊一個月掙2500巴元,鳥槍換炮,花50巴元買個球拍,當然不在話下。這麽想著,不覺脫口而出法國電視裏的一句廣告詞,Riche,c'est mieux。這當然是十足的廢話,誰不知道有錢比沒錢好?但是,老楊又不得不承認,以現在的心境,用這句話來自嘲,酸甜苦辣,恰到好處。

有了球拍,老楊當晚就興衝衝直奔乒乓球室。老遠就看見日光燈亮著,走近一看,裏麵坐著一個人,年約五十,光頭圓腦,慈眉善目,像個和尚。兩人握手,相互自我介紹。他叫羅伯多,在機械係的試驗室裏當車工,住在校園附近,常來打球。羅伯多說,聽保羅說過來了一個中國人,球打得好,今晚碰上了,真是運氣。還說他已經等了半個多小時,一直沒人來,他正準備回家。老楊這才想起,周五的晚上,學生大都回父母家了。

前麵說過,老楊雖然球打得一般,但他看的多,又手抄過《怎樣打乒乓球》,知道打乒乓球的各種招式。但像羅伯多這樣的打法,老楊還是第一次遇到。像大多數巴西人一樣,羅伯多右手直握球拍。一般右手握拍的人,特別是直拍,應站在左角,因為左邊是反手。直拍反手進攻不行,是最大的弱點。可是,羅伯多卻站位居中。起初老楊一看羅伯多站位,就以為他不懂戰術,比賽開始後,專把球往羅伯多的左角打。沒想到,羅伯多的反手和正手一樣厲害,能抽球,也能拉弧圈球。球到了他左右角,隻要一出台,便衝回來弧圈球。老楊接弧圈球不行,不是回球出界,就是回出高球,被羅伯多一板打死。一局打下來,老楊連10分都沒過。

老楊心情沮喪地回到家裏,信手打開電視,正演著巴西拍的一出肥皂劇。悶頭看了一會兒,什麽還沒看明白就中斷了,是廣告時間。正想去上趟廁所,忽然看到電視上一個人在對著一個球網打乒乓球。球網罩在乒乓球台的一側,正中昂起個像眼鏡蛇似的柱子,柱子頂端就像蛇頭,不停地向那人一側吐過來乒乓球,那人不停地揮拍將球抽過去。抽過去的球又落到網裏,再滾回柱子底部,然後被頂入蛇身,又被蛇頭吐過來。老楊想起來了,這就應該是乒乓球書上說的發球機,於是趕緊記下電視上打出的價格、電話和地址。看那地址,是在依達布,距聖卡城十八公裏,一個有三萬人口的小鎮,老楊曾騎自行車去過。

對於業餘打球的人來說,抽球和拉球都是很難練的技術,水平不高的人相互攻防兩下就丟球,根本來不及體會和固定姿勢。今晚和羅伯多打球,輸得那樣慘,老楊知道了自己的差距,根本不是一個檔次的。發球機讓他看見了希望。要是有這麽個東西陪著練抽球,不愁打不過羅伯多,更不要說上帝的保羅了。於是下決心要買。“一千美元就一千美元吧,心愛者無價”。

周一上班,十點鍾全係老師學生一起喝咖啡。老楊碰到保羅,說了在電視上看到發球機的事情。保羅聽了,一拍老楊肩膀,“啊呀,我昨天也看到了那電視廣告。真是好!就是太貴了。”

老楊說:“沒關係,打一個世界冠軍就掙回來了。我這個周六騎車去買。”

保羅說:“我正好沒事兒,可以和你一起去,順道看看我姑媽,我和她說起過你,她想見見你。”

                 (四)

在巴西,像聖卡這樣的中小城市和農村是緊緊連在一起的。從市中心騎自行車,五分鍾就離開了喧鬧的市區,進入一望無際的田野。田野的土地是褐紅色的,紅得觸目驚心,如果用“文革”術語形容起來就是,好像灑滿了烈士的鮮血。麵對這樣的土地,你不由的要神聖而莊嚴起來。當然,這隻是個比喻。巴西地大物博,河流縱橫,物產豐富,惟一缺少的就是烈士。五百年的曆史上,從沒有過千百萬人頭落地的革命或者像樣的戰爭,一場危機到來,最終的解決方案通常是妥協。

