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吳越入職的教育機構部門齊全,整潔的環境也讓他覺得這是一家正規的公司
還沒畢業就拿到錄用通知的吳越,自以為是同齡人中比較幸運的那個。
2024年3月,吳越入職了一家教育谘詢公司,負責在微信上向客戶推銷公司的證書服務。崗位介紹裏說,這是一份“無需經驗、隻需聊天”就能在成都站穩腳跟的工作。公司部門齊全,裝修正規,還有一家毗鄰的“兄弟公司”,這一切都讓他覺得,自己抓住了一個自給自足、經濟獨立的機會。
入職當天,主管發來一份“話術”,說客戶可以通過“免試”、“考後補錄”方式獲得證書。吳越很是疑惑,但主管向他描繪了一個由“渠道方”、“合作院校”和“多餘名額”構成的合作鏈條,佐以“有合同保障、“可退款”等售後服務,以證明這是一門合規的生意。
吳越相信了老板的解釋,開始不斷地複製文本,添加客戶,努力促成客戶下單。直到某天上午,警察來到辦公室將所有員工逮捕。吳越坐在審訊室後才從警方得知,公司對客戶所說的“免試拿證”、“一年下證”的承諾,是一個無法兌現的騙局。而他竟也成為這起詐騙案中的一環。

吳越在網上投遞簡曆後,收到了麵試通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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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職“詐騙公司”
2024年初,22歲的吳越從老家回到讀書的城市成都找工作。當時他還是成都某民辦大專院校室內設計專業的學生,這是他畢業前的最後一個學期。當時,一些從事全屋定製的企業曾到校內進行招聘,但吳越都不太滿意。
在校內招聘中,吳越接觸到的對口崗位大致分為設計師與門店銷售兩類。像他這種剛畢業且沒經驗的,要從設計師的學徒做起,因為是以學習為主,所以每個月的工資隻有幾百元,在成都根本不能生活;門店銷售則需要在店裏向客戶介紹板材、測量等服務,有時要去樓盤“掃樓”,每月底薪在2000元左右,但他比較靦腆,不喜歡和客戶打交道。最後,他決定自己出去找工作。
2024年2月底,吳越在招聘軟件上刷到了一條名為“正規微信銷售”的招聘信息。崗位描述裏寫道,這份銷售工作不需要和人打電話,隻需要會聊天就可以,接受無經驗者。“不需要打電話”這點令他很心動,於是他投遞了簡曆,不久便收到了公司的麵試邀請。
這家公司名叫“四川恒芸通教育谘詢有限公司”,地址位於成都市青羊區某寫字樓內。
2月29日下午兩點,吳越按指定時間來到公司,發現一共隻有兩人參與麵試。
吳越記得,負責麵試的人事主管向他們介紹,公司是做證書業務的,證書種類有很多,教資、學曆、醫師、建築等等。這份工作隻需要他每天加客戶、在微信上和客戶聊天,當客戶要成交或者上門麵談時,都由主管去談,他隻需要添加客戶、了解需求和報價即可。
麵試官隻是介紹了公司及工作內容,並沒有考察他們的個人能力,“因為招聘時就寫了接受無經驗者,加上我是應屆生,所以我沒覺得有問題。”吳越說。
人事主管告訴吳越,他需要進行三天入職培訓,測驗通過了才能留下。公司給了他一份紙質資料,內容大都是培訓證書的相關知識。包括證書的種類、用處、考試時間等。“資料有十幾頁,不過有很多圖片,知識點並不多,”吳越回憶,培訓的內容就是用三天時間背誦這些資料,最後由主管進行抽查。考核時,主管問了他十幾個問題,雖有兩三個沒答上來,但也通過了測驗,正式進入試用期。
這家公司看起來很標準。吳越回憶,公司約有三四百平米,內部有前台、會議室和辦公區,辦公區陳列著桌椅和電腦,“裝修看著挺好的。” 吳越還了解到,公司內部設有人事部,財務部,剪輯部及銷售部,剪輯部負責製作視頻,宣傳公司業務,吳越所處的銷售部則負責添加客戶並與客戶溝通。
