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僵頸

他的實名叫夏菎翳，70年代他曾被拉到學校掛牌批鬥。名字非常不好認，語文老師還特地在課堂上給我們解釋這兩個字。

平時不管男女老幼，都叫他“老僵頸”。其實他的脖子不是僵，而是有些歪，當地人稱身體上的歪叫“僵”。 

他和他全家原先生活在江蘇某地，１９７１年被遣返到原籍。記得那天學校初中部來了個新學生，說著很奇怪的口音。有同學告訴，他家是從南京那邊下放來的，父親有曆史問題，是特嫌，叫“老僵頸”。

校長在大會上介紹這個新學生時，並沒有說他的家庭政治背景。隻是要求大家團結幫助新同學。

但是大人們開始議論了。一些老人說起老僵頸的故事時，口氣非常有意思，似乎並沒有把他當成敵特看待，而是像說著某個遠房親戚。比如我的小叔爺爺，談起老僵頸，典型的話是：“老僵頸這狗 日的。。。。。”。 當然這不是一句罵人的話，而是當地人談論某個明星常用的語言。比如，1973年“十大”王洪文當了副主席，大隊張保管也這樣說：“這狗 日的，３８歲就當了副主席。。。”

老僵頸本姓何，夏姓是後來改的。他出生在上世紀20年代中期。是財主何本利的三兒子，不過和他兩個哥哥不是一個娘生的。老僵頸他娘原是丫頭，被何本利納了妾，後又在何本利原配去世後做了太太。

老僵頸的兩個哥哥都是知書達理的人，上過城裏中學。後來都離開家到省城工作生活了。老三老僵頸從小就不是善茬，四處打架惹禍。老邁的何本利常被氣得發抖，好幾次讓人把老僵頸綁在樹上用鞭子抽，老僵頸則歪著他那天然的脖子笑著看著他老爹挑釁。

何本利離世時老偏頸還不到２０。兩位哥哥倒是很豁亮，把家裏的田地房屋等都給了老偏頸和他娘，哥倆隻要了城裏的店鋪和買賣。於是，老偏頸玩了平生最仗義疏財的事情，幾年之內，田產全讓他賭輸光了，包括何本利最引以為豪的大樹林祖墳山。

老娘傷心透了，在自家堂廳欲懸梁自殺，但被人救了。沒成想，這件事情觸痛了老僵頸。他從此金盆洗手，再不粘賭博喝酒。這還不算，兩年之內居然在項鋪鎮搞起了個豆腐店，雖不大富，生活不憂。

老娘高興了，想給他說個媳婦，老僵頸不幹，說要尋個城裏女人。那時恰逢日本人剛投降，鎮子裏秩序很亂，各種勢力膠著。由於老僵頸天生的頑倔性格，好打抱不平，常被人請去擺平一些事情。結果不知怎麽就惹翻了有土匪背景的張七爺。張七爺不僅讓人砸了老僵頸的豆腐店，還燒了鄉下他老娘住的何家莊屋。救火的沒來得及，老娘居然在裏麵給嗆死了。兩位哥哥找關係告張七爺，但由於沒有張七爺參與的實據，官府也沒辦法。老僵頸含痛葬了老娘，葬禮上老僵頸捧起倒滿酒的海碗，對鄉親說：““我曾發誓不喝酒，但今天破戒。老爹老娘的墳山以後請鄉親多照應。我不報此仇，誓不為人！”

幾天後，老僵頸便消失了。張七爺知道老僵頸的性情，有點擔憂，天天讓護院保鏢們留心。但一個多月都不見動靜，就放鬆了。那晚正好端午，張七爺家很熱鬧。不料，幾聲槍響，張七爺斃命於後院的躺椅上。人們都猜那是老僵頸幹的，但也沒有實證。

１９４８年，在南京城某醫院當大夫的何博士回家探親，說他在南京街頭見到過老僵頸，具體幹什麽他也不知道，老僵頸不對他說，也讓他別問。不過，何博士和他在一起吃過一次飯。

４９年春，何博士一家去了台灣。然後再也沒人知道老僵頸的下落了。過了好幾年，到了１９５７年，老僵頸忽然回來了，一身中山服幹部模樣打扮。老村長孫述先看過他的工作證，姓名改了，單位是江蘇某市公安局。有人問起他這些年的情況，他說離開家就參加革命了。有人還問起何博士的情況，老僵頸說從沒見到過他。