聖卡周圍的農村是甘蔗產地。隨著地勢高低起伏,甘蔗林一直伸展到天邊。甘蔗林裏有一些縱橫交錯,四通八達作防火帶用的土路,也是蔗農開拖拉機和卡車下地的通道。甘蔗是多年生作物,蔗農砍下甘蔗杆後,留下根,又會發出新芽,就像種韭菜一樣。聖卡地區終年無霜,蔗農每四年才把田翻一遍,栽種上新的甘蔗。這樣一來,因為收割的時間不同,不同的田塊裏便長著高度各異的甘蔗。一尺高的新苗,泛著嫩綠的光澤;半人高的甘蔗,綠油油的,顯出旺盛生機;而快收割的甘蔗,有兩米多高,葉子幹枯焦黃,已是風燭殘年,一眼望去,盤根錯節,密密匝匝。收割前,蔗農手持噴火器,在上風頭沿甘蔗林邊放火。這時的甘蔗,遇火就劈劈剝剝地燒起來,風助火勢,火借風威,團團烈火席卷而過,曠野裏到處濃煙滾滾,仿佛電影裏鬼子來掃蕩。一場大火過後,田裏就剩下被煙熏黑了的光突突的甘蔗杆。蔗農放這把火是為了運輸省事。福兮禍所依,蔗農省事了,聖卡城的居民卻不得不天天打掃院子裏從天而降的甘蔗葉的灰燼,掃得怨聲載道。

老楊開始準備乒乓球比賽以後,就時常到甘蔗地裏的土路上騎自行車。那裏有個七公裏長的上坡,每次騎到坡頂都大汗淋漓,累得牙根都痛。老楊認為,這是最好的體能訓練。

這天,老楊跟著保羅,一人騎一輛自行車在甘蔗地裏穿行,快到依達布時拐了一個彎,沿一條小溪邊的土路來到保羅姑媽家。姑媽在葡文裏發音“齊婭”。老楊就學著保羅也稱呼她齊婭。

齊婭看上去有七、八十歲,花白的頭發用發卡束於腦後。她把老楊和保羅迎進堂屋,端上咖啡。寒喧一陣後,齊婭從身後的半截櫥裏拿出兩個竹匾,長一米,寬四指,油光的表麵有些發烏,上麵刻著兩行中國字,力道遒勁。她請老楊告訴她那上麵刻的字是什麽意思。老楊辨認了一番,認出是一副對子:

非因果報方行善不為功名亦讀書

老楊心下讚歎,“好對子!”待字斟句酌地翻譯出來後,齊婭一陣沉吟,旁邊保羅叫了起來,“做慈善的事情可以不圖回報,但讀書不是為了找個好工作、賺大錢又是為了什麽?姑媽是從哪裏得來這兩個爛竹片的?”

齊婭瞪了他一眼:“別胡說! 這是你曾祖父刻的!”

原來,保羅的曾祖父竟是個中國人。這麽算來,齊婭有四分之一的中國血統,保羅則是八分之一。老楊不禁定睛打量齊婭和保羅,隱約是有那麽點味道,比如皮膚不是那麽滲白粗糙,腮幫不是向後削去,而是略呈平展。但是,巴西人經過五百年的混雜,白的、黃的、黑的、紅的,以及這四種基本色之間的各種組合,再加上組合的組合,如果別人不說的話,你沒法確切地看出對方三代以上的祖先是什麽人。

齊婭說她爺爺是從非洲烏幹達來到巴西的,她仍保存著一張他爺爺到達巴西時領的身份證,她拿出來給老楊看。上麵有張照片,是個麵孔瘦長,鼻梁高挺,眼瞼細挑的男子。從長相看,絕對不是兩廣人,像是山東、河北一帶的人。按理說,那一帶的人沒有移民海外的傳統,怎麽會流落到烏幹達?烏幹達也說葡語,莫非是從澳門過去的?