後來主管介紹,寫字樓對麵還有一家分公司,是同一個老板開的,名字叫恒芸通科技谘詢有限公司。“有時候我們還會去那家公司交流學習與聚會,”吳越介紹,兩家公司的業務差不多,但模式不一樣,“他們需要自己發視頻引流,我們是以公司分配的客戶資源為主”。

公司下發的銷售“話術”|央視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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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術
進入試用期的第一天,主管就給吳越發送了一份電子文件,裏麵寫著與客戶溝通的“話術”,以及簽署合同、合同內容、報價、公司營業執照等相關內容。
“大致內容是,我們的證書不需要你自己去考試,采取‘考後補錄’的模式來獲取,我們渠道方有對接各大院校等機構,你隻需要提交你的身份信息,等待下證就可以了。”他回憶。
上班第一天,吳越就去到主管辦公室,詢問主管是否真的可以下證。
“他說這些都是真的,公司是通過渠道方對接合作的院校等機構實現免試的,”吳越記得,當時主管向他詳細介紹了所謂的“考後補錄”模式是如何運作的,主管告訴他,每年國家都會有考試,每個省份的名額數量不一樣,這些名額他們內部會消化一部分,也會多出來一些。因此,公司的“渠道方”會去對接合作的院校等機構獲取這些名額,公司隻要把客戶的身份信息對接給渠道方,名額就能補錄成功。“他還和我說,公司會要求客戶滿足相關證書的報考條件,而且證書都是可以在官網上查詢得到的,成績也可以查到。”
主管所說的“證書在官網上可以查詢到”,吳越自己並沒有去查證。“下證周期一般是一年,我當時才剛剛入職,看不到客戶最終拿沒拿到證書。”吳越解釋。
介紹完“考後補錄”的模式,主管還和吳越羅列了許多“證明”,他說這樣的公司不止他們一家,讓吳越去短視頻平台上搜索一下,說“打類似廣告的公司在市麵上有很多”;主管還拿寫字樓對麵的分公司舉例,說“這些都是真的,不然也不會開這麽多家分公司”;最後,主管還告訴吳越,他們隻是負責銷售部分的分公司,總公司那邊有專門負責售後的部門,公司也會和客戶簽訂合同,表示下證成功的概率是80%,沒有成功會全額退款,讓他不要擔心。
吳越說,主管當時的表情很淡定,一點也沒有心虛的樣子,他也就信以為真,不準備再去換工作了。
工作期間,每天早上,公司都會分配20到30條客戶微信或電話號碼給到吳越,他早上添加客戶進行聊天,了解客戶的需求,下午發布視頻為公司引流更多客戶。
“除了打招呼,聊天內容基本就是話術的複製粘貼,先問對方要辦哪種證書,再根據情況介紹證書的作用、價格之類的,”吳越說,如果客戶表現出想往下聊、可以接受價格,或者想要來公司麵談,他就把手機交給主管來談,後續談成了,業績還是算吳越的。
據吳越介紹,他的工資由底薪和業績共同構成,每月底薪為3000元,業績隨每月的成交金額浮動。

吳越所在公司設有前台、辦公區、會議室,在他看來,和常規的公司沒有什麽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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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單
吳越談成的第一個客戶,是他入職第一個月就接觸過的一位谘詢者,但直到第二個月對方才下單。
這名客戶想辦醫師資格證,吳越加上對方微信後,確認了他是否滿足相關考試的報考條件,包括他的學曆條件是否滿足、是否是醫師相關專業、是否有助理醫師資格證、助理醫師資格證是否滿五年。
