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執行上令人驚歎的高效,在決策上令人驚歎的愚蠢。
這樣的“秀”為何一而再、再而三。
這兩天,始祖鳥“炸山”的事情挺火的,有朋友讓我評評。
9月19日16時30分,已被國產品牌安踏集團成功收購的國際知名戶外品牌“始祖鳥”聯手煙花設計師蔡國強,在日喀則市江孜縣熱龍鄉舉辦煙花活動,引發質疑。
據了解,藝術煙花活動燃放時間52秒,共燃放煙花1050盆,采取鋼筋扡插固定方式懸掛和煙花箱方式燃放。

很多人看了視頻以後第一時間就很不舒服,這麽多煙花的燃放,不會破壞當地本就脆弱的高原草甸生態環境麽?不會汙染青藏高原寶貴的水源麽?尤其是始祖鳥這個一向以環保、綠色、和諧發展、高端精英形象示人的品牌,怎麽一下子幹了這麽low的事情?
關於始祖鳥此次炸山是否破壞環境的事情,我看到已經有很多人在聊了,但我更想吐槽的其實是我看了這個“炸山”視頻的另一個觀感——環不環保另說,這個炸山的審美也太土、太“乾隆”了。尤其是那個“天降彩龍”,赤橙黃綠青藍紫各種顏色都給足、填滿,酷愛農家樂審美的乾隆皇帝活過來,肯定能點讚。但卻嚴重違反現代審美的基本規則,也完全跟始祖鳥這家服裝品牌一貫給人的那種格調感不符。
當然我知道,有願意為始祖鳥和蔡老師辯論的朋友,可能會說藝術家有創作的自由,審美無定規,或者這個“天降彩龍”配色靈感來自於藏傳佛教的什麽經幡之類的。
可是我們對比一下哈,現在有人拔出來,說始祖鳥這次炸山,可能“借鑒”2015年戶外品牌猛獁象MAMMUT為紀念人類首次攀登馬特洪峰150周年,在阿爾卑斯山脊用環保頭燈點亮的“燈光火龍”——

有興趣的朋友可以自行搜索一下猛獁象那一次活動的更多視頻和照片,對比一下始祖鳥這次,哪個美哪個醜,我覺得高下立判。
的確,蔡老師作為藝術家可以有他自己對藝術與美的理解,但是你別忘了,始祖鳥作為一家企業,是要有它自己的審美把關的,你花了這麽多錢、讓當地冒了這麽大的環保風險,搞到最後隻搞成了一場藝術家自己覺得好的審美自嗨,這種虧本買賣到底是怎麽做出來的?
何況,五色令人目盲,五味令人口爽,青藏高原的雪山本就自有一種宏大、壯麗而簡約的美感,不必把色彩、飽和度等等完全填滿,這是多麽簡單的道理?始祖鳥的此次炸山創意,哪怕從藝術的角度也是笨拙而粗陋的。
談到中國人的審美,吳冠中先生曾經說過一句很沉痛的話:“今天的文盲不多了,但美盲很多。”的確,我們的文化中本就缺乏超然的思維和審美的訓練,很多國人思考問題喜歡在“災民性格”的兩個極端遊走:
“飯都吃不上了,還談這些幹什麽?”or“飯都吃飽了,還琢磨這個幹什麽?”
而“美”顯然遊走於這兩種狀態之外,是持此論者永遠不在乎的話題。
但始祖鳥的此次“炸山”之謎,顯然還不僅僅是審美缺失的問題——始祖鳥畢竟是個國際知名品牌,而且還是一家主營戶外運動服裝的公司,相關的設計師肯定不少啊!他們的審美理當在線。這麽個不僅不環保、而且讓人看了覺得豔俗的方案,究竟是怎麽通過層層審核,讓公司砸重金去執行的呢?都不說環保顧問機構,連服裝公司必須的、審美能力滿滿的設計師們,難道也是吃白飯的麽?
始祖鳥的品牌設計,美感一直挺在線的啊。
在執行上令人驚歎的高效,卻在決策上同樣令人驚歎的愚蠢。這種行為模式,我想起了最近特別火的另外一個公案——西貝和羅永浩對線時采取的那一撥“自殺式公關”。
麵對羅永浩對西貝預製菜的質疑,本來西貝不理就是最好的公關,但西貝老總賈國龍卻揚言要起訴對方。隨後,又在視頻中公開宣布“直播後廚”,將後廚放開給媒體、食客參觀以圖自證,結果是食客們深入西貝後廚,發現了店麵上看不到更多質疑點,“直播後廚”的點子不得不草草收場。

