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京又一次成為輿論焦點,但這次不是因為“戰狼”,而是他形象塌房了。
他那句“坦克沒有後視鏡”成了一個被群嘲的梗,已經有不少科普文章認真討論這個技術問題,連央視新聞都親自下場澄清。這讓不少人都為之錯愕,不明白這個問題怎麽會有這麽高的熱度,就算有後視鏡又怎麽了?
圖/視頻截圖
後視鏡確實不是關鍵,關鍵是:吳京一貫以“硬漢”形象示人,三句話不離軍營裏的日子,但這話卻讓人懷疑他其實並不真的熟悉軍旅生活,而他說話的那副腔調也實在令人發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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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值得注意的並不是這句話本身,而是為什麽時隔8年,這話又被翻出來了?
這原本是2017年《戰狼2》票房創紀錄之後,吳京在接受采訪時說的:“坦克裏沒有後視鏡的,槍炮是不長眼的,還有黑哥們的語言是不通的。”要不是近來網上熱議,很多人可能都早已不記得他說過這話了。
圖/網絡
換言之,吳京這次之所以引發關注,並不是因為他最近做了什麽事、說了什麽話,而是相反,是因為他所代表的那種“硬漢”形象在年輕一代心目中已經過時了,人們這才反過來去挖出他多年前的言論。經過這一番重新審視,當年讓他為之自我陶醉的“純爺們”,如今已被解構成了可笑的“老登”和“爹味”。
他曾吹噓說,自己這20多年的經曆無人可比——
我有的時候老跟人說,我會的那些東西,吹牛逼我都能跟別人吹:我跳過樓,你跳過嗎?我讓坦克軋過,你軋過嗎?我差點死過,你死過嗎?野外生存我把人幹了,你幹過嗎?中國的蚯蚓我吃遍了,你吃過嗎?我能開飛機,你會嗎?我能坦克漂移,你會嗎?我幹了兩件中國電影沒人幹的事,你幹過嗎?
短短一段話,包含了8個反問句,想必在他看來,這才叫“爺們”:密集列舉自己吃過的苦、幹過的事,以泰山壓頂的氣勢,顯示自己的權威如何不容挑戰。
在他的思維裏,好像跟誰都是一副單挑的架勢,而“真男人”當然必須贏——他曾說,應對那些挑戰,“那個太簡單了,我不用思考,我用直接的反應,用直接的本能。不用考慮規矩、守則、限製、條件、交換、利益、衝突、背後陰謀。”總之,“不服就幹!你幹服我,我服,你幹不服我,我就弄你,幹!爽啊!那才是真正男人做的事情”。
這樣一款“陽剛男人味”在當年之所以吃得開,是有原因的:在長期和平繁榮的年代,中國社會一度陷入“男孩危機”,太多家長憂慮年輕一代吃不起苦、軟弱窩囊,不但無法應對接踵而來的各種人生挫折,甚至憂慮這會連累民族未來。
2008年上映的電視劇《士兵突擊》之所以引起轟動,就是因為它滿足了這種社會心理:一塊原本的廢柴,在扔進軍旅生活的烘爐重新鍛造之後,竟然蛻變重生成了一個大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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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京在成名之前,也曾有長達20多年都是不被看好的小角色,他最終一舉成名,也正是通過“戰狼”這個軍事色彩濃厚的形象,轉型成了“絕對的男人”。這幾乎像是一個當代童話,但吳京證明,在現實中還有另一麵:“成為英雄”並不是這個成長故事的終點,相反,倒是暴露出他集自卑與自戀於一身的內心。
在因“戰狼”成名後,吳京顯然有點得意忘形了,一再宣稱他才是“真男人”,而像這樣一個男人必然是被女性崇拜、仰望的。
他不止一次表示,《戰狼2》是寫給女性觀眾的一封情書:
中國女性觀眾太強了,她們希望強者來征服,什麽樣的人能征服她們呢?是冷鋒這樣的人,這樣的女人隻能是靠我來征服。
現在的中國男性被壓抑了很久了,我想拍出一些男人的氣概,可以能把他們的心聲給拍出來,能讓他們真的不要再壓抑了,起碼也讓現在的女性觀眾可以在熒幕上多一些YY的對象吧!
對女性意識高漲的新一代來說,這麽自戀的表態簡直讓人尷尬到腳趾摳地。他以為自己是誰?居然自我感覺好到以為自己會是無數女性的夢中情人?
