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離家二十年,林雪虹覺得自己和家的關係是疏離的。她來自馬來西亞的一個小鎮,壓抑的、男尊女卑的傳統家庭,那是她努力想掙脫的舊世界。像許多小鎮青年一樣,她靠個人努力,決絕地走出原生家庭——爭取到獎學金,來到中國讀大學、研究生,寫作,在異國的城市擁有了屬於自己的新生活。
然而突如其來的一場疾病打亂了這些。母親被檢查出癌症晚期,她不得不回到自己的來處,陪伴照顧她。一個“出走”的女兒,重新麵對家庭的滋味是複雜的。她覺得自己和那裏格格不入,不想被拽回那樣壓抑的環境,又被母親和疾病牽絆住,看著她帶著遺憾離去,甚至在葬禮上無法擁有自己的名字。麵對巨大的悲劇和絕望,她感到悲憤,她想用文字“替死者伸冤”。
林雪虹寫下了母親、家庭的故事,當然那其中還有自己。六年來寫作和生活並行,她重新審視了母親的生活,她是如何從家庭逃離,外出學藝,開了自己的裁縫鋪,又是如何被困在家庭生活裏。林雪虹自己也經曆了一些生活的變故,宿命一般,她在自己身上看到了母親的影子。在母親去世之後,她和姐妹也以各自的方式,表達了對那個舊世界的反抗。
以下為林雪虹的講述,部分內容結合她的作品《林門鄭氏》整理。

那些日子,我在更遙遠的一座城市裏過著和烏拉港的生活截然不同的日子。當癌細胞在母親的身體裏野蠻生長時……一切像是進入冬眠那樣忽然停滯。我那充滿詩意和假象的生活就這樣破碎了。
得知媽媽得癌症之前,我至少四五年沒有回過家了。確診是在2017年中秋節前,一開始以為是膽結石,取出來以後,醫生說有很多癌細胞,而且是晚期。接到大姐的短信,我很震驚,頭幾天沉浸在一種陰鬱、沮喪、失魂落魄的氛圍中。
電話那頭媽媽的聲音很洪亮,說剛才喝了蔬菜粥,我問她怎樣,她頂多講又拉肚子了。她很樂觀,還在家裏的裁縫鋪做衣服,想吃好吃的東西,父親在旁邊,她不會展現出脆弱。她確實生命力旺盛,給人感覺很強,相信命理,真的覺得自己可以活到93歲,那一年她62歲。
醫生說她要到47公斤才能化療,二姐來北京找我,我們正常過日子,因為不知道要怎麽做,也有理由不用做。我們幾個子女拉了群,叫“林家鋪子”,在馬來西亞的大姐常常回去,在台灣的弟弟也回去過幾天,在裏麵發她的照片,帶她去吃肯德基,她笑得很開心。
離家20年,我一直覺得我跟她是疏離的。家裏四個女兒一個兒子,我是三女兒。在家裏,我總是覺得壓抑,一種很絕望的感覺,可能是父親營造的那種恐懼——幾點去哪裏要匯報,晚一點回來會挨罵甚至挨打。
他是一個懦弱而強勢的男人,經常暴跳如雷。很大一部分時間裏,媽媽活在壓抑、憂心忡忡和恐懼之中,她需要同時經營裁縫鋪和家庭生活。父親繼承了爺爺的遺產後,突然有一天對賭博產生了興趣,生活朝著另一個方向無聲而殘酷地發展。
家裏男尊女卑的感受很強烈,比如女孩的內衣褲不能放在洗衣機裏,媽媽會說肮髒,帶著“晦氣”。後來我在一篇小說裏寫了一個情節,母女倆起衝突,半夜女兒故意把內衣壓在桶底,和弟弟的衣服混在一起。
小鎮沒有大學,出去是很正常的,報紙上有很多外麵的資訊,吉隆坡有大使館辦的英語課、雙子塔下有交響樂廳,我知道外麵的世界可以給我想要的東西,我要出國,擺脫階層。2005年,我靠自己拿全額獎學金來天津師大上學,後來去了北師大讀碩士。畢業之後在咖啡館兼職、做家庭教師,後來辭職全職寫作。我幾乎不和家裏聯係,也不怎麽回去過年。
冬天收到醫生通知,化療可以開始了,我踏上了回烏拉港的漫長歸途。看到家裏很多的鎖、鐵門,那種感覺回來了,我隱隱約約知道什麽樣的生活等著我。

