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飛飛又回到了漂泊的狀態。
兒子和女兒被丈夫劉傑毒殺後，32歲的她沉浸在悲痛中。她遠離和孩子一起生活過的地方，在廣州租了一間單人間。弟弟黃勇專門來陪她，怕她做傻事。
她老家在四川，少時跟著父母去了廣東東莞，初中沒畢業就進廠打工，其間認識了貴州遵義鳳岡縣人劉傑。兩人後來結婚，育有一對兒女，仍重複著外出打工的路徑，孩子由老人撫養。
婚姻生活磕磕絆絆。2024年，黃飛飛回到鳳岡縣，照顧長大了的兒子和女兒，她找了一份直播唱山歌的工作，甚至和丈夫在當地買了房子，準備安定下來。
悲劇發生在今年5月。劉傑要求妻子停止直播被拒，矛盾升級。5月20日，兩人到民政局提交了離婚登記申請，進入離婚冷靜期。次日，劉傑反悔了，他捆綁妻子黃飛飛，並拿出農藥，威脅說要“一起死”。
在黃飛飛逃走並報警後，5月22日淩晨兩點，劉傑突然在家人群裏發了一份一千六百多字的遺書，指責妻子直播時出軌，稱“在最後的關頭想比妻子做得更絕情”。對此，黃飛飛稱，她與粉絲聊天時有曖昧稱呼是為維護關係，並沒有實質性出軌。
和遺書一同發在群裏的，還有幾張照片。照片裏，是劉傑帶著兩個孩子抓娃娃、吃燒烤的畫麵。女兒一頭長發，微笑著，右手做出比“耶”的手勢；兒子吃著蝦，看向鏡頭。同樣的照片，劉傑也發在了社交平台上，稱是“最後的狂歡”。
當時，10歲的兒子和8歲的女兒已經被劉傑喂下農藥。
5月22日淩晨，劉傑發在微信群裏的照片。受訪者供圖
悲劇發生前
案發4個月後，澎湃新聞記者在廣州見到了黃飛飛。她臉色蒼白、麵無表情。弟弟黃勇說，很長一段時間，姐姐幾乎不出門，每天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也很少吃飯。
她晚上經常睡不著，不停地翻看手機裏兩個孩子的照片和視頻。有時太累，閉上眼睛，也總是做噩夢，夢見兩個孩子最後的模樣，夢見自己被丈夫劉傑毆打、威脅……嚇出一身冷汗。
九月中旬，廣州某出租屋，黃飛飛麵容憔悴。澎湃新聞記者 明鵲 攝
案發兩天前的5月20日，在貴州鳳岡縣，黃飛飛和丈夫劉傑到民政局提交了離婚登記申請，他們隨後進入為期30天的離婚冷靜期。
第二天上午，黃飛飛像往常一樣去公司直播唱山歌。
黃飛飛向澎湃新聞回憶，當天中午回家後，劉傑反悔，威脅她說，要是離婚就殺了她全家再自殺，並當場把她的手和腳用繩索捆綁起來，掐住她的脖子，把她從客廳拖進房間，又拿出買好的農藥，跟她說，“我們兩個都喝了吧，一起死掉。”
黃飛飛說，隨後，劉傑拿出一把長10厘米左右的刀，嚇得她趕緊安撫他說“不離婚了”。當天下午，她哄騙劉傑說去公司直播，劉傑同意了，還騎電動車送她去公司。
黃飛飛所在直播公司的負責人周鵬記得，當天，黃飛飛走進公司時驚慌失措，手上有淤青，說她老公買了農藥，威脅要殺了她，讓他送她到附近的派出所報警。周鵬於是騎摩托車把黃飛飛送去了附近的龍泉派出所。
當時，當地一位居民正好在派出所，她後來在電話中對黃勇回憶，她當時離黃飛飛幾米遠，清楚地看見了黃飛飛手上的勒痕。當黃飛飛伸手出來給警察看淤青和勒痕時，渾身發抖，語無倫次。
