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失去兒子兩年後,於海波在外麵聽到別的孩子喊爸爸時,還是會下意識地回頭。
於海波19歲成為父親,29歲失去兒子佳躍,跟兒子相處的10年裏,他們大部分時間聚少離多。自佳躍3歲確診急性淋巴細胞白血病,於海波便開始四處奔波。他白天進廠,夜晚幹活,周末當廚師替班,隻想多掙些錢,讓兒子活。
漫長的治療很快掏空了這個農村家庭。2021年,走投無路的於海波“腦瓜一熱”,同意朋友提出偷農村變壓器賣錢的想法,隨後被捕入獄,服刑四年。沒能陪伴兒子的最後時光,成了他此生最大的遺憾。
服刑期間,經過多方協調,於海波被獲準前往兒童醫院探親,那是他入獄後第一次摸到兒子沒有血色的臉,也是最後一次。一個月後,佳躍病故,他的骨灰撒在長春市淨月潭公園的湖中,那是距離於海波服刑最近的地方。
這段父子訣別被媒體記錄和廣泛傳播後,讓許多人認識了於海波。有人說,他或許不是個好公民,但卻是個好父親,也有人呼籲,應該給他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
但接下來的故事走向,卻並不總是那麽理想。

2024年,於海波因表現良好提前出獄。他原計劃30歲前有車有房,但現實中,31歲的他幾乎失去所有:與妻子辦理完離婚手續後,他接下來要麵對的是百萬外債。而作為刑滿釋放人員,一連數月都找不到工作的困境,讓還債更為艱難。他隻能打打零工,做些體力活。
家裏已沒有佳躍生活過的痕跡,連張照片、一塊墓碑也沒能留下。想兒子的時候,他就去看天上最亮的星星,好像佳躍從未離開過自己。
憑借媒體報道積累的曝光,於海波也將目光投向自媒體,他希望通過網絡平台找到人生的出口。但這條出口帶來的不隻有善意的鼓勵,還有諸如“蹭兒子流量”“立人設”的揣測和質疑。他選擇不予回複,隻想一步一個腳印地往前走,“讓他們看到更好的我。”
到今年11月,於海波出獄一年了。我們來到他的家鄉吉林鬆原,在這個充滿回憶和遺憾的地方,架起攝像機,記錄這位肩負喪子之痛和百萬債務的年輕父親,講述對兒子的思念和未來的打算。
采訪這些天,提到佳躍,於海波哭了一遍又一遍——坐在車裏哭,買花的時候哭,燒紙的時候哭,賣奧特曼的老板得知他喪子給他打折時,他也偷偷抹了把眼淚。他以前常對兒子說,男人不能總掉眼淚,佳躍做到了,但他卻食言了。
拍攝尾聲,我們陪他一起去淨月潭公園看望佳躍,當於海波哭著說“兒子,聽到的話就來抱抱爸爸吧”時,平靜的湖麵突然毫無征兆地刮起一陣強風,幾位視頻編導當場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大家都覺得是佳躍完成了這次擁抱。

關於失去兒子的痛苦,關於以後生活的繼續,以下是於海波的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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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海波,你是我的奧特曼”
我兒子是早晨8點多出生的。當時找先生給我兒子起名字,先生給了五個名字,我一眼就看上佳躍。
我兒子很少叫我爸爸,就叫於海波,我老喜歡聽他叫我名字了,我倆就跟哥們兒似的。我兒子總說我是他的奧特曼,是他的超級英雄。每次我回家,他就會黏到我懷裏,躺我肚子上玩手機。

於海波
從幼兒園開始,他就沒太上學,總是發低燒,我們以為是小感冒,吃點退燒藥就下去了,後來才知道是急性淋巴細胞白血病。確診的時候就跟天塌了似的,正常誰能想到自己孩子得這個病?
當時我兒子的主治醫生都不知道因為啥得的病,總結不出來。我一直都感覺是時間太長耽誤了,當時也沒錢,就一直沒去天津化療,接受進一步檢查。
確診後,我跟我爸說,就算咱家賣房賣地,都必須給他治病。前期我掏空了身邊所有的朋友親戚,借了大概幾十萬,包括信用卡、網貸啥的也都嚐試過,刷了大概三十多萬。沒錢了就給我爸打電話說借我點錢,我爸他們就去向鄰居借錢。
我是一個非常有計劃的人,我計劃30歲之前,有車有房,沒想到我今年31歲,欠了一身外債。父母幫我太多,從結婚到現在給我拿了很多錢。現在我爸媽他們有三十多萬的外債,我有六十多萬。
弟弟妹妹也幫我太多,我感覺我不是家裏的大哥,我弟像大哥,我妹好像是我的姐姐。我不在的那段時間,更多的是我弟弟陪他,生病去醫院都是我弟開車去送。

