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狼之嚎

野狼乃勇猛之獸,喜群居,尚團結。攻則群嚎而起,退則齊喑而下。不求單兵格鬥之高下,不究一時得失之勝負。乃智勇雙全之靈物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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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仁入贅記

(2016-06-07 14:08:15) 下一個

孫華默家住孫家灣,是項鋪鎮一帶有名的木匠。女兒芙蓉這一輩沒男丁,隻有姐妹仨。芙蓉排行老二。

大姐貴蓉是按照傳統農家姑娘養的,作為長女,吃穿方麵自然是優先的,但她出生有些早,1950年代當妹妹芙蓉背著書包到鎮上上學的時候,貴蓉已經是半大姑娘,上不得學了。

貴蓉嫁給了劉家老屋的劉鬆年。劉鬆年父親是景德鎮做陶的師傅。劉鬆年上過私塾,學過算盤,雖不做陶,也在景德鎮工作,單位是糧食局。劉鬆年本來趕上了自由戀愛的年代,但他父親太強勢,死活要他娶家鄉的姑娘。沒法子,劉鬆年隻好回老家相親。當他見了孫貴蓉麵的時候,心裏忽然感謝起老爹來,這姑娘端莊漂亮,自己做夢也做不出這樣美的。

那時候城鄉戶口遷移很方便,結婚後,貴蓉就到了景德鎮,被安排在一個糧站工作。

芙蓉還有個妹妹叫婉蓉。小姑娘本來也長得活潑漂亮,但在5歲時生了一次病,高燒不退。那時候鄉下還不興有病送城裏醫院,所以就找洪郎中。洪郎中一看挺嚴重,就對孫華默說:“我得下點猛藥,但可能會有邊傷。”

孫華默說:“沒事,保命就行。”藥吃了後,高燒退了,但婉蓉從此就失聰了。

大女兒出嫁後,孫華默老兩口忽感寂寞,望著即將長大的二女兒芙蓉,心裏不免為自己的養老做起擔憂。雖沒跟芙蓉商量,但已經決定要為招女婿上門養老了。

1958年,芙蓉高小畢業就上了項鋪鎮初中改的縣農業機械學校,屬於初中中專,吃住都在學校,學製四年。

1959年大饑荒,已經沒人請孫華默做木工了。飯都沒得吃,誰還去想著做家具蓋房子呀。那時候所有人都吃大食堂,一天兩頓米湯,餓得人走路都打晃。

孫華默一看這不是路,就對老伴說:“我得出去找生路,你和婉蓉在家等著,一個月左右我就回來。”老伴本不舍,但一想孫華默那麽大飯量,這樣喝米湯遲早也會餓死,就同意了。

孫華默小時候曾隨自己師傅張本利上過馬頭山。那次是為大地主何本渠做躺椅,上山去尋紫檀木。 

那次去兩人帶了幹糧,但基本都沒吃。攀上30多米高的馬牙峰懸崖,山上盡是吃的,大鬆子,樹蘑菇,板栗,天麻,還有各種野果。

這次沒有幹糧,但孫華默做了一切準備。弓箭,粗麻繩,細麻繩,彎刀,麻袋,小鍋,還有一包食鹽。孫華默將係著細繩的箭頭成功射過馬牙峰上那顆古鬆的枝杈時,他就知道餓不死了。

20天不到,孫華默就回來了,不僅帶回來兩大麻袋吃的,還帶了個瘦長個的半大小夥。孫華默說這孩子是龍門嶺的,到山上挖野菜,結果吃多了天麻暈倒了。孫華默笑:“沒我,他就喂山狼了。”

老伴說:“你把他帶回家做什麽,他爹娘不知道他下落,多擔心呀。”

孫華默:“他爹娘沒了,有一個哥哥,估計也沒心管他。算了,他和我有緣,給我當徒弟吧。”

這小夥名叫張傳仁。實際上是他求孫華默帶著他的。 跟孫華默上山這一遭,傳仁知道跟著他不會餓死。

孫華默又帶著傳仁上了幾趟山。 傳仁還上了極險的馬鬃崖,收了上麵的板栗,好幾麻袋。

孫華默帶傳仁回了一次龍門嶺他哥哥家,送了一袋板栗。孫華默對他哥哥傳武說:“我說你這哥哥當的,你弟弟上山不回來,你連找都不找?”

