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一直對NBA曆史抱有濃厚的興趣。
大約五六年前,我與奧斯卡·羅伯特森(NBA75大球星之一,1960至70年代傳奇控衛,以單賽季場均三雙聞名於世,1971年幫助雄鹿奪得總冠軍)合著了一本關於“奧斯卡·羅伯特森訴訟案”的書,那場官司直接催生了NBA的自由球員製度,並推動了1976年ABA與NBA的合並。
在準備這本書的過程中,我采訪了許多老一輩球員,收集他們關於這項運動以及人生經曆的精彩故事。而在采訪完約翰·哈夫利切克(NBA75大球星之一,1960至70年代凱爾特人名宿,13次入選全明星,8次奪得NBA總冠軍)和韋斯·昂塞爾德(NBA75大球星之一,1960至70年代奇才名宿,1978年幫助球隊奪得總冠軍)之後不久,他們便相繼離世了。於是,我的采訪成了他們人生中的最後一次訪談。
這讓我意識到,許多傳奇人物正離我們而去。所以從那時起(2019至2020年左右),我便致力於搜集老一輩籃球名宿的故事,並最終和“禪師”菲爾·傑克遜一起,把它們匯集成冊,今年11月出版了新書《大師遊戲》。
在這本書裏,菲爾和我坐下來,聊遍了每一位球員。我們將其稱為“對話式的口述曆史”,它不是典型的名人傳記,而是兩位籃球研究者從各自視角出發,試圖還原球員們的真實麵貌。
細節裏的人性

我知道,在社交媒體時代,這樣的做法非常老派。
大約30年前,我寫過一本頗具爭議的書《喬丹法則》。球迷們總是對球員最真實的一麵充滿好奇——在更衣室裏、球隊會議上、大巴上,他們究竟是什麽樣子?說到底,人們總渴望了解這些細節。
如今的這本新書也包含了類似的元素。例如,當我們聊到摩西·馬龍時,菲爾回憶起一件事:他在尼克斯打球期間,曾在鹽湖城與馬龍交手。那場比賽是馬龍的母親唯一一次到現場看兒子打球,因為他的父母是福音派信徒,向來排斥體育運動。
所以,在摩西·馬龍的章節裏,我們從比賽聊到了他的家庭,聊到了他那從不看籃球的母親。這正如對話常有的狀態——從一個特定的話題開始,逐漸延伸至其他方麵。正因如此,故事才顯得生動,讓人物更加鮮活。
我們沒有在書裏討論地位排名、爭論喬丹和詹姆斯誰更強、或者誰是最佳控衛。菲爾尤其不喜歡排名,所以我們僅對這個類話題稍作觸及。菲爾簡單解釋了為何他認為喬丹比詹姆斯更出色:喬丹每次進入總決賽都能奪冠(這對菲爾至關重要),而詹姆斯雖然偉大,卻多次在總決賽中折戟。
更多時候,菲爾更願意以這樣的方式表達他對NBA的觀察——
七十年代,美國國務院曾安排球員進行國際友好訪問,其中一次的目的地是中國。那是美國球星最早的中國行之一,甚至早於尼克鬆1972年的曆史性訪華。在那次訪問中,“手槍”皮特·馬拉維奇的創意與娛樂天賦展現得淋漓盡致。當時在與中國的比賽裏,馬拉維奇注意到球場內異常安靜。中國球迷彬彬有禮,卻鮮有歡呼,他們對來訪的球員保持著高度的尊重。
菲爾覺得,當時的中國球迷或許還不懂得如何享受籃球比賽。中場休息時,馬拉維奇對他說:“看我的。”下半場,馬拉維奇開始玩起花樣——用腳踢球、用頭頂球,甚至嚐試用頭投籃。球迷們非常喜歡,開始歡呼、呐喊,球場氣氛徹底改變了。
菲爾鍾愛這樣的故事。他不在乎馬拉維奇那場比賽得了多少分,但這些充滿細節的片段,卻能讓人輕鬆地看到馬拉維奇究竟是怎樣一個人,也能看到那次中國之行(與後來的相比)最獨特的地方。

