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繡紅旗 顧雪湣(薛梅)於2006年7月1日演唱 + 看薛梅演唱《繡紅旗》有感

(2019-10-17 00:26:55) 下一個

與其說是悲,不如說是喜
——看薛梅演唱《繡紅旗》有感

她本來不叫薛梅,是我在小說《文藝班》裏給她取的名字。既是小說,一般總要避免使用真名吧?當然也有例外,那些大名人。我最近就衝“茨威格”三個字,花了16歐元,買了一本《茨威格最後的日子》,剛出版的BD(小人書)。但現在,我們班長還沒有茨威格那麽大的名氣,差得還太遠,也許永遠不會有。57歲了,這個年紀的茨威格,已經是名滿世界的大作家,而薛梅不過在彈丸之地,馬鞍山的業餘演藝界,給敬老院的公益演出中,有那麽一些名氣,在她剩下的還可以登台唱歌的十年二十年裏,要奮鬥到茨威格那樣的名氣,幾乎是不可能的。這個世界對女人太殘酷了,尤其演藝界的女人,一定要年輕,一定要漂亮,而她,雖然曾經漂亮,卻已經不年輕了。想到這些,我就感到絲絲悲涼。對普通人來說,出名實在太難了。然而,誰知道呢?蘇珊大媽那種忽然紅火了的事情,再發生一次,也並非絕對不可能。人世間,除了是人必有一死,還有什麽是絕對不可能的?

她會唱歌,在我們文藝班的曆史上,是很晚才發現的,晚到文藝班兩年的下半年,還剩幾個月,我們就要畢業了。這就相當於一個壽命80的人,活了四分之三,到60歲那一天,忽然發現自己能唱歌,晚不晚?
所以,我們班的音樂指導,李老師連連頓足,說,可惜了,可惜了!李老師,高個兒,長臉,黑瘦,畢業於山東音樂學院,小提琴專業。他拉小提琴技藝如何,難以評論,因為這取決於視角,那時的,還是現在的。但他會作曲,我是知道的。我們經常演奏他作的曲子,我們都佩服極了,他就是我們文藝班的音樂上帝。所以,既然李老師都連說可惜了,那就是真的可惜了。

李老師如今已經作古,是我們文藝班七、八個老師中第一個作古的。黃泉之下,他絕對想不到,他當時那聲感歎竟一語成讖:薛梅一輩子,正是可惜二字,而且不僅僅是唱歌。

薛梅老早就想上大學。“我上高中,就是為上大學。” 40年後,她對我說。我感到詫異。我上高中,並沒想到上大學。大學哪裏是我能上的呢?我能上高中,已經是謝天謝地的事情了。早我兩年初中畢業,我姐就沒上成高中,必須下鄉。那時隻有紅五類才能上高中。而上大學,紅五類都不夠了,還必須有足夠大的後門。所以,我上高中時就沒想過上大學。現在,40年過去了,回頭一看,薛梅是對的。上高中不是為上大學,又是為了甚?可是,我怎麽就沒想到,或者敢於想到呢?

薛梅在班上唱了半年歌後,文藝班就散了,我們畢業了。沒人上大學,大家都必須下鄉,區別隻是去哪裏。生活條件最艱苦的是淮北固鎮,條件最好的是馬鞍山市郊區,還有其它一些地方。班主任要薛梅去淮北固鎮。你是班長,你要起帶頭作用,老師說。但薛梅的父母不同意。她在家是長女,身體又不好。她父母找了學校的工宣隊長,還到班主任家求情,鬧得風風雨雨,最後薛梅去了馬鞍山市郊區的紅旗公社。為此,我們班上許多人看不起她,說她當麵說一套,背後做一套。其實不是這樣,薛梅自己也是要去固鎮的,隻是她媽阻攔。她和她媽一再爭吵,把她媽氣得吐血。像這樣自己要去固鎮,母親硬是不讓,因而沒去成的,不止薛梅一個,我也是,還有一個女同學也是。40年後,這位同學回憶說,她沒去成固鎮,在家哭了一天。那時,我們就是這麽傻!

但薛梅還是比我們聰明些,或者說,識時務些。她知道我們到農村是幹嘛。1975年,她在農村小學教書。領導看她工作認真,吃苦耐勞,就說薛梅,你寫份申請書入黨。她婉拒了,說我還想招工。40年後,她跟我說這些時,我就在想,她真是個明白人!假如是那時的我,肯定要入的,即使代價是紮根農村。那時的價值觀念就是這樣,黨票高於天,連我都不能免俗。隻不過,人家組織上看不上我罷了。如果看上了,那我肯定是要掏一顆紅心,把傻事幹到底的。我初中班上一個女同學,就差點兒把傻事幹到底。她去了固鎮,入了黨,有招工的機會也不走,從1974年初,硬是呆到1978年初,因為考上大學,才走。那時,形勢早已變了,紮根農村不怎麽提了。這些事情,幾十年後,回頭一看,又是薛梅正確。

