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社會主義者、紐約市長馬姆達尼在與特朗普隔空叫板多次後,於當地時間21日首次與特朗普在白宮會麵。不同於網絡上二人的相互攻擊,會麵現場的氛圍竟十分友好,特朗普甚至還在記者提問馬姆達尼是否認為特朗普總統一個“法西斯主義者”時幫他解圍。讓人儼然忘記就在本月初,這兩人還被當作是美國政治光譜的兩端來進行比對。
“馬姆達尼旋風”是地方政治的偶然,還是全國左翼再度集結的信號?“馬姆達尼們”能否成為民主黨在特朗普陰影之下的破局力量,而下一個真正能扛起藍營大旗的人,又會從哪裏出現?這不僅是一個關於紐約的故事,更是一次關於美國未來政治版圖走向的關鍵提問。《鳳凰大參考》解讀。

核心提要
1.
“馬姆達尼旋風”背後,是身份政治、民生焦慮與進步派情緒的疊加。作為紐約市曆史上首位穆斯林、南亞裔、民主社會主義者市長,馬姆達尼以極具煽動性的民粹語言與激進政策承諾贏得草根與年輕選民支持。然而其勝利兼具地方性與偶發性,尚不足以被視為美國左翼興起或全國“藍色浪潮”的前兆。
2.
地方選舉的結構性規律與紐約特殊性決定了“馬姆達尼旋風”難以外溢為全國趨勢。非大選年中反對黨占優是美國地方政治的常態,紐約本身也是進步派高度集中的“鐵藍”城市。對手弱勢、民眾對高生活成本不滿,以及對特朗普回歸的反彈,共同放大了馬姆達尼的當選,而非其政治路線具備全國可複製性。
3.
民主黨內部結構鬆散、派係林立,“馬姆達尼們”難成統一旗幟。與意識形態驅動、領導集中化的共和黨不同,民主黨是利益多元的“散裝聯盟”。盡管布蒂吉格、惠特默等新星不斷冒頭,卻普遍麵臨“潛質高於統禦力”的困境,難以形成像特朗普那樣的黨內權力中心。
4.
美國政治光譜整體偏右,左翼難有大規模突破,“藍色特朗普”的土壤並不存在。進步派崛起主要集中在大城市和深藍州,難以撼動全國格局;而溫和派在搖擺州繼續展現更強選舉力。對民主黨而言,真正的關鍵不是尋找象征性人物,而是在分裂的派別間重建治理能力與政策可信度,這將決定其在未來全國大選中的成敗。
作者丨國際政治專欄作家 胡毓堃
編輯丨高明琨 屈功澤

“例外個案”與“曆史常態”:地方選舉被過度放大?
紐約市曆史上首位穆斯林市長,首位南亞裔、生於非洲的市長,首位民主社會主義者市長,1892年以來最年輕的紐約市長……
“馬姆達尼旋風”的衝擊之大,以致於其本人都不吝張揚:“我很年輕,盡管我在盡全力變老。我是穆斯林。我是民主社會主義者。最確鑿的是,我拒絕為其中任何一點而道歉。”

▎34歲的佐赫蘭·馬姆達尼在競選紐約市長時,從不避諱自己民主社會主義者的身份。圖源:Getty Images
馬姆達尼身上的標簽,加上他即將掌舵的北美第一大城市,二者相結合很容易給人關於美國政治變數乃至變局的新想象。畢竟他拉選票時不僅不與民主社會主義拉開距離,反而以“降低生活成本”為切入點,主打民社綱領,將草根運動與首投族動員(編者注:對於剛年滿18歲且首次擁有選舉權的選民的動員)發揮到了極致。

▎2019年,同為前聯邦眾議員謝裏爾(左,現為新澤西州當選州長)與斯潘伯格(右,現為弗吉尼亞州當選州長)在美國國會山。圖源:The
New York Times
民主黨人在弗吉尼亞州和新澤西州的州長選舉中同日勝選(恰逢特朗普勝選、共和黨“完全執政”364天後),更給其壓抑已久的支持者“揚眉吐氣”之感,“社會主義與進步主義引領藍色浪潮”的場景撲麵而來。
要說用“魔法打敗魔法”,馬姆達尼確實是異軍突起的人選。與特朗普相似,馬姆達尼也善用極具煽動性的語言,過度簡化複雜的議題與政策綱領,給出可行性低、實現難度高的許諾——這是典型的民粹主義作風,隻不過馬姆達尼處在政治光譜的另一端。