●母親裁縫店的招牌。講述者提供
一進門,媽媽在房間裏佝僂著,旁邊放著一個藍色的水桶,她剛剛嘔吐過。非常瘦,眼睛大到凹進去,我沒有這麽近距離、真實地看到她瘦成那個樣子。地上有成人尿不濕,一些保健品,還有豪豬棗,她迷信它的功效。家裏彌漫著病人腐朽的氣息,我稱之為絕望的味道。
我們商定我陪她去化療,“阿虹陪我最好了,她的八字跟我很合”,以前我們總是對她的信仰嗤之以鼻,調侃、諷刺她,強調自己不像她那麽迷信,但眼下我保持沉默。
她睡眠變得很不好。白天打盹的次數越來越多,晚上就不睡了,一直整理東西,一次又一次將所有親友的電話號碼抄在新本子上,整理裁縫鋪的衣架、紐扣及袋子,還有將那堆顧客還沒來取的衣服一一打包起來。
因為弟弟新婚要從台灣回來,她要把自己睡的房間騰出來給弟弟弟媳,我們幾個女兒全都擠在一個房間。她想要很完美得體地迎接兒媳婦。
她一直是一個渴望維持體麵的女人。春節一開始她努力積極去化療,她覺得一定可以。在醫院她盡可能保持一貫雷厲風行的神氣,歡快大聲地向護士問好,還會主動幫忙打掃衛生和為病友提出各種建議。
疾病是真的會擊碎人的尊嚴的。到三月末,她有一種好像放棄的感覺,明確地說我不要化療了。講話聲音比較小了,好像意興闌珊,有點打發你的樣子。我最後一次帶她化療,給她手機打電話她都不接,問她也沒有回應。
麵對死亡的逼近,真的是無能為力,不知道能做什麽,一個講話很大聲有力的人,突然變成這樣。

●母親(左)在她的裁縫鋪。講述者提供

在顯微鏡下,癌細胞有時候看起來是如此美麗。它們色彩絢爛,粉紅色、淡紫色、紫藍色、棕紅色,或者是海藍色。它們的形狀也是多樣的,有的看起來像海膽、海綿、火球或深海中張牙舞爪的珊瑚,有的像一幅剛完成的畫作,神秘而迷人,讓人聯想到莫奈的畫和宇宙大爆炸。
回家的一個半月,我真的在數還有多少天回去。膽囊癌的生存期從半年到五年不等,從她的狀態看不出來,你不知道能撐多久。
我的飲食習慣、生活的舒適區已經和家裏不一樣了。要把自己放下,回到一個壓抑的環境,還有很沉重的責任。我知道一回去就要變回沉默、懦弱、順服的三女兒——在她們眼中,會讀書而已,生存能力不強,一直換工作沒有規劃,以寫作為生。但是病人很可憐,我隻能表現出積極向上、精力充沛的樣子。
母親身上有一些我討厭的特質,大部分時間我習慣了那些。但看不慣她重男輕女,一直會一針見血地刺傷她。弟弟回來那天,在車上她還跟我們聊天,一下車就坐在樓梯口說,“我上不去了”,我跟二姐就在後麵嗤之以鼻,“又演戲了,剛才明明可以,怎麽男的來就這樣(示弱)”。
弟弟去歐洲度蜜月,我就給她看那些照片。她好像笑得很高興,躺在床上縮著腮,沒有假牙的臉又好像在哭。我覺得挺悲涼,後來想想是不是也很殘酷?好像在告訴她女兒照顧你,你最愛的兒子去度蜜月了。
我一直很掙紮,好像一直在一個窒息的環境裏偷生的感覺,(寫作能讓我)趕緊喘一口氣。在北京的時候,我有自己選擇的舒服的床單,可是在家裏,是醜陋的百家被。沒有什麽書桌,手邊放著兩本書,狄迪恩、卡爾維諾都是中產的、很好的作家。那時候我剛剛開始為馬來西亞最好的報紙中最好的文學專欄寫作,是我真心喜歡的事情,可是我在一個離開很多年、想要放棄的家庭裏來完成,那種感覺有點荒誕。
我知道一個半月後妹妹會來,提前買好了機票,我也該走了,回到北京還有事情要做。初春,我和丈夫夏木去了日本旅行,這是一年前就計劃好的,我準備結束再回烏拉港看母親。
上飛機那天和她視頻通話,她的眼神很空洞,很絕望,好像意興闌珊,任命運擺布了。醫生說叫家屬過來,越多人越好。但抽腹水和吸氧過後,她好像又緩過來了,醫生說她可以回家,不用一直待在醫院,我放鬆下來。
她不能走路,要按摩讓她舒服一點。她腳上有濕疹,買來潤膚膏,弟弟給她塗,大姐喂她喝粥。那天很奇怪,她說要吃快一點、塗快一點,感覺要去哪裏似的。幫她換尿不濕的時候,她就突然倒在了大姐懷裏。
鐮倉的春光格外明媚。等待鰻魚飯上菜的時候,我接到了大姐的電話。我聽到旁邊有人叫她的名字,“鄭錦,鄭錦”,大姐很慌,哭了,很多人來急救,很混亂。醫生接過電話說,如果讓她插管留下來,會很痛苦,是我在電話裏說,那讓她走吧。
後來我想起,她還沒有生病的時候,我寫過一個回家為父親奔喪的小說,寫到父親的遺容,腦子裏跳出的竟然是她,我對她有多大的怨毒?我對家的窒息和厭惡她也有份,好像我詛咒了她,導致了她的死亡。
到家的時候她已經入殮了。掀開放著遺體的冰櫃,中間黑色的馬克筆寫著,“林門鄭氏”,那是一個很大的衝擊,我以為能看到她的名字。怎麽能不放一個人的真名呢?

