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麥收季節,河南鞏義的田野裏,總會出現一幕極具古風的場景:巨大的石像靜穆地站立在滾滾麥浪中,割麥間隙的當代人,坐在千年石像腳下小憩片刻。這些石像屬於北宋帝陵,也正因為它們,北宋帝陵成為與當代人日常生活最親近的古代皇陵。
而在江南的浙江紹興,宋六陵卻連一塊可見的碑刻都難以尋覓,隻有幾叢晚清民國時種下的鬆樹,標記著這片土地的特殊身份。南宋王朝的隱秘記憶,就深藏在紹興城郊這片尋常的茶園下。
2025年8月,在考古人員的手鏟下,深埋地下的巨型石條出土,隨之,一座“失蹤”幾百年之久的南宋皇陵現出真身。
沒有封土,沒有神道,也沒有巨大的石像生。“地麵一點跡象都沒有,全是平地。”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副所長、宋六陵考古發掘項目負責人李暉達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這是自2012年宋六陵考古啟動以來,在陵區發現的第七座皇陵。據史料記載,宋六陵埋葬著七帝七後的14座陵墓,除了南宋帝後,北宋宋徽宗的陵墓也在此處。
這座新發現的帝陵,屬於哪位皇帝?宋徽宗、宋高宗這些宋代帝王的陵墓,已經找到了嗎?
一號陵複原圖 本文供圖/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
茶園下的南宋往事
一陣堅硬的觸感通過手鏟反彈回手腕,此時,距離地麵已70厘米深。這是個令人驚喜的時刻,雖然早在意料之中:另一座南宋皇陵找到了。
那是今年4月的一天,宋六陵新一年考古啟動的第一個月。手鏟觸碰到的條石,是這座宋陵石頭墓室的一角。隨後近半年的發掘,揭露了墓室的三邊,另一邊還埋在茶園中,但整體已顯露無遺。
這座陵被命名為7號陵。從2018年發掘1號陵至今,考古隊用數字依次為新發現的陵墓命名。宋六陵14座陵墓,迄今已經發現一半。
人們對墓葬考古的想象,往往集中在“挖墓”上,但宋六陵考古重點不在墓室。“七個陵園,發現了七座石藏子,但一座都沒有發掘。”李暉達說。
所謂石藏子,就是用大石板砌成的墓室,是南宋帝陵特有的石槨結構。考古隊的工作,隻做到“墓口”,確認形製後即告停止。“帝王陵的發掘控製非常嚴格,不能隨便動。”李暉達說。
帝陵考古,不隻是找墓。帝陵有一整套地上地下的儀仗體係,是每個王朝最大型的禮製建築之一。考古隊的目標,是厘清陵園的建築格局:殿門、獻殿、龜頭殿、圍牆、回廊……這些建築與墓葬共同構成完整的禮儀空間,也是一個朝代精神和物質世界的折射。
經過六座墓葬的考古,如今南宋墓葬的形製已經基本清晰。相較於北宋帝陵,紹興的這些帝陵簡樸很多:墓葬上蓋一個單開間的龜頭殿,前麵一座獻殿,四周一圈圍牆。實際上,在南宋,這些墓葬並不能稱為帝陵,而是臨時葬地性質的攢宮。
北宋末年,金國南下進犯,靖康二年(1127年),金人攻破汴京,俘掠宋徽宗、欽宗二帝以及宗室成員和大臣,史稱“靖康之變”。開封城裏的皇室成員,隻有宋哲宗遺孀隆祐太後和徽宗第九子康王趙構等人幸免於難。