▎圖源:The Economist
可如果就此認定馬姆達尼們是美國“未來政治的象征”或者改變政壇生態的新一代左翼力量,那就言之過早、期待過高,亦過度放大了地方選舉的結果。
波士頓學院政治學教授戴維·霍普金斯(David
Hopkins)向《鳳凰大參考》表示,在“非大選年”的地方選舉中,反對黨比總統所屬的政黨表現更好實乃美國政治的曆史常態。無論是基於對現任總統的不滿,對執政黨與政府天然的警惕與製衡心態,還是反對黨支持者更強烈的投票動力,都使得民主黨本就在此類選舉中更被看好。
另一方麵,馬姆達尼的勝利僅限於紐約一地,而且是曆史與現實因素疊加的產物。紐約本就是進步派匯聚的超級大都市,為民社主義者當選提供了客觀土壤。對手們要麽有腐敗、性騷擾等醜聞包袱,要麽競選策略無法直擊要害,反而在同頻競爭中相互消耗選票。經曆十餘年的治理混亂,飽受生活成本重壓的紐約市民——特別是工薪階層和年輕人,從馬姆達尼身上看到了擺脫老派政治的希望。

▎10月16日,獨立候選人科莫(左)、共和黨候選人斯利瓦(中)和民主黨候選人馬姆達尼(右)共同出席紐約市長競選辯論。圖源:AP
因此公交全免費、公營雜貨店、限製房租金額、治安改革、提高最低工資、改革公立教育、向高收入企業加稅等口號,格外滿足了紐約市民的情緒價值。結合對特朗普二進宮的憤怒與恐懼,紐約這個民主黨大本營推出一位進步派市長作為回應,還兼具象征意義。
紐約雖大,但隻是一座城市,其與紐約州乃至全美的政治生態截然不同。戴維·霍普金斯在采訪中提到,曆史經驗表明,如紐約這樣大城市的市長在政治上多數時候是“通往無處的門票”,曆任市長大都未能在公職生涯中走得更遠。進步派政客在大城市或者鐵藍地區的崛起,並不能自動轉化為持久的權力或者全國性影響力。

▎紐約市長競選計票結果顯示,當選市長馬姆達尼得票率為50.4%,獨立候選人科莫得票率為41.6%,共和黨候選人斯利瓦得票率為7.1%。圖源:The
New York Times
更何況馬姆達尼在紐約贏得並不算多。盡管科莫與共和黨候選人斯利瓦等對手選票分散,他的得票率僅剛過50%,領先科莫不到9個百分點。相比之下,去年總統大選潰敗的哈裏斯在紐約市得票率超過68%。進步派與“茶黨現象”雖然勢頭看漲,但即便在紐約也沒有成為民主黨的壓倒性主流。
另一個明證就是弗吉尼亞和新澤西兩州的民主黨勝選者——弗吉尼亞首位女州長斯潘伯格與新澤西州首位民主黨籍女州長謝裏爾。前者擁有情報部門背景、後者曾在海軍服役,都屬於典型的傳統溫和派。斯潘伯格更是以實用主義、最能獲得兩黨支持的前國會議員而著稱。


▎弗吉尼亞州州長競選計票結果顯示,當選州長斯潘伯格得票率為57.4%,領先對手超過15個百分點。新澤西州州長競選計票結果顯示,當選州長謝裏爾得票率為56.9%,領先對手也有超過14個百分點。圖源:The
New York Times
斯潘伯格與謝裏爾的競選政綱同樣與馬姆達尼截然不同。她們同樣關注社會與民生議題,可主打的是溫和可行的路徑,既無顛覆性的政策承諾,也不塑造“打破舊政治”的人設。結果前者以近58%的得票率創下民主黨64年來在弗吉尼亞州最大優勢勝利,而後者同樣以近57%的得票率獲勝。
斯潘伯格與謝裏爾在兩州的勝選優勢,比去年的哈裏斯高出了6到7個百分點,明顯超過在更藍、更進步的紐約市勝選的馬姆達尼。顯然在溫和與搖擺選民匯聚的地區,“馬姆達尼們”尚沒有掀起“藍色浪潮”的市場。相比於斯潘伯格和謝裏爾,“馬姆達尼們”還未體現出塑造全國性影響力的潛質。

