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初那個風雨交加後的清晨,玉萍不得不帶著父母從遭洪水入侵的家中撤出。她沒想到,積水會持續到半個多月後的現在。
9月下旬,接連受“樺加沙”“博羅依”“麥德姆”三個台風影響,廣西百色市遭遇持續強降雨,多個村鎮出現嚴重內澇。洪水淹沒道路,漫入田地,湧進房屋,將村莊浸泡水中。
當地為喀斯特地貌,一些村莊位於窪地,四麵環山,形如“鍋底”,地下河密布。往年逢強降雨,位於“鍋底”的村莊便容易積水,但憑借溶洞滲排等,積水很快退去。然而這一次,洪水遲遲未退。
據百色融媒消息,百色全市累計出現365處內澇點,截至22日12時,未消退的內澇點已減少至69個,救災排澇工作正穩步推進。一些村莊的村民仍在等待洪水退去,洗刷滿屋的泥痕,清理枯黃的莊稼。災後重啟生活,對村民而言,是一個反複而漫長的過程。
守護那棟房子
在百色靖西市新甲鄉甲賽村布境屯,積水最初漫進家時,此前經曆過暴雨的村民們也並未特別在意。
9月30日,積水開始湧入玉萍家裏,當時隻有她年近七十的父母在家。起初,積水上漲緩慢,二老開始往樓上搬東西。一樓的玉米、稻穀和部分農具被搬上二樓,牛馬等牲畜也被趕到地勢較高的山坡上。
玉萍家的房子有兩層半,房子的布局也沿襲著當地常見的設計:一樓堆放農具和農作物,安置牲畜,二樓和三樓設有廚房、客廳。房子位於村莊前排,地勢較低。按照以往經曆,隻要下大雨,家裏就容易進水。此前最嚴重的一次,洪水淹至一樓大半,但隨著雨勢減弱,水也很快退去。
然而到了10月3日左右,積水上漲速度明顯加快,二老逐漸覺察不對勁,眼看積水已快要漫上一樓到二樓的轉角,趕緊給在南寧務工的玉萍打電話。
玉萍傍晚趕到村口時,公路上的積水已經沒過了膝蓋,車輛無法進村,她隻能蹚水步行回家。回到家後,玉萍和家人們繼續把二樓的電視、冰箱、櫃子等往高處搬,狹小的樓梯間很快被塞滿了,不能搬的物件也被想辦法墊高。
當晚,玉萍和家人留宿家中。她幾乎一夜未眠,躺在昏暗的屋中,外麵雨聲巨大,風雨交加,房子仿佛飄零在汪洋之上。
她不敢往外看,時不時起床看洪水淹到了屋內第幾層台階。淩晨五點,她驚覺洪水還有五個台階就漫上二樓了。她叫醒家人,搬運最後一輪物品,緊接著帶上簡單的衣物和飯菜,從二樓後門撤離。
遠在100公裏外百色田東縣作登瑤族鄉巴立村隴外屯的黃瑩一家,也經曆著同樣的困境。

10月16日,隴外屯積水未退 本文圖片均為受訪者供圖
“中秋那晚我們是在水上度過的。”她事後調侃道。那天晚上,沒水沒電,手機隻有微弱的信號。她和父母在家中隻簡單炒了幾道青菜。席間交流最多的,是不斷湧來的憂慮——
“水漲上來了,家具怎麽辦?”
“到時候要怎麽找船和車,把重要的東西搬出去?”
暴雨如注,窗外看不到月亮,一家人隻能祈禱水不要漲得太快。

