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嘉的錄取通知書
李嘉今年19歲,是一名孤獨症患者。今年4月,他通過廣東省機械技師學院麵向全省殘疾人的招生考試,收到了錄取通知書。沒想到的是,8月30日新生報到當天,李嘉卻被學院通知因先前不知道其殘疾類型為孤獨症,擔心會影響其他學生,無法接收他入學。
在李嘉的父親李林看來,“影響其他學生”的說法並不成立。李嘉從普通小學、特教初中、職高特教班一路讀上來,已經具備生活自理能力和一定的學習能力,也沒有發生過校方擔心的情況。
作為後續參與此次事件中孤獨症學生評估的專家,中山大學附屬第三醫院兒科主任鄒小兵在接受深一度采訪時提到,孤獨症不是一個單一維度的診斷,而是包含了從重度殘疾到其行為、思維、情緒等與常人有一些不同,但不影響其獨立生活、學習和工作的多種狀態。而李嘉屬於“需要一定幫助和支持,但並非不能上學”一類。在他看來,這次對孤獨症學生的“拒收”,也反映出很多人對孤獨症的不了解。
相比義務教育階段,中高等教育的獲得對孤獨症學生來說更加不易。有報告指出,“重回家庭”已經成為結束義務教育階段後大齡孤獨症患者的群體特征。
9月12日,經專家評估,李嘉及另一名被勸退的孤獨症學生被認定符合入學標準,並於當日辦理了入學手續。
然而,對於這些大齡孤獨症學生而言,入學也隻是一個“開始”。在采訪中,鄒小兵指出,這次事件中應該討論的不是“收不收”——隻要學生達到要求了就應該收,更重要的是“收了之後應該怎樣理解、接納和支持”,怎樣幫孤獨症學生順利完成學業,進入職場,走向屬於自己的人生。

廣東省機械技師學院新生報到當天
被勸退
8月30日,廣東省機械技師學院新生報到。
前一天晚上,李嘉難掩興奮,給高中特教班老師章帆發了微信,“明天我就要去新學校報到啦!”報到當天上午,李林和妻子陪著兒子來到學校,學校比他們想象中的大很多,報到禮堂附近有華為和西門子學院,這讓他們覺得學院的就業應該不錯,將來孩子畢業,有望找個好工作。
在報到現場,李嘉因為填表時字寫得過大超出格子範圍,不得不換一張新表。李林擔心老師著急,為兒子解釋了一句:“這個孩子有孤獨症,字會寫得慢一些。”他以為會獲得理解和包容,卻看到老師變了臉色。
“老師立刻去找了領導,之後又把我們家長拉到一邊,說‘你這個我們不收,因為你來這裏讀的話會影響別人,對孩子也不好。’” 李林回憶當天經過時說道。
“影響別人”的說法讓李林無法接受:“我也和他們(老師)解釋,孩子已經讀了很多年書,不會影響別人。學校這種做法讓家長也很被動,本來還有其它選擇,但現在已經錯過(其它學校)入學考試時間。但學校態度明確,讓我們先回家。”
今年4月,廣東省殘聯發布《關於做好2025年殘疾人學生職業技能人才培養工作的通知》(以下簡稱“通知”),麵向全省應屆或已畢業的初高中殘疾人,招收學生到廣東省機械技師學院接受全日製職業教育學習,培養專業為計算機類或電子通訊類專業。
李嘉在高中特教班老師的推薦下報名了該項招生考試。李林起初並無太大信心——考試麵向全省,最終錄取名額隻有8人左右。
盡管如此,李林還是遞交了孩子的殘疾證、身份證、戶口本。材料遞交前還要填一張報名表,在孩子的殘疾情況一欄,李林填寫了“自閉症/四級”。
“四級”的說法來源於孩子的殘疾證號,李嘉的殘疾證號後兩位數字為“54”,“5”代表智力殘疾,“4”代表4級殘疾(殘疾等級為1-4級,1級為最重,4級為最輕)。