▎馬姆達尼在準備電視采訪。圖源:The New York Times
至於馬姆達尼本人,他甚至沒有資格擔任總統或副總統。他首先要考慮的是如何當好市長,特別是兌現其看似針對富人、實則讓低收入者“負重前行”的社會福利承諾,因為紐約州已表態不會額外撥款,而特朗普更不會。這或許是馬姆達尼從政生涯剛開始,也可能是最後的難關。
歸根結底,在美國地方選舉中,不同政黨成敗起伏太過常見。戴維·霍普金斯在采訪中總結道,自稱社會主義者的政治家早在百年前也曾當選大城市市長,可時至今日在美國多數地區仍很難想象民社主義者能夠勝選。在一年都算很長時間、充滿變數的美國政壇,現在沒有人能斷定誰是民主黨的“天選之人”、答案所在。

領導真空、結構桎梏:“散裝”民主黨需要擔憂嗎?
民主黨還沒找到自己的“標準答案”,或者說這個答案遲遲沒有出現,可以理解為曆史常態的一部分。
21年前,約翰·克裏以微弱劣勢敗給尋求連任的小布什後,走勢看跌的民主黨同樣出現了“誰能成為未來領袖?”、“他們能否有所作為?”之問。同一時間,奧巴馬不聲不響地以創紀錄得票率在伊利諾伊州當選國會參議員。4年後,奧巴馬帶領民主黨贏得了總統選舉勝利。

▎2008年,奧巴馬勝選後與家人慶祝。圖源:Bloomberg
從這個意義上說,江山代有才人出。順其自然,讓各路有誌之士到提名時展現自己、接受選民檢驗,由選民決定代表自己的候選人就好,這一點亦適用於共和黨。當然前提是:誰能成為勝利者,從而贏得黨內各派及其選民的支持?
就結構性角度而言,盡管兩黨都難免“大帳篷”的色彩,但民主黨的“散裝”屬性顯然強於共和黨。這解釋了過去10年特朗普一直是共和黨無可動搖的領軍人物,可同期的民主黨換了3位總統候選人,更在2024年選舉完敗後給人“失去主心骨”的感覺。

▎從2016年到2024年,特朗普的對手從希拉裏·克林頓(中)變成了拜登(右),再到最後的哈裏斯(左)。圖源:Getty
Images
民主黨當然不是沒有明星政客。除了剛剛掀起旋風的馬姆達尼,美國曆史上最年輕的國會女議員奧卡西奧-科爾特斯、前運輸部長布蒂吉格、亞利桑那州聯邦參議員加列戈等新星早已嶄露頭角,還有加州州長紐森、密歇根州州長惠特默、伊利諾伊州州長普裏茨克、馬裏蘭州州長摩爾、弗吉尼亞州當選州長斯潘伯格等“地方諸侯”亦在特朗普麵前敢於鬥爭。
他們的問題大都在於“潛質有餘、統治力不足”,很難有誰能成為全黨信服的領袖。

▎馬特·格羅斯曼與戴維·霍普金斯合著書籍《美國政黨政治》。
早在2016年,密歇根州立大學政治學教授馬特·格羅斯曼(Matt
Grossmann)與上文提到的,回答《鳳凰大參考》問題的波士頓學院政治學教授戴維·霍普金斯合著出版的《美國政黨政治》一書原名直譯為“非對稱政治:意識形態化的共和黨與團體利益的民主黨”(Asymmetric
Politics: Ideological Republicans and Group Interest
Democrats),直觀勾勒出兩大黨的本質區別:前者更像保守主義意識形態驅動的運動型政黨,後者更接近利益訴求各不相同的社會群體大聯盟。
追溯兩黨發展曆史,共和黨的支持者源自意識形態認同該黨的社會各群體,同質化程度較高。該黨由此圍繞自由市場、小政府、國家安全三大支柱理念,搭建了自上而下的組織架構。

▎特朗普在集會上與支持者互動。圖源:CNN
民主黨的基本盤來自眾多相互獨立的社會少數群體,關注的議題更為具體,例如多元化、平權、環保、勞工權益等,受眾麵廣泛而多元,即便沒有自由派意識形態的認同,也能給予該黨強大支持。正因為這些群體各自標簽分野鮮明、訴求具體,並不具有諸如自由或保守主義的核心意識形態共識,所以顯得組織上更鬆散、更難團結。
因此民主黨的利益團體將選民群體和具體的立法目標相結合,並多次成為了派係衝突的平台。而共和黨始終提供了保守主義意識形態的表達渠道。簡言之,共和黨人往往通過“多談些主義”占據道德製高點,民主黨人需要“多談些問題”維係利益共識。

