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睡個好覺,越來越難。為了盡快入睡,家住北京的李小然努力在睡前不刷手機,也嚐試過助眠香薰、遮光窗簾等各種辦法,營造適合睡眠的環境,但入睡時間依然越來越晚。離早上七點的鬧鍾越近,她就越焦慮。夜裏的失眠,讓她白天愈發疲憊,從每天一杯咖啡,到一天兩杯、三杯,卻依然打不起精神。今年上半年的一次體檢中,她被查出多項代謝相關指標異常。
作為“00後”,失眠是李小然和同齡人常談的話題。失眠和其他睡眠障礙,不僅困擾他們的生活和工作,也和很多軀體與心理疾病相關。今年3月,中國睡眠研究會發布的《2025年中國睡眠健康調查報告》顯示,中國18歲及以上人群睡眠困擾率約為48.5%,超3億人存在睡眠障礙,其中約1.5億人需積極幹預,而且,睡眠障礙呈現出年輕化的趨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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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很困,大腦像在開派對”
每次通電話,父母都會問李小然最近幾點睡,並提醒要保證八小時睡眠,而她總不敢說實話。“在上一輩人看來,十一二點已算晚睡了,但我想在十二點前入睡都很困難,更別提保證睡眠時長。”她說。
每個人所需的睡眠時長不同,不同年齡段也各有差異。一般來說,成年人每天需要7—8小時的睡眠,老年人則需要6—7小時。《2025年中國睡眠健康調查報告》顯示,中國18歲及以上人群平均睡眠時長為7.06至7.18小時,平均入睡時間為晚上11點15分,僅有39.1%的人能在晚上11點前入睡,而且年齡越小,入睡時間往往越晚。
哪怕每天躺在床上的時間足夠,許多人仍會缺少睡眠。從事醫療行業的徐芳從高三開始失眠,至今已近20年。輾轉反側的夜晚裏,他對著天花板數過羊,聽過自己的心跳,甚至研究過窗簾縫隙的光影變化。“眼睛睜不開,大腦卻像在開派對,第二天醒來像被揍了一頓。”他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盡管目前在藥物幫助下,失眠症狀已得到緩解,但夜晚來臨時,他依然會感到恐懼。失眠讓他心力不足,熬夜沒精力,一旦熬完夜又睡不著,第二天更疲憊。
入睡困難、夜間易醒、早醒及睡眠質量下降,都是典型的失眠症狀。根據《美國精神障礙診斷與統計手冊(第4版)》和《國際疾病分類(第10版)》的定義,即使具備合適的睡眠機會和環境,如果仍對睡眠時間或質量不滿意,並因此影響白天的身體功能或引起身體不適,就可被認定為失眠。
中國科學院院士、國家精神心理疾病臨床醫學研究中心主任陸林向《中國新聞周刊》介紹,臨床上診斷失眠,需綜合考量多個維度。失眠症狀需要每周至少出現3天,並持續3個月以上。最關鍵的是功能損害標準,即失眠已導致日間功能受損,表現為疲勞乏力、注意力不集中、情緒不穩定、工作效率下降等。
家住湖北的馬小壯剛上初一,今年年初開始,經常在床上翻來覆去,直到深夜十一二點還難以入睡。去醫院後,他被診斷為由植物神經紊亂引起的睡眠障礙。馬小壯的媽媽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她觀察到不少五六年級的孩子也有類似情況,哪怕白天運動充足、營養良好,晚上早早上床,依然遲遲睡不著,和成年人相比,青少年處在生長發育的階段,受到睡眠不足的影響更加明顯。
