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非洲之於中國的經濟意義越來越大。今年前8個月,中國進出口總值達29.57萬億元,同比增長3.5%。其中,對非洲出口同比增長25.9%,增幅遠高於其他地區。作為對比,對美出口同比下降13.5%。預期全年對非出口額將突破2000億美元。為此,華商出海產業聯盟理事長卓立近期帶團去了一趟非洲調研考察,以下是她對埃塞俄比亞與肯尼亞兩個非洲經濟增速領先的國家的一線觀察。
“在非洲,每一個時代都有富豪或者成功的企業家,但跟國家GDP發展關係並不大。所以,無論窮國還是‘富國’,總是有賺錢的機會,可以找到安頓一時、平穩落地的人生中轉站。”
國內暑氣當頭,我決定去一趟非洲“經濟火車頭”——東非。
顛覆刻板印象的是,那裏竟正是避暑好時候,15—25攝氏度的氣溫,隱隱中給非洲之行定了一個基調:非洲還是那個非洲,但不是我們想象的非洲。
電動礦卡裝載至集滾一體船啟運非洲
據非洲開發銀行數據:東非2025年實際GDP增速預計達5.3%,2026年預計達6.1%,均將領跑西非、南非、北非、中非。
其中,2025年,埃塞俄比亞、盧旺達的GDP增速或達7%,肯尼亞、南蘇丹、烏幹達、坦桑尼亞超5%,屬於“火車頭中的引擎”。
我們選了有“非洲小中國”之稱的埃塞俄比亞首都亞的斯亞貝巴,以及有“非洲小巴黎”之稱的肯尼亞首都內羅畢,作為一線考察的對象城市:“兩個完全不一樣的非洲,但都是非洲”,這句話將貫穿考察的全程。以下是我綜合此行的一點總結。
埃塞俄比亞:混亂與機會
埃塞俄比亞還有一個響亮的名字,叫作“非洲屋脊”,平均海拔2500—3000米。或許是因為占領非洲製高點的緣故,航空業發達,往往是中國人“冒險”廣闊非洲的第一站。
我們從上海浦東直飛埃塞俄比亞首都亞的斯亞貝巴,發現隊伍排得老長,排了足足三圈,很多人都是去埃塞俄比亞轉機的,比如前往西端的尼日利亞、最南端的南非。
機場排隊的人群
11個小時,一晚上時間,落地亞的斯亞貝巴。淩晨六點、13攝氏度的氣溫、細雨婆娑的天氣,一下子將我們拉回早春。
初步印象是:盡管是非洲航運中轉站,但博萊國際機場像國內三四線城市的客運中心,停車場停著的車大多數仍然是日係車,但已經有少量的比亞迪。
街邊的中國新能源車
埃塞俄比亞的國土麵積接近中國的九分之一,相當於內蒙。但人口達到1.2億(實際應該更多,因為當地的統計並不那麽精準),是非洲第二大人口大國,僅次於尼日利亞。
我們很容易認為,在這裏,人是最有優勢的生產資料,而且人口年齡中位數隻有19歲,工人的平均工資低至300塊人民幣,加上因為自然資源優勢(當地的水電、風電充沛,電力極其便宜,如果不考慮自己加投的電力設備,純電力隻要7分錢人民幣一度),顯然是勞動密集性產業的沃土。然而這可能造成誤判。
我們來看看另外一麵。我在考察期間走訪了大量的市場,從當地最大的五金市場到非洲最大的露天批發市場Merkato再到當地的超市。埃塞俄比亞消費品價格如果要用一個詞語來形容,隻能是“畸高”——基本是中國國內價格的3—5倍,有些甚至高達10倍,與其民眾的低收入形成瞠目結舌的對比。
五金市場
原因是這個國家極度依賴於農牧業,合計占GDP的60%。比如,埃塞俄比亞是非洲最大的咖啡產地。有趣的是,你在埃塞俄比亞國內是喝不到好豆子的,原因是他們的咖啡是最大的外匯來源,好咖啡都用於外貿(但外匯依然捉襟見肘)。他們的工業基礎則非常脆弱,工業品絕大部分依賴於進口,各種關稅、運費等成本加上以後,不貴都難。
考察團品嚐咖啡
在Merkato市場,這裏充斥著大量的二手服裝,很多來自中國,然而並不便宜,一條二手牛仔褲需要二三十塊人民幣,新貨則更貴;一條質量堪憂的小毯子售價100元,在國內這個毯子大概作為贈品你也並不想要。而事實上,它們還是供不應求的進口商品。當地人走親訪友,一提衛生紙也是一件非常值得重視的禮物。