考試安排在4月18日,分筆試和麵試。李嘉考完後信心滿滿,說如果以後在這裏讀書,不需要父母送,自己可以獨自上學、回家。
錄取通知書送到家中時,李嘉拿手機拍下,發送給微信列表裏的初高中老師。“他那天很嘚瑟,非常開心。”李林回憶道。
他們沒想到報到當天會發生這樣的一幕。
9月1日,李林與妻子前往廣東省機械技師學院辦公室與工作人員溝通。“我們就是一個普通的職業學校,沒有這(孤獨症)相關的保障,老師也沒有受過這方麵專業的訓練。”學院工作人員在麵談中表示。此外,院方還提到,報到當天,還有另一名已經錄取的孤獨症學生也被勸退。
李林在接受深一度采訪時說,學院表示該專業隻接受肢體殘疾和言語殘疾者。先前不知道孩子是孤獨症,現在知道了便不能接收。
據今年4月的殘聯《通知》,學校專業招生對象以肢體殘疾及言語殘疾學生為主,學習和生活自理能力較強的初、高中學生。《通知》並未注明不招收其他類型的殘疾學生。
李林提出希望學校發一封拒錄的書麵通知,方便家中做進一步計劃。9月3日下午,學院在給李林妻子的電話中說依舊無法接收孩子入讀,且隻能電話告知,無法給予書麵通知。
9月9日,廣東省機械技師學院發布關於孤獨症學生入學報到遭勸退問題的情況說明。說明中指出,之後將邀請專業機構對學生進行專業評估,如果評估認定學生具備入讀該校相關專業的學習和生活能力,學校將盡快辦理入學手續,保障學生的受教育權利。

教師節李嘉去給中學老師送花
達標
上小學前,李嘉的父母並未發覺李嘉和其他孩子有什麽不一樣。他在一歲多學會說話,能跑能跳,能自己吃飯,在幼兒園裏也不吵不鬧。等到李嘉4歲,幼兒園老師發現李嘉比別的孩子反應慢一些,建議家長帶著孩子去醫院評估檢測。
在中山三院,李嘉確診不典型孤獨症。
據《兒童孤獨症診療康複指南》,兒童孤獨症也稱自閉症, 是一類起病於3歲前, 以社會交往障礙、溝通障礙和局限性、刻板性、重複性行為為核心特征的心理發育障礙。
其中,非典型孤獨症發病年齡超過3歲或不同時具備臨床表現中的3個核心症狀——隻具備其中2個核心症狀時診斷為非典型孤獨症。非典型孤獨症可見於極重度智能低下的患兒、智商正常或接近正常的患兒, 也可見於兒童孤獨症患兒到學齡期時部分症狀改善或消失, 不再完全符合兒童孤獨症診斷者。
“就是比普通孩子學習能力差一些,但在孤獨症群體中,這其實屬於比較好的情況。”李林說。
李嘉的小學在他所住的小區裏。從一年級開始,李嘉就自己上下學。雖然很難整節課都集中注意力,正常的課程上起來會有些吃力,考試分數也總是“慘不忍睹”,但李嘉不需要人陪讀,課堂上也會安靜坐著聽講。
小學畢業後,李嘉入讀特教初中。“當時確實是可以去讀普通中學的初中,但還是覺得要麵對現實——他和普通小孩不一樣,普通中學沒有專門師資給予更多針對性的教育。”李林說。
特教初中班內10多名學生,所授課程不隻包含義務教育階段文化課內容,還有針對智力殘疾學生的特殊教育課程。2016年,教育部發布了針對智力殘疾學生的培智學校義務教育課程標準,其中涵蓋勞動技能、生活適應、信息技術、運動與保健、生活數學、藝術休閑等課程。
在上學之外,李嘉也喜歡出去玩。李林說,“給他30元就能出去玩一天”,他可以獨自乘坐交通工具去廣州的許多地方,不需要導航就知道要在哪站下,在哪站換乘,以及怎樣順道去買好吃的。他會交朋友,也有自媒體賬號,拍攝剪輯自己的日常生活。
初中畢業那年,在老師的鼓舞下,李嘉渴望繼續讀書。