2021年,教育部辦公廳印發《關於進一步加強中小學生睡眠管理工作的通知》,要求學齡前兒童保證11小時睡眠,小學生10小時,初中生9小時,高中生8小時。然而,中國睡眠研究會發布的《2022中國國民健康睡眠白皮書》顯示,小學、初中、高中學生的睡眠平均時間分別僅有7.65小時、7.48小時、6.5小時。
“近年來,睡眠障礙的發病率不斷上升,呈現出普遍化、年輕化的趨勢。”複旦大學特聘教授、中國睡眠研究會理事長黃誌力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表示,睡眠障礙的年輕化趨勢尤須警惕。不少未成年人出現睡眠問題,與沉迷手機、學校的學業壓力,以及家長的攀比心理關係密切。
職場高壓人群、慢性病患者、精神心理疾病患者都是失眠的高危人群。陸林提醒,如果接受常規治療後仍持續失眠,或者在失眠的同時,伴隨焦慮抑鬱、慢性疼痛、心血管疾病等,需格外警惕。2018年發表在《臨床睡眠醫學雜誌》的一篇論文中提到,60歲以上老年人中,近半數經曆過入睡困難或睡眠維持困難,其中12%—20%被診斷為失眠。陸林介紹,老年人的失眠常被誤認為是正常衰老表現,但實際上往往與疾病、藥物及社會角色轉變等有關。
睡眠出了問題,並不隻有失眠一種表現。根據美國睡眠醫學學會發布的《國際睡眠障礙分類(第3版)》的標準,睡眠障礙可分為七大類,包括失眠、睡眠相關呼吸障礙、中樞性嗜睡症等。“睡眠障礙有90多個類型,其中70%左右為失眠;睡眠障礙總體可概括為三類:睡不醒、睡不好、睡不著。”黃誌力介紹。
其中,阻塞性睡眠呼吸暫停(OSA)是常見的睡眠相關呼吸疾病,表現為夜間打鼾、呼吸暫停和頻繁覺醒。黃誌力介紹,OSA與肥胖、吸煙、飲酒以及家族遺傳密切相關。“很多人以為打呼嚕代表睡得沉,但其實這是一種典型的睡眠障礙。如果長期不治療,可能會增加高血壓、心血管疾病和糖尿病等慢性疾病的風險。”
今年8月,國際權威期刊《睡眠醫學評論》發表的一篇論文估計,全球超過16%的人口患有失眠症,中國的失眠患病率為15.0%。黃誌力回憶,20多年前他剛開始研究睡眠時,還難以理解為何發達國家睡眠障礙如此高發。“中國改革開放前,多數睡眠障礙都源於其他疾病,或者與其他疾病一起發生。”他說,如今,中國的睡眠障礙發生率已接近或稍微高於全球平均水平。
社會工業化、信息化進程加快帶來工作壓力和激烈競爭,是睡眠障礙高發的重要原因之一。
與社會進程高度相關
三年前,經曆一次家庭變故後,徐芳開始服用安眠藥。對於自己失眠的原因,他認為是心理承受力較弱,而且,在工作壓力下,情緒調節能力不足。為了對抗失眠,他創立了一個失眠互助會,吸引了不少長期失眠、睡眠質量下降的病友,其中有人因輪班工作作息紊亂,也有人因身體疾病而難以入睡。
“失眠的發生和發展,是一個複雜的生物—心理—社會過程,需要多維度理解。”陸林解釋說,生物學層麵,失眠與遺傳易感性、神經內分泌異常、免疫係統激活等多種機製有關。有研究發現,失眠患者常出現下丘腦—垂體—腎上腺(HPA)軸功能亢進、交感神經活性增高、褪黑素分泌節律紊亂等變化,這些生物學異常既是失眠的原因,也是結果,最終形成惡性循環。