從派出所出來，黃飛飛逃離了鳳岡縣。
離開鳳岡縣的路上，黃飛飛打電話給公公劉成，讓對方去縣裏的出租房把兩個孩子接走。黃飛飛回憶，公公說兒子劉傑可以照顧小孩。
黃飛飛接著又發信息給在廣東東莞打工的弟弟和父親，讓他們也小心點。看到姐姐被打傷的照片後，黃勇很生氣，立即在微信上質問劉傑為什麽要打姐姐。劉傑否認打人，讓黃勇拿出醫學證據。
在後來的遺書中，劉傑寫道：“現在說我打她，拿出醫院檢查報告說明一切。她身上雖然有淤青，那是她悄悄跑，我和她拉扯過程中造成的。”
5月21日晚上6點，黃勇打電話到龍泉派出所再次報警。
緊接著，黃飛飛的父親黃宏打電話給親家劉成，讓對方勸劉傑不要做傻事。
黃宏回憶，晚上7點多，他又一次打電話過去，劉成在電話裏指責黃飛飛違規直播，說劉傑對此很生氣。黃宏不知道什麽叫違規直播，跟對方說了一些安撫的話，並承諾去問女兒，之後雙方便掛斷了電話。
黃宏當時以為，女婿劉傑已經被他父親安撫好了。9月16日，他接受澎湃新聞采訪時說，事發至今，他怎麽也想不通，這場悲劇為什麽沒能被阻止。
5月22日淩晨，劉傑給自己及10歲的兒子、8歲的女兒喝下農藥，最終，兩個孩子經搶救無效離世，劉傑活了下來。
在遺書裏，劉傑寫道：“將死之心，我能做的就是不去禍害別人。但是兩個娃兒是我生的，生而不養又不行。他們倆都來錯家庭，對不起孩子，如果我不在了，你們一樣會體會這個世間的痛處，誰都可以欺負你們，還麵對各種問題……”
異鄉的戀愛和漂泊的夫妻
2009年，16歲的黃飛飛在東莞認識了在同一家電子廠打工的劉傑，劉傑當年17歲。
黃飛飛老家在四川。2005年，黃宏和妻子到東莞打工，緊接著把女兒黃飛飛和兒子黃勇也帶了過去，兩個孩子轉到了東莞的學校讀書。
黃宏說，當時，工地上事情很多，他每天從早忙到晚，妻子在附近的工廠上班，兩人都無暇照顧孩子。初中沒上完，黃飛飛就輟學打工了。
沒多久，黃飛飛因和父親吵架離家出走。黃宏說，他們當時找了很多地方，女兒換掉了手機號碼，一直到三年後，她帶著劉傑回來了。
劉傑也是初中畢業，兩人剛認識時沒有談戀愛。黃飛飛回憶，劉傑在那家電子廠隻做了十幾天就離開了，他們後來是通過網絡聯係上才在一起的。
在黃宏的回憶裏，劉傑來家裏時20歲左右，高大、白淨，看起來斯斯文文。他和妻子當時都不同意兩人在一起，覺得劉傑是貴州人，離老家太遠，女兒嫁過去，他們沒辦法照顧到她。但女兒很倔強，不同意分手，回來那天吃完晚飯就離開了。
黃宏記得，又過了一段時間，女兒再次回去看望他們時，已經懷上了孩子。後來，懷著身孕的黃飛飛跟劉傑回了貴州省鳳岡縣，2014年12月，兩人在當地登記結婚。之後，他們的大兒子出生。
黃飛飛的母親楊芬記得，女兒和劉傑回鳳岡前，有段時間在東莞租了一間瓦房，不久又換了地方。他們經常漂泊無定，很長一段時間，她和丈夫並不知道女兒過得怎麽樣。
東莞，黃飛飛此前租住過的房子，當時隻要一百多塊錢一個月。澎湃新聞記者 明鵲 攝
劉傑的老家是一個幽靜的村子，村裏房子不多，錯落地建在山坡上。9月20日，記者來到劉傑老家時，他家修建於上世紀九十年代的兩層樓房正在裝修翻新。
村裏的幾位鄰居歎息道，劉傑很有禮貌，對人客客氣氣，沒想到會做出這樣的事情。