那次他還請一些長輩吃了飯。酒席上，８０多歲的黃大爺誇他：“還是你小子厲害，那時候就知道革命要成功。沒有你那麽搞，孫家灣的孫豹子怎麽會成大地主。也是報應，就是他拉你學賭博的。”對此，老僵頸僅是笑笑。

１９６８年，村裏忽然來了兩個人搞外調，了解老僵頸的情況。那時候，老支書孫述先已經下去了，年輕的幹部很配合，把自己知道的和聽來的關於老僵頸的故事都說了，包括何博士和張七爺的事情。

然後就是１９７１年的事，老僵頸戴著“特嫌”帽子與全家被遣送回原籍，據說那之前，他已經在某處受監管勞動了三年。

那時候，學校裏有個老師頭發熱，要搞什麽反修防修，讓學生平時注意陌生人，說有可能是蘇修特務。於是，有一天，兩個紅小兵在路上抓住了老僵頸，並把他帶到學校。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他。

此人中等個，穿著和當地人不一樣，一件破舊的中山服領扣係得嚴嚴的，腳下一雙回力鞋。有趣的是，腿上還打著綁腿。這東西平時隻在電影裏見過。

他滿臉鐵青，一聲不吭。小孩子大聲問他幹什麽的，任務是什麽，他不理。直到老師出來，他才說自己要到供銷社買東西，這些孩子跟他要介紹信。

老師把他放了，他回頭就走，連個微笑也沒給老師。老師說，以後見到他就別抓了，他是下放的，雖是特嫌，但沒定論，目前還算人民內部矛盾。

然後就是１９７4年的事。那時候上麵搞路線鬥爭，要揪新生資產階級分子，還給各大隊派了工作組。有個上麵來的新幹部警惕性極高，他到縣裏看了老僵頸的檔案，覺得有很多漏洞，要好好挖一挖。

於是老僵頸就被搞到了所謂路線鬥爭學習班。那個幹部專攻老僵頸，要他交代曆史問題。

老僵頸開始態度不錯，耐心跟那幹部說：“我沒有曆史問題，我解放前就參加了革命，在南京幹地下工作，都有同事作證。”

“張七爺和何博士的事情？”

“張七爺的事情不是我幹的。我要幹了，承認了也沒事，他本就是個惡霸壞蛋。我幹了也是為民除害。何博士根本就沒那事，你想一個投靠台灣蔣匪幫的人說的話你也信？”

那幹部不罷休，繼續盤審他。然後有一天，老僵頸急了，大聲說：“操你ＭＤ小王 八蛋，老子參加革命的時候，你還在喝奶呢。告訴你，老子沒那些事！”

這還了得，老僵頸立刻被隔離審查，後來還給他加了個“壞分子”帽子，直接進了敵我矛盾的黑五類。據說，那幹部本想把“特務”和“曆史反革命”的帽子給他戴上，說被殺的張七爺是革命群眾，老僵頸殺他其實就是反革命。

於是縣裏的一位老幹部不同意了。他說老僵頸的特嫌問題，他原單位查了 幾年都沒定論，如果沒有新證，不好定罪。另外張七爺及其手下早就被政府定性為匪幫，也不能推翻。老幹部其實也不同意定老僵頸為壞分子，但擰不過那些人。

民兵們把“壞分子“老僵頸抓到各村各學校四處遊鬥，重點揭露批判他的特務和殺人兩件事。這回，老僵頸沒有反抗，他就那樣站在台上，麵無表情。批鬥中時常有人要他對特務和殺人兩事認罪，他依舊一聲不吭。就這樣搞了一個多月，後來農忙了，才把他放回村裏監督勞動。

1975年，當地發生了一起案子，又把老僵頸推倒浪尖上。那年初夏，大隊部儲備糧倉庫的糧食被盜了。

其實倉庫每晚都有人值班看護。倉庫保管張鬥財按慣例頭天下午給糧堆上打了石灰印，第二天早上一看，石灰印被破壞了，糧食有人動了。

那時候什麽事情都要牽涉到階級鬥爭，所以第二天所有五類分子被集中起來，一個個交待昨晚都在哪，都幹啥了。

別的人都安靜以對，唯獨地主孫豹子的兒子孫祖書有點緊張。孫豹子就是老僵頸小時候拉他賭博的那位，後來得了老僵頸家的田產，被劃為地主。孫豹子1968年去世後，兒子孫祖書繼承了地主身份。

