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相識到相戀,嘉駿花了3個月。這個時間符合他的心理預期。
在他看來,“太快容易衝動,太慢又容易畏手畏腳”,3個月是一個“中規中矩的時長”,比較合適。
這3個月裏,他偷偷“考察”著對方。他希望自己的另一半三觀要正、相處舒服、別太物質。以朋友身份約對方出去吃飯、自習、跑步、打羽毛球,慢慢地兩人就走到了一起。他認為,拋開顏值和情感上的濾鏡來談,女友本身是個非常好的人,“所以以後在相處的過程中,不會出現拜金、敗財,或是索要天價彩禮等情況”。這符合他對戀愛的理性要求。
荷爾蒙湧動的年紀,一些大學生開始追求“理性”戀愛。他們不再全然信奉“愛就要奮不顧身”,而是開始尋求計算情感的投入產出比。
“決定在一起的那一瞬間,肯定是感性和衝動的。”女孩賀一認為,理性是雙方戀愛後的一種“戀愛模式”,滲入相處的日常生活點滴。
在他們看來,這種基於現實的戀愛考量,並非對感情的冷漠。它更像是為愛情疊加的“緩衝”,以達到更為可控和安穩的戀愛狀態。
01
“AA製”戀愛
“錢流向哪裏,愛就流向哪裏。”22歲的楊晨曾在網上看過這樣一句話。
最初,她並不認可這句話。她期待的伴侶,是能與自己在精神層麵形成“共振”的,類似“soulmate(靈魂伴侶)那種”。
但是後來,她又覺得這句話“不無幾分道理”。金錢支出是最直接的戀愛成本。約會餐飲、節日禮物、交通費、電影票等,消費清單具體而清晰。“錢其實是戀愛中一個很重要的組成部分。”她說。

《小時代》劇照
楊晨曾有過一段短暫而熱烈的單戀。那個男生並非傳統意義上的帥哥,但是她喜歡的類型,比較“美式”那類,帶著點壞男孩的氣息。
高中成人禮上,她鼓起勇氣添加了對方的聯係方式,對方便一直躺在她的列表裏,再無聯係。直到高考結束那晚,她主動邀請了男生看電影,對方答應了。
結果第二天,她卻等來了姍姍來遲的男生。因前一天打遊戲,男生睡過頭,踩著拖鞋便來赴約。男生還跟她說,因為前一天晚上玩遊戲,所以手頭沒錢了。她不理解男生話語中的因果關係,但那天的賬單全落在了她身上。
這次體驗帶給她的並非甜蜜,而是混亂與失望。原有的好感在這次“約會”中破滅,她隻覺得對方邋遢又怪異。
戀愛是一筆要用心“核算”的賬單。錢怎麽花,往往被視為誠意和付出的最直觀體現。

《舍不得星星》劇照
楊晨認為,如果一個人寧願把錢全部花在自己的遊戲和愛好上,卻在紀念日和約會時囊中羞澀,在需要給對方送禮的日子裏拿不出禮物,那隻能說明“他更愛他自己”。
為愛消費是重要的。不過,這不意味著所有的開銷都應該由某一方承擔。
楊晨主動提起“港男AA”,指的是香港男生在戀愛中仍保持的AA製消費模式。楊晨的男友在香港長大。兩人在大一的一次學生會活動中相識。戀愛前,她曾和男友相約去吃壽司,兩人分開取餐,各拿各的。用餐結束後,掏出手機各自支付自己的賬單,動作自然流暢。
這種體驗對她來說是新奇的。她說,不了解的人可能會認為男友“摳門”,但她並不這麽認為。“我們兩個最契合的是消費觀”,戀愛後,倆人同樣秉持著AA原則消費。
事實上,這種消費觀念在當代年輕情侶中具有一定的普遍性。近日,網易數讀對當代情侶AA製進行了問卷調查,回收的3747份樣本顯示,越年輕的情侶,越傾向於與伴侶實行AA製。

《白日夢我》劇照
在嘉駿眼裏,為戀愛買單是女友“三觀正”的體現。
約會過程中的開支,女友會認為女生也應該出錢,也會為約會買單,“這比網上很多女的要強”。
嘉駿和女友專門開了個共用的“荷包”。每個月,他和女友會往裏麵存500—600元,隻為了兩人想去就去的旅行。日常吃飯,倆人會輪流請客,“她出一頓,我出一頓,但可能我出的頓數會多些,或者我買的飯會貴一些”。
在戀愛中保證消費的相對公平,以此維持個人的經濟獨立和自由,成為越來越多年輕情侶的共識。
02
愛的算法
“基本上都是我出錢,吃老虧了。”回憶起上一段戀情,沒有實行AA製的陳默感慨道。
陳默的家庭條件一般,父母都是普通工人,每月給他2000元生活費。平時,他沒什麽物質需求,花錢的地方不多。但戀愛後,錢總是不夠花。

