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六神磊磊、蕭十一
一
金庸武俠裏,有個巨大爭議:哪家公司的員工最慘?
首先容易想到的是星宿派、神龍教、日月神教之類。
直到最近重翻《天龍八部》,才意識到還有更極端的存在。金庸江湖裏的第一血汗工廠,實屬是聾啞老人蘇星河的聾啞穀,非人程度遠勝過電詐園。
蘇星河原本應該說是個正麵人物。他是丁春秋的師兄,很長一段時間裏,都是他保護著師父,和丁春秋周旋。按理說他的形象不算太差。
然而仔細一看才發現,他手下的眾弟子,當真是武俠世界的頂級牛馬和最佳耗材。
二
蘇星河的弟子分成兩種,上等弟子和下等弟子。
所謂上等徒弟一共八個,叫做“函穀八友”,他們占滿了全部八個編製名額。
八個人學的東西都很高端,老大學彈琴,老二學圍棋,老三學讀書,老四學繪畫,老五學醫術……個個過著優越的生活。比如老五就是大名鼎鼎的神醫薛慕華,私家醫院開得風生水起,走到哪裏別人都高看一眼。
這八人還個個耳聰目明、能說會道。老八李傀儡更是一副好嗓子,動不動就是“高聲唱道”、“大聲唱道”。也難怪,最後一個搞到編製的,心情好,當然聲音大一點。
如果隻看“函穀八友”的生活,誰都會忍不住誇一聲“神仙公司!”都會覺得蘇星河真是好老板。
然而除了這八個正式徒弟之外,蘇星河還有另一批弟子。
他們都被叫做“聾啞穀弟子”,等於是隸屬於一家勞務派遣公司的,雖然名義上也是蘇星河的徒弟,待遇卻是霄壤之別。
三
先看聾啞穀的入職條件,非常簡單,毫無門檻:
“他門中弟子個個給他刺聾耳朵,割斷舌頭,江湖上眾所周知。”
入職聾啞穀既不看學曆,也不看能力和體檢報告,因為各種條件都沒有意義,人一來,就得刺聾耳朵,割掉舌頭,直接幹沉默。
這就是為什麽我說比電詐園還慘,人家搞電詐至少不能嘎你舌頭對吧。
而吃了這麽大苦頭後,聾啞穀弟子是不是會有極大的回報呢?就好比辟邪劍法,隻要你敢於付出足夠慘重的代價,就能換來一身驚人業藝。那麽“函穀八友”學的“琴棋書畫、醫卜星象、工藝雜學、貿易種植”,這些低級弟子們能學嗎?
聾啞穀表示這純屬是想多了,這裏根本不教任何真本事。隻要你能吃苦,這裏就有吃不完的苦在後麵等著你。
就說工服。聾啞穀弟子身上穿的就很差,“都是鄉農打扮”,造型是丐幫同款。甚至,因為聾啞穀弟子們身體殘疾,拉去乞討都隻能各種比劃,隻會顯得更慘。
工作和學習環境同樣很拉胯,學武功那是沒有的,隻有一個專業就是抬轎子,純苦力活:
“山道上走下一隊人來,共有三十餘人……到得近處,才見這些長物並非兵刃,乃是竹竿。每兩根竹竿之間係有繩網,可供人乘坐。”
一旦來了客人,“那些青年漢子兩個抬一個,健步如飛,向山上奔去”。
這就是聾啞穀眾弟子的日常生活,學藝無望,苦活拉滿,一個個都是沉默不語、任勞任怨、隻顧抬著轎子飛跑的駱駝祥子。
四
更慘烈的是,聾啞穀弟子還要隨時當炮灰。
丁春秋來挑戰時,蘇星河馬上秀了一波高端操作,可以毫無負擔地將眾聾啞弟子當肉盾,充作隨時可棄的耗材。
有一幕是丁春秋和蘇星河對峙,各自以內力催逼火柱對攻,聾啞穀弟子便奔來擋在蘇星河身前:
“火柱燒向這二十餘人身上,登時嗤嗤聲響,將這一幹人燒得皮焦肉爛”、“這二十餘人筆直的站著,全身著火,卻絕不稍動,隻因口不能言,更顯悲壯”。
這都不叫耗材了,簡直就是煤渣。
白白被弄成聾啞人,給你抬那麽多年轎子,什麽本事沒學到,最後還要當燃料。
蘇星河本人是什麽反應呢?書上說他倒是“想揮掌將他們推開,但隔得遠了,掌力不及”。仿佛是有心無力、愛莫能助。
諷刺的是,隨後,當正式編員工薛慕華也要來擋火時,蘇星河馬上就“揮掌將他推開”,還及時囑咐“徒死無益”。
看到沒,救臨時工弟子,掌力有所不及;救正式員工,掌風立即到位。誰是可以毫不吝惜推出去送死的,誰是自己人要保護的,都清清楚楚。
更為幽默的是,你發現沒蘇星河本人居然能說話。
他外號叫“聾啞老人”,但平時裝聾作啞、做個姿態就行了,用不著真的聾啞。私底下他一樣可以唱k,可以喊麥,戴上麵具就可以想說啥說啥。
然而那些低級弟子卻必須是物理上的真聾啞。也就是說,“聾啞”,對領導是人設,對你們卻是紅線。
五
或許有人好奇:這聾啞穀如此變態,為何蘇星河還能經營得下去?
這正是蘇星河的管理精髓,真正讓員工有苦說不出——是字麵意義上的“說不出”。
因為弟子又聾又啞,他們就不知道自己和正式員工“函穀八友”的天大差距,也聽不見彼此的抱怨,說不出自己的訴求和委屈,從而默默地成為完美的駱駝祥子。
更讓人無語的是,蘇星河這種搞法,在江湖中不僅沒人反對、抗議,反而獲得各位大佬的一致點讚。
在書上,逼退丁春秋之後,各家友商的領導,如少林玄難大師、西夏一品堂段延慶、吐蕃鳩摩智大師等都稱讚不已,說是好一條苦肉計:
“都以為聾啞老人蘇星河施了誘敵的苦肉之計,讓丁春秋耗費功力來燒一群聾啞漢子,然後石破天驚的施以一擊,叫他招架不住,铩羽而去。”
看懂了沒,耗材弟子被燒得外焦裏嫩,但友商大佬反而稱讚這一招計策高明。在他們眼裏,這堆聾啞漢子就和一堆柴火、一堆煤球沒什麽分別,不過是成本控製表裏一個沉默的數字。
甚至搞不好,在冒著煙的火塘裏,一名奄奄一息的聾啞弟子還興奮揮拳:
耶!我們贏了!(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