劉傑的父親、年近60歲的劉成在鳳岡縣的醫院做保安。他皮膚黝黑，顯得比實際年輕。他對記者說，兒子劉傑因為媳婦“出軌”，沒有辦法活下去，才做出這樣的事情。他無法改變這一事實，也沒有能力阻止兒子做傻事，如今隻能讓他自己承擔後果。
關於兒子更多的事，劉成不願意多說。
據南方周末此前報道，劉傑最初跟著父親在江門打工，“一個廠子裏待幾天就要換，說也不聽”。劉成以為兒子年紀小，心還沒有安定。後來他回了鳳岡縣，兒子劉傑去了東莞。與黃飛飛談戀愛後，劉傑隻有沒錢時才會打電話給他。劉成說，後來孫子在鳳岡縣出生時，在醫院花費的5000元都是他交的。
據上述報道，在劉成看來，兒子很照顧兒媳的情緒，也比較黏她。“因為她是外地媳婦，所以我兒子很擔心她在這邊有不適應的感覺，幹什麽都會想著她。”
在鳳岡縣帶兒子近一年後，黃飛飛把兒子留在公婆家，再次跟著劉傑回了東莞。
這對年輕夫妻一直過得很窘迫，兩人都沒有固定的工作。黃宏說，夫妻倆經常上一兩個月班，賺到一點錢後就離職。有的時候，他們選擇去做零工，一個小時賺二十幾塊錢，想不去就不去。
黃宏記憶中，外孫出生後，他見劉傑長得人高馬大，卻整天不上班，怕他沒辦法養活妻子和小孩，曾讓他跟著自己去工地。但劉傑做了兩個月，就不願意再去了，甚至把用於往返工地的電動車也賣了。
後來，劉傑在一家網吧上了幾個月班，又去一家汙水處理廠工作，但都做得不久。
黃飛飛說，早些年，兩人感情還不錯。案發後，想起兩人最初在一起“年少無知”的美好，她感到悔恨，胸口隱隱作痛，不願再回憶那些細節。
劉傑此前工作過的網吧，如今已經不複存在。澎湃新聞記者 明鵲 攝
困窘生活中的矛盾
在楊芬印象裏，女兒跟女婿吵架，很少會跟她說，因為是“她自己選的老公”。
但他們依然能看出夫妻倆的不和睦。2016年的大年初二，黃飛飛和劉傑吵架後，回了父母租住的地方。當時他們都在東莞，租住的房子隔得不遠。
黃宏記得很清楚，女兒回來不久，劉傑跟著來了家裏，說要帶黃飛飛回去。黃宏勸他冷靜幾天，也讓女兒冷靜幾天，沒想到劉傑突然“撲通”一聲跪倒在他們麵前，說他以後會改，再也不打黃飛飛了，並寫了保證書。
黃宏說，那時候，他才知道女兒遭遇了女婿的家暴。
在遺書中，劉傑也提到曾打過妻子黃飛飛：“她總說我打她，這個我承認，在（東莞）謝坑（村），大概2016年，我承認我們打過架，她沒打過我。後來向她父母保證過後再無打她行為。”
黃飛飛說，那一次，劉傑把她摁在地上扇耳光，對她拳打腳踢。
2017年，兩人再次吵架，黃飛飛離家出走了。黃宏說，劉傑又一次跑來找他們要人，那一次，劉傑對他們很不客氣，晚上七八點到他們出租房，一直叫嚷著，吵到晚上十一二點也不願離開。
黃宏記得，這樣持續了一個星期，他隻得報警，最後劉傑被帶去派出所才作罷。
黃飛飛說，劉傑心情不好時，會摔東西，對她拳打腳踢，甚至拿刀威脅要殺了她，事後又跪下來求她原諒。她記不清這樣有多少次，這些當時都沒有留下證據。
黃飛飛提供的被家暴留下的淤青照片。受訪者供圖
兩人吵架的原因多和經濟狀況有關。黃飛飛說，劉傑常年不上班，在網上賭博，買地下六合彩。有一次，她在工廠打工，發了工資，劉傑把她那一個月的工資總共三四千元全部拿去賭掉了。她質問時，劉傑說，他也不知道為什麽輸，他以為會贏。
