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電信詐騙兩個月後,70歲的秦玉還是有很多想不通的地方。
她想不通對方隻是殷勤地喊著“姐姐”,怎麽就讓她深信不疑;也想不通自己幹了三十年財務工作,怎麽還會在涉及錢的事上栽跟頭;更想不通,一個在單位、家庭、朋友中都能扛起大事的精明人,怎麽會被網絡上的騙子打擊得信仰崩塌。
“姐姐放心,今後有弟弟在,前方是刀山火海,我都不會停下腳步。”在這場以六七十歲女性為目標的殺豬盤騙局裏,裹著糖衣的話語精準地塞進她們生活的縫隙。情感缺失、家人疏離、生活空虛,種種原因讓她們對陌生人敞開心扉,從習慣到信任再到依賴,一步步走入陷阱。
生活裏她們多是強勢的,但麵對千人千麵的詐騙劇本,她們又是脆弱的。除去受害者,劇本還給她們設計出了嫌疑人的身份——作為騙子轉移詐騙款的一環,接收其他被騙者的轉賬,幫助取現、購買黃金,送貨或見麵交易,有從中獲利的老人在古稀之年身陷囹圄。
當金錢、情感、精神都被抽幹,一個人想回歸正常生活不是件容易事。

▲在騙子編織的謊言裏,秦玉感覺,在虛擬的世界裏找到了“依靠”。受訪者供圖
被圍獵:習慣“自己扛”的人有了“依靠”
睡眠像是易碎品,一到夜裏,就被那些梗在心裏無從訴說又無法解決的問題錘成一堆碎屑。天一亮,秦玉還得拚出一個精力旺盛的自己。
她要照顧愛人,他有不少基礎病,兩人感情淡漠了幾十年,早就是“搭夥過日子”的狀態,睡覺分屋、賬目分管,但日常吃喝要她一人操持。她還得惦記著小孫子,孩子上3年級,一周7種課外班,她比兒子記得更清楚。
這些瑣事她做得心累,更心寒。去年,她和兒子兒媳先是在接送孩子問題上產生分歧,後來又因為賣房意見不統一。雖然最後都商量著解決了,但一家人就此有了嫌隙。兒子回家的次數比過去更少,孫子也總是嫌她過問學習而喜歡去距離更遠的姥姥家。
今年7月底,騙子帶著裹著糖衣的問候,精準地擠進她生活的縫隙。
秦玉回憶,對方第一次出現是在她微信視頻號的留言區,那是一條記錄了她和朋友們出遊的視頻,內容不過十幾秒,展露的是風景畫麵。從誇她拍得好,到問用什麽軟件剪輯,再聊到用什麽軟件聽歌,對方順利加上了秦玉聽歌軟件的好友,二人的聊天也從公開的“留言區”轉入“私密區”。
這個自稱陸洪的男人展現出的自己是這樣的——五十多歲,正在北京的部隊服役,出生在軍人之家,妻子是一名醫護人員,前幾年去支援武漢新冠疫情時感染病毒去世,有個正在上高中的女兒。他說“上半輩子為了國家、人民而活,下半輩子想為自己、家人而活”,所以打算轉業。
秦玉禮貌地勸慰了幾句後,對方反而安慰她,“姐姐今後遇到事情可以和我說,或許我會幫助到你。”“別和弟弟這麽客氣,我也沒有姐姐,就把你當姐姐了。”
一開始,秦玉沒有一股腦把煩心事傾訴給陸洪,她本就不是一個愛倒苦水的人,隻輕描淡寫說了幾句,但對方給予的“有事和弟弟說,弟弟給你扛”的反饋,讓秦玉的心裏泛起漣漪。
今年春天開始,秦玉被肺炎、腸胃炎、肩周炎、牙疼等幾種不那麽要命卻也棘手的病纏住,成了醫院的常客,中西醫跑遍,吃藥、按摩理療、艾灸輪番嚐試。
再往前,2016年,她得了癌症,但和愛人說隻是發現一個小囊腫。兒子工作忙,她也沒過多依賴他,除了手術簽字時,其他時候都是自己一人。
在外人看來,惡性腫瘤在她身上襲過仿佛隻是一場重感冒。隻有她自己知道,化療太難受了,惡心、疼痛,食物和水都難以下咽,整個人都要虛脫了。即便這樣,出院仍是她自己,拎個箱子就離開了,“這痛苦,我跟誰也沒說。”
她後來回憶,不管是哥哥、丈夫還是兒子,生命中沒有一個男人能站出來給她依靠。漸漸地,她開始期待每天晚上和陸洪聊天。