傳武一臉慚愧:“唉,不是不想找,是沒力氣找呀,沒走到山上,不累死也餓死了。”

孫華默說:“好了,你弟弟我帶走了,算給我當徒弟吧。”

大食堂辦不下去了,各家隻好自己想法度饑荒。有了孫華默搞來的山貨,村裏總算沒餓死人。到了1960年夏收,生活總算正常了。孫華默找到幹部,正式讓傳仁入了戶。

對於傳仁的到來,芙蓉是有抵觸的。因為村裏人都說傳仁是她爹給她招來的女婿。對此,芙蓉心裏很明確,她決不會認這門包辦的親。另外,自己現在在學校,以後分配工作也不會回來,怎麽會和這人結婚呢。

孫華默老兩口也沒給芙蓉提這事,隻是要芙蓉和婉蓉一樣喊傳仁哥哥。

到了1961年,上麵施行“調整改革充實提高”,芙蓉所在的農業機械學校被調整了,所有學生結業回鄉,學校調整回原來的初級中學。

於是,芙蓉的難題來了,招親的事情似乎該順理成章了。

村裏人已經開始給芙蓉開這樣的玩笑了,對此芙蓉極為惱火。一天,她忍不住了,對孫華默說:“我不認包辦的,我要自己找!”

孫華默笑:“誰給你包辦了?傳仁我是當兒子養的,就你這樣嬌生慣養的,給我當兒媳婦還不夠格呢。”

對於這個,傳仁隻是不吭聲。他感受到芙蓉對他的抵觸。盡管自己也覺得芙蓉漂亮,但沒想到那一層,覺得自己配不上。

傳仁和妹妹婉蓉處得很好,常帶著婉蓉去看電影,看戲。 後來,婉蓉好多手勢別人不懂,傳仁一看就明白。

兩年後,傳仁的木工手藝已經很不錯了。連大隊部張保管都說,傳仁做的八仙桌已經趕上他師傅的水平了。

那時候,村裏女孩子讀書少,芙蓉算是當地高學曆的女知識分子了。大隊選幹部看上了她,讓她做了婦女主任。後來,村裏辦了小學,芙蓉又去做了代課教師。

當時,大姑娘十八九就該有人提親了。不過,芙蓉卻沒有媒人過來。村裏人心裏似乎都接受了傳仁該是她的女婿。

芙蓉主動出擊了,看上了鄰村小學的一位剛從師範畢業分配來的曹教師。

傳言出來了,說芙蓉坐在那個曹老師的自行車在鎮上轉,兩人關係很親密。

孫華默聽到後沒吭聲,傳仁也沒吭聲。隻有老伴和小女兒婉蓉知道後很不高興。婉蓉見到芙蓉就用眼睛瞪她,對她沒好臉。

孫華默找傳仁談了一次,他說芙蓉上了學校,有了新思想,我不能逼她。

傳仁說,沒關係,我配不上,我一直把他當妹妹。你放心,我會養你老。

孫華默說:“那好,開春我找媒人看看誰家姑娘好,給你娶回來。”

然後,事情又有了變化,半年後,草老師和芙蓉分了。原因是,曹老師家裏讓人介紹了一個鎮上供銷社的營業員。那姑娘有一條絕對條件壓過芙蓉,那就是城鎮戶口。

芙蓉很生氣,到鄰村學校鬧了一次,最後被校長勸了回來。孫華默罵她:“沒出息,你難道嫁不掉?自古以來都是抬頭嫁女,低頭娶媳婦,你倒好,還要去鬧。”

傳仁對芙蓉很關心。一天他到曹家渡做工,遇到一個回家探親的現役軍人。看那小夥子一表人才,就問人家有沒對象。人家說沒有,這次回來還真想找一個。傳仁就說了自己妹妹芙蓉的條件,那人很感興趣。

傳仁回來給芙蓉說了。芙蓉第一次好好打量了傳仁。這幾年,她一直以為傳仁和自己父母一樣在設計她招贅的事。沒想到,傳仁現在居然幫自己。

芙蓉和那軍人在鎮上見了,不過,這次她居然將那人和傳仁做起比較來。雖然那小夥子也和傳仁一樣長得高大壯實,但和傳仁比,總覺得有些浮。

軍人回部隊後,給芙蓉來了幾封信。後來,芙蓉還是回絕了他。

然後,芙蓉似乎有些變了。以前一早就去學校,很晚才回來。中午回家吃飯,放下碗就走。現在不一樣了,遇到傳仁不出工,常粘在家裏。家務活也搶著幹,包括洗衣服和針線活。

孫華默沒多想,認為這是女兒長大後的自然反應。傳仁雖然覺察到芙蓉對自己的態度轉變,但他以為是芙蓉感謝自己為她介紹對象。所以他更加積極地四處打聽好小夥子。遇到自己覺得合適的,就去告訴芙蓉,不過芙蓉總是斷然拒絕:“不行!”