●存放媽媽遺體的冰櫃,上麵用黑色的馬克筆寫著“林門鄭氏”。講述者提供
靈堂的前麵人來人往,她的棺材在遺像後麵,還沒有封。那幾天我常常在棺材那邊,透過玻璃窗看著她的臉,她裝扮得像《紅樓夢》裏的賈母那樣。看起來非常安詳,比睡覺還安詳。我撫摸她的臉和胸口,像鋼鐵一樣硬。想到她過去的生活,我感到悲傷。
父親沒有去她的墓園,這是本地的習慣,未亡人要留在靈堂邊。他非常愛自己,很愛去私立醫院看病,媽媽確診之前,他隻讓她去看小診所、中醫,拖了兩個月沒有辦法,一直高燒、低燒、拉肚子,媽媽打電話給大姐才去了大醫院。生病之後,他對她更苛刻了,“你這個樣子出去嚇死人”,有一次我和二姐聽到他這樣講,媽媽完全是百依百順的,我們也都沉默了。
媽媽最後的日子,父親跟大姐說要去旅行,他已經老了沒有力了,不能照顧了。他覺得那是他的房子,不要讓媽媽死在家裏,他是害怕的、不能接受的。很快,他把媽媽和她的行李送到大姐家。最後那天,大姐跟媽媽說,你要回家嗎?媽媽問,回哪一個家?
大姐沒有回答她。那一天她不用回家了。

●母親(右)和她的學徒。講述者提供

一直要到母親離去以後,我才突然醒悟過來,發現原來這些年來,她就好像一顆飽滿的檸檬不斷地被我們擠壓。我們一個一個地越逃越遠,最後隻剩下她獨自麵對殘破的生活。終於在最後的歲月裏,她開始頻繁地抱怨、歎氣,我們卻竟然無法容忍。
你被生活撞擊,就很自然地會記錄下來。最開始我希望自己從醫學人類學的角度,很冷靜地描述病人疾病、身體的變化,認識這個疾病,認識這個悲劇。我真的搜什麽是癌細胞,讀《癌症傳》。後來我意識到,不止是看病,這是家庭的事情。
我知道她帶著遺憾死。她一直以來這麽努力,到最後連想回家都沒有辦法掌控,老無所依。事情為什麽會至此?那時候我也覺得自己不夠好,我想(用文字)處理我的自責和哀悼。
入殮師說要帶一些東西進棺材,我們在群裏商量,打算把她的眼鏡、假牙、裁縫用的卷尺,還有衣服帶一兩套放進去。弟弟照相發到群裏,我看到,很久以前我送給她一套粉紫色的運動型衣服,她還保留得很好。
那一個晚上,找出來很多賬本,我知道的和不知道的。裏麵有我很久以前的字跡,還在馬來西亞上學的時候,拿了多少錢媽媽會讓我們記賬。為了錢起爭執的時候,她會拿出來對。直到她去世前,還在不停地記賬。

●母親的賬本。講述者提供
後來二姐整理她的遺物,發了很多照片,我們在微信群裏回憶起各種往事。一張1974年南洋商報的剪報,上麵有“新慧服裝女學院”的38屆畢業典禮合照。我們一下就看到她了,黑黑土土的,臉方方的,別人還漂亮一點,她可能在照片裏沒有那麽融入。
我知道她19歲去過新加坡,可能就幾個月。從小到大聽她說,可是你想不到,媽媽曾經真的學得很認真,那是她一生中最引以為傲的事情。看到剪報你很自然會想,現在留學都不容易,那個年代,一個和父母種菜的女兒,是怎樣攢錢,坐車去到新加坡?怎麽從剪報裏麵的學生,成為一個你熟悉的這麽能幹、開裁縫鋪的人?
母親有沒有憧憬過她的愛情?她知道幸福的婚姻是什麽樣子嗎?我見過兩張她的結婚照,隻有她一個人的照片裏,她笑得更燦爛,看起來是那麽樂觀、亮麗。她的婚紗是自己縫製的,在我看來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她二十一歲,和父親認識不滿一年就結婚了。我二十一歲在做什麽呢?

