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北京馬駒橋附近的一個勞務市場找日結工作的工人,攝於今年7月某日淩晨4點左右。每天聚集在這裏尋找賺錢機會的人來自全國各地。
淩晨4點,這個十字路口很安靜,但並非萬籟俱靜。通宵營業的早餐攤點著日光燈。人們——以男性為主——三三兩兩地閑站在人行道上,默默地啃著饅頭。所有人似乎都在等待著什麽。
大約4點30分時,第一縷曙光出現,眾人所等待的緣由也變得清晰起來。
包工頭們騎著電動車來到這裏,沒下車就開始大聲報出日結工資——170元!180元!早起者將包工頭們團團圍住,聽聽有什麽活:在建築工地澆築混凝土、包裝瓶裝飲料或打掃建築物。越來越多的務工男女從附近廉價的宿舍湧向這裏。到太陽完全升起來時,位於北京南郊馬駒橋的這個十字路口已擠滿了數百人。

到淩晨5點,馬駒橋十字路口附近已聚集了數百人。
這裏是北京最大的日結工市場,每天淩晨,全國各地的人們聚集在這裏,爭取一天辛苦工作的機會。運氣好的坐上麵包車前往打工場所,有些人自帶安全帽或拖把。運氣不好的繼續等待下一個包工頭,或者回家。到早上8點時,人群已經散去——至少在那天,打工者的命運已定。
幾十年來,隨著務工人員從農村湧向城市,推動中國崛起,類似場景在中國各地不斷展現。日結工市場是新來者找到立足點、開始為過上更好的生活努力的地方。北京一個有名的說法是:“落難必闖馬駒橋。”
但中國的經濟增長在放緩。“落難”者似乎已經多到超過了馬駒橋的應對能力。
房地產市場難以為繼,所以建築工地的崗位和工資都在減少。工廠想要更年輕、有更多專業技能的工人。這意味著許多年齡較大的打工者受到冷落。

一些工人隨身帶著他們要用的工具。
經濟蕭條不僅表現在工作崗位減少上,也表現在日結工市場日漸冷清,打工者臨時居所的條件更差。電線杆上貼的合租房廣告每晚租金最低25元。盡管如此,在手機維修店、餃子攤等店麵的褪色招牌下,有些人露宿街頭。
日結工市場裏不時迸發出打工者與包工頭談判的聲音,其中夾雜著無奈的低聲抱怨。
“當不當演員?”一個騎著電動車的男子喊道。他在找年齡在16歲到50歲之間的女性去片場當臨時演員。
一群人將他圍住,大聲詢問給多少錢(100元),工作多長時間(兩到三個小時),以及她們是否需要自己找辦法去大約一個小時車程外的片場(是的)。大多數女性沒接這個活兒,她們嘴裏嘟囔著不劃算。包工頭聳聳肩,推著電動車走向人群中的另一個地點。
走開的女性當中有一位叫王麗媛(音)。她紮著馬尾辮,說話時聲音充滿活力,渾身散發著青春氣息。但問題是,她已經43歲了,至少在包工頭眼裏已不再年輕。
“40就開始退休了,”她搖著頭說。
王女士自2022年被一家製藥廠辭退後,便開始來到這個勞務市場尋找工作。她原本在藥廠做藥片,她說自己因年齡原因被解雇。這也是她難以找到新工作的原因。由於常年站立工作,如果站時間長了,她的腳會疼。她初中肄業,而更年輕的競爭對手們都有高中學曆。

中國的房地產市場難以為繼,所以建築工地的崗位和工資都在減少。一些打工者露宿街頭。
就連建築工地也變得挑剔起來:“還得選人跟選妃似的,你幹得好不好,你知道嗎?幹得麻溜不麻溜啥的?”來自東北省份黑龍江的王女士說。
盡管幾乎每天都去馬駒橋勞務市場碰運氣,但王麗媛說她每周一般隻有四天或五天能找到工作。最好的日子她能掙180元;一年前的勞務費不僅更高,還管飯。她已經不再繳納養老金和醫療保險,因為她擔心,等她有資格領取時,政府的養老保險基金和醫保基金將會耗盡。她也減少了給兒子的零花錢,兒子今年13歲,和外祖父母一起住在黑龍江。

“本來要給孩子過好一點的生活,”王女士說。“現在完了。”
盡管如此,王女士有自己的擇業標準。當一個男子走過來說有一份卸貨郵車的工作,工作12個小時,勞務費160元時,她擺手拒絕。
“我知道郵政,”她說。(她也在建築工地幹過,當過清潔工和水療中心的服務員。)“讓你幹啥你就幹啥,你吃飯也就半小時,不能坐著。”
實際上,盡管所有來馬駒橋的人都抱怨工作難找,但許多工人說,他們也不會什麽活都接——這反映出,隨著中國生活水平的提高,工人的期望值也在提高。

在十字路口向打零工者兜售廉價防護裝備的人。
霍淑霞(音)來馬駒橋勞務市場已經四年了,她說,與自己以前在書庫的固定職位相比,她更喜歡打零工。沒錯,打零工不穩定:她估計自己一個月隻有半個月能找到工作。她每月的房租是600元,每天的夥食費預算是18元。她隨身帶著一個裝著塑料碗和筷子的包,準備帶去當天幹活的印刷廠。
但打零工勝在有更多的自由。她想休息時就不去打工。如果需要回山東探親,她能說走就走。也不用擔心老板隨意克扣工資或跑路。

她說,她幹以前的工作時,“讓你幾天、哪天休,你才能哪天休。”
倒不是說她有多少選擇。反正穩定的工作也很少。
缺少選擇不利的一麵是,無良中介可能會趁機剝削那些處境艱難的工人,比如提取勞務費的大頭,或讓工人去幹沒有保障的工作。這個問題如此普遍,以至於官員們已試圖對日結工市場加強管理。

早起者將包工頭們團團圍住,聽他們說需要什麽零工。
就在霍女士說話的時候,一名身穿印有“市場監督”字樣的黃馬甲的男子出現了。他把工人們從街上趕走,叫他們去幾千米外一個停車場上新建的政府運營的勞務市場,那裏有衛生間,還有免費早餐。
但許多工人說,他們更喜歡這個十字路口的熟悉環境,而不是新建的勞務市場,那裏在那天早上基本上空無一人。
官員們還有另一個原因要整頓馬駒橋勞務市場:它讓政府不大承認的經濟困境暴露無遺。
那名市場監管工作人員對記者說,政府禁止媒體在路口采訪。“有些負麵的不允許看到,”他說。
如果說馬駒橋勞務市場有看似自在的人,那就是包工頭了。早上7點剛過,顧金山(音)正站在人行道上吃一個早餐卷。他身邊站著20幾名他雇來的女子,她們的工作是包裝水果,勞務費每小時16元。顧先生說,等再找到兩個,大家就出發。
與那些已經在那裏待了幾個小時的工人不同,顧先生說,他是大約20分鍾前到的。
“好招我覺得,好招,”他說,“現在活少人多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