老僵頸看孫祖書神情不對，便知道他有事，但知道決不會是他偷的糧食。老僵頸到大隊部集中的時候，稍稍瞄了一下倉庫門口，就已經知道糧食是誰偷的了。

他悄悄對孫祖書說：“別慌。就說你在家睡覺。”

孫祖書開始說是在家睡覺，但經人一盤問，便滿頭大汗了。最後一聽幹部叫嚷“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孫祖書就崩潰了，立馬交待了自己昨晚去鄰村與一個寡婦相好會麵的事。這家夥交待得過於徹底，還把老僵頸讓他說謊的事也交待了。

孫祖書的交待得到了那個寡婦的證明。然後對老僵頸的提審開始了。

從幹部們的口氣中，老僵頸知道孫祖書把他給供出去了。但他裝作不知，在那裏詳細交待自己昨晚從晚飯到睡覺的各種細節，以及各個旁證。

然後，幹部們說：“為什麽讓孫祖書撒謊，讓他說在家睡覺？”

老僵頸自然拒不承認，說孫祖書是地主，並且他老爹孫豹子和自己有仇，他的話怎麽能信？

當然，幹部們還是相信孫祖書多於老僵頸。於是讓上麵派出所派人來，繼續盤審老僵頸。

下來的那個公安大約30來歲，沒什麽辦案經驗。也和大隊那些幹部一樣，一直追問老僵頸為何要讓孫祖書撒謊。

後來，那公安還拍桌子。老僵頸煩了，厲聲說：“就你這樣，還幹公安？你要是在我手下，我早把你開了。懷疑我偷糧食，你到我家去看看不就完了。倉庫糧食是去年的陳糧，我家都是新糧。為什麽讓孫祖書撒謊，如果你工作稱職，他還用得著撒謊？告訴你，老子一眼就知道糧食是誰偷的。”

幸運的是，聽到這些話後，這個公安沒有生氣。而是讓別人都出去，說自己要單獨秘審老僵頸。

當天下午，案子就破了，偷糧的是龍門口的吳大聾子。

龍門口到大隊部要經過龍門嶺，那上麵有一種特殊的紅泥土。老僵頸那天一眼就瞄到了紅泥腳印。另外，龍門口的人這幾天並沒有人到大隊倉庫來過。

那個公安到龍門口各家一看，就看到了吳大聾子家擺在倉裏的那擔陳糧。吳大聾子開始還狡辯說，這是自家的糧。一邊的隊長嗬斥：“胡扯，你家3月就鬧糧荒了，哪來的陳糧？陳糧你還能把它翻到上麵？”

這件事讓老僵頸贏得了些名聲，都說還是人家老公安厲害。並有人添言加醋，說他以前在江蘇破過很多大案，如何如何厲害。我曾在供銷社見過有人問老僵頸：“據說你破過梅花黨的案子，是真的嗎？”

老僵頸麵無表情，一聲不吭。

到了１９７９年，老僵頸平反了。一家人又搬回到江蘇他工作的地方。但是大兒子已經結婚，留在了家鄉。

不久老僵頸就辦了退休。小兒子結婚後，老僵頸和他們關係處不好，於是就和老伴回來與大兒子住。老僵頸是離休待遇，工資不低，自然貼補大兒子不少。

後來，老伴生病，由於醫療報銷的關係，老僵頸又回江蘇住了幾年，等老伴去世，又回來了，從此再也沒離開過家鄉。

何博士與家人聯係上了，８０年代後期和90年代初還回來過兩次。何博士已經從家人那裏知道自己當初無意說的那些話給老僵頸帶來的麻煩。所以，這次當人問及此事時，何博士說記不清楚了。

第一次回來的時候，恰逢老僵頸在江蘇。第二次他回來，見到了老僵頸。

誰也沒想到，老僵頸見何博士第一句話就是：“啊，博士兄，南京一別，都４０多年了，光陰如箭呀。”

當然沒人再去查他的特務嫌疑了。不過人們更加相信，張七爺肯定是他殺的。

老僵頸活到85歲才死於腦溢血。那天，他領著重孫子在大樹林溜達，忽然說要坐下歇歇，然後對５歲的重孫子說：“伢子，乖，回家讓你爸爸來。”

老僵頸就這樣坐著走了。之前，從未生病和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