●“新慧服裝女學院”的38屆畢業典禮合照。講述者提供

●母親的婚紗照。講述者提供
就像拉片子,遺物把從前勾連起來,她的心路曆程,她的過往,印證了我本該認識的她的麵貌,把她具像化成一個活生生的人。我和她相處的時候,她已經是裁縫鋪的老板、幾個孩子的媽媽了。不像有的女性,辦公室和家分開,她的裁縫鋪、客廳和廚房連在一起,一直這樣穿梭,屋裏每天都熱熱鬧鬧的。
我開始以為自己是很疏離的。回顧的時候,包括寫作,學做衣寫到裁縫鋪,我回憶起在裁縫鋪的溫情時光,小時候我帶回來看圖作文本,她說你也可以寫,我真的寫完給她看。可能當時身邊有其他兄弟姐妹,可是我為什麽隻記得我和她?母女竟然就這樣定格了,一個很柔軟很溫暖的場麵。
後來房子被房東賣了,她抽泣了一會兒,很快回到她的裁縫鋪,我們搬到對麵的雜貨店樓上,我在烏拉港的家裏發現了一張在那裏拍的照片,1996年,兩歲的妹妹坐在縫紉機台板上,和她一起看向鏡頭,想到那個時候她已經是五個孩子的母親,當了二十二年裁縫,我暗暗吃了一驚。
她四十一歲,和當時的我一樣,很自然會聯想到自己。我一直覺得自己沒有很好地規劃生活,所謂人家講30歲該做什麽,35歲應該是怎樣,我一直沒有這樣過。35歲剛辭職全職寫小說,可是我不確定能寫完一本嗎?很多是模糊的。
這本書的寫作花了6年時間,中間丈夫生病,做了開顱手術,他的工作沒有續簽,我們的日子很難了。書寫到一半,我在找出版社,聽人說幸運的話會有預付款,可是一直碰壁。從北京搬到天津,開始的幾個月我買彩票,都記在日記本的最後一頁,10塊,20塊,有沒有中獎?我想到她的賬本,有些悲哀。你看你,多像她。你終究是你母親的孩子,不管你願不願意。
可能我的自信是學識和精神上的,可是她的那種行動力、本能的生命力,我會想,ok她有,你為什麽沒有?
回頭看,我的韌性用來寫書,是不是這一點繼承了她那種樂觀的行動力呢?她的韌性用來應付家庭,她被困在家庭裏了。丈夫不在她會偷偷摸摸給妹妹們打電話,丈夫回來就不能講了,即使電話費是她付,裁縫鋪也是她的。
對她們那一代女性來講,丈夫可能有很多問題,賭博、打孩子、陰陽怪氣,隻要不是特別嚴重,就逆來順受。她能做的很少,比如父親要打弟弟妹妹的時候,她就會開門讓你衝下樓。
她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生活姿態,這是她的局限性,她陷在裏麵了。她會跟我大姐說,“你們不要惹他,他是老虎”。她是受害者,也成了父親的幫凶。

●母親的裁縫筆記。講述者提供

弟弟曾經建議我們五個孩子當麵與他(父親)對峙,說出這些年來的傷害與不滿。更重要的是,核實母親曾經說的一切是否屬實。那些威脅、辱罵、冷暴力及欺騙。我們自然沒有這樣做。
最近我才知道你們有一個詞叫“斷親”。講座的時候也有讀者問,為什麽你們5個孩子沒有說,媽我們走,上車就走。其實妹妹去台灣讀書,走之前她們一起晾衣服,她對媽媽說,我明天就走嘍,我帶你走。可是媽媽說她肯定不會離婚,會覺得有始有終,這是傳統美德。
臨終前無意間聊起,她才說出來,有一次她想走。我們家樓下隔壁是巴士總站。那時候孩子都離開家了,她下樓,在巴士站那邊坐了一會兒,她應該幾十年沒有坐過巴士了,不知道能去哪兒,就回家了。我暗暗吃驚,悲從中來,原來還有這樣一幕,我以為她已經習慣那個環境了。我不記得當時說了什麽,可能就被生活的瑣事打斷了。

