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賈天連在大寨耕作他那塊小小的土地。這個位於中國北部的村莊曾被毛澤東譽為全國的典範。背景中矗立著那個年代的“人民公社”住宅樓。
毛澤東曾以偏遠山村大寨為榜樣,宣稱憑借普通農民的辛勤勞動就能建造出社會主義烏托邦,證明對共產黨的信仰和勤奮工作足以征服最艱苦的地形。
半個多世紀以前,村民們據稱用鋤頭、鎬頭和雙手,在多石的山坡上開辟出梯田,運來泥土,奇跡般地把貧瘠的山坡變成了豐產的玉米地。
響應毛澤東向大寨學習的號召,逾千萬中國人曾造訪這座位於中國北方山西省的小村莊,學習它艱苦奮鬥與反資本主義的熱忱精神。其中多數人是在1966-1976年災難性的“文化大革命”時期到訪,當時作為半文盲的大寨黨支書陳永貴被推舉至北京的中央政治局。
如今,大寨的農民已經基本上消失。許多梯田已經塌陷,機器和企業化農業取代了人力,在僅存的梯田上勞作。
如今村民們的工作主要是為了一件依然沒有改變的事:大寨作為朝聖地和一種象征的地位——它象征著共產黨希望中國成為的樣子,盡管這個願景本身也在不斷變化。

大寨展覽館的立體模型中,矗立著陳永貴(右二)的塑像。他曾擔任大寨村委書記,是大寨官方神話的核心人物。

大寨紅色博物館陳列著宣傳海報和毛澤東半身像,這座半私營的盈利機構有大量毛澤東時代鼎盛時期的文物。
如今的遊客多是懷念自己六七十年代青春歲月的老一輩人,但也包括參加黨組織的旅行團的年輕人。這裏是中國綿延不絕的“紅色旅遊”路線上的必經之地,這條路線串聯起眾多黨的曆史遺跡,既融合了大眾旅遊的浮華,又承載著熱衷黨史的中國領導人習近平所說的“精神滋養”。
大寨的“人民公社”曾經是村裏唯一的雇主,如今,曾經位於大寨中心的簡陋窯洞被改造成一家精品酒店,在一家煤炭公司的投資支持下於去年開業。
虎頭山曾是那位書記領導民眾實現了被吹捧為非凡壯舉的重點地帶——運來泥土,使得岩石地麵適合耕種——如今梯田大多已被廢棄,因其麵積太小,不夠穩定,不能使用重型農業機械。(部分事跡經證實係造假;大部分真正的工作由軍隊完成的,而不是當地農民,而且借助了機器的力量。)
這座山如今已成為收費景點。山上有座佛教寺廟,但主要吸引遊客的卻是那位堅定的無神論者、黨支部書記陳永貴的墓地。

大寨村的大門上,兩則毛澤東時代的標語重新煥發光彩:左側是“自力更生”,右側則是“奮發圖強”。

大寨梯田是村民們將瘠薄土地開墾為肥沃農田的努力,在毛澤東領導下的中國共產黨眼中堪稱壯舉,但官方敘事誇大了他們的成就。
最近,某國有能源公司一群年輕的女性黨員來大寨參加“研修團”。當被問及這個已經被揭穿的毛澤東時代模範村莊與當今中國有何關聯時,她們不安地咯咯笑起來。
一個女人最後用中文回答說:“自力更生”,這是一個毛主義的口號,用紅漆塗在村子周圍的牆上。
自力更生是一個曆久彌新的口號。1945年,毛澤東將其確立為黨的指導原則,此時距離他奪取政權還有四年。他認為,這是“打敗一切中外反動派”的無敵武器。
習近平不再談論反動派,但他把“自力更生”作為共產黨的核心理念,將其革命傳統與當前通過經濟增長實現“民族複興”的追求融合在一起。

陳家舊居外的遊客,門前陳列著毛主席的半身像。門邊的條幅寫著“自力更生傳家寶”。

公園裏陳永貴的大型半身像。在毛澤東執政時期,他被任命為政治局委員。
這標誌著政策重點的急劇轉向。自鄧小平於1970年代末開啟中國經濟的對外開放後,數十年間,自力更生理念雖仍出現在對毛澤東的公式化效忠宣言中,但整體上已被淡化。
這個口號一度“在中國與朝鮮聯係在一起,朝鮮是可怕的落後和貧困的代名詞”,澳大利亞洛伊研究所東亞問題高級研究員、有關中國政治體係的著作《黨》(The Party)一書的作者馬利德(Richard McGregor)說。“完全是個負麵的概念。”