同年,趙構在河南商丘登基稱帝,在金人南伐攻勢下,一路南遷,最終在臨安(今杭州)定都,南宋由此啟幕。紹興元年,隆祐太後病逝,留下遺誥,要求喪事從簡,就近攢殯,為了“他日遷奉之便”,由此奠定了南宋皇陵的基本性質——攢宮。
宋金議和之後,金國交還的宋徽宗和鄭皇後棺槨,也臨時安葬在隆祐太後墓地周邊,此地逐漸成為南宋帝後的皇家陵園。
南宋人從未自稱“南宋”,在他們心中,定都臨安並非改朝換代。河南鞏義的帝陵始終是宋皇室唯一祖陵,南宋帝後們盼望王師北定中原日,自己的骸骨能夠遷回鞏義安葬。就像臨安城始終不稱京師、京城,而稱“行在所”,對南宋一朝來說,江南的一切都像一種臨時性的準備和過渡。
“臨時”持續了152年,直至元朝取代南宋,等待北歸的骸骨永遠留在了江南。所以紹興郊外的攢宮,實乃事實上的南宋帝陵,是江南地區現存最大的帝後陵園。
宋六陵是一種不準確的說法,這裏實際上埋葬著七帝七後。七座皇帝攢宮,依次為宋徽宗永佑陵,以及南宋六帝:高宗永思陵、孝宗永阜陵、光宗永崇陵、寧宗永茂陵、理宗永穆陵和度宗永紹陵。七位皇後則包括北宋隆祐太後,宋徽宗鄭皇後與韋皇後,以及南宋宋高宗邢皇後與吳皇後、宋孝宗謝皇後、宋寧宗楊皇後。
這片埋骨之地,如今被鬱鬱蔥蔥的茶林覆蓋。2012年11月,宋六陵考古啟動時,考古隊駐地就在一座茶園山莊裏,是紹興師範專科學校舊教學樓改造的旅館,山莊的魚塘裏養著鴨,羊群在草地上閑庭信步。
擺在考古隊員麵前的,是一望無際的茶園,幾乎沒有任何肉眼可辨的地表起伏。陵園在哪裏?隊員們一頭霧水。
宋六陵的所在並非秘密,但自元朝以來的深度毀壞,導致宋六陵地麵建築如今蕩然無存。實際上,從明朝起,人們對於南宋諸陵的分布已經模糊不清,到近代以後,諸陵更是完全無跡可尋了。多年以來立的各個級別的文保碑,並沒有實際的定位作用。
茶場周邊的老人倒是經常向考古隊員們講述年輕時在茶園的“驚人發現”,但當他們按圖索驥去勘探時,大多一無所獲。“僅僅三四十年,親曆者的記憶都如此不可靠,”李暉達感歎,“那些自古流傳的傳聞,更應慎之又慎。”
起初幾年的考古,以調查和勘探為主,當探鏟在茶園裏大麵積搜索,地表之下還是浮現出不少線索。2018年,發掘方案獲批,考古轉向發掘階段。隨後數年,6座帝後陵墓被逐一確認。
七號陵園勘探區域全景
“最慘”的帝陵
2025年,宋六陵考古工作重心開始向北陵區轉移。經過多年發掘,南陵區的宏觀布局已經浮現,而北陵區幾乎還是一片空白。
7號陵是北陵區的第一個重要收獲。根據文獻記載,北陵區是在南陵區“墓滿為患”後重新開辟的,埋葬著南宋中期之後的帝後。與南陵區早期簡樸的陵園相比,7號陵的結構明顯更為複雜。
考古人員在7號陵石藏子東側發現了延伸數十米的磉墩,磉墩是深埋在地下的地基,上方安放基礎,再撐起木柱。“不是實心牆,而是有柱網、有屋頂的建築,有點像四合院的回廊。”李暉達說,這種“廊屋”不見於宋六陵早期攢宮。這意味著,越到晚期帝陵規製越複雜,在帝陵修建上的投入越多,這或許暗示著朝廷心態上的某些變化。
為了“遷奉之便”,宋六陵都是薄土淺葬,墓坑深度僅九尺,而北宋帝陵地宮有九丈之深。實際上,北宋便有攢宮的做法,作為帝後過世、葬入陵園前的臨時葬地,都是用木頭構建。南宋以石頭代替木頭,使得攢宮具備永久性建築的條件,而規格上依然是臨時性的。