那時有疫情,孩子也著急看病,花太多錢了。當時連幾百塊錢我都拿不出來,但他的病不能等,沒有錢他隻能早早就離開。我想讓他一直陪著我。
有一次去交醫藥費,結果兜裏連500塊都沒有,我在走廊哭了一個多小時,都想賣血賣腎。那會兒就是一天打三份工也維持不了後期的治療費用——我掙的都是小錢,打短工,一天這份工作給我八十,那份工作給我一百兩百的,而醫藥費一繳就得好幾千,甚至一萬兩萬的。有很多人說,治不好別治了,但治不好我不也給他維持了六七年?不管怎麽樣,我都要給他治到底。
我當初也是走投無路,就聽朋友啥的說有些掙錢的門路,能賺挺多的。當時也是不懂法,腦瓜一熱,就想掙錢給他看病,好讓他有個健健康康的身體,好讓他活著,就犯法了。
當時一天偷一台變壓器,一共偷了二十多天,我朋友他倆負責拽下來,我在外麵放風。沒想到走錯的這一步,成了我這輩子最大的遺憾。
不掉眼淚
救兒子我不後悔,我後悔陪他的時間太少了。
剛進去的時候,我滿腦子都是我兒子,老上火了。我進去了我兒子怎麽辦?這個家收入來源就靠我,以後怎麽治病?我每天反反複複就想這些,卻無能為力。
在裏麵我感覺度日如年,隻有幹活的時候才能讓時間過得快一點,否則一停下來就會想什麽時候能回家,什麽時候能見到外麵的親人。
我們大隊長天天在車間苦口婆心地跟我們講,你們要怎樣改造,你們回歸社會要怎樣,你們知道父母在外麵多麽擔心你。有時候他講得我都流淚。我的獄友都安慰我說,海波沒事,一切都能好了,你不用擔心,你擔心也沒有用,把自己憋出病了怎麽辦?
到2023年,當時知道能出去見他,心裏老高興了,因為也是好幾年沒見過他了。探望前一天晚上,我幾乎沒有睡,心已經飛到我兒子那裏。非常感謝監獄方麵,他們一直向上級申請才能批準我出來探親,如果不幫我申請的話,我這輩子應該是看不著我兒子了。
記得在醫院見我第一眼,我兒子第一句話就是問我早上吃飯沒,吃的啥?後來這句話在我腦海裏反反複複出現,千遍萬遍。
以前我總告訴我兒子,你是個男人,不能總掉眼淚,你要學會堅強,以後爸爸不在你身邊了,你也要堅強。後來我去看他的時候他沒哭,他怕我傷心,包括後期他生病疼到一定程度了,他也不哭,意誌力非常強。
但我控製不住。其實我也不想流眼淚,不知道為什麽它就流下來了。
6月13號我去看他後,他是7月2號走的。我父母說,這孩子不等你早都沒了,就為了看我一眼。

孩子沒了的消息所有人都瞞著我,連監獄都瞞著我,怕我不好好改造。我真正知道這個消息已經是11月,當時已經下雪了。
那天晚上我給前妻打了電話,我第一句話直接問我兒子,她說人沒了,走了。我說行了,你先忙,照顧好自己,完了電話就撂了。後來我就不行了,回去躺了一會兒,你都不知道我那種心情,就是一個人離開你的那種心情,你承受不住。
之前他沒生病的時候,我也沒帶他出去玩過。後來生病以後,去公園得去人少的地方,怕感冒發燒啥的。遊樂場也很少帶他去過,就在家裏陪他玩。
我沒帶佳躍逛過淨月潭公園,他就是想離我近點,他跟我爸說,等他沒了,把他放得離我近一點,讓我以後也別傷心,我不想讓他看見我哭,要不他也總傷心。