那一年,廣州市旅遊職業高級中學(後改名為“廣州市旅遊商務職業學校”)啟能班麵向廣州11個區招收10名持有輕度智力障礙殘疾證、具有學習能力和生活自理能力的學生入讀,專業為麵點烘焙。
經初中老師評估,李嘉獲得報名資格。最終,他通過入學考試,入讀該學校啟能班。
在入學篩選方麵,這所學校的特教老師章帆對深一度介紹,學校會評估學生是否具備一定的基礎能力,如認識1—10和常見漢字,能區分麵粉、糯米粉,可以使用計算器、電磁爐、攪拌機、烤箱等工具,了解1千克是多少斤這類基本換算,以及具備一定的體力和情緒穩定性。
據章帆觀察,在班上的8名孤獨症學生中,李嘉的社交和自理能力排在前列,動手操作能力相對較弱。
在李嘉這一屆的10名畢業生中,除了李嘉,其餘7名孤獨症學生都選擇就業。麵對未來的選擇,章帆認為,“有什麽路,都會讓他們試著走。”
對於李嘉通過廣東省機械技師學院的麵試,章帆有些“出乎意料”。在一同麵試的同學中,他的文化課成績並不高。章帆覺得李嘉之所以能夠通過麵試,或許在於他的互動狀態很好,且父母的陪伴給了他很大的支持。
9月12日,包括李嘉以及另一名被廣東省機械技師學院“勸退”的孤獨症學生在廣東省殘聯進行了專業評估。
參與此次評估的專家之一,中山大學附屬第三醫院兒科主任鄒小兵,是我國兒童發育行為障礙領域知名臨床專家。評估當天,在與學生和家長麵對麵交談後,專家組一致認為:在家庭和學校以及一些專業人員的幫助下,這兩個孤獨症孩子具備平穩完成學業的能力。
“我們看幾個指標:生活自理能力、獨立出行能力、情緒穩定性、基本的學習能力、家庭支持度等,”鄒小兵對深一度解釋道,“這兩個孩子在這些方麵都達標。”
鄒小兵強調,孤獨症不是一個單一維度的診斷,而是包含了從重度殘疾到其行為、思維、情緒等與常人有一些不同,但不影響其獨立生活、學習和工作的多種狀態。世界衛生組織在《國際疾病分類第十一次修訂本(ICD-11)》中將孤獨症譜係障礙(ASD)分為8種類型,涵蓋語言智力基本正常、語言落後型、智力落後型等不同類別。“不能用‘自閉症’這三個字就概括了所有的孩子,他們千人千樣。要對自閉症孩子分類型、分狀態、分時期進行判斷。”
孤獨症患者在成年後的狀態大致分為五類:第一類能完全獨立生活、學習和工作;第二類需要給予一定支持,才能擁有獨立生活、學習和工作的能力;第三類需要大量的支持才能夠完成簡單的勞動;第四類可以居家或在機構生活自理、情緒平穩;第五類則是需要家庭24小時照料,往往會有一些較嚴重的情緒和行為問題。鄒小兵將這兩名學生劃分到第二類,“需要一定的幫助和支持,但並非不能上學”。
對於這次孤獨症學生被“勸退”,鄒小兵認為,這也反映了很多人對於孤獨症的不了解,易將其當作“洪水猛獸”,一拒了之。
在鄒小兵近30年的臨床經驗裏,他還發現,許多成功考入大學的孤獨症患者家屬,往往不願公開孩子的診斷經曆。“我們這個社會就像盲人摸象一樣去認識孤獨症,要麽認為孤獨症孩子嚴重殘疾,要麽認為他們都是天才,但這些都是片麵的認知。”

李嘉在去學校的路上
“越往高越窄”
“孤獨症學生的求學道路越往高越窄,機會少,各個學校招收的學生也少。初中是義務教育,情況好一些,有特殊學校,隻要狀況不是很差,就還有書可讀。高中隻有個別學校有專門的特教班,要是想再往上,讀大專、大學,就會更難。”李林談到自己多年來陪李嘉升學的經曆。