10月9日,隴外屯,村民把家具搬到樓頂
村民們大多在慌亂中撤退,轉移至村部安置。基於以往經曆,大家一開始覺得積水不會漲太高,因此並未提前轉移。不料,這次洪水竟會持續半個月不退,起初渾濁泛黃的積水,多日之後已逐漸呈現出青藍色。
持續不斷的強降雨是造成此次內澇的直接原因。
10月18日,百色市召開新聞通報會介紹道,9月25日至10月7日,百色市靖西、德保、田陽、那坡等縣(市、區)過程降雨量超400毫米,最大降雨量達698.4毫米,全市平均降雨量較曆年同期多5倍。其中,靖西、德保平均降雨量較曆年同期多8至9倍,受災最為嚴重。
當地村莊多位於喀斯特窪地,四麵環山,地表受侵蝕形成一些溶洞,地下河密布。降雨時,積水從這些洞口匯入地下河。
對於此次內澇,廣西壯族自治區水利電力勘測設計研究院規劃院副院長孔猛在接受央視采訪時提到,極端降雨造成地下河滿溢,以往可以排水的溶洞成了冒水點,無法形成有效的排水通道,因此水位持續上漲。而不同內澇點情況差異大,設計排澇方案也各不相同。
即便洪澇成災,有一些村民仍然守望著自己的家園,遲遲不願走遠。
黃瑩家的房子已建成十幾年。她讀書時,父母花了半輩子積蓄蓋起這棟房子,但一直無力裝修。直到近幾年攢夠了錢,才給屋內刮上膩子粉,外牆貼上漂亮的瓷磚。積水遲遲不退,她和家人隔幾天就坐著皮劃艇回家,查看水位變化。

水位下降,黃瑩回家查看房子
玉萍的父母也同樣放心不下房子和放養在山坡上的牛。村部距離家裏步行需一個小時,對他們來說太遠了,每天來回看牛也不方便。玉萍隻好送來帳篷,父母睡在地勢較高的田埂上,一睡就睡了一個多星期。
家裏遭洪水侵襲後,玉萍的父母睡在地裏。現在,積水已退至膝蓋以下。 受訪者提供視頻素材,農嵐淳 編輯(00:23)
他們告訴玉萍,整夜都睡不好,下雨的時候,躺著的地方是濕的;雨停了,又悶熱難耐。
玉萍十分擔心,但是她又不得不返回南寧工作。她在南寧經營一家小賣部,收入微薄,還要撫養四個孩子,如今自己身體也不好。全家人最擔心的還是房子,“房子塌了,就沒地方住了。重建一棟房子要幾十萬,損毀的家具也有好幾萬塊”。
“今年又白幹了”
阿琳回家前,母親阿梅告訴她,家裏的甘蔗地被淹了四塊。然而10月4日阿琳回到家後發現,家裏總共八塊甘蔗地,僅剩兩塊地未被淹。
阿琳的家位於靖西市龍臨鎮龍明村大明外屯。與當地大多數村莊一樣,這裏的土地並非集約成片,而是被劃分成若幹小塊,每塊僅幾分地。因此,在山穀、山坡等不同區域,幾乎每家都有零散分布的幾塊地。全屯40來戶人家,每戶約有兩三畝土地。
與其他村落相比,大明外屯不算是受災最嚴重的。然而,災害幾乎波及了屯裏每一戶的耕地。位於山穀的農田是此次水災的重災區,無論種植的是甘蔗還是水稻,都未能幸免。阿梅估計,全屯受災的耕地麵積約有三十畝。
阿琳回家時,已經看到搶收的痕跡。
她注意到有兩塊稻田已經收割,其中一塊正常收割,收割位置整齊,留茬高度在5cm左右。而相鄰的一塊留茬高度在10cm,割痕雜亂無章,相當於隻要麥穗的部分。