許多睡眠的具體機理仍未被完全揭示。20世紀80年代,美國學者斯皮爾曼提出“3P模型”,將慢性失眠的成因分為三類:易感因素(predisposing),如年齡和遺傳;誘發因素(precipitating),如生活壓力、近期創傷、醫療治療或疾病;維持因素(perpetuating),即讓失眠持續存在的習慣和心理反應,例如有些患者會把床、臥室與失眠、沮喪聯係在一起,越想入睡反而越難入睡。
黃誌力解釋,對於一些失眠患者,即使誘發因素已消失,但維持因素仍在起作用,導致失眠不斷延續。睡和醒本是本能,中樞神經係統中既有負責覺醒的細胞群,也有負責睡眠的細胞群。睡眠的調控主要依靠兩大機製:一是內穩態,白天體內會逐漸積累促進睡眠的物質,積累越多,晚上越容易入睡;二是生物節律,需要規律的作息和飲食來維持。
“內穩態和生物節律是良好睡眠的基礎。睡眠一旦出現障礙,其實就是調控機製出了問題。”黃誌力介紹,白天缺乏運動或工作強度不夠、晚上熬夜,都會打亂生活節律,幹擾睡眠調控。“簡單來說,多數人是因焦慮抑鬱、工作壓力沒有解除或緩解,中樞係統長期過度緊張興奮,到了該睡的時候也難以平靜下來。”
“失眠很多時候是不得已。”李小然說。剛滿一年的工作經曆中,讓她印象最深的一次加班是,半夜三點寫完材料,發給領導,幾秒後就收到回複,早上八點不到,領導又在群裏發布新任務。她的一些朋友從事審計和互聯網運營工作,遇到項目繁忙時,也常常半夜兩三點才下班,早上又要擠地鐵趕上班。“這種高度緊張、幾乎要隨時待命的工作環境下,想保持晝夜規律幾乎不可能。”她說。
黃誌力介紹,近年來,成年人失眠障礙發生率不斷上升,與社會工業化、信息化進程加快密切相關。中國在短短幾十年間完成了其他國家上百年的工業化,由此帶來了激烈競爭和不小的工作壓力,這是睡眠障礙高發的重要原因之一。同時,沉迷電子產品,不僅光線和聲音刺激會幹擾入睡,海量信息也容易引發焦慮不安。“有研究發現,隨著智能手機的普及,到2021年前後,中國70%成年人每天的平均睡眠時間減少了約一個小時。”他說。
有研究顯示,城市居民相比農村居民麵臨更高的失眠風險。陸林介紹,城市中的光汙染、噪聲汙染、空氣汙染以及居住空間擁擠等問題,會從物理層麵破壞適宜的睡眠環境。同時,社會轉型期帶來的經濟不確定性、生活成本上升等壓力,也會形成心理應激,最終通過個體的身心健康問題表現出來,失眠就是其中最典型的表現之一。
所有年齡段中,女性失眠症和嚴重失眠症的患病率均高於男性。陸林介紹,女性失眠患病率約為男性的1.5倍。這與女性的社會角色期待、特有生理周期有關,比如經期、孕期、圍產期和更年期等,特別是在圍絕經期女性中,由於激素水平變化和生理心理調整,失眠問題尤為突出。
2024年3月21日世界睡眠日,河北石家莊市欒城區育才學校開展“健康睡眠 人人共享”主題教育活動。圖/視覺中國
“多種慢性病的催化劑”
黃誌力介紹,長期睡眠障礙會顯著提高多種疾病的發病率,軀體方麵,會導致免疫功能下降、慢性頭痛,增加高血壓、糖尿病和癌症的患病風險;精神方麵,容易引發焦慮和抑鬱,而且睡眠障礙往往與精神問題相互交織、彼此加重。
此外,長期睡眠不足還會增加老年癡呆的風險。“中國約68%的抑鬱症患者、45%的老年癡呆患者,首診主訴或原因並非情緒或認知問題,而是睡眠障礙。”黃誌力介紹,帕金森患者甚至在確診的十多年前,就出現睡眠問題。
“從疾病負擔來看,中國睡眠障礙呈現高患病率、強並發症關聯的特征。”陸林介紹,睡眠障礙是多種慢性病的催化劑,會顯著增加社會醫療係統的負擔。