剛出獄回來的時候,家裏已經沒有孩子的任何東西了,該扔的扔,該撇的撇。手機上的照片也沒了——當時買的手機才950塊錢,進去三年多一直沒開機,也修不好了。
印象最深的一張照片是他躺我懷裏玩手機。以前每次我回家,他就會黏到我懷裏,躺我肚子上玩手機。有一次做夢感覺他在摸我,我眼淚一直在淌,醒來一看枕頭都濕了。
其實我從來沒有想過他能離開我。有一次我兒子過生日,他自己偷偷寫下一句話,說這個生日是我最不快樂的生日,因為沒有爸爸陪我。後來他離開了,我一直覺得他一直在我身邊陪著我。每天一到晚上,我就得看看天上的星星,跟他說說話——你最近咋沒有托夢,是不是想爸爸了?你沒事來看看我,爸爸想你了。
脫軌
剛從裏麵出來的時候,說實話就像小孩剛出生似的,感覺跟社會脫軌了。那時怕見人,出去要有人跟我說話,我都得躲他。我連父母都有點害怕,一句話都不想說。
我回來在家待了三個多月,有一天我朋友給我打電話,說海波你不能一直在家待著,不行出來走走,上我這兒來。於是我就去了長春,剛開始我父母還不同意,因為我情緒不穩定,除了吃飯啥的,天天在屋待著。
有一天我爸媽給我收拾後屋,我看見窗台有一瓶農藥,就問我爸這是啥,我爸說是打藥的,第二天他們就把藥全藏起來了。我說你藏起來幹啥,我也不能想不開,我還有你們。
於海波在鬆原老家,家裏已沒有佳躍生活過的痕跡我的這些事情給家裏造成了一定的傷害,在農村都會說的,有的鄰居或者親戚還會疏遠你。每次我都跟我爸說,這些是咱的經曆,誰也沒有辦法,誰也不想發生這事,出去就挺胸抬頭。
我父母這些年為我擔心、為我付出太多了,包括給我兒子在家治病什麽的。我進去這幾年後,回來看到他們已經老了,皺紋也多了,我爸以前一百六十多斤,現在隻有一百三十多斤。以前我最大的動力是我兒子,現在看到父母的憔悴,我不能這麽頹廢,我還要養我的父母。
但找工作挺難的。剛到長春的頭一個月,我大概找了十多家工作,還有在網上問的,都沒有下文。當時心裏感覺非常失落,感覺是和社會脫軌了還是怎麽的,為什麽工作都找不到?
我打過很多電話,都說人夠了,再有的是問你以前做過什麽。我這人比較誠實,我會說有前科,但他要是用我,我就好好幹。他們也沒什麽太大反應,反正都是不認識的陌生人,也不會問你具體犯了什麽事,但他知道你有前科,這人他們不用。
上段時間沒找到工作的時候,我一點生活來源都沒有,就在我朋友那兒待了兩個月。他對我挺夠意思,吃喝沒說一個不字。我弟弟也幫了我不少,但他也有家庭,我不想給他們添麻煩。我三十多歲,現在就剩我一個人了,在哪都能活。
走在街上看到一些招聘廣告,我也會想著去看看去問問,工地招工砸牆麵、摳地麵這些也會去看看,基本上隻要能掙錢,再苦再累我都能幹。

前科讓於海波就業艱難,他期待一份穩定的工作
我大概在長春找了十五六家,去黑龍江投奔我朋友時找了六七家,就想找個穩定的能供吃供住的工作,每天下班了能有個宿舍啥的,因為我沒有地方住。但幾個月都沒找到工作,隻能幹幹零工。
之前找到的一份工作也是朋友給我找的,讓我上他那兒去看能不能幹,他問我能不能吃苦,我說隻要能掙錢啥活都能幹。後來就每天幫裝修公司搬貨,往樓上搬冰箱、洗衣機還有搬家,一天能給一百多塊錢,一個月能幹二十多天,相當於有兩千來塊錢的收入。
做個更好的人
我現在也沒有穩定的工作,就想自己嚐試做一下自媒體。每天拍視頻,但一點頭緒都沒有,見到鏡頭我都暈,不敢說話——也不是不好意思,本來這麽長時間出來也怕見人,特別不愛說話。但從小我不這樣,我小時候是一個非常開朗的人。
其實做互聯網這玩意兒是最鬧的,啥事都得小心翼翼,太多曝光了。
之前有很多人說我,現在我也很淡然了,說就說你能咋的,你也不能堵住別人的嘴。自己不要失去道德底線,把自己的事做好就行。
我非常感謝我的一些粉絲,他們私信我讓我振作起來。很多朋友給我發私信幫我找工作,問我現在想幹什麽,感謝他們對我的鼓勵。還有很多人給我發紅包啥的,我都沒領過,也非常感謝他們,但我想自己努力。
大家一直以來很關心佳躍,說佳躍很懂事,這樣的評論會對我有幫助。雖然說現在也沒找到穩定工作,但他們對我的安慰讓我能慢慢走出來了。

中元節夜,於海波在鬆原老家燒紙祭奠佳躍
現在在平台上看到別人發水滴籌什麽的,我也會捐個三十五十的。我沒有太多的錢,但我經曆過這個事,我能感受到他們的不容易,感受到他們孩子的痛苦,看到這樣的事情我心裏也非常不舒服。
直播帶貨啥的我還在考慮,現在暫時還不想,我不想讓別人說我在博取流量啥的。相比起大家對我的評論,我更不喜歡別人討論佳躍。
父親節那天,我的流量還挺大的,要是全網開播,得有老多人看我。但我沒有,雖然我想做自媒體,我得有流量,而且很多人也是通過這個事情認識我的,但我想讓他們看到更好的我,不希望是因為佳躍沒了才來關注我。
其實我還有很多話想對佳躍說,多想聽他叫我一聲於海波,我知道他一直在我身邊,從來沒離開我。我以前總說,男人不能流淚,佳躍一直很堅強,從來沒掉過眼淚,是我的驕傲和榜樣,我以後也不會掉眼淚了。
目前我就想把自己的事做好,能做到問心無愧,一步一個腳印,踏踏實實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