黃飛飛表示，她一次次原諒劉傑，希望他承擔起家庭責任，找一份工作安心上班，但他“要麽嫌累，要麽嫌工資低”，總是上幾天或者一個月的班就離開，沒錢就找她要。她早年也喜歡玩，但自從生了孩子後，一直踏實上班，曾在電子廠、服裝廠、五金廠等打工，一個月工資五六千元。
沒錢時，劉傑有時會找黃飛飛家人借錢。對此，黃勇回憶，姐夫劉傑曾多次向他借錢，出事前不到一年，還向他借過一萬塊。
即便如此，在黃宏眼裏，女兒和女婿還是有感情的。他至今記得，去年兩人回貴州鳳岡縣前，劉傑去釣魚，到了飯點，女兒還特意送飯給女婿。
黃飛飛說，2017年冬天，是她對劉傑第一次感到徹底心寒。
當時，女兒即將出生，黃飛飛回到了貴州鳳岡縣。到生產時，劉傑的父母回了老家，留下劉傑一人在醫院照顧妻子。黃飛飛說，她是剖腹產，身體很難受。當天晚上，她不記得因為什麽原因跟劉傑吵了兩句，結果劉傑把她和孩子丟在醫院，一個人跑去網吧上網，到第二天早上才回醫院。
當晚，剛出生的女兒哭鬧，黃飛飛隻能支撐著身體起來哄女兒。今年9月中旬，黃飛飛對澎湃新聞回憶，她當時疲憊不堪，心灰意冷，甚至想立即帶著女兒離開鳳岡縣。
2018年初，黃飛飛帶著出生不久的女兒來到東莞，跟著父母生活了近一年，一邊帶孩子，一邊幫父母買菜做飯。在楊芬的印象裏，女婿劉傑當時幾乎沒來看望過母子倆。
當時，黃飛飛不想依靠父母，想自己工作掙錢。有一次，她去附近一家便利店上班。楊芬回憶，黃飛飛上了一天班，第二天他們沒辦法幫女兒帶小孩，女兒隻得帶著小孩去便利店上班，結果被辭退了。
後來，劉傑回來道歉，夫妻倆又和好如初，但生活的境況並未改善。疫情期間，因為找不到工作，劉傑和黃飛飛經常靠網上借貸為生。據南方周末報道，黃飛飛稱，當時，劉傑無力償還貸款，被各大借貸App拉黑，隻好由她接替走上借貸之路。黃飛飛在某App上的借款記錄顯示，從2020年8月開始，她借過的數額從一百元、兩百元到一千元、兩千元不等。
黃宏回憶，劉傑在沒有告知他的情況下，曾把他寫成貸款擔保人，並在網上留了他的電話號碼。後來，劉傑貸款逾期未還，導致很多陌生電話打給他，要求他替劉傑還錢。
黃宏很生氣，拉黑了那些電話，也拉黑了劉傑的號碼。他說，那件事後，他一直都沒有再回複劉傑的電話。
在黃宏眼裏，女婿不務正業，夫妻倆不時吵架。即便如此，早些年，黃飛飛幾次跟他說想離婚，他卻總勸女兒不要離婚，因為覺得小孩太可憐了。
黃飛飛無數次想過離婚，也跟劉傑提出過。她說，每次，劉傑同意後又反悔，反反複複，最後她隻得放棄。
縣城裏的山歌直播
2024年初夏，兩人從廣東回到鳳崗縣，兩個孩子在這裏上學。黃飛飛聽公公婆婆說，兒子調皮，他們帶不住，她決定自己回來帶小孩。為了維持家庭開支，回鳳岡的第二個月，她就在縣城找了一份唱山歌直播的工作。
此前從2021年開始，黃飛飛曾靠打工賺錢，每個月給公婆轉至少600元，用作孩子的生活費。“劉傑從來不管這些。”黃飛飛說。
到了2023年，兩人曾花費十萬多元買了一輛小車。黃飛飛說，買車的錢都是她打工賺來的，但她不會開車，車子是劉傑堅持要買的。從廣東回貴州鳳岡縣後，因為沒有錢交車險，劉傑把車子賣了，又讓她向她父母借了5萬元，在縣城買了一套二手房，他們原本打算今年夏天翻修後搬進去住。