“他滿足所有的報考條件,”吳越說,這位客戶之前考過醫師資格證,但是沒有通過,因此他不能開處方,隻能跟在執業醫師後麵做事情,“最後找到我們。”
吳越記得,對方起初覺得沒有問題,但在他報價7萬元後就沒有再回複,可能是認為價格有些貴,“但這也屬於意向高的客戶。第二個月,他又來找我,問價格還能不能再商量。”
客戶之所以會在半個月後再次聯係他,吳越覺得是對方看到了他發的朋友圈。每天,除了聯係客戶,吳越還需要在工作微信裏發布朋友圈引流,內容一般都是複製粘貼主管的朋友圈。
這些朋友圈裏的“廣告”多是一些“優惠信息”,比如“這一批次的證書馬上就截止報名了,需要的抓緊時間”、或是“價格有優惠”之類。還有一些常規的業務介紹,比如公司可以免試補錄哪些證書,現在提交報名可以在什麽時候下證。
除了朋友圈,吳越還需要在每天下午發布公司剪輯部製作的視頻來引流。
“但是很少有客戶因視頻而來。”吳越說,他的客戶主要都來自公司每天提供的聯絡方式。主管告訴他,公司會在短視頻平台和搜索網站花錢打廣告,感興趣的人會在評論區或鏈接裏留下聯係方式,每天早上,公司會通過飛魚軟件把這些聯係方式分發給銷售人員。
這位想辦醫師資格證的客戶,也是通過公司分發的信息聯係到的。眼見對方在第二個月重新聯係自己,還提出想到公司線下麵談,吳越直接把手機交給了主管。
主管用吳越的手機和對方打了語音電話,說價格還可以談,並把公司地址和營業執照發給客戶。吳越記得,當天下午4點左右,客戶從重慶趕到了成都,他在主管的要求下一路把客戶帶到了會客室,之後就由主管和他談。大約過了40分鍾,主管出來讓吳越給客戶做合同。
客戶簽好字後,合同上蓋了公司的公章,吳越看到對方通過手機銀行把定金轉賬到公司的賬戶,“我再把發票開好給他,客戶就帶著合同走了,我的第一單就算談成了。”吳越回憶。
吳越稱,公司出具的合同都有固定模板,每次做合同,他隻需要填上客戶的姓名、身份證號、證書名字、金額和下證時間。吳越記得,主管每次都會打印兩份合同,客戶和公司一人一份。那些沒辦法到場的客戶,可以簽合同的電子掃描件,也可以選擇支付定金、接收合同寄件、簽字後再寄回公司。“合同、模式看起來都很規範。”吳越說。
在吳越的印象裏,辦理學曆證明和教師資格證的客戶以年輕人居多,而建築行業與醫師資格證的客戶則是中年人多一點。
吳越第一單的業績是7萬元。此後,隨著客戶陸陸續續來找他,他很快達到了轉正業績10萬元的標準。轉正後,公司才與他簽署勞動合同,但吳越沒有仔細看過合同的具體內容,他隻記得填了身份證號等個人信息,又簽了個名。

警方辦案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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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來了
轉正後的每個月,吳越都能穩定談成一些客戶,每個月收入隨業績起伏,多的時候能有一萬多,少的時候也有五六千。六月份,他回校辦理了畢業手續,繼續在公司上班。
“那時候我對工作充滿期待,畢竟我第一次可以不依靠家裏自給自足,每天都很充實,直到見到警察。”2024年9月中旬上午11點左右,吳越正在工位摸魚看小說,突然一群警察衝了進來,大聲喊道:“所有人把手機放在桌子上,雙手抱頭不許動”。
後來,吳越所在公司被查抄的事情出現在了新聞裏,據央視新聞報道,2024年9月,湖北武漢警方破獲了四川恒芸通教育谘詢有限公司等多家公司在內的特大證書造假案。據公開報道,同月6日,武漢警方赴四川成都、重慶兩地開展抓捕,在當地警方協助配合下,對該團夥在成都和重慶的6處犯罪窩點進行集中收網,現場抓獲涉案犯罪違法人員108人,扣押涉案現金150萬元,電腦163台,手機210部。
