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茨威格同亡之妻洛特

(2019-06-04 23:13:24) 下一個

洛特是茨威格的第二任妻子,生於1908年5月5日,波蘭的卡托維茲,父母都是猶太人,父親經營一家五金批發店,母親出自法拉克福的一個拉比家庭。洛特家裏說意第緒語,但她的母語是德語。她英文很好,還有些法語基礎,在職業學校學過雙語秘書專業,速記和打字效率很高。1934年,茨威格在倫敦租下一個公寓住,開始寫作蘇格蘭王後傳記《瑪麗•斯圖亞特》,急需一位秘書。他先通過奧地利駐英使館找了一個,試用了一段時間,因覺那人不勝任給辭退了。弗裏德利克便來倫敦住了幾日,一邊收拾房子,一邊尋找秘書。她先聯係了奧地利《新自由新聞報》駐倫敦的一位記者,哈裏•斯莫爾卡。這不是完全偶然的。《新自由新聞報》於1922年,以連載的形式,首次發表茨威格最成功的小說之一,《馬來狂人》。而這位信仰共產主義的記者,幾年後在推動建立英蘇戰時聯盟上起了很重要的作用。也就是說,他也是推動二戰曆史乃至世界曆史的一個重要人物,雖然一般人不知道他。關於茨威格尋找秘書的事情,他建議弗裏德利克去找猶太人在倫敦的難民組織。這個辦法效率很高。1934年夏天,希特勒上台已一年半,歐州大陸的排猶運動愈演愈烈,大批猶太人從德國、波蘭、奧地利、捷克斯洛伐克流亡英國,大家都在找工作糊口度日。弗裏德利克便去找了那個難民組織,並在其推薦的幾個候選人裏選中了洛特。她一家人是從波蘭逃過來的,當時有五口人,她和母親,她哥嫂和他們的女兒,住在倫敦北部一個簡陋的公寓裏。

此時的洛特,26歲,未婚,比53歲的茨威格小27歲,但弗裏德利克對這些並不擔心。因為在她看來,洛特既無姿色,人還顯老,出身寒微,穿戴自然沒什麽品味可言,文化水平偏低,不是茨威格欣賞的那種女性。弗裏德利克與茨威格相處22年,結婚14年,自以為了解茨威格對女人的口味。然而,她大錯特錯,鑄就了悲劇。

弗裏德利克也許知道茨威格年輕時對女人的口味,但她欠考慮的是,這個口味會隨時間變化。1912年7月底,已婚七年,30歲的她,主動給茨威格寫信,兩人開始信件往來。第一次見麵是9月7日。幾天後,弗裏德利克來到茨威格在維也納租住的兩間室小公寓。兩人相坐,對談一小時,然後分手,什麽也沒發生。在9月12日的日記裏,茨威格寫道:“她的沉靜和易受驚的性格不可言喻地吸引了我。她的痛苦如此實在,她的沉默如此美好,她的女性化的良好感覺。我不敢造次,提出色情要求,那將會毀壞一切;除了一小時的胡思亂想,什麽也不能提供,在我們的關係裏保持矜持很美妙。”但弗裏德利克並不覺這有什麽美妙的,因為到了年底聖誕節,三個月過去了,茨威格還沒碰她一下。在她看來,這矜持的前戲未免太長了些。茨威格當然心知肚明。兩人一起度過聖誕夜後,他在日記裏寫道:“與F von W.(弗裏德利克全名縮寫)度過一個夜晚,又是一如既往地非常美好。但我必須保持分寸,不可使我倆全身墜入色情,而這有很大危險發生。散步非常美妙,談話很有意思:也許全部的藝術就在於心心相印。……。待下次,我可知會她,我們已失去太多。”茨威格此時31歲,還是單身。他與許多女人有過性關係,但絕大多數僅止於性,他並不動心。雖然在小說裏,他喜歡寫因無法克製欲望而走向極端的角色,但在實際生活裏,他總能超越各種欲望,保持克製。比如飲酒,他淺嚐輒止,一輩子從未喝醉過。他與女人的關係也是這樣,淺嚐輒止。惟兩女人例外,一個就是弗裏德利克,另一個是巴黎女郎,叫莫裏斯,在縫紉店做帽子。1912-1913年,他與這兩個女人同時交往,還使莫裏斯懷了孕,他因此還有過令他自己也感到意外的驚喜和激動,但最終他還是勸說莫裏斯做了流產,理性地選擇了弗裏德利克。因為與他有文學上的共同語言,她操持生活的能力有助於他集中精力寫作,她的樂觀性格有助於他克服時不時襲來的抑鬱,而莫裏斯肚子裏的那個孩子則與他19歲就立誌獻身的文學創作不相符。19年後,茨威格50周歲,生日當晚,他沒在家待著,為逃開的一切可能的慶祝生日的活動。他與一個朋友和兩個風流女郎在慕尼黑一個酒館裏度過了生日夜。弗裏德利克對此當然不可能高興,但也習以為常。茨威格越來越頻繁地離家,一去幾個月,為寫作,也為逃避家庭的羈絆給他帶來的越來越強的窒息感。弗裏德利克當然知道茨威格的心思,也猜得到他在外麵一待幾個月不可能沒有女人,但年輕時與茨威格談戀愛的經曆給她留下的印象太深,她以為茨威格一直會那樣,一般的女人不易讓他動心。弗裏德利克錯就錯在這一點上。年過半百的茨威格已不是31歲的他:女人已無所謂漂亮不漂亮,文化高還是低,會穿衣打扮還是不會,與之有共同語言還是沒有,會欣賞風景還是麵對風景毫無感覺。對於一個50多歲的老男人來說,女人隻是年輕不年輕,順從不順從。而此時26歲的洛特,即年輕能幹,又無限景仰文學大師茨威格,對他言聽計從,52歲的全老徐娘弗裏德利克如何競爭得過?她大意失荊州,種下了悲劇的種子: 四年後,她與茨威格離婚;又四年,茨威格與洛特雙雙自殺。