幾乎是同一時間段,要給“姐姐”扛事兒的“軍人弟弟”,還以其他姓名闖進了廣東、山東、山西、陝西等地多名老年女性的生活裏。
同樣的話術複製粘貼給各位“姐姐”,為獲取信任,他們還會編織出更真實的場景。
有緊急任務需要兩天不在線、勤務員家裏出事自己幫忙解決、每日五點半就要帶兵出操顧不上回消息、七點鍾開飯會唱軍歌、晚上八點以後才能自由使用手機……秦玉每天一睜眼,對方的“早安語”已經彈出,準時、貼心。而在另外一位老人那裏,5秒鍾的晚安道別語音會準時在夜裏11點發來。
對方還會專門打語音過來給她們“唱歌”。秦玉告訴陸洪,自己最愛聽《心太軟》,歌詞中“把所有問題都自己扛”就是她生活的真實寫照。“姐姐放心,今後有弟弟在了,前方就是刀山火海,我都不會停下腳步。”
現在想來,秦玉也分不清對麵是真人在唱歌,還是AI語音或者是放的錄音。隻是當時她習慣了那個每天準時準點出現的“弟弟”,也越來越信任、依賴他。

▲自稱陸洪的人和秦玉的對話,親昵地喊她“姐姐”。受訪者供圖
誘導投資:60萬元“投資款”打入其他5名被騙者賬戶
從7月底一直到9月初,一個多月的時間裏,陸洪以“保密”“單位要求”為由不斷切換與秦玉的聊天渠道,涉及6個生活、社交、娛樂等不同類別的APP。無一例外,這些APP都可以在正規手機商城下載到,因此,熟悉智能手機操作的秦玉沒有產生過懷疑。
第一次提到錢是在8月中旬。
陸洪說他“大哥”提供了一個內部投資平台,有日息5%的回報率,機會難得,自己打算投錢,為轉業後再創業儲備資金。陸洪邀請秦玉一起幹,稱她的投入既可以自己掙錢,也能為陸洪擴大項目。
秦玉並沒有投資的心思。退休金加上大幾十萬元的現金存款,生活算不上奢華也並不差。而且她幹了幾十年財務工作,對投資也略懂一二,很難被糊弄。
真正被說動是因為,陸洪露出了柔弱和無助的一麵,他懇求秦玉“幫幫弟弟”。
8月18日,秦玉將第一筆10萬元打入陸洪提供的所謂“投資平台客服”的銀行賬號上。按照陸洪的說法,對方會給秦玉一個名叫“XX交易所”的投資平台鏈接,客服將收到的錢轉入投資平台,秦玉通過賬號和密碼登錄,即可在投資平台上看到自己投入的金額以及獲得的利息。
此後幾天時間裏,陸洪時不時提醒秦玉要繼續投資,並在某一天稱要“為了姐姐”,用自己的錢給“姐姐”做投資,當日,秦玉的投資後台中多出20萬元虛擬資產。
但秦玉還是拒絕了繼續投資,陸洪此時展露出了從未有過的強硬一麵。
“你這樣的態度對我,還懷疑我,讓我有了求著你的姿態。”“你讓我有了從未有過的挫敗感,如果你不相信我,你就直說。”對方口氣變了。
秦玉動搖了,半個多月來,她獲得的言語關愛和嗬護讓她覺得不能失去這個未曾謀麵的“軍人弟弟”,對方故作生氣、失望的態度奏了效。此後的一周時間裏,秦玉給“平台客服”提供的賬號分別打入4筆錢總共50萬元,其中最多的一筆是8月26日的20萬元。

▲秦玉不願在轉賬“投資”的時候,對方展現出了對她的“失望”,就此讓秦玉心軟、動搖。受訪者供圖
8月26日,千餘公裏外的西安,66歲的付秀珍收到銀行卡入賬的20萬元後取了出來。“軍人弟弟”告訴付秀珍,這筆錢來自投資平台的股東,她要做的,是將錢親手交給“軍人弟弟”派來的“朋友”。她和對方約定好了在西安市碑林區一地鐵站附近見麵,而就在幾天前,付秀珍已經將自己的10萬元存款交給了這位“朋友”。
秦玉怎麽也不會想到,所謂“投資平台客服”提供的銀行卡號,其實是其他省市同樣被騙女性的,她的60萬元分別打入了5名老人的賬戶。
勸阻困難:騙子提前“套招”,讓被騙者們聯手演戲