鳳岡縣位於貴州東北部，海拔一千多米，是一座有30多萬常住人口的小縣城。走在縣城街頭，隨處可見直播公司的招牌。
鳳岡縣政府網站2024年9月刊登的一篇文章稱：近年來，鳳岡縣積極培育壯大網絡直播隊伍、搭建平台，以“現場表演+直播帶貨”等方式，不斷拓寬地方優質農特產品的銷售渠道。
貴州省鳳崗縣，隨處可見直播公司。澎湃新聞記者 明鵲 攝
黃飛飛所在的直播公司距離她租住的地方不遠，騎車去用時不到十分鍾。出租房在兒子和女兒的學校附近，一套三室一廳，每年房租6000元。
9月19日，澎湃新聞記者來到這家直播公司，公司門外掛著招聘啟事，介紹稱該公司是一家互聯網傳媒公司，業務包括電商帶貨、山歌民族文化直播、電子商務培訓、演出經紀等。
不過，該公司負責人周鵬介紹，公司主要是做山歌直播，有老師負責教，一般5天就能學會。主播唱的山歌歌詞都是他們自己所編，每一句7個字，4句為一段，可以根據公司的模版來唱，主播也可以現場自己填詞。
澎湃新聞記者在社交平台搜索山歌直播，出現很多雲南、貴州、廣西等地的山歌直播賬號，多是唱情歌，也有不少是男女對唱。一位山歌主播向澎湃新聞介紹，山歌直播的主播大多年紀偏大，一般是三四十歲左右，有一定的人生閱曆，因為進山歌直播間的多數是四五十歲的男性，這樣更容易溝通。
周鵬說，任何一種方式的直播，都隻是形式不同，最終還得看主播個人的維護。
在周鵬印象裏，黃飛飛性格內向，做事認真，每次下播後，公司其他主播都會一起聊聊天，拉拉家常，黃飛飛很少加入。她基本都是按點來，下播後準時走。有的時候，孩子放學，她會把他們接來，讓他們在公司玩，她就在邊上直播。
黃飛飛告訴澎湃新聞，她平時早上和下午去公司直播，晚上陪孩子寫作業，周末的時候帶兩個孩子出去玩。有一段時間，小孩迷上了放風箏，她每天帶他們去附近的廣場放風箏。兒子和女兒喜歡踢足球，後來，她又給兩人報了足球班。
黃飛飛說，女兒很黏人，晚上都要她抱著睡，兒子調皮一些，但是也很懂事。在一段她拍的視頻裏，兒子靦腆地笑著說：“我保證長大了給媽媽買金手鐲。”另一段視頻裏，兒子穿著黑色棉衣，女兒穿粉色羽絨服，姐弟倆在廣場上跑來跑去，玩著煙花。
不斷升級的衝突
引發悲劇的家庭矛盾始於5月16日。那天，劉傑從廣東回到鳳岡縣，要求黃飛飛停止直播，跟著他一起去廣東，遭到了黃飛飛的拒絕。
自黃飛飛回鳳岡帶孩子後，劉傑曾經也跟著回了鳳岡縣。黃飛飛說，一直到去年底，劉傑沒有工作，每天在家，沉迷於網絡賭博，沒錢時就向她要。他不管孩子，兩個孩子都不黏他，甚至有些怕他。
今年年初，劉傑又去了廣東。黃飛飛說，劉傑也許是去找在廣東的哥哥，但工作仍沒有著落，因為他缺錢，自己還曾轉了一萬塊錢給他。
最近幾年，她不時給丈夫轉錢，幾百元、一千元……案發前不久，劉傑讓她轉錢給他買電腦，被她拒絕了。
黃飛飛認為，劉傑因此惱羞成怒，跑回老家禁止她直播。
劉傑在遺書中稱，他一直反對妻子直播。
他在遺書中寫道：“當我知道她回來做直播，我知道她花癡的程度，及她那（那）顆物質的心，還有網絡的不確定，我不同意。2024年6月以後，我都在家待著為這事爭吵，後來她向我保證不會做對不起我的事。2025年初，我再次信她外出廣東打工，結果不到3（個）月，她又再次出軌。”