齊婭又說她爺爺奶奶一個說中文,一個說德語,互相聽不懂,就這樣糊裏糊塗地在一起過了一輩子。齊婭還記得鄰裏都說她爺爺種地種得好,特別勤快。她爺爺對兒孫輩的學習也時常督促。

老楊心想,浪跡天涯,孑然一身,還能寫出這樣一副對子的前輩,一定不同尋常,說不定還是個秀才呢!身份證的簽發日期是1889年7月25日。按年齡推算,齊婭的爺爺應該是清朝同治年間生的人。他家移民海外會不會和當年長毛造反有什麽關係?

齊婭說她家自她父親以下都是讀書人,爺爺死後大家都離開了聖卡。齊婭以前是聖堡羅一家醫院的麻醉師。退休後回到爺爺的舊宅地,蓋起了現在住的房子。是按記憶中當年的樣子蓋的,現在就她和一個傭人住著。老楊這才明白,怪不得這兩層樓高的堂屋一牆到瓦頂,氣勢不凡,院子裏的遊泳池旁立著些高高低低的大石頭,原來還是晚清餘韻呢!

牆上掛著個鏡框,裏麵是齊婭在巴西各地旅遊的照片。有一張是年輕時代的齊婭,站在依瓜蘇大瀑布前,隨風飄起的一頭黑發,讓老楊想到了捷西婭。她也披著帶卷兒的黑發,莫不是也有中國人血統?當然,也可能是印地安人血統。據說一萬年前,印地安人是從中國北方經冰凍的白令海峽遷徙到美洲大陸的。要是能娶個像捷西婭這樣的女人,那自己這黃種人血統就能在可忽略不計之前多傳播幾代。

老楊正在對著鏡框想入非非的時候,齊婭的傭人走進來說午飯準備好了。齊婭領著保羅和老楊來到院子裏遊泳池邊的棕櫚樹下,各人入坐,餐桌上已經擺好了盤子,刀叉和涼菜。傭人是個黑人,照顧齊婭的起居和一日三餐。有了傭人,請客就不是讓主人忙一日的累人的差事了。傭人此時把一盤盤烤肉端上來,有牛裏脊,雞心,雞翅。他給主人和客人斟上酒水,然後自己退坐到烤爐邊上的桌子旁吃飯。隻見他一邊自斟自飲,一邊嗬嗬地笑,也不知道他在笑什麽。

吃著飯,齊婭和保羅聊了些家常。保羅說二叔比奧昨天打電話,要保羅去他的皮帶廠工作,當銷售部經理,答應一個月給他六千巴元,這比老楊的導師,數學泰鬥的工資還高。

齊婭聽罷,正色道:“自你曾祖父以後,我們家曆來以書香門第為榮。比奧讀書不求上進,做生意心術不正,是我們家的敗類。你若中斷博士學業,跟著他跑生意,將來有你後悔的!”保羅連聲稱是。

吃完飯,老楊和保羅告別齊婭,騎車來到那個七公裏長的坡頂,前麵就是下坡了。老楊回頭眺望齊婭的莊園,正午的陽光下,遊泳池的水麵上蕩漾著鱗鱗白光,棕櫚樹下的躺椅上,齊婭一動不動,想是睡著了吧?深紅色的屋頂被綠色的甘蔗林簇擁著,仿佛是一艘航船,正行駛在波濤起伏的大海上。

老楊對保羅說:“將來退休了,如果又有點錢的話,也到這裏蓋一棟房,白天侍弄幾畝莊稼,晚上賞月色,聽蟲鳴,讀雜書,寫閑文,那就是神仙過的日子。”

保羅打趣道:“所以呀,現在快點騎,趕緊把發球機買回來,打上幾個世界冠軍,就什麽都有了。”

老楊說:“正是!”腳下一使勁,順坡放車,越騎越快,耳畔風聲忽忽作響,心頭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暢快過,仿佛那神仙的日子就在明天似的。

湛藍湛藍的天上飄過一朵雲彩,那形狀像是老舍在對著老楊陰笑,“好容易有了花生仁兒,卻沒了牙!”