有人察覺到了這場悄無聲息的圍獵。
8月20日,北京市公安局石景山分局接到預警信息,指向秦玉的數次大額取款異常,有被電信詐騙風險。當日反詐民警打電話、上門進行詢問,秦玉表示自己沒有被騙,取錢是為了“還債”。
接下來幾日,數次溝通都無效,秦玉掛掉電話,關上門,告訴民警,“你們別打擾我了,我沒有被騙。”
石景山反詐中心負責人邢運偉察覺到異常,他接觸過太多的被騙者,秦玉可能遭遇的詐騙類型在他腦海中快速流轉,“殺豬盤、投資理財、冒充公檢法,都有可能。”但秦玉表現出的冷靜和強烈的拒絕又讓他心裏猶豫,“或許真的是借了朋友的錢。”
8月26日,來自西安同行的電話讓他緊繃起來。
當天上午,西安市碑林區反詐中心在付秀珍取現20萬元後察覺異常,一邊緊急聯係她詢問情況,一邊根據資金記錄溯源,發現這筆錢來自北京的秦玉。
碑林區反詐中心負責人楊文淵幾經輾轉找到邢運偉,兩人立即明白了其中的套路。但付秀珍和秦玉都不承認被騙。秦玉當著邢運偉的麵給付秀珍打電話,兩人互稱“閨蜜”,“我給她還錢”,秦玉堅持。這是陸洪提前套好的招,他把付秀珍的電話給秦玉,讓秦玉和付秀珍聯手“演戲”。
在做付秀珍和秦玉工作的同一天,楊文淵和邢運偉找到了兩人的兒子,講明緣由,讓他們幫助勸阻母親。
付秀珍的兒子王眾和妻子、女兒與母親生活在一起,他回憶說,接到電話後自己連忙往家趕,母親已經趕走了民警,拿著20萬元要出門,他奪錢時將母親推搡在地,全家亂作一團。即便這樣,也沒有讓付秀珍懷疑“軍人弟弟”的真實性。
另一邊,秦玉的兒子得知情況後詢問母親,得到“我沒被騙”的回答後,就很少再過問了。
隔天,邢運偉又接到了來自廣東的反詐民警範江宇的電話,範江宇說,轄區一位黃阿姨被電信詐騙,銀行卡收了15萬元電信詐騙款,這錢來自秦玉。黃阿姨已經將錢取出購買了黃金,她兒子發現異常報了警,黃金被警方攔截保全。
邢運偉急了,他改了之前循循善誘的姿態,“您現在要和我們好好講,剛打出去的兩筆錢還能追回來,再晚了連這些都沒有了!”
直到這時,秦玉對陸洪的信任還很紮實。見“假扮閨蜜”沒糊弄過去,按照陸洪的引導,秦玉給付秀珍寫下一張借條,兩人聯手欺騙來找她們的民警。
陸洪對民警攔截到詐騙款了如指掌,“咱們這個投資不能讓更多人知道,讓警方阻攔是正常的。”他甚至告訴秦玉去報警,把攔截的錢拿回來繼續投資。
在與騙子“爭奪”秦玉的過程中,邢運偉能感受到秦玉的動搖,但沒有完全醒悟。秦玉透露了更多轉賬細節,公安部門會同銀行通過技術手段追蹤到了另外三名接收秦玉轉賬的人,同樣都是60多歲的老年女性,無一例外,這三人也遇到了“軍人弟弟”。
被判刑:被騙者接收詐騙款獲利,淪為“幫凶”
邢運偉說,這是從去年開始比較常見的一種套路,不同於傳統殺豬盤,這些被騙的老人還被騙子利用接收詐騙贓款,再將贓款取現或是購買黃金後通過快遞、網約車,送到指定地點,或者幹脆在能躲避攝像頭的區域線下見麵轉交他人。
這種形式的出現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公安機關對電信詐騙犯罪的打擊,過去被騙的事主將錢轉到涉詐賬號後,很快會被分成很多筆進入二級賬戶,二級賬戶以同樣的方式繼續轉入三級賬戶,短時間內,詐騙款被“打散”分流到境外賬戶,挽損難度極大。隨著公安部門對銀行卡的監管和涉詐賬戶的及時止付,這條路被阻斷,老年人被盯上。

▲在老人家進行反詐勸阻的邢運偉。受訪者供圖
像秦玉、付秀珍、黃阿姨這樣有文化、有財產、家庭成員間關係疏離的老年女士,就是這類殺豬盤的目標群體。