劉傑曾在社交媒體公開指責妻子出軌，他認為的證據是黃飛飛在抖音跟“大哥”聊天時，稱呼“大哥”為“親愛的”、“老公”，並跟對方說“勞資愛你”等截圖。
黃飛飛解釋稱，“親愛的”、“老公”的稱呼，是一種維護與“大哥”關係的方式，而且其他主播平時都是這樣稱呼的，自己並沒有做任何實質性的出軌行為。她認為，劉傑這樣說，是在報複自己沒有給他錢買電腦。
黃飛飛說，她大部分時間和精力都花在孩子身上，選擇做直播也是因為上班自由，方便帶孩子，工資也夠養活他們。她稱，此前，“劉傑都會看我和‘大哥’的聊天，甚至還會幫忙回複，以維護跟‘大哥’的關係”。
據南方周末報道，2024年下半年，黃飛飛直播的工資在每月四千多元到七千多元之間。黃飛飛說，這是因為有劉傑幫著自己一起維護。2025年上半年，劉傑出去工作後，她的工資回落到了三千多元。
5月16日，黃飛飛拒絕劉傑停止直播的提議後，同時提出了離婚。
黃飛飛說，劉傑很生氣，第二天，他用繩索將她的手腳捆綁，拿走了她的手機和身份證，同時還查看了她的抖音聊天記錄。
兩個孩子也察覺出了父母的異常。黃飛飛記得，那天女兒上完足球課，回到出租房時，劉傑想要抱女兒，女兒一把推開父親跑了。劉傑很憤怒，在家裏亂砸東西，一邊吼道“為什麽這麽對我”，八歲的女兒躲在廁所不敢出來。
5月18日，黃飛飛趁劉傑不注意，跑了出去，躲進了一家酒店。劉傑很快找到酒店，因為黃飛飛拒絕開門，他當晚還報了警。
據鳳岡縣公安局後來出具的材料，民警趕到現場是5月19日淩晨，他們安排雙方隔門進行了溝通，並對劉傑當麵教育和告誡，又安排警車將黃飛飛轉送至另一家酒店入住。
5月20日，劉傑突然一反常態，同意了離婚。黃飛飛說，他們到民政局提交了離婚登記申請，協定鳳岡縣的房產和小女兒歸劉傑撫養，大兒子歸她撫養，正式進入30天的離婚冷靜期。
從民政局出來後，劉傑讓黃飛飛一起回出租房，一開始黃飛飛拒絕，但她又想回去看兩個小孩，便同意了。
黃飛飛沒有想到，劉傑對她的威脅進一步升級，並在她逃離後，用購買的農藥毒死了兩個孩子。
“他們都那麽小，都是他自己的小孩。”黃飛飛至今無法理解。
5月22日淩晨，劉傑發在微信群裏的小孩照片。受訪者供圖
悲劇何以發生
接受澎湃新聞采訪時，眼神呆滯的黃飛飛望著門板說，現在半夜聽到風聲，或者門響，她就會驚醒，“害怕劉傑追來”。
事發第二天晚上，她在殯儀館見到孩子的遺體。八歲的女兒眼睛深凹，十歲的兒子耳朵背後烏青，警察告訴她這是中毒症狀。“他們像變了形，麵目全非。”死亡醫學證明上寫著：死亡原因為殺蟲劑中毒。
事發兩天後，黃飛飛回到出租房。屋裏有一股刺鼻的農藥味，她看到疑似兩個孩子生前掙紮的痕跡：地上有嘔吐物，孩子睡的床被抓得亂七八糟，枕芯也被抓爛了。黃飛飛感到一陣撕心裂肺，無法想象他們當時有多痛苦。
鳳岡縣政府作出的相關材料稱，劉傑曾兩次購買農藥。5月21日中午，他用農藥威脅黃飛飛，之後情緒穩定，將農藥丟掉了。當天16時左右，他重新購買了三瓶農藥。5月22日淩晨，劉傑用農藥將其子女毒害。