                 (五)

發球機買回來了。老楊每天晚上等打球的人散盡後,才到乒乓球室把發球機裝在台子上獨自練球。發球機可以發出上旋、下旋和側旋球,落點和強弱都可以變化。老楊給自己規定,每天要接拉一百個下旋球、扣打一百個上旋球、接搓一百個下旋球、平推一百個側旋球。老楊的自我感覺越來越好,不知不覺中,他又以為,凡事隻須努力,必能出類拔萃。

再過兩天就要舉行乒乓球比賽了。明天是星期天,老楊想放鬆放鬆,就睡了個懶覺。星期天快到中午才爬起來,剛洗漱完畢,就聽大門外有人在拍巴掌。聖卡城的民居,平房臨街一麵都有個圍著鐵柵欄的院子。柵欄的門通常不裝電鈴。來訪客人須在柵欄外拍巴掌表示喊人。老楊這時跑出去一看,認出是那個周六晚上在酒館裏遇到的捷西婭,想到那天夜裏的夢境,不覺心頭一熱,有點手足無措。老楊後來按照她留的地址去找過兩次,隔著個空蕩蕩的院子朝裏麵喊,沒人答應。

捷西婭問他要不要去打乒乓球。打乒乓球?和她去打乒乓球?老楊以為聽錯了,猶豫之間,她又問了一遍,還用手揮了幾下,做打球狀。老楊這才趕緊回答,“去!去!去!”和這樣的女子在一起,別說是打球,上刀山,下火海,也要去!

捷西婭的球打得並不好,但姿式挺正規,看得出是跟著會打球的學的。她抽球時,胸前鼓起的地方一抖一抖的,像揣了兩隻小兔,把個老楊看得心猿意馬。和保羅一樣,她也吃老楊的發球。老楊就告訴她,他發下旋球時,有轉與不轉兩種。姿勢是一樣的,區別在於觸球點。如果靠近球拍上端,就是不轉球;如果靠近球拍下端,就是轉球;其它方向的轉與不轉球,也是同樣道理。捷西婭是機靈人,很快就不吃老楊的發球了,最後一局,還贏了老楊。

看著她興高采烈的樣子,老楊說肚子餓了,要去飯店吃中飯,問捷西婭能不能一起去。捷西婭說要回家擦擦汗,又說她知道一家飯店三塊五毛錢就能吃頓飯,她家正好在去那家飯店的路上,老楊可以和她一起先到她家。這正是老楊求之不得的。

捷西婭家在一條熱鬧大街的中部。院子進去,最裏邊有個小磚房,像是普通人家堆放雜物的地方。進了門,正麵是浴室、廁所,左右一邊一個房間。捷西婭說左邊房間裏住的是她同鄉的姑娘。老楊坐在捷西婭的房間裏,一邊聽著她在隔壁浴室裏洗澡的嘩嘩的水聲,一邊翻著攤開在桌上的一本物理書。不一會兒,捷西婭出來了。老楊看著青春煥發、香氣四溢的她,歪著個腦袋,用大毛巾不停地揉搓著一頭像瀑布似的黑發,心裏癢癢的。

捷西婭看見老楊手裏拿著她的物理書,就說早上剛看了牛頓第一定律,不懂什麽叫慣性。老楊說慣性就是你不推一件東西,它就不會動;它動的時候,你不擋它,就不會停下來。捷西婭說那不見得,說完,就閉起眼睛,單腿作金雞獨立狀,隻一會兒,就晃晃悠悠起來。捷西婭說,你看,沒人推,我怎麽晃起來了呢?老楊看著她那傻樣,再也按捺不住,一伸手把捷西婭摟入懷中,嘴唇就勢堵到她的紅嘟嘟的嘴唇上。捷西婭睜開眼,看看貼在眼前的老楊,並沒有掙脫的意思。老楊於是得寸進尺,用手摸捷西婭的乳房,還說要做愛。捷西婭使勁推開他的手,說現在不行,太快了。老楊第一次和巴西姑娘親熱,搞不清什麽叫太快了,就放開了捷西婭,兩人一起出去吃飯。

聖卡城的飯店,中午大都供應自助餐,交一筆錢,可以隨便吃。最受人歡迎的,是一道叫肥若它的菜。是用臘豬蹄、臘肥肉、赤豆以及各種調料煮成的一鍋深褐色的稠湯,澆在米飯上,佐以辣椒、洋蔥和西紅柿切成的丁。這道菜看起來其貌不揚,在巴西卻為男女老少、貧富貴賤共賞,可稱為巴西的國菜,就像“臘腸酸白菜”在德國、“淡菜薯條”在比利時、“西紅柿炸醬麵”在意大利的地位一樣。