10月5日,村民搶收水稻
水稻和甘蔗已大半浸泡在水裏,水麵上漂浮著很多稻草。按以往經曆,稻草會被仔細紮成捆,堆在田邊,曬幹後用作柴火或飼料。“他們應該是太著急了,紮都不紮起來。”阿琳說。
沒成熟的水稻掐一下還會有乳白色汁液流出來,曬幹後會幹癟,無法達到粒粒飽滿的狀態。這樣的稻穀在脫粒的時候也容易碎裂,更無法賣給收購陳米釀酒的商人。
“年輕人都外出打工了,種田的都是老人家。”阿琳說,“(他們)心疼水稻就這樣爛在田裏。”
這幾年,村民們對水災幾乎習以為常。前年,阿梅種的水稻因暴雨漲水全部被淹,後來賭氣改種甘蔗。不料這兩年也全部被淹。阿梅無奈地跟阿琳抱怨,“今年又白幹了。”
阿梅今年51歲,年輕的時候在廣州打工,之後回鄉務農近20年。家裏的田地主要是阿梅在打理,除去肥料和人力,一年種甘蔗的純收入有五六千塊。阿琳的妹妹還在上大專,學費需要依靠貸款,阿梅的務農收入主要給妹妹補充生活費,以及家庭日常開銷。
阿琳印象裏,母親阿梅一年四季都在田裏忙活。甘蔗的生長周期將近一年,每年新年後的初三初四,阿梅就下地了,地裏還是一片荒涼。翻過地後,她在土地一頭插上棍子,拉一條直線到另一頭,確保甘蔗壟筆直。接著一路挖坑,把甘蔗根放進去,撒上肥料,埋好土。
甘蔗生長速度快,到了夏天,需要把甘蔗的葉子剝開,既方便日後砍收,也能讓甘蔗長得更高更肥。夏季草木茂盛,人幾乎淹沒在綠色的海洋裏。她穿梭在甘蔗林裏,四周隻有剝葉子和葉片摩擦的沙沙聲。
為了防止被甘蔗葉割傷,阿梅要戴著遮陽帽,穿好長袖長褲。天氣悶熱時,滿臉油汗,頭發一縷一縷貼在臉上,渾身黏膩。累了就一屁股坐在地上,擰開用雪碧瓶裝好的水,仰頭大口大口地喝。
等到11月、12月天氣冷下來,甘蔗積攢夠糖分,便可以收割了。阿梅身高1.5米,成熟的甘蔗高達2米多。她先要砍下甘蔗,清理尾部,紮成捆,再一捆一捆地扛到路邊,等待糖廠工人收運。
“一年忙到頭,隻有賣甘蔗收錢的時候是高興的。”阿琳說,“甘蔗越往根部越甜,洪水把這裏泡爛了,相當於顆粒無收。”

水退之後,阿梅在甘蔗地裏
在靖西市武平鎮淩愛村承包果園的種植戶莫剛凡這十來天也不好過。他的果園有100畝,種有砂糖橘、沃柑、臍橙等品種,如今三分之一仍泡在水裏。
國慶中秋長假期間,他一直守著果園。9月30日水位上漲,他還能蹚水走進地裏查看情況。隨著第二次台風帶來持續降雨,水已經漲到了五六十公分,他的果園有兩個片區已無法進入。
10月2日,他還想盡力拯救被淹的片區,趕忙叫來一輛鉤機來開溝排水。