她為什麽老能正確? 在我們大家都糊塗的時候?為此,我問過她的家世,試圖從中找出原因。她父親1952年大學畢業,上海,學電氣的,分到東北,遇上她媽,1955年生下她。這不能解釋她為什麽老能正確。我父親也是大學畢業,資格更老,解放前的。那位在家哭了一天的女同學,父母也是五十年代初大學畢業,一個北大,一個清華,不能再好了,而她卻比我還傻。我畢竟還沒哭。我又問薛梅,你爺爺是幹什麽的?她說是店員,不到40歲就死了。我想,這就是了。上海的店員,那該是多麽精明的人。所謂精明,就是趨利避害。這其實隻需足夠的常識。在那個瘋狂的年代,人們最缺乏的不是學說,不是推理,不是思辨,而是常識。因為學說,推理,思辨,這些高級精神活動,都要以某種哲學為依據,而瘋狂的年代一定流行某種瘋狂的哲學,哲學瘋了,人便沒法正常思維。此時,惟常識能阻人瘋狂。薛梅一家是有足夠常識的人,便比我們少瘋一些。這是我想到的區別,不知對不對。

然而,薛梅沒有上成大學。她從農村招工後,進了馬鋼二燒結,分到燒結車間,整日灰頭土臉的生產線上,三班倒,倒得暈暈乎乎,沒時間複習,也看不進去書。二燒結那地方偏僻,離家遠,每次下夜班,路上提心吊膽。她甚至也不談戀愛。不離開二燒結,絕不嫁人。最後,是她的歌喉,在文藝班練就的本事,救了她,終於因為會唱歌,調離了二燒結那鬼地方。她去考過安師大藝術係,聲樂專業,過了文化課考試,過了初試,複試被刷下來。後來,有朋友跟她說,如果找找熟人說項,以她的相貌、嗓音和才能,一定能錄取。但這沒法驗證,隻能憑添終生遺憾。

她的第一次婚姻也是個終生遺憾。蹉跎到26歲上所嫁之人,竟然是個負心郎!她剛生下孩子,他便跑到廣州,找了別人,後來又跑到美國。她一個人把孩子帶大。沒法專心工作。孩子上高中的時候,她辦了病退,伺候孩子讀書。之後,又伺候她妹妹的孩子讀書。再後來,伺候她年邁的父母。一輩子,就這麽,在伺候別人中度過了。這樣的人生,不能不說是悲,尤其想到她在花樣年華上,任文藝班班長,登台獨唱時的無上風采。

然而,薛梅這一生,正像《繡紅旗》的那句歌詞,與其說是悲,不如說是喜,就看你怎麽看了。 論悲,她是我們班那些花兒之最,其他女生,不管上沒上大學,至少都沒離婚,而婚姻成功,是女人最大的成功。但是,換一個角度看問題,論喜,薛梅也是我們班女生之最,因為沒人像她這樣,今天還登台演出,各種舞台,中央電視台的,各種大禮堂的,敬老院的,旅遊場所的,並且場場唱得心花怒放。看看她唱《繡紅旗》就知道。這樣一首悲歌,竟然給她唱得喜氣洋洋,且惟她唱得喜氣洋洋。其他歌手,王莉,刀郎,都一股勁兒往悲涼上唱。他們都僅僅是在詮釋他們自以為是的江姐,那個虛構的,滑稽得可笑的場麵。國民黨反動派的監獄簡直就如同兒戲,共產黨犯人竟然還能在裏麵繡五星紅旗!沙皇的監獄也是,列寧竟然還有喝不完的牛奶!問問中國那個得一百萬美元椅子大獎的犯人,在監獄裏能不能繡中華民國國旗,有沒有牛奶喝?

王莉,刀郎,這些職業歌手,沒有薛梅的那種經曆。他們唱這首歌,或許有薛梅所不及的藝術感受,但不會有薛梅獨特的心理感受,那種隻因為唱歌本身而產生的由衷的喜悅。以她的人生,一路走來,她不能不唱得喜氣洋洋。我相信,她不是在唱死到臨頭的江姐,她唱的是她自己。多少年,多少代,今天終於盼到了你,盼到了你。她從小就喜歡唱歌,知道今天還在唱,還能站在這些個偉大的舞台上,不容易。她一己之悲,與她所愛的唱歌事業相比,畢竟還是渺小的,微不足道的。人總歸還是要有一點精神的。與其說是悲,不如說是喜。薛梅,薛梅,雪後之梅,梅花香自苦寒來。

線兒長,針兒密,含著熱淚繡紅旗,繡呀繡紅旗,
熱淚隨著針線走,與其說是悲不如說是喜,
多少年哪多少代,今天終於盼到了你,盼到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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