▎哈裏斯在集會上與支持者合影。圖源:Getty Images
這自然導致兩黨不同的競爭策略與手段:共和黨人在黨內競爭中高舉意識形態大旗,以意識形態“純潔度”攻擊對手,這為政治極化、“特朗普化”、集中化鋪平了道路,以致於在該黨內部高調反對特朗普極具風險。麵對集中化的共和黨,民主黨必須重視黨內團結和選民基礎,設法爭取分散的利益團體,所以需要合格的“盟主”。
遺憾的是,民主黨的“盟主”不好找也不好當,而山頭林立、關係網錯綜複雜極易導致黨內混亂。去年拜登退選、哈裏斯“趕鴨子上架”的結果是災難性敗選。時至今日,國會參眾兩院之間、黨內領袖與基礎選民之間、建製派(溫和派)與意識形態(進步派)支持者之間、不同世代之間始終分裂,“缺乏團結”幾乎成了代表性標簽。

▎前議長佩洛西作為民主黨事實的黨內領袖,與特朗普在其第一任期內針鋒相對。圖源:The New York Times
即便從純粹的組織層麵,民主黨客觀上也很難找到令各派信服的“盟主”。特朗普1.0時代,佩洛西以國會眾議長之姿成為事實上的黨內領袖。目前民主黨同時失去白宮和參眾兩院,無人具有能影響、主導全國性政策議題的實權,反而在挑戰參議院少數黨領袖舒默的問題上鬧內訌。
而且不同於前輩——1930年代推行新政的羅斯福和1960年代擘畫“偉大社會”計劃的肯尼迪與約翰遜,今日的民主黨難以提出行之有效的治國宏大計劃。奧巴馬時代至今的自由主義、覺醒文化雖然已經深入社會各個角落,但如今遭遇的卻是截然相對的極端保守主義與民粹主義反噬,形成愈演愈烈的“文化戰爭”。
當年麵對掀起旋風、力推醫保改革的奧巴馬政府,極力抵抗的共和黨內部極端右翼勢力“茶黨”崛起。現在眼看著特朗普不按遊戲規則出牌,大力擴張聯邦行政權,蔑視司法和地方州權,台麵上的民主黨人卻遲遲處於不知所措的狀態,基層選民亦顯得狂怒而無能為力。

▎自6月開始,美國民眾針對特朗普政府的“不要國王”抗議在全美各地持續不斷。圖源:AFP
對此,除了“不要國王”等民間抗議外,民主黨內類似的極端勢力也可能被迫效仿“茶黨”,繞開黨內領導層、獨自行動,以更強硬、更激進的手段對抗特朗普。
資深左派參議員桑德斯與美國曆史上最年輕的國會女議員的奧卡西奧-科爾特斯一老一少,攜手發起“反寡頭政治”巡回演講;民主黨眾議員德魯齊奧建立“新經濟愛國者”黨團小組;民主黨參議員布克在參議院發表持續25小時冗長講話……馬姆達尼參選紐約市並獲勝,表明民主黨人的努力一定程度上收到了成效。
然而民主黨的聯盟結構屬性,注定了各自為政的結果就是難以突破自己的派係瓶頸。問題與利益高於主義的傳統,決定了民主黨並沒有塑造“藍色特朗普”或“藍版茶黨”的基因。

▎法國極右翼政黨國民聯盟主席巴爾代拉(右)與前任主席勒龐(左)在國民聯盟的集會上。由於勒龐被裁定挪用歐盟資金罪名成立,她將被禁止參加未來五年的選舉。圖源:AFP
《美國政黨政治》書中的分析也提醒了兩黨政治生態的不對稱性。如果對比歐洲的傳統左右翼政黨,共和黨向來在政治光譜中明顯偏右,甚至超過了歐洲多數右翼政黨,幾乎能對標法國國民聯盟。民主黨即便對比歐洲的左翼政黨,也更偏中間。整體偏右的美國政治,向來沒有經典左翼的位置。
所以無論是初生牛犢的馬姆達尼,還是已經成為流量擔當的奧卡西奧-科爾特斯,打造全國性政治形象的收益與風險尚不可知,但後者的可能性遠高於前者。
至於民主黨,亦或者稱其為今日的反特朗普“散裝”大聯盟,誰能成為眾人——特別是仍占主流的溫和選民——接受的盟主,關鍵還是在於其能否展現解決具體問題的能力與成效。無論是明年中期選舉,還是三年後的總統大選,雖然具體答案尚不得知,可屆時選民心中自有判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