“如今在習近平領導下,自力更生的政策與實現高科技獨立、安全和進步的願景緊密相連,構築出具有中國特色的數字極樂世界,”馬利德說。
這一政策雖然遠非毛澤東或朝鮮推動的經濟自給自足,但仍然將外部世界視為威脅。隻不過現在它的重點是投資,以確保中國永遠不會依賴西方,從而避免陷入脆弱境地,特別是在半導體和計算機操作係統等關鍵技術方麵。
自力更生的新含義使大寨重塑自我,從農村反資本主義的燈塔變成了資本主義商業的蜂巢。以前的農民如今開著商店,出售毛澤東紀念品、本地的燒酒和歌頌“大寨精神”的搪瓷杯。一些餐館還向充滿懷舊情感的遊客提供樹皮裝點的麵條,讓人回想起中國的饑荒年代。

大寨“人民公社”原來的食堂,如今已成為接待遊客的餐廳。

大寨村一家紀念品商店裏陳列著大寨牌白酒,酒瓶標簽印有文化大革命時期的宣傳畫。
在陳永貴掌權期間,現年74歲的賈天連(音)在大寨務農,他說,在陳永貴調往北京並卷入“文化大革命”這場長達十年的政治動蕩之後,村民們就很少見到這位村長了。但在他記憶中,陳永貴是個“好人”,在那個動蕩時期保護大寨沒有遭受最嚴重的暴力事件,並在1963年災難性洪水期間令村莊免遭毀滅。
賈天連如今仍然在他家外麵的小塊土地上種植生菜和韭菜,但他很久以前就放棄了村裏集體農場在20世紀80年代初解散後分給他的更大塊的土地。他把地賣給了當地一家農業企業,該企業現在控製著村裏的大部分土地。

大寨一處在半山腰開鑿的窯洞,與當地許多傳統民居相似。

大寨村一處住宅區大門上寫著“自力更生”。
他的兩個兒子離開大寨到別處找工作——一個當司機,另一個在煤礦——因為“沒有年輕人願意再下地幹活了”。他和妻子共居的單間屋裏掛著毛澤東和習近平的海報,但這兩幅畫像的尺寸遠不及另一幅財神像。
大寨曾經作為反對個體經營和財富差距的象征,如今這個角色已被小心翼翼地從官方的“紅色旅遊”敘事中抹去。官方這種敘事旨在宣揚一段為追求堅定不移的目標而犧牲的淨化版曆史,來鞏固對黨的忠誠。
有些人未能跟上這套說辭。
在陳永貴的幫助下,曾是農民的李彥良(音)在北京的領導大院謀得一份差事,後來他回到家鄉,在大寨開了一家小飯館。餐廳有一個用窗簾隔開的用餐區,裝飾著老照片和宣傳海報,其中有毛澤東的第四任也是最後一任妻子江青。

曾經的農民李彥良在大寨的自家餐館裏。

江青的照片,她是毛澤東的第四任也是最後一位妻子,如今在中國共產黨版本的曆史中已成為一個遭人唾棄的人物。
李彥良說他並不是在表示對江青的支持——江青在毛澤東死後被捕,除了被塑造成邪惡的毒婦之外,已經基本上從黨史中抹去。他說,他隻是想記錄下她兩次前來大寨並一直支持這個村子的事實。
提起官方曆史將她詆毀為凶殘的左派狂熱分子時,他回答說:“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
曾是中共領導人的陳永貴本人也是個狂熱分子——他和1977年來訪的柬埔寨紅色高棉領袖、種族滅絕罪犯波爾布特誌同道合——但“紅遊”遊客仍把他奉為對黨無限忠誠的楷模。
他老家的門口桌上擺著他的黑白照和毛澤東胸像,前麵各有一堆遊客敬獻的香煙。(陳永貴死於肺癌。)
一些遊客對這種狂熱沒有什麽興趣。51歲的西安商人李聞(音)說他來大寨隻是因為家裏三位長輩想來,“我對這些東西其實無感。”他還說,“早就沒這些事了,但經曆過的人懷舊”。
來自山西省會太原的一群黨員遊客中,黃小明(音)堅持認為不止是懷舊。他把毛澤東去世後中國驚人的經濟增長歸功於“自力更生”。

陳永貴故居內,遊客留下的香煙供品。

大寨人民公社舊址的遊客手持黨旗合影。他們身後是習近平呼籲奮鬥精神的口號。
他帶著同伴在一處院子裏舉著一麵巨大的黨旗合影,牆上紅字寫著習近平的名言:“幸福都是奮鬥出來的。”
很多老年人擔心年輕人已經聽不進這句話。65歲的袁國強(音)和老伴一起來參觀,嘟囔說:“他們沒吃過苦。”
“現在還是需要大寨精神,”他說。
村子中央有一棵曾經叫“苦人樹”的垂柳,據說解放前地主會在這裏鞭打不聽話的長工,有時打得太狠會把人打死。共產黨奪權後槍斃地主,這棵樹就改名“樂人樹”了。
老樹快要倒了,現在用一根偽裝成樹幹的水泥柱子撐著。但這個曾提醒人們1949年前後中國人互相施加暴行的當地地標已不再是大寨導遊路線上的一個官方景點。

大寨鐵柵欄上鏽跡斑斑的宣傳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