因為工業稀缺,導致這個國家的失業率非常高,街道上三三兩兩地散站著無所事事的年輕人,拿著幾十塊人民幣的雜牌手機,失業氣息濃鬱。
埃塞俄比亞之所以稱為“非洲小中國”,除了可以傲視非洲的三千年級的古文明史、從未被殖民的獨立發展國體,核心在於它熱衷模仿與借鑒中國發展模式,比如早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就製訂首個“五年計劃”。高峰時期,它吸引了三四十萬中國人參與開拓這塊“處女地”。
隻是2020年開始的內戰、美國取消對埃塞俄比亞的出口免稅待遇、土地稅收政策不穩定等因素不斷扼殺這一局麵,如今中國人僅有數千人。“很多人去了坦桑尼亞,那裏改革開放,更包容、更有機會。”
當然,留下來的人還是告訴我:混亂而有機會。畢竟這是非洲第二大人口大國,有著豐富而廉價的勞動力,有百廢待興的市場。
考察團參訪當地企業
幾個做工程的傳統中國老板,圍繞在埃塞俄比亞搞基建的中國國企做點碎石、混凝土、燒磚等周邊生意,一年穩定收入在幾百萬至上千萬元人民幣,其中有個老板對我們坦言:“國內是沒有我的位置的。”不少人在埃塞俄比亞娶妻生子,紮根了下來。
2023年,埃塞俄比亞頒布了一條法令:禁止燃油車進口。一方麵是其獨有的電力優勢,而另一方麵則是因為受限於外匯,靠賣咖啡,實在沒有足夠的外匯能夠大量購買石油。由此,埃塞俄比亞一下子成了中國新能源車的一個重要目的地市場,比亞迪、北汽、廣汽都已經忙不迭在這裏設廠,創造著這個國家難得的熱鬧。
街上那些不知道已經幾手的日本燃油車,什麽時候會陸續被替換成中國的新能源車,值得拭目以待。
肯尼亞:湧動3萬中國人的活力
從埃塞俄比亞往南,飛一個半小時,越過赤道,便是鄰國肯尼亞。初步感受來說,這是另一個“世界”。
如果要從這兩個國家找些共同點,可以先去被稱為“東非最大貧民窟”的基貝拉看看,這裏是窮困的深淵。
稠密破舊的鐵皮屋像一塊反複結痂的傷疤長在了離“東非最繁華現代商業綜合體”GTC(中航國際內羅畢環球貿易中心)僅有三十分鍾車程的地方。
開車送我們的本地司機在行駛到基貝拉的路程時滿臉恐懼,他強調必須把窗戶搖起來,原因是這裏太容易發生搶劫事件,開著車窗就有人會把手伸進來搶奪。
肯尼亞街邊
在肯尼亞,超市之外的蔬菜、水果都是按個來賣,因為大部分人買不起更多,隻能是今天買一個西紅柿,明天買一個洋蔥。在一個蔬菜分發倉庫裏,我詢問了價格,打開國內某會員超市比對了一下,如果按照公斤折算,這裏的蔬菜價格與國內無異,那天的洋蔥價格甚至更高一些。通貨膨脹和物資的有限,讓這裏的大部分當地人生活仍然捉襟見肘。
肯尼亞的水果店
此外,肯尼亞的商業氣氛要比埃塞俄比亞鮮活可親得多。
盡管肯尼亞5000多萬的人口規模,遠不及埃塞俄比亞的一半。但人均GDP水平超埃塞俄比亞接近1000美元,普工月收入在1000元人民幣左右,它即將在2025年成為東非最大經濟體。
肯尼亞曾是英屬殖民地,從右舵靠左開車到法律體係全部延續了英國習慣與製度,英語是官方第二語言。由此帶來不少英語世界的機會。比如產生英文外呼、遊戲代打行業,因人工低廉,頗受歡迎。
尤其是,無論聯合國、NGO組織還是歐美公司非洲總部都喜歡設在肯尼亞首都內羅畢,從而沉澱了一批高消費的歐美商務人群,促進產生多元化高端服務能力,有“非洲矽穀”之稱。內羅畢擁有70多所國際學校就是一個縮影。
此外,四季如春的氣候、舉世聞名的馬賽馬拉國家保護區動物大遷徙、作為非洲最大的鮮花出口國的鮮花資源,使得肯尼亞的旅遊業頗為興盛,7—9月的旅遊旺季,客群爆滿。
考察團觀看動物遷徙