“沒關係,我再打聽。” 傳仁心裏想,師傅說得沒錯,芙蓉在學校裏把心搞亂了,眼光太高了。

春節期間一貫是媒婆活動的頻繁時間。受孫華默委托,媒婆向他們介紹願意嫁給傳仁的姑娘們。媒婆忽然發現,孫華默家別人都好說話,就是大隊婦聯主任兼代課教師的芙蓉很挑剔,沒讓人家把話說完,芙蓉就說:“那姑娘我知道,別費勁了,不合適,不行!”

後來媒婆學乖了,不到他家,直接截住出外做工的傳仁。此法果然奏效,傳仁看上了一位,何裁縫的女兒。

孫華默知道後很高興,他也知道那姑娘,懂事懂禮,性格溫順。然後開始準備禮物,要正式提親。

於是婦聯主任芙蓉幹了此生最雷厲風行的事情。她先找到何裁縫的女兒,說傳仁其實已經和她戀愛了,隻是沒讓父母知道。

然後到一個工地找到傳仁,把他拉出來,撂下這句話然後扭頭就走:“我把你何裁縫家那親事回絕了,我要嫁給你。”

晚上,等傳仁回家,芙蓉當著全家麵說:“這些彩禮我收了,我嫁他。”

孫華默罵:“胡鬧!你嫁,也得看人家願意不願意呀?!”

大家都將目光看著傳仁。傳仁結巴起來:“我,我,我聽你們的,。。。我,我是說,我聽芙蓉的。。。。。”

傳仁和芙蓉在1965年結婚了。全家人都高興,包括大姐貴蓉。 大姐夫劉鬆年還特意讓人燒了一套碗,上麵寫著傳仁和芙蓉新婚之喜的字。孫華默放了後院一棵高大的楓樹,親自給他們打了張床,傳仁想插手幫忙都不讓。

婚後兩口子日子過得甜甜蜜蜜的。直到1966年文革。

造反派一來,各級幹部都靠邊站了,包括大隊一級。老書記,老隊長,包括芙蓉都被被撤了,小學也停了一陣,但還在辦。芙蓉那時正好懷孕,傳仁怕她在學校遭學生鬧,就勸她幹脆不幹了。

1967年,傳仁大兒子衛東出世了。孫華默本想讓他隨傳仁姓張,但傳仁堅持報上孫衛東。

縣裏有個幹部被鬥爭後安排到鄉村改造勞動,孫華默認識他,就讓安排住在自己家裏。傳仁芙蓉對他很不錯。傳仁出木工時,逢到人家新房奠基,或是給老人做壽材,按當地規矩能收些好煙好酒,也常帶回來給老丈人和那個幹部。那人雖然隻呆了幾個月,但對他們一家很感激。

又過了些時日,“三結合”革委會成立了,那個幹部被任命為公社革委會主任。 沒幾個月,芙蓉被選到公社當了婦聯主任,雖然還是農村戶口,但脫了產,拿上了工資。

孫家灣到鎮上有5公裏路,芙蓉平時住在公社宿舍,一周回家一次,騎著公家的自行車,很是讓人羨慕。更有意思的是,那個原來和她戀愛過得曹老師也是每周回家,但方向相反。頭幾次兩人遇見還有些別扭,後來芙蓉笑了,主動下來和他打了招呼。從此兩人見麵,就自然點頭了。

於是,傳言出來了,說芙蓉可能會與曹老師重溫舊情。

聽到這個,傳仁隻是一笑對之。但曹老師的那位營業員媳婦當真了,到學校鬧,死活要曹老師調走。最後學校反映到革委會那裏,主任說:“好,正好山區缺老師,讓他去吧。”

營業員傻眼了,想找芙蓉幫說情卻抹不開麵子。後來不知怎麽就找到了傳仁,表示了悔意。傳仁當著人麵說她:“都是有兒女的人了,還信人家翻陳芝麻爛穀子的謠言。我隻能幫你去說說看,成不成就不知道了。”

傳仁沒找芙蓉,而是直接找到了革委會主任,讓他別調動那老師了。主任笑:“理由呢?”