根據獨立調查機構蘭德的預測,美國、英國、日本、德國和加拿大五個國家中,2025年因睡眠不足導致的曠工和生產力損失可能高達7180億美元,占其GDP的1.4%—3.2%。陸林指出,睡眠不足直接導致員工注意力不集中、創造力減退、工作效率降低和錯誤率增加,“特別是司機、飛行員這些高風險職業群體,他們白天嗜睡和注意力下降,會導致交通和工傷事故”。
在上海從事服務業的張爽需要輪班工作,如果輪到晚班,隻能上午回家,中午才能入睡,作息與正常睡眠節律完全錯開。根據智能手環的監測數據,他幾乎每隔兩三小時就會醒來一次,總睡眠時間也經常不足6小時。他家中常備各類維生素、褪黑素,還有咖啡和酒,嚐試用“早C晚A”的方式調節作息,即早上靠咖啡提神,晚上靠酒助眠,借助化學物質,調節自己的睡眠。
“酒精和咖啡或許對身體不好,但我更擔心失眠本身的危害。”張爽對《中國新聞周刊》說。這種做法並不會解決睡眠障礙,反而會加重睡眠問題。中國睡眠研究會發布的《2025中國睡眠健康研究白皮書》顯示,飲酒、吃夜宵、在18點後飲茶或喝咖啡都會延遲入睡時間;與不飲酒者相比,每周飲酒超過7次的人夜間清醒次數平均多0.4次。
成年人正常的整夜睡眠會經曆4—6個睡眠周期,每個周期由淺到深,大約為90—100分鍾,包括非快速眼動睡眠(NREM)和快速眼動睡眠(REM),不同階段在情緒調節和記憶鞏固中承擔不同功能。陸林介紹,酒精會嚴重破壞睡眠結構,抑製快速眼動睡眠,導致睡眠變淺、多夢、易醒,並且後半夜醒來後,更難再次入睡。事實上,這隻是在欺騙大腦,並沒有真正消除睡眠負債。
張爽經常服用褪黑素,這是一種調節睡眠—覺醒周期的激素,並不能直接誘導睡眠。陸林介紹,褪黑素對倒時差、輪班工作等節律性睡眠問題效果較好,但對於由焦慮、抑鬱、疼痛或其他疾病引起的失眠,作用有限,長期服用還可能帶來其他問題。
“很多人以為睡眠隻是睡夠幾個小時,其實理想的睡眠遠不止於此。”陸林介紹,好的睡眠首先要有規律,每天入睡和起床的時間應相對固定,避免今天熬夜、明天補覺,才能維持穩定的晝夜節律。同時,還要具備連續性和完整性,理想狀態是能較快入睡,夜裏少醒,或即使醒來也能很快再入睡,並在第二天保持良好的精神狀態。
陸林認為,當前,社會對失眠的認知存在明顯誤區。在城市知識階層中,出現了過度關注睡眠的傾向,表現為對睡眠數據的執著、對助眠產品的盲目消費,甚至發展出對睡眠本身的焦慮。而在更廣泛的群體中,尤其是老年人,卻普遍對睡眠認知不足,很多人仍沒有把失眠看作一種疾病。“這種認知差異,反映了健康教育和醫療資源分配的不均衡。”他說。
睡眠健康已被納入“健康中國2030”戰略。國家衛生健康委2019年發布的《健康中國行動(2019—2030年)》中提出,到2030年減緩失眠發生率的上升趨勢。陸林認為,目前國內公共衛生體係對睡眠障礙的關注和資源投入仍然不足,患者在基層缺乏準確診斷和多手段幹預,非藥物治療手段的係統化培訓不足、醫保覆蓋率較低,這些問題讓很多患者過度依賴藥物,長期來看,不僅錯過了最佳幹預睡眠的時機,也增加了慢性病風險。
陸林建議,改善國民睡眠狀況,不能隻依賴醫療幹預和科學研究,還需要社會層麵的支持,應鼓勵甚至通過立法要求企業踐行“睡眠友好”理念,限製非必要的深夜加班,並為倒班員工提供健康支持和輪崗選擇。在城市規劃中,也要加強對居民區光汙染和噪聲的管控。同時,要針對重點人群開展幹預,對於學生可適當推遲上午上課時間,對於老年人,可通過社區健康講座,幫助他們更好地管理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