辦案警方發現,詐騙團夥謊稱客戶隻要支付一定費用,就可以“免試獲取國考證書”,實際上客戶不會拿到證書。
該團夥提供的交易合同中寫明,該公司為客戶提供優質教育資源以及網課培訓等服務,但合同內隻字未提“免試補錄”。根據央視新聞報道,該團夥成員與客戶交流時,稱免試補錄是違法的,因此不能在合同中寫明,但是隻要客戶交錢,就一定可以通過免試補錄,獲取相應的國家執業資格證件。而警方查明,該詐騙團夥宣傳的所謂可以免試獲取的職業資格證書,均無法通過免試渠道直接獲得。
警方查證,該案受騙群眾涉及全國13個省市達600多人,涉案金額超1000萬元。
抓捕當晚,吳越在成都公安局做了一次筆錄。“做筆錄的警察告訴我,這些證書隻能通過國家考試才能考取,沒有其他的方式可以獲取,我們這是典型的詐騙。”
在審訊室,吳越交代了自己的工作時間、工作內容、工資及業績。因為銷售人員每個月都會列表格記錄自己成交的客戶金額,所以吳越比較清楚自己的業績與工資。他第一個月沒有上滿也沒有成交,工資隻有1000多元;第二個月業績在30萬左右,工資總共16000元;後麵幾個月有時6000多元、有時9000多元,最後一個月也沒有業績。
吳越被警察告知,自己的業績一共達到了80萬,工資收入共39500元。他的家人為他退還了工資所得。
最終,吳越因涉嫌詐騙罪,被警方拘留。案發第四天,吳越被送往武漢第二看守所。

吳越的取保候審決定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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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起訴決定
吳越記得很清楚,自己在看守所一共待了35天。
期間,他滿腦子都在想什麽時候能出去,案件會怎麽判。2024年10月15日晚上11點半,吳越被值班的人推醒,警察通知他,他已經被取保候審了。
核對身份、走過安檢門,吳越才看見外麵已經站著三十多個人,他猜測,這些人可能都是這個案子的相關人員,大家一起被取保候審了。之後,吳越被帶去當地派出所、等家人來接自己。
這天,爸爸媽媽來到武漢將吳越接回了家。吳越回憶,在成都被抓捕的第三天晚上,他就打電話聯係了家人,父母得知了他的狀況後,立刻請了當地的律師、主動幫他退還了工資所得。
出來以後,吳越才有機會和父母講述了事情的詳細經過,他告訴父母,自己也一直被公司蒙在鼓裏,“明明我是在正規平台找到的工作,也簽了勞動合同,公司還有營業執照。”
今年十月,吳越的取保候審時長已達一年。他接到檢察院的電話,得知已經續保。在取保候審這一年多裏,吳越覺得“不敢以正常人的狀態麵對生活”。剛開始,他在廣州又找到了一份剪輯工作,但並沒有堅持太久便離職了。
“我擔心上班的時候會有警察衝進來,我不想這種事再發生一次。也擔心某一天檢察院打電話通知我過去,然後我就再也回不來了。”因此,這一年的大部分時間,吳越一直跟著母親打零工。
2025年11月初,吳越接到檢察院通知,前往武漢參與該案聽證會。吳越在會前自願簽下了認罪認罰書。會上,檢察機關在聽取各方意見後,對他作出不起訴的決定。據吳越了解,該案的主犯和其他部分從犯還沒有被審判,但壓在他心口的一塊大石頭總算要落地了。
從武漢回到老家後,吳越開始計劃明年繼續找一份工作。“我不太敢相信網上找的工作了,可能會選擇進廠之類的吧。”
吳越說,他之所以接受采訪,說出這一切,是想告訴更多像他一樣找工作的畢業生,不要再落入這樣的求職陷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