詐騙分子試探老人的情況,掌握她們的性格,再從他們精心設計的海量劇本裏拿出符合老人的那一份,將這些老人當做提線木偶般操控,自己則躲在境外躲避打擊。
在楊文淵眼中,被騙的老人大多是單純的,體麵的工作讓她們接觸的都是相對固定的人群,待人處事簡單。而且她們有能力有自信,一旦陷入騙局就很固執,不願聽勸。
接收了秦玉5萬元被騙款的張小華,此前被屬地民警多次找上門,但她咬死了沒被詐騙,甚至躲到外地。石景山警方傳喚時,她仍表現得很抗拒。因一個月內接收過多個異地賬戶總計100多萬元轉賬,並且都取現交給了陌生人,石景山警方刑事傳喚張小華後依法對她作出處理。
邢運偉今年辦理的另一起案件中,一位七旬老太太,在陷入騙局後已經意識到有問題,仍在對方“接收投資款,一次給一萬塊錢好處費”的許諾下獲利10萬元,最終檢察院以幫信罪提起公訴,老人被判刑一年多。
哪怕民警將這些發生在身邊的事例撕開了擺在被騙者麵前,也很難將她們拉出泥潭。這起案件中,邢運偉和楊文淵、範江宇聯係了很多次,幾個人一邊無奈地歎氣一邊互相打氣:
“電話又被掛斷了。”
“電話接了,但阿姨不說話。”
“再試一下,還是有希望的,畢竟她們都沒罵人。”

▲邢運偉在對一名老人進行勸阻。受訪者供圖
重建生活:“家裏的事,別叫她一個人扛著”
“阿姨,你不是第一個被騙的,但也絕對不是最後一個,能把這個事情想明白就好。”範江宇覺得黃阿姨或許已經知道自己被騙了,她不願意承認,一時走不出來,需要時間緩緩。
直到9月初,秦玉才徹底想明白了,更準確地講,她是接受自己被騙了。她給付秀珍打了一個電話,“這就是個大騙局,我總算明白過來了,你也別再信他了呀。”
付秀珍後來對這件事閉口不談。那次“搶錢”誤傷母親後,兒子王眾帶著妻子女兒搬出了母親家,她開始獨居,受傷一個多月了沒有完全恢複,經常要去醫院康複治療。
王眾說,母親是個強勢的人,這不是第一次遭遇詐騙,細節和緣由自己不敢問太多。騙局過後,指責、抗拒、懷疑就像籠罩在家裏的濃霧,每個人都疲憊不堪。
楊文淵遇到過一位離異獨居的阿姨,經曆殺豬盤被騙了大幾十萬元,一分沒追回,知道真相她整個人都木了,肉眼可見的萎靡。很長一段時間,楊文淵天天給她打電話或者幹脆把她喊到自己單位,“不問案子,就瞎聊,幫她打發時間,怕她想不開。”
萬幸的是,秦玉被騙走的60萬元目前已挽回大半,這在電信詐騙案件中十分不易。每次見到邢運偉,她都有些不好意思,一次分別時,她踟躕很久,走出去又回過頭,朝著眼前這位和她兒子年紀相仿的民警鞠了一躬。
她很早就告訴邢運偉,不要再聯係她兒子。做筆錄、追贓款、資金返還,秦玉避開愛人接電話,利索地一身運動衣出門,像是要去和朋友逛公園,一如既往地“自己扛”。
但心裏坍塌的信念怕是再難重建。從不滿足流水線上幹活自己考學、闖蕩找工作,到找對象時不顧家人反對一意孤行,再到有了孩子操持家內家外獨當一麵,秦玉說,是她把自己養成現在這副“鐵娘子”模樣的。她想不明白,怎麽會栽到這樣的事情上?“原來我這麽愚蠢,不堪一擊?”她開始對自己產生懷疑,這感覺難以消散。
最近,兒子難得在一個工作日的晚上回到父母家,沒有留下吃晚飯,隻放下母親平時愛吃的堅果,和妻子給父母買的保暖內衣。秦玉覺得這是兒子刻意展示出的一些變化,心裏還是高興的。盡管有渴望,但她講不出“你常回來看看”或是“你多關心關心我們”這樣的話。
在將兒子送出門的那一刻,她叮囑他多照顧自己的小家,媳婦說什麽要放在心上,“別讓她和我一樣活得沒有安全感。家裏的事,別讓她一個人扛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