我個人對預製菜其實是沒有那麽多質疑和意見的,但我覺得賈總的這波“自殺式公關”實在是太匪夷所思了——西貝這麽大一家企業,就沒有一個能做好公關預案的團隊麽?公關部隻是擺設?當賈總在直播中自信的宣布直播後廚的決定的時候,怎麽就沒個人扯扯賈總的衣角,提醒他一句:“賈總,這可使不得啊,咱的後廚經不起這樣直播、沒有任何一家餐飲企業的後廚經得起這樣直播”呢?
我覺得這是決策機製的問題,賈總在他的企業當中顯然是說一不二的,言出法隨,沒人敢違抗。於是既然賈總說要開放,那就開放吧,至於後果怎樣,聽天由命,反正企業也不是我自己的。
而實話實說,這種現象也普遍存在於很多中國企業當中——
現代股份有限公司的理想,本來是效法現代政治製度,力求將企業的決策盡量科學、民主、有序化。但在當代很多中國企業中,董事會、職業經理人什麽基本都是形同虛設的。要麽家族式管理,要麽幹脆老板一言堂,還自豪於自己的“狼性文化”“軍事化管理”“貫徹執行力”。而在具體運用中,往往什麽事情怎麽做,就全憑老板個人一拍腦袋,想搞一個什麽什麽策劃,底下根本沒有任何人敢攔著,大家全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完全按照老板的意思辦理。
這種風氣,我相信任何但凡在企業裏工作過的人都會有感覺——很多中式企業裏打工人們上班的本質,就是無時無刻不在對老板的各種唯命是從、證明老板的英明、正確和對領導糟糕創意的“屎上雕花”中浪費時光。