因為其臨時性,在形製和體量上,南宋攢宮都遠不如鞏義皇陵。宋六陵占地2.25平方公裏,僅及北宋皇陵區的七十分之一,陵前不設石像生、石獸,皇堂之上不起陵台。
本來就簡樸的南宋帝陵,從元代起,又慘遭多番盜毀,以至於麵目全非,堪稱中國“最慘”帝陵。
2006年,茶園一處平房附近出土了8塊明代殘碑,拚合成“大明敕葬宋理宗頂骨之碑”。當8塊碑文合成一體,一段慘烈的史實浮上曆史地表。
南宋滅亡於蒙古人之後,番僧楊璉真加被任命為江南釋教都總統。楊璉真加一夥來到宋六陵,先盜掘北陵區的寧宗、理宗、度宗等攢宮,破棺盜寶,第二次又來到南陵區,將徽宗、高宗、孝宗、光宗等帝後的攢宮逐一挖開,毀棄骸骨,竊走珍寶。
“當時所有攢宮的位置非常清晰,他們就是把地板撬開,直接下去盜。所以墓室裏貴重的物品,應該全部都拿走了。”李暉達說。雖然宋六陵的豪華程度遠不如很多朝代帝陵,但據史料記載,憑借這些盜取的珍寶,楊璉真加蓋了一座寺廟。
據說,他們當時撬走了宋理宗口中的夜明珠,還將他尚未腐爛的屍骨倒懸在樹上,以瀝幹其體內防腐的水銀,最後又斫下理宗頭蓋骨,做成骷髏碗,獻給當朝權要。
明初,朝廷從元大都找到宋理宗的頭蓋骨,帶回紹興,安葬於當時所認為的理宗攢宮,並刊刻“大明敕葬宋理宗頂骨之碑”。明朝官方還重建了宋六陵的部分建築,李暉達分析,明廷的行為有明確的政治傾向:“明代重修的不是所有陵,隻有孝宗永阜陵和理宗永穆陵。這兩人在南宋都有‘中興’形象,尤其是理宗,曾聯蒙滅金,在明代北伐時被賦予‘再造宋室’的象征意義。”
在元代,宋六陵遭受了滅頂之災,不僅陵墓被掏空,帝後的遺骸也被丟棄。李暉達說,近年陵區出土了不少元代瓷器碎片,說明陵區建築或許在元代被改作他用,比如改建成寺廟。
這還不是宋六陵最後的劫難。紹興文史研究者葛國慶曾經總結,宋六陵始建至今,曆經南宋建,元毀,明部分複建,清守護明製,民國承續維護,後來不斷頹廢,至今僅存遺址的辛酸史。
據當地村民回憶,20世紀上半葉,每年都有趙家後人前來祭陵,部分陵墓還保存有明清複建的建築,也能見到一些碑刻。但20世紀50年代之後,因為農場和茶場建設,明清重建的享堂、封土也盡數毀去。陵區曾先後作為勞改農場、養雞場、學校、茶場等用地,農業機械化作業對地下建築構件也造成過大麵積擾動。
“‘自古未有不亡之國,亦無不掘之墓’,曆代帝王陵墓,或多或少都有損毀,但徹底毀壞如宋六陵者,則不多見。”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研究員鄭嘉勵感歎。
上圖:二號陵獻殿全景 下圖:宋六陵考古鑽探現場
能否重新擁有姓名
一條平陶公路,將宋六陵分隔為南陵區和北陵區。當考古隊員來到北陵區,發現這裏並不符合宋代帝陵的擇地標準。
在中國古代帝陵中,宋陵形製特殊。陵園東南高、西北低,從陵園門口向墓葬方位瞻禮,一路越走越低。而古代墓葬多數坐北朝南,北高南低,地勢逐漸升高,以凸顯氣勢。
宋代建陵,遵循的確實是另一套堪輿法則。鄭嘉勵解釋,在江南的堪輿家看來,背風、向陽、麵水、藏風、納氣的“懷抱之地”,最宜建墓,依據的是江西“形勢派”風水思想。而宋帝陵遵循的是“五音法”,在北宋官修堪輿書《地理新書》中,將姓氏分成宮、商、角、徵、羽五音,再將五音與五行相聯係,推斷對應的方位吉凶。