NBA傳奇名宿“手槍”馬拉維奇
我也同樣喜歡這樣充滿人情味的觀察與思考。因此,我願意將這樣的故事收錄進書稿——
一個是關於拉裏·伯德。有一次,我和他去一家由億萬富翁經營的高級俱樂部打高爾夫。會所極其豪華,枝形吊燈璀璨奪目,大堂裏往來的皆是上流社會的名流。打完第18洞後,伯德說:“我不想和大堂裏那些人坐一塊,咱們去找我的哥們。”然後,他徑直走向場地維護人員,坐下和他們一起喝啤酒。這多少反映了伯德的性格底色:藍領,始終如一。
另一個是關於“J博士”朱利葉斯·歐文。有一次我們約好做采訪,時間是下午2點,他會打電話給我。那時還沒有手機。到了約定時間,電話響了。聊了一會兒,我感覺背景噪音很大,就問他人在哪兒。他說:“我堵在路上了,但既然約了2點給你電話,我就把車停在路邊,在高速公路旁的緊急電話亭裏打給你。我不能失約。”他是個真誠的人,將守信視為自己的責任。關鍵在於,如今的球員已經不會這樣做了。
當然,書裏我也分享了不少與科比相處的故事。有一次他打電話問我:“要不要一起吃個飯?”我們關係一直不錯,便很快約好了時間地點。那時,科羅拉多事件的風波剛過去不久,科比正努力重塑公眾形象。我們聊到了公牛隊——那段時間科比曾多次試圖把自己交易到公牛。雖然最終未果,但我理解他的心態:他總覺得自己應該在喬丹奪冠的地方也贏得冠軍,那是一種“我要證明給你看”的執著。
這些隻是我與菲爾的私人回憶,但它們能讓你看到這些球星真實的一麵。而在今天,你很難再看到這樣的內容了。我認為,這種變化與社交媒體的興起密切相關。
社媒像個垃圾場

我不喜歡社交媒體,在我看來,那裏像個垃圾場。
作為一名記者,我的觀點是:除非內容製作者會因為撒謊而被解雇,否則我不會輕信他們(做的內容)。在美國傳統媒體行業,如果你撒一次謊,你的職業生涯就結束了。而如今的社交媒體無法解決這個問題——我難以判斷他們在平台上發布的內容是否真實,因為這些信息往往無法核實。這些內容或許有趣,但我總是保持懷疑,尤其是涉及NBA球星時。
在社交媒體時代,球迷有更多渠道接觸他們喜愛的球星,而球星們也通過平台掌握了自己敘事主權。但當人們談論自己時,往往會進行美化,將自己塑造成英雄。誰又會講述自己不堪的一麵呢?人性使然,我完全理解。可這就導致在社交媒體上,你隻能看到球星們精心修飾,裝出來的形象。
近年來,播客在美國體育界非常流行,許多球星紛紛涉足其中,創辦自己的播客節目。我不常聽這些播客,隻看過一些片段。我覺得不少人在節目裏顯得有點有些愚蠢,坦白說,有些人甚至連英語都說不太好。

退役球星巴恩斯和傑克遜合作播客節目
我理解球迷追捧這些內容,是因為他們覺得球星與朋友互動的過程很有趣。但我認為,你很難從中真正了解球星究竟是怎樣的人——你現在看到的,是他們表演出來的自己。
我一直認為,媒體的職責在於告訴你被報道者不願透露的事情。這是一個媒體存在的核心價值。而在社交媒體時代,這種獨立、自主的媒體渠道被大大削弱了。因此,盡管如今人們有更多途徑看到喜愛的球星,但他們獲得真實信息的機會,反而遠不如從前。
當然,這並非全是社交媒體平台本身的問題。更深層的原因在於,財富與名氣的急劇膨脹,使得球星和聯盟更傾向於使用社交媒體,而非獨立性更強的傳統媒體。
財富拉開距離

首先是財富。要知道,NBA球員太有錢了。
公牛隊曾有一名球員叫本·戈登,他是個不錯的球員,當時年薪約700萬美元。芝加哥的冬天十分寒冷,於是本·戈登雇了一個人,每天主要負責在訓練館外讓汽車保持發動狀態,並開著暖氣。這樣當戈登結束訓練出來時,就不用坐進冰冷的車裏。戈登每年支付給這名員工的報酬是10萬美元。
本·戈登如今已退役,職業生涯從未入選全明星,但即便如此,10萬美元對他來說也不算什麽。更不用說現在的球星——年薪1000萬美元很常見,甚至有人能拿到6000萬。巨額財富拉開了他們與普通人之間的距離。他們不再隻是一個個體,而是一家公司,他們會雇人來充當他們的朋友。
這和過去非常不同。
大家或許已經忘了,邁克爾·喬丹接受過非常傳統的美國大學教育,在北卡羅來納大學待了三年。盡管進入NBA前他已贏得NCAA冠軍,並在1984年獲得奧運金牌,但他的名人效應是後來才形成的。
而勒布朗·詹姆斯這一代球員則完全是另一個故事。2003年,當詹姆斯進入聯盟前,他就已經登上《體育畫報》的封麵,是全美矚目的天才高中生。他高中的比賽登上電視,在全美轉播。這種造勢程度,在過去是無法想象的。