這種可笑的一廂情願正可見他對女性懷有堪稱古董的刻板印象,也毫無自知之明——話說回來,自戀的人通常都沒有自知之明,因為那種自我感覺實在太好了,他們舍不得從這個迷夢裏醒來。
然而,男性氣質並不隻有他所理解的這一種。
按照《革新男性氣質》一書的歸納,吳京這樣屬於典型的“炫耀型男性氣質”,其特征是“主要通過展現精力、欲望、勇氣和揮霍財物的氣魄來確立自身:吹噓、高聲講話、揮霍無度、時刻備戰、為了顯得‘有種’而甘冒奇險”。
而且,至少還有三種男性氣質——
“自控型男性氣質”就截然相反,力求表現男人的內在力量,男人借這種力量去克製激情、抑製食欲、壓製自己的暴力傾向;
“犧牲型男性氣質”則強調甘願獻身於某一偉大事業或理想;
最後還有“不明朗型男性氣質”,那完全不同於“戰狼”那種“純爺們”的炫耀,恰恰可以兼具女性氣質,所謂“男人的一半是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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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京所標榜的,正是被批判、詬病最多的“有毒男性氣質”,即便在通俗文藝中,也早就過時了。
同樣以“硬漢”形象示人的美國演員克林特·伊斯特伍德就呈現出一種更為成熟的男性氣質:他不是炫耀自己的肌肉和蠻勇,而是恰恰相反,反思自己不加收斂的暴力曾經如何傷害了人,為了家人收斂起鋒芒,隻有在忍無可忍時才不得已出手。
在經典之作《不可饒恕》中,伊斯特伍德飾演的主角威廉·芒尼曾是最冷血狠辣的殺手,但故事開始時,他已經退隱,連自己的坐騎都騎不上去,倒更像是一個“被女人軟化了的男人”。
威廉·芒尼對一對兒女悔恨地說:“我以前滿口髒話,稍有不順就虐待動物,但你們的媽媽讓我知道我是錯的。”豆瓣上對這部電影的高讚評論就概括了這種不一般的男性氣質:“最深沉的智慧和人格是沉默的,最偉大的力量是隱忍克製的。”
耐人尋味的是,《不可饒恕》這個故事的起因是另一種男子氣概:那個凶手之所以殘忍傷害妓女,是因為她看到他下體之後,嘲笑了他,這使他的自戀受損了。
伊斯特伍德晚年的3部電影《百萬美元寶貝》(2004)、《老爺車》(2008)和《騾子》(2018)都已不再是單純的硬漢形象了,不但反思男性氣概,還進而反思、批判社會問題。
當然,硬漢的本質仍在,卻注入了新的內涵,那並不是拯救世界的孤膽英雄,而成了一個因有責任心而忍辱負重的老男人——他有深沉的內心創傷,但選擇獨自承受下來,固執但善良正直,堅守原則並捍衛著自己認定的價值觀,最終也因為其內在的人性光輝而獲得尊重。
在《百萬美元寶貝》中,女主角有一個糟糕的原生家庭和黯淡的未來,而這個老男人盡管起初對她有誤會,但嘴硬心軟,最後卻成了她的救贖。
在《老爺車》裏,他甚至根本沒有動用武力,卻毫不畏懼地站出來,以自己的生命換來那群小混混得到法律的懲罰。
而《騾子》雖然重複了他不止一次的母題(在經曆許多人生挫敗之後,這個硬漢發現什麽都比不上家人重要),但也強調了一點:男性真正的力量不是暴力,而是內在的勇氣,包括麵對自我和承認錯誤的勇氣,因此在片中,那種讓男人去冒險投入的工作,也讓他以最後的男子氣概承認有罪。
盡管這些影片也表現出伊斯特伍德一貫的主題,那就是一切都和男性的自我焦慮有關,但不得不說,這比吳京那種淺薄的自我炫耀,可深沉多了。
伊斯特伍德重新詮釋了男性氣質:並不是一味展示剛強、暴力,而是邁向一種更為成熟的自我認識,克製、低調但決不退縮地表現自己的勇氣,也勇於承擔責任,完成自己的救贖。這也意味著,即便是“硬漢”也並不隻有一種風格,而不能被公眾接受的男性氣質,別的不說,至少鐵定是票房毒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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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僅僅把吳京的形象塌房看作是他個人的挫敗,那沒有什麽意義,倒不如說,他的口碑出現這樣的翻轉,正好測出我們社會的價值觀已經出現了變動:年輕人通過對他的群嘲,表達出對那種“爹味”和“老登”的不適,拒絕單一化的男性形象。
這兩年,倒是像白客、雷佳音等出演的一些“窩囊廢”頗受女性觀眾歡迎,盡管那種男人曾經是吳京最鄙視的,但對新一代女性來說,他們卻更溫柔也更“實惠”,能給自己提供情緒價值。
人們不再欣賞那種自我陶醉的“純爺們”,難道還不嫌自己累,非要請一個大爺在家裏供著?而他除了能打,好像也看不出來什麽別的優點,倒是天天挺會擺譜。
不同的時代,召喚不同的男性氣質。當越來越多的人開始群嘲“油膩老男人”,拒斥“老登”,這正表明社會文化心理正在發生潛在的變動。也隻有這樣,才有可能帶來清新的風氣,審視那些過時的做派,革新男性氣質。
時代確實變了。如果吳京能意識到這一點,像伊斯特伍德那樣從“硬漢”轉向成熟,那當然是好事;如果他意識不到或意識到但做不到,那麽曆史或許將證明:正是他被群嘲,推動了中國社會重新認識男性氣質,那也不失為他能為此做出的一點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