老楊和捷西婭打球都累了,這會兒正是饑腸轆轆,肥若它正合適,兩人吃得狼吞虎咽。飯店音響放著“泰坦尼克”的主題歌,幽幽的。老楊抹一下嘴,問捷西婭看沒看過那電影。捷西婭說門票挺貴的,還沒看。老楊便說他請客,隻要捷西婭願意的話。哪有不願意的?於是,老楊結了飯錢,兩人出了飯店,乘公共汽車去商業中心。那裏有聖卡城唯一的一家電影院。

巴西的公共汽車不標號,隻在車頭顯示終點的名稱,各城市也沒有交通圖。初來乍到的人哪裏知道車頭顯示的終點在哪兒?走哪條路?是否經過要去的地方?所以乘公共汽車是件讓老楊很撓頭的事情。今天有捷西婭在,一切就很順當。上車,老楊付了兩元車錢,就和捷西婭一前一後地通過售票員麵前的旋轉柵欄,找到兩個座位並排坐下。公共汽車一路顛簸,車窗、玻璃、鐵皮一齊作響,老楊就有時光倒流的感覺。七十年代,國內的公共汽車就是這個樣子。不同的是,如今身邊坐著位巴西女郎,還握著她的手,肉乎乎的,很柔軟,很性感。

巴西電影院和法國的沒有什麽區別。一個影院設幾個影廳,同時放幾部片子。老楊上個周末剛看過“泰坦尼克”,今天不過是找機會和捷西婭單獨在一起罷了,而且又是在黑暗中。電影開始的時候,老楊隻拉著捷西婭的手摩挲,等看到傑克和露絲在汽車裏做愛那一節,手已經摸到了捷西婭的身上。老楊記得《怎樣找年輕女人》裏說,年輕女人到了這個時候,對中年男人的那點最後要求也會半推半就的,一時心癢難耐,火燒火燎的,恨不得銀幕上那艘大船趕快沉掉。

好不容易熬到電影結束。走出電影院門時才知道天已黑了。老楊說不等公共汽車了,揮手叫了輛出租車,兩人直奔捷西婭家。進門朝左看看,沒人,老楊就擁著捷西婭,朝右進到她的房間,門都等不及關,就翻倒在床上。捷西婭輕聲告訴老楊,她是處女。“處女?處女好!”老楊心裏大喜,“男人一輩子能遇上幾個處女?”於是,更加急不可耐。可是,自從和老婆分手以後,老楊五年多沒碰過女人,剛才在電影院又摸又弄的,身上一忽兒熱,一忽兒冷,早已亢奮過度;又加上捷西婭羞羞答答,半推半就,不肯配合;老楊臨門一腳終是心有餘力不足。書到用時方恨少!老楊記得,《怎樣找年輕女人》的最後一章裏寫著一些竅門,什麽軟進硬出的,可他平時讀的時候沒特別注意,總覺得那是別人的事情,他沒問題,從來沒有,從來都是硬進軟出,這會兒到哪兒找那本書去?!軟磨硬施之間,忽覺一陣發麻,竟兀自泄了!

“媽的!這是怎麽啦?!” 老楊躺倒在捷西婭身邊,心裏一陣一陣地懊喪,“跟思思他媽在一起的時候從來沒這樣啊!用進廢退,難道我真的廢啦?”

捷西婭反倒安慰起老楊來了,說她看重男人的,不是性,是情。

老楊說等一會兒再來,準保沒問題;接著又說要娶捷西婭,把國內的兒子接來,再把存在法國銀行的錢取來,在甘蔗地裏買塊地,蓋棟房,一家人從此過上幸福生活。說著,說著,就覺得一陣疲憊襲遍全身,眼皮發粘,不由得合眼小憩起來。捷西婭聽著耳邊老楊的鼾聲,怕女友回來,看見兩人在床上,就起身去關門。發現地上有幾樣東西,老楊扔衣服時掉出來的,便拾了起來。其中有一個卡片樣的東西,有老楊的照片。她端詳了一會兒,看上麵的文字,猜到是身份證。法語和葡語都是拉丁文字,許多詞的寫法差不多。在應該是出生日期的地方,寫著“25 avril 1957”,捷西婭彎下腰,搖醒老楊。

“你那天說你多大年紀?”