《我要我們在一起》劇照
他曾在大三談過一場異地戀。當時,他在湖北京山實習,而女孩在湖北黃石讀專科。每次見麵都是他出車費、住宿費、飯錢。
曾有一次兩人去南昌旅遊,母親給他打了2000元,女生出了500元,結果三天就花光了。沒辦法,他又找哥哥借了1000元,才撐過了這趟出行。
讓他難受的是女友日常的索取。他說,女生喜歡刷抖音,看到好看的衣服、口紅、手機殼就發給他,“說這個好看,那個好看,要我給她買”。一次女友想換手機,差三四千塊錢,也直接開口問他要。他解釋自己沒錢後,女生還找他要錢,還因此鬧了脾氣。
“每個月2000塊錢生活費,要花1000塊錢在她身上。”他說,“當時我的花唄遭老罪了。”
更讓他在意的是時間的消耗。時間是一筆不可再生的隱性成本。大學生的日常生活看似鬆弛,但學業任務、社團活動、實習、備考等事項,早已將時間切得細碎。戀愛關係中所需的相處、交流與陪伴,勢必要從這有限的時間裏劃撥出來。因此,時間得花得恰當、值得。

《二十不惑》劇照
22歲的陳默心裏有杆秤,關乎時間與機會。女友總是希望他多回消息,陪陪她。但當時,他在備考公務員。這場考試“關係到我的一生”,和戀愛比起來,顯然考試更為重要。所以,他將更多的注意力傾注在備考中,有時候專注起來,兩三個小時都不看手機。
為此,女友常和自己鬧脾氣,且生氣了又不直說原因,讓他自己猜。這段關係一度讓他感到疲憊。在他看來,每次吵架,都是時間與情緒的消耗。
學生時代,是一個需要全力以赴為個人前途拚搏的階段。22歲的賀一同樣計算著戀愛過程中的隱性成本。在賀一看來,任何形式的“內耗”都是奢侈的。
“自我”和“時間管理”是她為戀愛貼上的關鍵詞。戀愛過程中,她不會把過多的時間和精力花在“纏著對方”或因為這段關係的內耗上。
她追求戀愛的穩定性和確定性。在她眼中,父母的感情“感性的成分可能更多一些,經常吵架就是感性的一種表現”。她目睹了太多爭吵帶來的情緒消耗。所以,她盡可能在戀愛中避免無謂的爭吵。如此一來,她就能把更多的重心放在自己身上。

《值得愛》劇照
她同樣期待勢均力敵的愛情。在剛本科畢業的她看來,內卷、保研、上岸這些詞,與戀愛緊密掛鉤。9月,她即將到武漢大學讀研,所以,她期望另一半上岸或找到一份滿意的工作。
“如果說對方沒有做到這些的話,他一個人的壓力會把整個戀愛關係都帶入一種緊張的狀態,受到一定的影響。”她不希望“因為一方的落後而影響到兩人的關係”。
所幸男友成功“上岸”,即將赴港工作。他們商討過異地三年的相處方式,以及男友是否應考在職研究生。
至於她畢業後的去向,“如果那時戀愛還在繼續,我肯定會優先考慮去他所在的城市”。未來,她會參考男友這一年成功“上岸”的路徑,因為“這對我也很有幫助”。
03
家庭“底色”
這種對親密關係的權衡,並非全然是後天習得的理性,其背後往往隱藏著對原生家庭模式的反思。
原生家庭會成為子女不自覺間參照的模板,有時是延續,有時是反叛,但很少有人能完全擺脫這種影響。
以嘉駿為例,在24歲的嘉駿眼中,父母是一對“純務實的搭檔”。
90年代初,母親已經32歲,在當時算是大齡未婚女青年。家裏人著急,托人介紹了父親。母親第一次見到父親時,並沒有什麽心動的感覺,但她很快做出了判斷:這個男人踏實,有一門手藝,能保障未來的生活。
母親曾向他透露自己當時的想法:“年紀不小了,也不指望什麽轟轟烈烈的愛情,找個靠譜的人過日子就行。”於是,兩個人很快確定了關係。

《180天重啟計劃》劇照
然而,母親婚後卻發現,父親嗜賭。這個毛病在戀愛期間被掩蓋得很好,直到結婚後才逐漸暴露,後來發展到經常夜不歸宿,甚至把家裏的錢輸光。
所以,嘉駿更早明白:結婚之前,一定要把人看清楚。“戀愛可以衝動,但結婚不一樣,是得長久考慮的東西。”他說,而且“一定要找一個對的人,這太重要了”。
原生家庭,是年輕人觀摩親密關係的模板。與嘉駿從父母婚姻中汲取“教訓”不同,楊晨的原生家庭為她提供了另一種參考。
楊晨的父母結婚多年,過著相對獨立的生活。母親愛打麻將,父親從不過問,這種互不幹涉的狀態延伸到家庭的各個方麵。比如財務方麵,父母工資各管各的,各自負責家裏部分開銷。

