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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與房子

(2006-09-17 14:51:04) 下一個
年輕時,我當過小工,給砌牆的師傅送磚送砂漿,也算蓋過房子。中年以後,不務正業,寫些文章。這天散步,看著街兩邊一棟一棟大小不同、樣式各異的別墅,想著寫文章的事情,不期然就把文章和房子想到了一起,而且,越想越覺得有道理。

蓋房用磚瓦砂石,寫文章用標點字詞。尤其是方塊字文章,看上去真的就像一堵牆,字詞是磚瓦,標點是砂石。好房子,必須選用上等的磚瓦;好文章,必須選用得體的詞匯。蓋房子,落成以後,還要勾縫,否則,即使用新磚新瓦砌成,看上去仍然像個疏於打扮的半老徐娘。文章也是一樣,寫成以後,還得打磨句子,推敲標點,也就是修辭。如此這般得到的一篇用詞典雅,標點精當的文章,就像一棟磚瓦考究,勾縫平直的房子,看上去賞心悅目。

房子有入口,文章有開頭。講究的房子門前一定講究,曲徑通幽,兩邊種些花草,還放上一些擺設。好文章開頭一定也講究。“今天,媽媽死了。也許是昨天,我不知道。”短短的兩句話,便蘊含了加謬小說《局外人》的全部味道。黃正平的《盧塞恩》開門見山,“這座城市的特色很難描繪。它知名度不高,卻旅遊者如潮。”

房子由地基到門窗,到屋簷,到瓦頂,錯落有致,最後歸結到製高點--煙囪;文章有破題,解題,起承轉合,最後歸結到點題。好房子的後麵必須要有舒展的花園,花園是房子在平麵上的延伸;好文章必須要有奇妙的結尾,結尾是文意的升華。

房子蓋了,是給人住的,裏麵就得擺些家具,掛點兒裝飾品。這些構成房子的內涵,不示於外人。從街上走過時,你隻能看見窗紗,兩角窗幔,或隱約可見某些大型家具的輪廓,其它的則要靠你想象。房子的外表越華麗的,結構造型越奇特的,房子的內涵越不容易捉摸,不同的人想象起來便越是不同。好的文章也有內涵,隱藏於文字後麵,也不示於人,需要品讀回味,而且,不同的人,經曆和情懷必然不同,解讀文章時,看到的內涵就會不同。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癡者見情,悟者見禪(廣玉蘭語)。這就是文學的多義性。

然而,房子和文章畢竟是兩碼事兒,總得有所不同,不然的話,秀才都去蓋房,泥瓦匠都來為文,豈不亂了套?秀才蓋出的房是要砸死人的,這我知道,但泥瓦匠寫出的文章是什麽樣子,我沒見過。我當小工的時候,班上的師傅都不會寫文章,但是大字報還是要寫的。正是天安門“四·五”運動之後,人人口誅筆伐“以鄧小平為代表的走資派還在走”。師傅們的大字報都由我們這些小工代筆。

房子是由下往上蓋的,先打地基,再砌牆,再上梁,最後鋪瓦。寫文章則沒這麽死板,可以隨便先寫哪一段。特別是現在都用電腦寫文章,可以隨意移動段落。我寫文章,就經常是先寫結尾的一句話,開頭則經常在變,文章越難產,開頭變動越大。關於利瑪竇的那篇文章,去年七月到巴西趕考時就開始構思,拖到今年二月方才完成,期間總共寫了六個開頭,每一個開頭都對應於一個不同的視角,“海歸”不“海歸”的是最後才想到的。

蓋房和寫文章都需要構思,但有所不同。蓋房除了構思,還要畫圖,一切細節事先都必須考慮清楚。正如馬克思說的,最蹩腳的建築師,也要先做設計。而設計恰恰是寫隨筆一類文章的死敵。這類文章,要的就是天馬行空,恣肆汪洋。落筆之初,心裏往往隻有一個念頭,幾縷思緒。待到寫出個大概來,回頭細品,方才咂出味道。有時候,文章的題旨,也就是到底要說什麽,在寫作之初,心裏並沒有明確的概念,是在寫作過程中出現的。當然,如果是寫長篇政論文,或者長篇小說,那肯定還是要做設計的,這又和蓋房有些相似了。

蓋房要勾縫,寫文章要修辭。蓋房之勾縫,是為了保護磚縫,也是為了美觀,一目了然。而文章的修辭,可以是為了一目了然,也可以是相反:含蓄。這要看是寫什麽文章。政論文當然要越明白越好,而文學類的文章,則以含蓄作為修辭的目標。因為隻有含蓄才能出多義。海明威說文學作品要像冰山,八分之七在水下。怎樣才能做到呢?修辭。手法之一就是像魯迅說過的那樣,去掉一切可有可無的字詞。以前以為,這隻是為了經濟的目的,以免浪費讀者的時間。現在體會到,簡略,才能出深奧,才能把那八分之七放到水下去。正如伏爾泰所說,乏味的藝術,就是把話說盡。

修辭的最高境界是無痕。讀者讀了,一點也沒覺察出作者曾煞費苦心。這樣的內涵豐富,修辭無痕的文章,就可以一點阻礙也沒有地、自自然然地流入了讀者的心田。這就是林語堂所說的天成的文章,仿佛它本來就在天上什麽地方,隻不過被作者碰巧勾了下來,是可遇而不可求,給一百座房子都不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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