“唔…,唔…,三十,不是嗎?”老楊半睡半醒之中,看見眼前晃動著兩顆碩大的鍾乳石,抬起兩隻手,想摸摸。

“啪、啪”,捷西婭打掉老楊的手,接著,又“叭”的一聲,把身份證摔到老楊的腦門兒上。

“你撒謊!為什麽?為什麽要騙我?!”

“……”老楊一時語塞,趕緊回憶《怎樣找年輕女人》對這種情況是怎樣說的,可是,腦子裏一片空白。

“你出去!出去!!滾!!!”捷西婭厲聲喊道,拿起衣服遮住上身。

                 (六)

聖堡羅大學聖卡分校乒乓球比賽在周一的下午開始了。這個季節正是旱季,相當於冬季。早晚有些涼,需要穿件毛衣,中午太陽直射下又很熱,隻穿件T恤衫仍會熱得出汗。

老楊抽簽抽到下半區。羅伯多也排在下半區,因為他實力太強,組織者特意安排他輪空,直入半決賽。這就是說,老楊如果能過前兩輪比賽的話,將在半決賽遇上羅伯多,這也就是說,老楊最好的成績不會超過第三名,而且還得從上半區半決賽失利的人手中奪來。

第一場比賽的對手恰是乒乓球砸在老楊頭上那天和保羅打球的小夥子,現在打球仍然是那副別別扭扭的樣子。也難怪,許多人打球不過是圖個娛樂,犯不著一招一式地講究。但是,這裏麵確實也有個性格問題。一個凡事認真的人,打起乒乓球來必然會像個樣子。即使不看怎樣打乒乓球的書,也沒有人教,他也會觀察別人是怎樣打的,照著那樣子矯正自己的姿勢。正所謂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走路。一個常打乒乓球的人,如果姿勢很別扭的話,那就很有可能是個大大咧咧的人。老楊上次和這個小夥交鋒,直拍橫握,又是二十年來頭一次打球,尚且贏了他,現在有了合手的橫拍,經過這一段時間的恢複,勝他更是不在話下,三下五除二,就贏了比賽。

老楊第二場比賽的對手是個日本後裔。聖堡羅大學百分之八的學生、百分之十五的老師是日本後裔。在校園裏遇上個黃麵孔是很平常的事情。這些日本後裔大都不會說日本話。老楊對麵的這個日本人,左手直握球拍,搓中起板的打法。對付這種打法,老楊在發球機上練出來的弧圈球恰好對路。隻要對方搓過來的球出台,老楊就起板拉球。所以,也沒費太多周折,老楊就以兩個21:13贏了。羅伯多一直在旁邊觀看,這時笑眯眯地走上來,拍著老楊的肩膀,“楊,好!很好!”

半決賽和決賽是在晚上進行。老楊先去學校食堂吃晚飯。食堂隻供應自助餐。交一元五角的飯票,拿上一個托盤,排隊走到師傅麵前,領一塊肉,自己在托盤裏添大米飯、煮赤豆和生菜。巴西人總是把煮得稀爛的赤豆澆在米飯上,拌著米飯一起吃,用他們的話說,叫做無豆不吃飯。認真地說,其實這並不合理。煮豆子不容易消化,更何況老楊長著一個習慣於澱粉類食品的胃呢。人到中年,腸胃功能下降,經常是剛吃完豆子拌飯就覺得便急,趕緊上廁所排泄,拉得渾身發軟。