  當然,這八年期間,茨威格並非沒與宿命抗爭過。以他的智慧,不可能不知道離棄性格陽光,社交廣泛,辦事麻利的知識女性弗裏德利克,對常犯抑鬱的他,在他早就預感到並整日為之憂心忡忡的大災難即將來臨的時代,意味著什麽。1936年8月7日,他受邀參加泛美作家年會,乘船從英國南安普敦去南美的阿根廷、烏拉圭和巴西,一人獨行,沒帶洛特去。他是故意的。那次旅行的二個月期間,他隻給洛特寫了幾封告訴她做這做的短信,毫無涉情感,而給已進入離婚程序的弗裏德利克寫了十封信 (Friderike&Stefan, 1987),每一封信都很長,熱情洋溢。這兩個月的旅行當中,茨威格在思考,在想是否該中斷與洛特的關係。他早有預感,與洛特結婚是一杯毒酒,正如多米尼克•弗裏施寫的那樣:“從蔑視妻子的角度看,毫無疑問,選擇洛特是一個致命的‘角色配置錯誤’,但對於茨威格本人來說,洛特卻是一個理想的伴侶——並非為“重建生活”,如他起初所期望的那樣,而是在他一開始沒有完全意識到的情況下,使他得以最終實現久已有之,因戰爭臨近而強化的陰暗的自殺情結。因此,當不能再逃遁的茨威格不得不娶洛特時,我們可以認為,骰子已被擲出:即使茨威格還不知曉,即使他已有悲觀的預感並通過虛構小說寫了出來,他還是逃不脫命中注定的這一生死劫。” (Frischer, 2011)

  茨威格最終選擇了洛特,飲下了那杯毒酒。因為寫作於他,是所餘半生的唯一支點,而會速記,善打字,對他百依百順的洛特,是這個支點的支點,他已無力再找到一個這樣的支點。這是他旅行後回到倫敦的思考結論。他終於也成了他的小說裏那些受欲望包括誌向的驅使,不能自拔,最終毀滅的人物中的一個。

  這其中的邏輯鏈條是:如果沒有洛特相陪赴死,茨威格可能不會自殺。因為茫茫人海,雖然想自殺的人不少,但遇上一個願意與自己共赴黃泉的人,比中樂透彩還難。而如果茨威格不想自殺,洛特可能還想不到。她畢竟才34歲,即使哮喘是不治之症,她還遠沒到陽壽大限。普魯斯特從小就患嚴重哮喘,一生深受折磨,但也活到了51歲,過了半百。以此計算,洛特原可活到1959年,應算與我們同時代的人。如果說,活著就是勝利,那麽茨威格和洛特都可謂遇人不淑,兩人走到一起,疊加了各自的負能,互成對方的死神、催命鬼,加上烽火遍地的二戰,法西斯納粹排猶造成的長期的流亡、屈辱和苦難,終於導致了他們個人的悲劇,令世人迷惑,歎息至今。而若從青史留名的角度講,十分吊詭的是,他二人又都可謂死當其時,死得其所。茨威格於第二次世界大戰最黑暗時刻的死,將其等身著作升華到他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的高度,蒙上了一層厚重的暗色悲釉,至今無人能看透。洛特的死,令曆史記住了一個原本毫無可能記住的名字,伊麗莎白•夏洛特•阿爾特曼•茨威格 (Elisabeth Charlotte Altmann Zweig,1908-1942)。

參考文獻:

Friderike&Stefan, Z. (1987). L'amour inquiet. (J. Legrand, Trad.) Paris: Des femmes.

Frischer, D. (2011). Stefan Zweig: autopsie d’un suicide. Ecritu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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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粉畫 回複 悄悄話 有趣的故事, 是完全的原創嗎?對茨威格的刨析是很到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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