事發後，黃飛飛認為，自己和弟弟兩次報警，鳳岡縣公安局不作為、慢作為，最終悲劇發生。她以此向鳳岡縣人民政府提交了行政複議申請。
9月30日，黃飛飛收到鳳岡縣政府的行政複議決定書，駁回了她的請求。
據行政複議決定書，鳳岡縣政府認為，本案中，被申請人已依法履行了法定職責，損害結果的發生並非因被申請人未履行法定職責導致。案發前的兩次報警中，公安機關均履行了對黃飛飛人身安全的保護職責。在報警中，黃飛飛、黃勇均未提到劉傑可能對兩子女的人身安全具有危害性，公安機關根據警情分析，無法預判劉傑可能會對其子女實施侵害行為。
據行政複議決定書，刑事偵查筆錄中，劉傑稱自己在案發前與黃飛飛的爭執中，並未表達過要傷害孩子，產生犯意係5月21日16時無法聯係上黃飛飛及其母親，且其弟弟和其他人對自己不理解，才產生讓孩子喝農藥及自殺的想法。
黃飛飛說，她報警時反複說劉傑買了農藥，威脅要殺了她，她認為，警方應及時查處農藥、控製住劉傑。警方則在行政複議中答複稱，案發前，黃飛飛在報警中陳述自己被劉傑捆綁、用農藥威脅，屬於家暴範疇，公安機關根據相關規定對其進行了保護。
目前，黃飛飛已就該行政複議向遵義中院指定的正安縣法院提起行政訴訟。今年10月20日，正安縣法院通知，黃飛飛訴鳳岡縣公安局、鳳岡縣政府行政複議一案，已等待分派。
此外，黃飛飛還向鳳岡縣檢察院控告“民警涉嫌失職瀆職”。10月29日，鳳岡縣檢察院作出不立案通知書，稱未發現相關民警在履職中有失職瀆職犯罪行為。
目前，劉傑毒殺兒女案正在審理中。此前的8月21日，該案一審開庭，未當庭宣判。
黃飛飛沒有參加庭審，她說自己不想再見到劉傑。自出事後，她把跟劉傑相關的照片、視頻刪除了，隻剩幾張劉傑發在群裏的、早年兩人的合影。那些他們曾經相識、相戀的往事像一把刀，深深地插入了她的胸口。如今隻要看到跟劉傑有關的內容，她就感覺無法呼吸。
她害怕回鳳岡縣，那個她生活了好幾年，甚至買房置業、準備在此度過後半生的地方，如今像噩夢一樣糾纏著她。黃飛飛說，自己每次回鳳崗，都會生一場病，離開後，還是會接連好幾天整夜無法入睡。
9月中旬，貴州省鳳岡縣，事發地所在居民樓。澎湃新聞記者 明鵲 攝
她也不願去東莞，害怕父母嘮叨，但父母擔心她想不開，做傻事，便讓弟弟來廣州陪她。10月開始，因為生活壓力，黃飛飛開始送外賣，維持日常基本開支。
黃勇說，姐姐的孩子出事前，他跟著父母在工地上幹活，今年工地事情少。現在，他主要陪姐姐處理目前的案子，包括後續的離婚事項。
鳳岡縣公安局作出的鑒定意見通知書顯示，劉傑案發時診斷應激相關障礙，案發時具有完全刑事責任能力。目前，劉傑被關押在看守所。
沒有人知道劉傑內心真正的想法，他在遺書的結尾中寫道：“當你看到這的時候，我們已經離開了這該死的人世間。你（黃飛飛）也知道，能治我的衝動，也就隻有你了。再見小黃黃（黃飛飛），我不想被你折磨了，我受不了，我死了比活著好些。我成全你，因為我愛你，既然你不愛這個家，那我們就暫時離開你……”
在黃飛飛看來，劉傑早已沒有了愛，他隻是想要控製她，當他無法控製時，便殺害兩個孩子來報複她。
（為保護受訪者隱私，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