而這種老板們周圍,一定會“生長出”一群隻會討好他們的阿諛之徒。這些人為了獲取掌握絕對權威的老板所分配的財富或資源,隻說好聽的話,從不提出反對意見。就像古代皇帝身邊的奸臣佞臣們,不管皇帝的決策多麽荒謬,都會高呼“英明”。至於公司的利益如何,這個決策做了以後是不是自殺式營銷,這些溜須拍馬的人才不會管呢——我隻要討好了老板,自己能平步青雲就好。至於企業品牌受損、公司損失甚巨,那關我什麽事?
而更不幸的,生活在這種身邊沒有絲毫糾錯者、隻知阿諛諂媚的信息繭房裏的企業老總們,又往往會生出一種“全能幻想”,他們脫離消費者、普通人太久太遠了,完全不知道後者在想什麽,隻能憑著自己固有的感覺一味的蠻幹。而企業虛設的決策、糾錯機製在這個過程中完全不起作用,恰恰相反,被老總們過度強調的執行力、“一切行動聽指揮”的公司文化,還會放大老板們的這種決策失誤。
最終結果就是整個企業的員工們明知是自殺式公關、明知是翻車式活動,也得閉著眼幹——因為你遵照辦理,損失是公司的,而不這麽幹,立刻倒黴、走人的則一定是自己。
所以我覺得可以合理懷疑,始祖鳥此次搞出來的這個既不環保又農家樂審美、一眼看上去就讓公眾不適的“炸山”,會不會也是這麽弄出來的——公司哪位老總是蔡國強老師的粉絲,就喜歡他的這個範兒,於是下麵的人就一層層遵照辦理、也一層層敷衍了事,最後搞出來這麽一個正常人但凡看一眼就知道要翻車的東西。因為決策者深陷在信息繭房裏,看不到市場和公眾的反饋,而執行者隻知唯上阿諛、不對企業的形象負責,不肯也不敢動自己的腦子和嘴,於是看了也白看。
相比外戚,很多中國企業都過度強調執行力,強調一切命令聽指揮,甚至推崇軍事化管理,這一點,在機會井噴、風口能飛豬的經濟上行時代,可能能放大老板的正確決策,讓企業迅速得利。但到了經濟不景氣的時期,它同樣會放大老板災難性的錯誤,給企業帶來看上去就很蠢的危機。
而以令人驚歎的速度和堅決的執行力,搞出一個宏大的蠢物,無論西貝那次,還是始祖鳥這次,二者在氣質上都是高度相似的。
用怎樣的程序生成的決策,對企業來說才是好決策?我覺得這是一個很多中國大企業在唯上、唯老板是從的熱潮中都逐漸忘卻、甚至可能從沒思考過的問題。
我們說始祖鳥曾經能設計、生產出漂亮又耐用的衣服,西貝以前做的一些菜也確實不錯,不是因為他們的老板多麽天生聖人、會自己裁衣做飯,更不是他們有能力開什麽18萬人動員大會,用公關彈壓住老羅那樣的“網絡黑嘴”、強力彈壓負麵評論,而是因為他們能敏銳的感知和捕捉到市場的動向和選擇。
市場這個東西的本質,其實就是消費者的民主,消費者用自己手中的鈔票當選票,拿購買當投票,選擇了某些商品。而什麽樣的企業懂得尊重消費者,能夠通過一套有效的反饋和決策機製順應消費者的選擇,它所生產的產品就能暢銷,企業方能生存。
而與之相悖的,如果連企業也展現出一種“權力的傲慢”,老板覺得這個公關能行就必須貫徹,老板覺得這個“藝術”挺美就要硬搞,那不翻車又等什麽呢?
文章的結尾,既然說起了“乾隆審美”,我們就來簡單探究一下乾隆皇帝這個審美是怎麽形成的問題:
其實,也不是所有的清朝皇帝都像清純帝乾隆的審美一樣,那麽俗而不自知的。
你看到乾隆他爹雍正,人家的審美(相對來講)就在線許多,書畫上,他不像兒子那樣是蓋章狂魔,而懂得淡雅留白,瓷器上雍正偏愛用色深沉,構圖疏朗,筆觸細膩,不像乾隆那樣隻喜歡布局繁縟滿密、色塊鋪陳、意境庸俗。

那同樣是清朝皇帝,一對父子,審美差距咋就這麽大呢?
說白了,問題就出在兩人截然不同的身世上,雍正是經過九子奪嫡的慘烈拚殺、四十多歲才登基坐殿的,當皇帝也隻有十幾年,他很晚才品嚐到絕對權力的果實,所以他的審美和他的決策一樣是經過反複的篩選、反思的。
而乾隆則不然,二十幾歲就榮登大寶,在皇帝和太上皇的寶座上一坐就是60多年,周圍全都是對他阿諛奉承、唯命是從的生意,長期的皇權所構築的信息繭房,讓他不僅對自己的決策,乃至自己的審美都超級自信,毫無轉圜的餘地。

而在他的身邊,則產生了一個密不透風的信息繭房,沒人敢告訴他,他得到一副字畫就瘋狂蓋章、填滿留白的行為是在破壞國寶,沒人敢告訴他,他這輩子寫的四萬多首詩幾乎全是垃圾,正如沒人敢告訴他,他自鳴得意的十全武功,正在拖著他的帝國,走向一個故步自封、被世界所遙遙甩開卻不自知的“饑餓的盛世”。

喪失審美能力的醜,往往是失敗的先兆。而最極致、最拙劣卻又最宏大的醜,通常又總來源於深陷權力信息繭房中的極度自傲。
這一點,是在始祖鳥炸山這種“乾隆式審美”複現於世的時候,我們不得不警醒的。
到底有多少老板們,陷入了這般的信息繭房裏,過度自信、過度自傲而不自知呢?
環不環保都可以另說,但這個炸山的審美本身,就醜到讓人難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