據孤獨症機構“大米和小米”在2024年針對近2000名5-15歲自閉症特殊需要家庭參與的問卷調研顯示,有20%的自閉症兒童目前沒有上學。未入學原因中,有64.19%是“能力不足,無法獨立上學”,剩下的27.03%是“曾經上過,但被學校勸退”,6.08%是“能力尚可,但無學校接收”。
結束義務教育階段後,許多大齡孤獨症患者被“圈養”在家中。據《2025認識孤獨症譜係障礙行業報告》,大齡孤獨症患者在結束義務教育後,“重回家庭”已經成為他們的群體特征,有約72%的家長不得不選擇“長期與患者待在家中”。
曲卓是北京融愛融樂心智障礙者家庭支持中心的工作人員,在她的服務對象中,有20%的心智障礙者是孤獨症人士,其中能夠通過中考升學到高中、大學階段的孤獨症人士屬於“極少數”。
她在工作中發現,由於特校學校職高班數量有限,一些輕度孤獨症學生會選擇直接進入中等職業學校。但這些學校沒有特教老師和相應資源,孤獨症學生融入校園更具挑戰,會出現停課、無法繼續學業的情況。
作為一個初二孤獨症孩子的媽媽,胡雅文也是杭州一家孤獨症家長組織“星覺醒”的副理事長,在她的了解中,這幾年,浙江省也有招收殘障學生的技術類院校,但心智障礙類學生入讀比較困難,學校也較難提供實質性的支持。“能夠入讀這類學校,說明他具備一定學習能力,規則意識也不差,但在與人相處方麵可能還是會遇到問題,如果能有一個類似專門輔導員一樣的角色,幫他調解,會幫他更好的適應學校。”胡雅文說。
此外,她還發現,在這家組織所了解的孤獨症學生中,約有一半智力正常,隻需辦理精神殘疾證便可獲得一些專門針對殘疾人的支持幫助。但許多家長不願意給學生辦理精神殘疾證:“一些學校對持有精神殘疾證的群體存在顧慮,他們自身缺乏接收這部分學生的資源條件,因此這些學生如果想入學,也會遇到諸多阻力。”
對此,鄒小兵指出,我國在孤獨症兒童教育方麵的資源總體匱乏,應借助此類案例推進相關資源體係建設,培養更多懂孤獨症的特教專業教師。“他們不是隻針對嚴重的殘障的孤獨症學生,對這種有能力走入大學、走入職場的孤獨症患者,也要給他們提供幫助。”
9月12日評估結束當天,廣東省機械技師學院為兩名學生辦理了入學手續。但入學隻是第一步,在之後的校園學習生活中,他們還需要持續性的支持。
最初,鄒小兵曾建議家長在校園外租房陪讀。在他看來,集體宿舍對孤獨症學生來說存在一定風險,他們某些特殊的行為方式,可能會招致同學的異樣眼光、譏諷甚至是霸淩。
而李嘉和另一個孤獨症學生表達出想和同齡人一起生活的意願。“我建議他們可以試一試,但是如果不適應,仍然可以調整。”鄒小兵說,如果學校能夠營造更加包容友善的環境,對他們來說,也許是一件好事。
9月16日,李嘉正式進入廣東省機械技師學院學習。李林說,學院配備了一個教師作為專門的班主任,負責引導和幫助兩名孤獨症學生適應學校生活。
為了幫助李嘉更好地適應,李林住在學校附近的酒店陪他度過入學後的第一周——李嘉中午在宿舍午休,晚上回到父親身邊休息,分享校園裏的新鮮見聞。
“等他適應了,就搬進宿舍生活。入學前他就跟我說要自己住宿舍,自己管自己的生活。我相信他能做好。”李林說。
在鄒小兵看來,在這次對孤獨症學生的“拒收”事件中,應該討論的不是“收不收”——隻要學生達到要求了就應該收,更重要的是“收了之後應該怎樣理解、接納和支持”,怎樣幫學生順利完成學業,進入職場,走向屬於自己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