進入NBA前,詹姆斯登上《體育畫報》封麵
詹姆斯有一個從小一起長大的親密朋友圈,並一直保持緊密聯係,進而迅速形成了一個獨立的商業體係。這一代球員的個人品牌,從起步階段就被建立起來。我們從未聽說過威爾特(張伯倫)的品牌、奧斯卡(羅伯特森)的品牌,或者裏克·巴裏、約翰·哈夫利切克的品牌。但現在的球員時時刻刻都在談論著自己的品牌,這使他們比老一輩球員更加疏遠(球迷)。
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很幸運,曾身處一個偉大的時代。
那時,NBA球星不乘私人飛機出行,他們和我們一樣乘坐普通航班。每個人都在一起——在飛機上、在球隊大巴上。我和球員們可以住在同一家酒店。而如今,這一切都已消失。球員們乘坐私人飛機,入住600美元一晚的酒店,隨行人員可達80人。媒體也不再和球員待在一起了。
名聲製造孤島

其次是名聲。你知道,這會改變一個人。
喬丹其實是個相當合群的人。他喜歡坐下來聊籃球、講笑話。如今他在佛羅裏達擁有一個高爾夫球場,據我所知,他每天都在那裏閑逛、開玩笑、與人打賭。他喜歡和人待在一起。
記得他剛進NBA的頭幾年,在客場之旅中,他常約一些來自北卡的朋友見麵。這些朋友並非隨行人員,他們有自己的工作,所以並非每次都能如約而至。如果他們不在,喬丹就會對我和另一位記者說:“要不要來我房間坐坐?”盡管我們不是他的朋友,隻是工作夥伴,但邁克爾總喜歡和我們一起做點什麽——打台球、乒乓球或者打牌。
他不喜歡獨處。
但隨著公牛開始贏球,關於他賭博的爭議也逐漸浮現。有人爆出消息,甚至出書稱喬丹欠下賭債。我覺得這讓喬丹心生怨恨。他曾經那麽隨和,接受所有媒體的采訪,不論你來自大媒體還是小報。1992-93賽季時,他開始覺得:“我以前對你們那麽好,現在你們卻在攻擊我,寫這些賭博的故事。你們都在刻薄我。”於是,他開始變得疏離。隨後,他的父親遭遇謀殺,他離開了NBA去打棒球。
而當喬丹再度回歸,並繼續取得難以置信的成功後,他基本上成為了全世界最著名的體育運動員。他與公牛的統治力,成了體育界乃至全美民眾生活中最大的新聞。大衛·斯特恩一直希望將NBA推廣至全球。他去中國時說,中國人想了解公牛隊,他們不想知道其他任何事,甚至不知道其他球隊。這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名人效應。

記錄喬丹參與賭博的書籍
如此巨大的名聲,迫使喬丹不得不隔絕自己。
他依然和善,通情達理,也依然喜歡與人建立聯係,但他無法再像以前那樣做了。盡管他想,但名聲不允許,球隊也不允許。他隻能有選擇地接受采訪,且需要預約。這一點與如今的詹姆斯十分相似。
當然,需要指出的是,球星與球迷之間的疏離感雖然一直存在,但如今和過去卻展現出不同的特征。如果說,喬丹與媒體和球迷的疏離是一種被動的接受,那麽如今這個時代的疏離感,則是更多是一種球星們主動的選擇。
你,究竟想要怎樣的名聲?
我剛剛提到過,在社媒時代,傳統媒體式微,球星通過社交媒體的渠道越來越多地掌握了表達的主動權。實際上,我也尊重如今球員們在社交媒體上表達自我的行為,如果他們有能力講述好自己的故事的話。
那麽,他們和球迷之間的距離是親近還是疏遠,則要看球星們有怎樣的性格。斯蒂芬·庫裏應該是這個時代的偉大球星中,最開放、也最容易接觸的一位。他非常親近球迷,喜歡在賽前出來展示運球和投籃。相比之下,詹姆斯則將自己隔離得更遠。
我並非不喜歡詹姆斯。他是一位偉大的球員,事實上,我非常尊重他。
但說真的,誰會自稱為“國王”?不知你是否知道,他在克利夫蘭球館外的一棟建築牆上繪製了一幅壁畫,將自己描繪成耶穌基督的形象。誰會做這種事?誰又會把“天選之子”(Chosen One,在基督教語境中專指耶穌基督)紋在身上?如果你想自稱國王,那也罷了。但如果你想與耶穌基督相提並論,說自己是天選之子,以我個人而言,我會覺得是哪裏出了問題。
而這恰恰反映了詹姆斯是如何看待自己的。
從身體天賦來說,詹姆斯的確是個非凡的個體——你很難找到身材、速度和運動能力結合得如此完美的人類。但他在籃球領域的成功,更多依賴於身體天賦,而非技術。他的投籃(比過去)有所進步,但他從來不是一個偉大的射手;他傳球不錯,但並非偉大的傳球手;他很聰明,懂得比賽,但總的來說,詹姆斯成功的主要原因在於,他能憑借巨大的身體優勢衝擊籃筐。
相比之下,庫裏可能是如今最受歡迎的球員之一。他或許沒有達到詹姆斯的高度,但也同樣取得了巨大的成就。更重要的是,他並未將自己淩駕於他人之上。當凱文·杜蘭特加盟勇士時,庫裏心甘情願地退居二線,讓前者扮演更重要的角色。他非常注重團隊,願意為了整體利益而自我犧牲,並且十分平易近人。
所以,是親近還是疏離,歸根結底取決於你是誰,以及你選擇如何去做。你可以像詹姆斯一樣保持距離,也可以像庫裏一樣選擇不這樣做。