10月2日,鉤機開溝排水
但臍橙已經泡了兩天,水排出去後,一大片臍橙嘩嘩掉落,“差不多掉了一萬斤”,莫剛凡十分惋惜。他解釋道,果實泡水之後,果皮表層的氣孔被堵住,就無法正常地呼吸和光合作用。氣孔破損後,病菌就從氣孔滲進去蔓延,果實感染後就脫落了。
莫剛凡種植果樹有15年了。據他介紹,沃柑、砂糖橘等品種都能在廣西大麵積生產,因為這裏土質合適,土層深厚,氣溫適宜。
往常,他推開門便能望見綠油油的景色。他最喜歡看自己親手培育的果實慢慢著色,日漸飽滿,變成沉甸甸的樣子。如今,它們在洪水中逐漸枯萎,他說著聲音低了下來,“很無力,很無奈,很無助”。
周而複始
等到放晴的時日增多,水位逐漸退去,人們開始清點損失,整頓家園,在失序中修補生活。
莫剛凡心疼他的果樹,培育一棵果樹,至少需要三到四年才能正常投產——頭兩年樹苗慢慢生長,第三年剛開始掛果,但產量不高,要到第四甚至第五年才能迎來豐產。如今樹根腐爛,至少幾十萬元打水漂了。
近幾年柑橘行業並不景氣。莫剛凡自己深有體會,從2018年到2023年,砂糖桔連續五年都是低價,最便宜時每斤僅三毛錢。市場供大於求,價格全麵走低,大戶小戶都麵臨著虧損。
從事農業很多時候要麵臨無奈。“靠天吃飯”,這是農民深諳的現實。氣候對果樹種植影響極大,一旦出現刮風、下雨或潮濕天氣,病蟲害接踵而至,因此必須立即采取應對措施,加班加點、連夜趕工是常有之事。
“果園裏的活永遠忙不完。”眼下,他要打理未被淹的果樹,這活像是無窮無盡的循環:除草、施肥、打藥......這個月做完,下個月又要繼續。
如今,他那被淹的30畝地積水還未退去。他在盤算著,等水退後,先把枯樹砍掉,清理淤泥,噴藥消殺,再補種一些新苗。“損失就損失了,沒有用,想也沒有用。”

10月22日,果園水位仍未下降
10月14日,黃瑩家中的積水已退至二樓。兩天後,水位繼續下降至一樓,家裏大門終於可以打開了。
推開門,眼前是一片狼藉:地麵覆蓋著厚厚的黃泥與汙漬,天花板上的膩子粉大塊剝落;櫃子、床、桌子等木質家具被洪水泡散架了,壓縮板壓製的木塊一掰就斷;鐮刀、鋤頭等農具也都生鏽了。
“我們這房子是用水泥磚砌的,磚裏還有水,一直在往裏滲。”黃瑩說,“家裏又潮又臭,一直在消殺。”10月21日,鄉衛生院工作人員上門指導消毒方法,各家領回藥品,陸續開始了消殺。
黃瑩一家的清理仍在繼續:清出破損的家具,鏟除門前的淤泥與雜草,再慢慢把搬到樓頂的家具搬回原位。水退之後,路邊的甘蔗與玉米都枯萎發黃,散發出刺鼻的腐敗氣味。村民、村幹部與誌願者們都在街上忙碌,努力消除著洪水給村莊中留下的印記。
10月20日,玉萍家門前的水已經退至膝蓋以下,父母迫不及待地返回家裏。清理工作量太大,她從南寧趕回老家幫忙。村裏還沒恢複供水,清洗家具隻能使用尚未完全退去的洪水,電力也未恢複,她也自購了一台小型發電機維持基本用電。這兩日,村裏也在統計每戶受損的家電。“有吃有住就好,其他慢慢來。”玉萍說。

10月19日玉萍家門前水位退了15公分
據百色融媒10月23日消息,截至10月22日12時,全市已有296個內澇點的積水成功消退,內澇點消退總數已占累計發生總數的八成以上。目前,未消退的內澇點已減少至69個,救災排澇工作正穩步推進。
村民們都在努力讓生活複原,洪水沒有衝走他們骨子裏的樂觀。
漲水後,阿琳所在村被淹的田地成了“釣魚聖地”,種田的,不種田的,都聚集在那裏。附近有人養魚,這一帶地下河互通,水一漲,就會有魚便會隨水流湧上來。
那天,阿琳一家也去釣魚了。阿梅在邊上說,明年不想再種地了,覺得“白費勁”。阿琳覺得母親也隻是說說,之後仍會改變主意,“畢竟不種地還有什麽收入呢?”
水退了之後,新的綠芽會從同一個地方冒出,不過不是稻苗,而是雜草。雜草除掉後,人們又會開始新一輪的勞作了,周而複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