半決賽遇上羅伯多,老楊知道自己沒戲。與羅伯多的差距不是和發球機對練兩天就能彌補的。不過輸也要輸個明白。老楊給自己定下的戰術是,既然羅伯多兩麵弧圈球厲害,就盡量把球打到他的中路,形成對搓的相持球,伺機搶拉搶攻。不過,羅伯多何等精明,沒打幾個回合,就洞悉了老楊的把戲。將計就計,索性搓長球讓老楊拉球。像老楊這種半吊子水平,拉球成功率到不了百分之五十。好容易拉過來的球,羅伯多隻需輕輕一擋,便直奔老楊右手空擋。老楊隻好跨步救球,動作變形,失誤就更多了。有一球,老楊來不及移位,條件反射地伸長手臂往回扣球,動作太大,隻覺腦袋裏“嗡”的一聲,拍子竟打到自己腦門上了。心想,不好,忙用手摸摸,已經鼓起一個包,有點潮乎乎的。旁邊就有人喊,“血!流血了!” 比賽隻好停下來。羅伯多趕快去找了一個創口貼來,一邊給老楊貼上,一邊連聲道歉。等一切收拾停當了,組織比賽的教練問老楊還能不能打了,老楊嘴上說不礙事,接著打,其實心裏的銳氣全都折了。在接下來的比賽裏,盡管羅伯多打得不是那麽刁鑽了,老楊還是很快就輸了。

這時,旁邊的台子上,正進行著上半區的半決賽。保羅和一個削球手打得難解難分。那人每贏一個球就大吼一聲。老楊和那人交過手,知道他打的是怪球,竅門是手裏那把長膠粒的拍子。看起來同樣動作削過來的球,可以是下旋球,也可以是不轉球。判斷不準時攻這種球,就會要麽打下網,要麽打出界。老楊對他有些發怵,心裏就希望保羅輸,至少保羅吃老楊的發球。

保羅果然輸了,削球手進入決賽和羅伯多對陣,保羅和老楊爭第三名。猜球結果,老楊發球。老楊先發了個急下旋球至保羅反手,保羅搓球下網,1:0。接著老楊以同樣的動作發了個不轉球,保羅回球出界,2:0。就這樣,老楊以多變的發球,配合搶攻,頻頻得手,以5:0領先交換發球權。保羅剛才輸給那位削球手的頹喪心態還沒調整過來,現在又連吃五個球,有些沉不住氣,亂了章法,很快輸了第一局。

兩人交換場地,休息片刻。這當兒,老楊才看見捷西婭也在看球的人群中。捷西婭沒朝他看,隻顧和保羅說話,一手拿著保羅的球拍,一手在上麵指指點點的,保羅不斷地點頭。

第二局開始,保羅先發球。老楊就像著了魔法,接發球不是下網,就是出界。而輪到老楊發球,保羅又像得了魔法,無論什麽球都不吃。特別是每當老楊發不轉球,必是一板扣過來,老楊往往措手不及而失球。像老楊這種靠發球搶攻的業餘打球的,發球一旦被破掉,便手足無措,打不出來戰術。相持球又不如保羅,就隻有輸的份了。

保羅最後贏得了第三名。老楊和他握手祝賀。保羅拉過捷西婭,向老楊介紹說是剛認識不久的女友。老楊說:“認識,認識,昨天還在一起打過球,沒想到原來是你的師傅。”捷西婭笑笑,沒說話。三人一起去看決賽。羅伯多施展他穩建的左右手弧圈球,以壓倒性優勢輕鬆地擊敗了削球手,獲得冠軍。

發獎後,羅伯多講了幾句話,說他工作滿三十年了,從明天起退休。他說乒乓球是他一生的愛好,年輕時打球是為了得冠軍:中年以後打球是一種精神寄托。他的工作單調乏味,成天翻來複去地車那幾種零件,還要忍受上司的指責、同事之間的傾軋。三十年的漫長歲月裏,如果生活裏沒有乒乓球,他肯定會瘋掉。現在終於可以做他最喜愛的事情了,人生不就是圖個喜歡嗎?最後,他說剛開了間乒乓球俱樂部,在獨立大道518號,歡迎大家光臨。

一星期以後,保羅決定接受他叔叔給他的工作,並帶著捷西婭一起回他家。他家在巴西北方美麗的濱海城市FORTALEZA。行前,老楊請他們上飯店吃烤肉,飯間捷西婭乘保羅上廁所告訴老楊,她本來並不在乎他多大,三十也好,四十也罷,無所謂的。她爸就大她媽二十歲。問題不在這兒,問題在老楊騙她。年齡都可以說謊,還有什麽不可以說謊的?