庫裏在球員通道投籃取悅球迷
一個時代在消亡

如你所見,在這個時代,球星已不需要通過和傳統媒體和球迷保持關係,而聯盟在這方麵的努力也有明顯衰退。
如今,更衣室隻在賽前開放30分鍾,而且更衣室非常寬敞並帶有隔間。球員們很少待在主更衣室裏,可能隻坐五到七分鍾。公平地說,詹姆斯在這個時代算是比較願意接觸媒體的球員了。他會出來接受采訪,坐在那裏10到15分鍾。
這與30年前的情況相比如何呢?
以前的NBA比賽,球隊更衣室的規則是賽前45分鍾關閉。這意味著那天其餘時間都是開放的。喬丹總是很早就來練球——如果比賽在晚上7:30開始,他通常下午3:00左右就會到場。我會在3:30到,等他完成熱身,我們能一起待上兩三個小時。
不僅是公牛隊,其他球隊的更衣室也是如此。我會走進波士頓的更衣室,和凱文·麥克海爾聊上半小時;以賽亞·托馬斯來自芝加哥,所以我跟他很熟。我去底特律時,他會打電話給我:“嘿,一起吃午飯吧。”
這種事情現在已經不複存在了。
每場比賽後,球隊會安排一次集體采訪,但也僅此而已。一群人圍著一個球員,幾乎不可能建立真正的聯係。而如果你無法建立關係,那你根本無法了解真正發生了什麽。
盡管在社交媒體時代,媒體人依然工作努力、非常聰明,他們善於運用數據,能夠分析場上的情況,但他們對於球隊或球員內部狀況的了解,與過去相比簡直可以說是一無所知,因為他們根本沒有那樣的接觸機會。進而,這導致如今的球迷也無法通過媒體的報道真正了解球員。

賽後的球員更衣室
沒有哪個商業聯盟希望出現爭議,他們都非常保護自己的產品。因此近年來,他們大幅削減了媒體接觸(球員、球隊)的機會。過去,NBA需要傳統媒體,他們希望媒體來做宣傳。而現在,他們不再需要傳統媒體來推廣自己的產品。就像球員運營自己的播客或社交媒體一樣,聯盟如今也有了太多渠道發布官方信息。
很多時候,他們認為傳統媒體隻是在發布關於他們產品的負麵消息。新聞往往是出人意料的,很多新聞是關於問題,而非正麵的事。所有公司都希望發布正麵信息。
其實公平地講,在對待媒體方麵,NBA在美國四大職業聯盟中已經是做得最好的了。他們明確要求球員必須與媒體保持聯係:如果受傷了,你可以不說話,但隻要你還在打球,就必須接受采訪。
而NBA的球員,相較於其他三大聯盟(MLB、NFL、NHL),也依然是更容易打交道的一群人。通常來說,其他聯賽的球員比較謹慎,害怕說出有爭議的話。而NBA球員則更聰明、獨立、有見識,也更願意直言不諱。
更重要的是,在麵對媒體批評時,他們通常處理得相當職業。
九十年代,我在《喬丹法則》一書中記錄了一些關於喬丹的負麵看法與事件,一度引發爭議。當時,喬丹本可以輕易將我視為敵人,因為大多數媒體都站在他那邊,沒人支持我。他們都想接觸喬丹,不想和我做朋友。但實際上,喬丹卻以非常職業的態度對待我。在之後的采訪中,麵對我的提問,他沒有變得格外友好,也沒有格外冷淡。他會像回答其他人的問題一樣回應我,從不失禮,很有風度。這也是我一直非常尊重他的原因之一。
如今的NBA球員在麵對爭議時,總體上也保持著類似的職業態度,盡可能做到誠實。盡管也會有摩擦,但如果你能秉持公正,並解釋清楚自己的意思,我認為球員們會傾聽,並嚐試給予尊重。
我不是說NBA在幹涉媒體的工作,我隻是認為他們沒有像過去那樣,為媒體提供那麽多的機會。當然,這是可以理解的——如果是我經營NBA,可能也會這樣做。
隻是我認為,這對球迷並無益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