2024年中國赴肯遊客數量超9萬人次,較2023年增長47.4%,創下新高,2025年預計將突破10萬人次。美英的遊客數量更是這個數的兩三倍。
所以,內羅畢的房地產發展頗為繁榮,有個中國人對我透露:“這裏租售比很高,基本十年就可以回本。”具體來說,市中心的房價在8000—10000人民幣/平方米,頂級的住宅能到一萬五六,而一套三居室公寓月租是六千人民幣左右,頂級公寓則更貴。
不少中國人在這裏賣樓花創業,不少中國外派員工會買房置業,各種大小機會使肯尼亞聚集了2—3萬中國人之多,數倍於埃塞俄比亞,而這隻是官方公布的數據,實則可能更多。在這裏,可以吃到地道的徽菜、川菜、粵菜。
肯尼亞的主要收入來源於農牧、旅遊,工業基礎同樣薄弱,但是比起埃塞俄比亞則完善得多,基本的生活所需製造在國內基本能完成,中國的傳音、森大等企業在肯尼亞均設有工廠,生產從手機、三輪車、瓷磚到紙尿褲等各種產品。
繁忙的工廠
用中國的製造能力在這裏做一個當地品牌也有不少成功者,比如一個中國人在當地做了一個電視機品牌Vitron,43寸的價格已經打到了1000人民幣左右,“在當地,海爾、海信可能都打不過它。”
一群鮮活的中國年輕創業者尤其讓我記憶深刻。
一位從麥肯錫辭職的女孩在肯尼亞創業種地、賣菜,現在已經是肯尼亞最大的蔬菜采供平台。她的故事裏有從三萬英尺降落到地頭的決心,也有淩晨三點跟著火車去賣菜的勇氣。
一位新疆女孩從懵懂被公司外派到肯尼亞,到輾轉到外資園區任職學習更多的跨國經營經驗,她說我想要做一座橋梁,在中國和肯尼亞之間。她說,最大的難處是孤獨,最能幫助成長的也是孤獨,但是我看到的是她的義無反顧。
陪著我一起做拍攝采訪的姑娘和她男朋友是兩個90後,一個在肯尼亞做企業服務,一個在肯尼亞做廣告營銷。“國內父母能幫到的太多了,我想來一個遙遠的地方靠自己。”
在這批年輕創業者之前,還有一批中國創業者在此紮根。前華為員工楊濤2014年在內羅畢創立了有非洲版“淘寶”之稱的Kilimall,目前每日訂單在20000+,24小時發貨率99.95%。已經實現盈虧平衡。
kilimall倉庫
新華社曾經的一個外派記者徐暉,放棄金飯碗在肯尼亞紮根創業,成立了金獅集團,生產紙張、電池等生活必需品,同時涉足地產等產業,成為在非的成功企業代表。
在此之前我很難想象會有這麽一批人選擇在遙遠的非洲創業。我試著想找出他們在這裏創業的原因,零散之中找到一些共性。
比如,肯尼亞當地四季如春的氣候讓很多人更願意長期生活;作為聯合國環境署、氣候署的總部,以及很多跨國企業的非洲總部所在地,肯尼亞的國際化程度相對較高,商業氛圍濃厚,活躍度更高,這些培育了創業的土壤;此外,基本工業的相對完善為創業提供了比較好的基礎。
未必是中國“後花園”,
但可以是企業及人生中轉站
近半個月時間的走訪過後,相較於以前我對非洲的朦朧模糊看法,一些判斷也漸漸清晰起來,供大家參考。
◎ 首先,非洲很難成為下一個東南亞。
這期間,我們造訪了埃塞俄比亞工業部、投資局。如果對比東南亞國家相關部門,一個明顯的區別現象是,東南亞國家的經濟部門官員基本能夠把政策條件說得非常清晰,每一個官員都可以報出相關準確數據。但是,在埃塞俄比亞,他們隻能對著PPT模糊地講一講,報不出清晰的數據。原因並非不專業,更多是政策不穩定下導致的不清楚實情。
客觀層麵來說,埃塞俄比亞和肯尼亞這兩個國家都麵臨著同樣的一些困局。
依賴農牧業、工業基礎薄弱、政策不確定、政府腐敗、外匯緊缺、通貨膨脹等,雖然在勞動力、關稅等方麵具有一定的優勢,但是缺點的製約明顯,這一輪中資企業的供應鏈海外重建,非洲能承接的很可能是一批勞動密集型的基礎產業,很難像東南亞一樣可以承接較全的產業鏈。
非洲國家的發展常常是動蕩式的發展,因為不同領導者的上台導致政策反複變化,加上一些內部的衝突,容易遇到“一夜回到解放前”的尷尬局麵,相較而言,東南亞國家總體上是屬於螺旋式發展,可預期性更強。