《小巷人家》劇照
“感覺我們一家四口全都是比較獨立的個體,各幹各的,互不打擾。”楊晨將這種狀態視為理想的相處模式,並在自己的戀愛關係中努力複製。剛開始和男友交往時,對方總想黏著她,但她堅持要有自己的個人空間。兩人為此吵過好幾次架,最終才變成如今她認為比較理想的相處模式。
她分別問過父母,是否因為很喜歡對方,所以很少吵架。他們告訴她的答案出奇一致:“喜歡倒談不上最喜歡,但還行。”
母親常告訴她,那種“要死要活”的愛情都是“狗屁”,“結了婚到後麵誰還不是一樣?”像是怕她不信,母親還給她舉自己同學的例子——那人嫁給了愛情,卻以離婚收場。
04
“人畢竟不是機器”
“感性是需要一些資本的。”楊晨認為,感性往往與自由等字眼掛鉤,但在如今的大環境下,普通人的生活可能“比較困難”。
當人才市場競爭激烈,學曆膨脹,找工作越來越難時,好成績、好實習、技能證書等成為硬通貨。她不再向往奮不顧身的浪漫。
回想起高考結束後那段“瘋狂追愛”的經曆,她並沒有從中捕捉到多麽濃烈的情意。那種激素分泌蹭蹭上升的感覺,讓她覺得危險而不可控。她更希望在戀愛中獲得理智與掌控感。同時,她也希望自己的另一半能與自己站在相匹配的位置。
可是,男友和她的認知存在著巨大的裂痕。“我經常有一種向下兼容的感覺。”楊晨說。男友會輕易聽信營銷號對社會事件的判斷,“永遠衝鋒在前,永遠熱淚盈眶,永遠被當槍使”。

《半熟男女》劇照
當她試圖從多方信源的角度去探討時,換來的往往是爭吵和對方的固執。這讓她時常感到一種智識上的孤獨與無力:“他怎麽可以這麽蠢?”
這種不匹配,還蔓延到審美品位和精神世界上。她喜歡看書、聽音樂,而男友對此無感,卻沉迷於在她看來略顯幼稚的動漫。她理想中的關係是“soulmate”,但現實卻是,理科生男友“不是很能get到我的一些點”。
如今,楊晨大學畢業,一張去往另一座城市讀研的錄取通知書,更是將矛盾推到了眼前。男友還有一年的學業要繼續。麵對即將到來的異地生活和時間差,她陷入糾結。
理性的考量背後,是對“共同利益最大化”的追求。他們希望將情感關係建立在清晰、透明且可持續的現實基礎之上。
在這種戀愛模式裏,“共同成長”不再是單方麵的付出或成就另一方,而是雙方在充分溝通後,對職業發展、城市選擇、財務規劃等進行精細的計算和反複的權衡。

《值得愛》劇照
事實上,陳默也考慮過現實因素。他通過了公務員考試,在父母眼裏,他畢業後是要當公務員的,所以,父母希望他找個“門當戶對”的,最好是有正式工作的城市女孩。但他的女友出身農村,又是個大專生。
他舅舅後來得知女孩的身份,甚至說:“你在武漢、朝陽,隨便找個有錢的當媳婦都可以,你找個這樣的,不嫌寒磣是吧?”
陳默也和女友聊過這個話題,希望對方提升自己,起碼讀個本科,有份正式的工作。而女生的想法是大專畢業後,按照專業對口的工作成為護士。
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落在了親情的天平上。過年期間,母親生病,他在家裏照顧。等來的不是女友的體諒,反而是覺得被冷落的指責。他意識到,這段關係已經成為無法承受的負擔。這一次,他終於橫下心,分了手。
對於像他這樣家庭條件本就不好、“有顧慮”的人來說,愛情無法脫離現實。他坦承,女友的學曆和家庭背景,也是他從一開始就無法釋懷的顧慮,這與家人的期望背道而馳。

《半熟男女》劇照
現在回頭看,陳默用“三七開”形容這段關係的理性和感性——七分理性,三分留戀。他留戀女孩撒嬌時的可愛,但理性告訴他,繼續下去隻會更痛苦。“我家已經是個爛攤子了,我不能再找一個爛攤子。”他說。
另一邊,楊晨則把這段關係概括為“搖搖欲墜”。對於未來,兩人沒有一致目標。理性告訴她,男友和她三觀不合、共振太少,感性又讓她“堅持再走一段時間”。
這段戀情於她而言,介於酒肉情侶與靈魂伴侶之間,“像大學裏最要好的朋友,無關乎愛情,也無關乎其他”。
倆人之間無所不談,所以熟悉。但也正因如此,雙方價值觀的衝突愈加明顯。她認為,若戀愛談得長久,價值觀的不匹配之處總會有暴露的一天。在她看來,“這恰恰是戀愛中最美好的一部分”。眼下,她期望下一任能在審美、閱讀、音樂上與她同頻。
但“人畢竟不是機器,情感擺在那裏”。目前,感性超過理性,“繼續走走看看,等真的走不動那天再結束”。她心裏清楚,這段故事隨時可能翻到最後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