根據這種法則,“國音”趙姓屬於角音,與木行對應。木主東方,陽氣在東,所利地形為“東南仰高、西北低垂”,所以帝陵也應該建在東南高、西北低的地勢上。宋六陵的南陵區繼承北宋鞏義帝陵的“五音法”,體現出南宋前期對北宋祖製的完全遵循。
但隨著陵區逐漸擁擠,越往西,地勢越低,水位越高,就不宜建陵了。南宋中期後,“五音墓地”也遭到朱熹等人的反對,朱熹在《山陵議狀》中陳述,在江南照搬“五音法”,等同於將皇帝遺骸置於水中,不如改製,重選陵地。
雖然朱熹關於改製的動議未被接受,但攢宮的製度已在悄然變化。宋寧宗永茂陵離開擁擠的陵區,在北邊另辟北陵區。而北陵區本身北高南低,已突破五音墓地模式,向江南傳統的形法墓地轉變。
“死掉的是皇帝,埋他的是大臣。”李暉達說,隨著以“浙東派”為中心的南方官員進入權力中心,他們帶來的南方習俗,正在慢慢改造國家製度。而時過境遷,皇室對於祖製的堅守,對於北方的顧念,也在慢慢鬆動。一條平陶公路,正是兩個時代的界線。
宋六陵的考古價值,不僅在於找到幾座皇陵,更在於揭示南宋在南方落地生根過程中的製度變遷。在宋六陵係統考古之前,學界對南宋皇陵的認知全部來自文獻。最詳細的文獻是周必大《思陵錄》附錄中的永思陵工程檔案,考古、古建等領域學者對著這份檔案研究了多年,但缺乏實物對照。
考古則讓南宋陵製從文獻中走了出來。現在,南宋陵寢的基本框架已經可以獨立建構起來,不隻是補充文獻,更是用實物重建了曆史。2019年,李暉達受邀參與鄭州大學教授韓國河主持的“多卷本曆代陵寢史”課題,負責南宋章節,如果沒有這些年的發掘,這一章幾乎難以下筆。
經過這些年的考古工作,宋六陵遺址的重要性迅速上升。2021年,國家文物局將宋六陵列入大遺址名錄,此後,宋六陵國家考古遺址公園也被列入立項名單。這意味著,宋六陵的保護與利用將進入新階段。
至於已經持續了13年的宋六陵考古本身,李暉達認為,大規模發掘應該不會再持續另一個13年了,當獲得對北陵區的整體認識時,大規模發掘或許就可以放緩。往後,一些帶著學術目的的局部精細化的發掘,還會一直持續下去。
左上:宋六陵出土的龍泉窯青瓷鬲式爐
左下:宋六陵出土的花卉紋瓦當
右:宋六陵出土的迦陵頻伽瓦飾頭部
趙構倉皇南渡,陸遊北望王師,攢宮裏的帝後終究再未歸鄉,他們共同講述著一個王朝的舊事。在茶園之下,南宋依然有跡可尋,這些沉默的石條、磚瓦和殘碑,隻等一個被重新解讀的時刻。
發掘至今,一個懸念始終未解:已發現的這些陵墓,究竟歸屬於哪幾位皇帝和皇後?
“這是我們考古的主要目的之一,但不是唯一。”李暉達對《中國新聞周刊》解釋道,“命名不能倉促,該是什麽,就是什麽。”
目前,宋六陵裏發現的任何一座陵墓,都無法獲得可信的命名。古代文獻中,對南宋各陵的方位關係有過記載。如果有任何一座墓葬可以確定歸屬,其他的就可以對號入座,可惜的是,目前為止還沒有哪一座墓葬可以作為基準。
如果有一天,所有14座攢宮都被找到,或者某座陵園出現了可以確認身份的哀冊或碑刻,那時,南宋帝後的安息之地,將不再隻有冰冷的編號,而將重新擁有姓名。
“(證據)該出現的時候,終歸還是要給它們一個名字。”李暉達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