◎
其次,非洲可以成為中國企業和創業者很好的中轉站。
無論在埃塞俄比亞還是肯尼亞,出海的中國人主流是兩類,一類是大公司的海外區域負責人,一類是基礎產能的製造者。前一類人的出現,源於非洲巨大的人口市場以及物資的緊缺,從醬油到汽車,非洲是一個不可忽視和放棄的市場。
而後一類人更值得我們關注,這是一批在國內其企業往往被認定為是“落後產能”的企業家,但處在非常原始的市場和極其廉價年輕的勞動力市場,它們實際上是“先進產能”。
在國內這一批創業者的知識結構與商業能力無法支撐他們順利轉型升級,在非洲卻仍然可以穩健地獲得一份還算可觀的營收。淘汰與急需之間,需要變換的不是能力,而是市場。
就如一位大廠非洲高管跟我所說,在非洲,每一個時代都有富豪或者成功的企業家,但跟國家GDP發展關係並不大。所以,無論窮國還是“富國”,總是有賺錢的機會,可以找到安頓一時、平穩落地的人生中轉站。
當地企業的倉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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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在非洲,先紮根、再發展是普遍的生存發展法則。
我們會發現不少非洲中國企業的發展特點是:做好一塊業務後,會橫向發展其他的業務。
非洲總人口超14億,一個看似巨大的市場,但卻足足有54個獨立國家,是世界上國家數量最多的大洲之一,這也意味著,這隻是一個看似龐大的碎片化市場。這些分散的國家有不同的文化、宗教、曆史、政體、經濟水平、基礎設施、國家政策,導致難以連成一片或用一種商業模式打通,需要精細的本地化運營才能站穩腳跟。
那也意味著,每個國家的市場天花板都較低,你要重新開拓一個國家,同在一個大洲,依然需要從頭開始。並且要排除掉一部分政局極不穩定和安全的國家。
同時因為經濟的相對落後,消費力有限,進一步降低了單一產品的市場天花板。比如,如果你要在埃塞俄比亞做醫療相關的產業,除了需要跟印度、歐美企業競爭之外,最大的瓶頸是這個國家有限的消費力。
所以我們會看到兩個非常有意思的現象:
1.一個行業很難容納很多家企業同時並存,在這裏沒有二八法則,隻有一二三法則。
這也印證了這次考察很多非洲企業家的反饋:你要進入非洲很難,但是你紮根下來以後,別人想進入也很難。所以在這裏,可能需要上演的是競賽遊戲,誰先進去誰先占領誰就贏了80%。
2.很多紮根下來的企業,均選擇橫向發展而非縱向深挖。
這似乎與我們管理學這些年反複論證的“多元化發展陷阱”形成了悖論,但是在非洲這個市場,這卻是行之有效和不得不為的。
在我們訪談的大部分紮根下來的企業,基本都在主營業務之外涉足了其他業務,如建築、工業地產等等,而被稱為“非洲之王”的森大,業務範圍從紙尿褲、洗衣粉一直到五金、陶瓷,而以手機起家的傳音,則在非洲賣起了兩輪、三輪電動車。
在行程考察結束之際,同行的兩位企業家,一位在我們離開後繼續留下來考察鋼鐵市場,在來非洲之前,她想的是看看動物然後回去帶娃躺平,因為鋼鐵行業國內實在太卷了。我回國以後她給我發來信息,說:卓老師,我決定了,繼續幹,在非洲幹,我已經在動員團隊了!
另一位則是回國就開始約見出海非洲的國內企業家,“要深入再聊聊非洲的機會”“非洲讓我重新有了創業的熱情”。
這就是非洲的魅力,一塊原始、混亂、生機勃勃的大地。這也是我們考察的意義,看到不一樣的世界,發現不一樣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