●母親的護照。講述者提供
最後的幾個月,她想方設法攢錢。她有了新目標——到私立醫院接受化療,供一套房子給自己住。一月末,她看中了一間平房,二姐真的開車載她去看房子。現在回想,會不會她真的以為自己可以活更久,既然丈夫好像時時刻刻要把她趕走,她又不想麻煩孩子,能想到的就是去買一個房。但她身上隻有五千馬幣,她下注萬字票(注:一種彩票)下得越來越凶猛,沒有如願時來運轉,她沒再中獎。
母親去世後的第一個春節,我沒有回去,兩個姐姐躲在我們女孩子的房間跟我視頻,那兩張臉非常的暗淡,很無奈,一點笑容都沒有。從小到大,媽媽就象征著一桌子的團圓飯,有紅彤彤的東西,裝也會裝出熱鬧的樣子。換到父親煮得很難吃,也不想撕破臉說我們不吃,不知道聊什麽,很荒涼的感覺。
父親沒有給媽媽掃過墓,他覺得那是孩子做的事情。去年清明他去給自己的家族長輩掃墓之後,突然中暑,噩夢就開始了。聽起來好像很文學或者電影,他聲稱沒有辦法下樓,後來去療養院住了一個月。
大姐在馬來西亞,她要去接父親看病。可是她說一想到,提前幾天就開始恐懼和焦慮,睡不好,沒辦法接他的電話。我們有一陣子是很荒誕的,大姐偶爾不能去會叫個車,到樓下了告訴我,我再給爸爸打電話。所以很可悲,四十歲了,你發現恐懼一直存在。
母親還在的時候,你有意無意要保護你的母親。母親去世之後,大姐要介入,我不希望她變成第二個媽媽,姐妹互相保護,我們一直這樣被牽扯進去。大姐拉黑他一段時間,我就負責扮演接電話的角色。有一次他問起我的寫作,“你這樣寫,每個月能掙多少錢?”我回答他,“我又沒有跟你借錢”,在家裏我(這樣的回答)已經算勇敢了。
疫情期間,我比較常給父親打電話。他常常是自己幾乎自言自語講一個小時,他看報紙,政治講很多,我承擔了很長時間。他那時候喪偶不久,我會覺得很悲憫很可憐,可是又一直拉扯,我有自己的生活底線,一個長時間沒有養育你的父親,因為衰老、喪偶要親情了,你會更起雞皮疙瘩。
母親離世後,父親喜歡上了電視購物,開始買各種東西,浴巾、空氣炸鍋、旅行箱、麵包機、電磁爐,一頁頁拍下說明書和附贈的食譜,讓我給他翻譯成中文。他還不止一次提到想要搬家和買車,“我活到這麽大都沒有開過新車,我要享受”,後來他真的買了一輛新車。
他一直讓我們把家裏的東西處理掉,有我小時候看的書、文學作品,大姐從台灣帶回來的東西,媽媽的縫紉機。他一直暗示這是我的家,我有新生活了。去年春節,二姐收藏了無數年的一個小玩具車模型不見了,她懷疑父親送給了朋友的孩子,就這樣爆發了一場很大的衝突。後來大姐和二姐真的租了一輛貨車,把房間清空了。那天父親故意出門,他有點窘迫,不敢直麵兩個女兒。
妹妹是90後,更決絕,從2019年到現在,她再也沒有回去過年。她有一次在電話裏控訴父親——賭博賭完家產,還罵我媽媽,小時候生病也不帶我看,全部講出來。我父親衝擊很大,他跟我講,一個女兒怎麽可以這樣對父親說話?然後把她拉黑了。
這些對抗是自然發生的。我不習慣起衝突,這本書也可以算是一個揭露。很多人其實不知道,他在外麵是很沉默的。沒有人想到你這個家有什麽問題,看起來好好的。所以這也是一個反抗。
弟弟也沒有打電話給他了,在群裏我們抱怨父親,他會更包容。“沒有那麽嚴重、不要挑撥離間”。即便父親撒謊、裝病或者無病呻吟,他也會解釋為孤獨,想要孩子的注意力。
這本書完成了,還是會覺得有很多遺憾。當初一想到就會淚流滿麵,現在我可以平靜地陳述這個事實了。結尾很匆忙,這一個階段必須結束了,可是媽媽生命的不完整和遺憾,是不能忘記的。也希望自己的生活不會這樣。現在我不會再埋怨她的選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