傳仁:“理由,。。。理由。。。, 理由很簡單,你這一調,本來芙蓉他們沒事,別人真以為有事了。”

主任答應了傳仁,並將傳仁的話當笑話在幹部會上說,並表揚了傳仁。芙蓉很高興傳仁有這樣的豁達。

芙蓉的婦聯主任一當就是10多年,直到1983年人民公社取消。那時候,芙蓉和孩子們都有了城鎮戶口,在鎮上也有了家。妹妹婉蓉也嫁了人,家裏隻剩下傳仁和老兩口。芙蓉每周日帶著孩子回家。平時傳仁出工的地方如果離鎮裏近,也過去看看。但晚上多晚,他都回到孫家灣,怕老人惦記。

人民公社取消後,新鄉鎮成立了。老幹部退休,留了一些位置。 芙蓉在公社呆了那麽多年,很多能力都曆練出來了。同傳仁商量後,決定同意上級調她去牛廟鎮當副鎮長。

牛廟鎮離孫家灣更遠了,由於孩子們都要跟著去,所以芙蓉一個人弄不住。傳仁回家同孫華默商量,要不一家人到牛廟鎮,要不孩子們回孫家灣。

孫華默沉默了兩天,最後對傳仁說:“牛廟那裏我去過,不錯,我們一起去吧。”

那時候,許多家具廠出來了,找木匠打家具的越來越少。 盡管傳仁手藝好,也感覺生意不如從前了。其實,他早就為自己的今後做了打算。

牛廟那裏雖然偏,但有一個神牛廟,最近幾年,燒香的遊玩的人不少,很多還是城裏來的人。傳仁打起了開店做買賣的主意。

他去了趟景德鎮,找到了姐夫劉鬆年,讓他找人燒一些碗盤等工藝瓷,寫上牛廟紀念的字。 然後,租下一個前店後家的房子,開起了鋪子。

剛開始,孫華默和芙蓉都覺得他瞎鬧,誰知開張後生意挺好。有個因素估計是個關鍵,傳仁給每個盤子配了個複古的木架。 盤子本不吸引人,但往小木架上一擺,立馬古色古香有文化起來。上了大學的孫衛東稱這個叫文化附加值。

後來,傳仁的生意做大了,賺了不少錢。等芙蓉被提拔到縣城當一輕局局長時,傳仁已經在縣城買了房,也開了生意了。不過不是賣瓷器,而是賣複古家具。傳仁對芙蓉說:“我得為你的提拔提前做好準備。”

不過芙蓉官運的極限到了,不僅有學曆有文憑的人多了,自己年齡也到了。 幹了一任後,到1995年, 芙蓉就退了,但還保著個縣政協委員的銜。 大兒子孫衛東,二兒子張效沉, 女兒孫梅相繼都大學畢業了。 孫衛東在上海一所醫院當大夫,張效沉在省城一家建築公司當工程師。 女兒孫梅畢業後直接去了深圳自己打拚去了。

芙蓉雖已退休,但還是幹部,為了避嫌,不好去幫傳仁的忙。於是在家裏好好照顧了自己爹媽幾年。 1997年,孫華默中風去世,兩年後,老伴也走了。

芙蓉忽然感到寂寞起來,覺得自己無所事事,晚上也經常失眠。對此,傳仁感覺到了。 2000年春節,他將三個子女叫到家裏,對他們說:“爹我老了,不想管這些買賣了,你們誰想接手,我給他,不然我要賣給別人。”

自然沒人願意接手,幾個月後,傳仁把生意盤給了別人。然後帶著芙蓉各處旅遊。

2007年孫衛東的孩子出生了,傳仁和芙蓉到上海幫忙帶孫子。這段時間,芙蓉很充實,但傳仁非常不習慣。呆了一個月,自己就回來了。

從電話中聽人說傳仁天天在棋牌室打麻將,平時老咳嗽。芙蓉在上海也呆不住了。讓衛東趕快把丈母娘叫過來接班,芙蓉就回到縣城。

看到傳仁的臉色,芙蓉就覺得回來晚了。馬上讓傳仁到醫院檢查,結果出來:肺癌晚期。

孫衛東知道後非常後悔,哭著對芙蓉說:“媽,我怎麽這麽糊塗,居然沒安排爸爸去我醫院體檢一下。”

孫衛東想讓傳仁到上海治療,傳仁拒絕了。他對芙蓉說:“我自己身體我知道,別去上海,大城市我不習慣。”

誰也沒想到傳仁會走那麽快。那天,他堅持自己到廁所大便,芙蓉勸不住他,就讓他去了。回來後,他根芙蓉開玩笑說:“真痛快,沒想到拉有時候比吃痛快。”

然後下午就開始便血,血小板指標一直滑落,給他輸血也沒用。芙蓉對他說:“你堅持呀,衛東他們正往回趕呢。”

傳仁笑了,說了最後一句話:“別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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