老楊回到家,心灰意懶,倒在床上。躺了一會兒,一翻身,枕邊一本書掉到了地上,拾起看看,是《怎樣找年輕女人》。心中一動,翻到討論中年人如何看待年齡的章節。看著自己劃的那些紅道和驚歎號,不禁苦笑一聲。

二十年前,老楊下鄉當知青,帶了許多“怎樣”的書,有《怎樣種水稻》、《怎樣種棉花》、《怎樣養浮萍》等。他看到老鄉們種地和書裏說的不一樣,認為他們不科學,就告訴隊長,棉花開花時,要重施花鈴肥。隊長笑笑,沒理他。老楊就天天跑到棉花地裏拉屎。看到書裏又說,水稻灌漿時,要重施氮肥,就天天跑到水田裏對著選定的幾棵稻子撒尿。可是秋收時,無論棉花還是水稻,老楊的那幾棵寵兒,並沒有給他爭氣。他不知道是該懷疑那些“怎樣”的書,還是自己的屎尿不夠肥。

老楊起身打開計算機,給兒子回信。

“思思:你好!

爸爸收到你的信了,真高興。老師說的是‘勝不驕敗不餒(nei,3聲)’。就是勝了不要驕傲,敗了不要泄氣。就是別人說你行的時候,要想自己還有不行的地方;別人說你不行的時候,要想自己還有行的地方。不過,按爸爸的看法,不要泄氣還不夠好,敗了要高興才好。爸爸今年四十歲,有一句話送給你,人生求敗。想想看,爸爸的球打得好吧?可是有人比爸爸打得還好,爸爸今天比賽就輸了。可還有人比打敗爸爸的人打得還好。就是今天的世界冠軍,明天還會被人打敗。所以,失敗,是人一輩子要不斷經曆的事情;而勝呢,不過是極少極少。打乒乓球,除了能鍛煉身體,還能讓人磨練承受失敗的耐心。

告訴爺爺,爸爸打算年底回家,領你到巴西來。

爸爸,1997年9月1日”

信發走了,老楊到因特網上漫遊。英王妃戴安娜昨天在巴黎剛剛死於車禍,網上有許多報道和評論。老楊一條一條地看著,不由得想起記不得是誰說過的平均值原理。上帝是公平的,好男娶賴女;鮮花插牛糞;像戴安娜那樣又漂亮、又能幹、又有錢、又有地位的,就讓她薄命:總之,把人的各項素質和命運指標加起來再除以指標總數,所得的平均值,大家都差不多。正想著,就聽計算機“嘟”地一聲,來了一份郵件,打開一看,是父親寫來的。

“智超我兒:

看到你給思思的信,我和你媽非常生氣。思思這孩子貪玩,學習上進心不夠強,不但比不上我和你媽,就是和你小時候比也差遠了。說你胖,你不要喘。你那時正碰上文革,比思思還要瘋,一天到晚不著家,打群架,偷小人書,簡直無惡不作。77年高考前那個月,要不是我和你媽輪班守在家裏,逼著你看書,你能考上大學?考不上大學,你能出國?出不了國,你能當博士?人生求敗,求敗你還有今天?!你真是辜負了我和你媽的期望!知道為什麽給你取名智超?就是希望你學識、才智超過我們,超過別人。你的信讓我們傷透了心。看來巴西這地方不宜久留,思思也不宜讓你帶去。你還是早點回法國吧。

父母字”

老楊心中困惑,二老為他一句戲言而生氣,未免小題大做。再一細想,也難怪,自上大學就離開了父母,已在國外生活了十多年,現在和父母親其實隻能隔著心靈的鴻溝彼此張望,互相已經看不懂了,孩提時代和父母那種水乳交溶的感覺已成遙遠的夢。想到這裏,老楊不禁歎了一口氣,茫然的目光落在櫃子頂上的小提琴上,想想好長時間沒碰它了,該拉拉了,就把琴盒取下來,拂去灰塵,拿出琴來,調好弦,先拉了一會兒音階,接著就拉起了“唱支山歌給黨聽”。那高山流水的旋律在他的心底裏激起一股柔柔的東西,緩緩地流動著。他眼前浮現出一雙大眼睛,忽閃著,是二妞。她能聽見自己在拉琴嗎?她的孩子怕也有十歲了吧?老楊放下琴,決定明天就去買回國機票,領思思來巴西,是不是順便去看看二妞?老楊在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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