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3年9月6日,長沙某小學四年級學生劉星星在教室內,被一把從講台飛來的三角尺擊中,三角尺深入顱骨,造成重傷,並被鑒定為九級傷殘。
拋擲三角尺的是她的老師,法庭上,對方把這次事故稱為“誤傷”——在管理課堂秩序時,他試圖將三角尺扔向一名吵鬧學生,卻意外砸中前排的劉星星。去年,這名教師因故意傷害罪被判處有期徒刑五年,並被禁止再從事密切接觸未成年人的工作。
這起突如其來的意外徹底改變了劉星星的人生軌跡,也讓一家人的生活陷入混亂與停擺。由於身體與心理的雙重創傷,11歲的劉星星已經離開校園兩年多,漫長的恢複期裏,她如何理解並消化來自老師的傷害?在特殊的身體狀況下,她又該怎樣重新融入、適應校園生活?
文丨魏芙蓉
編輯丨王一然
視頻剪輯丨張歆玥

劉星星的頭上有兩道傷疤。一道長約4厘米,橫在前額,是那把三角尺留下的;另一道更長,沿著頭部的弧線延展,是開顱手術的印記。
兩年前,2023年9月6日,被講台上飛來的三角尺砸中的那天,是9歲的劉星星新學期的第三天。母親郭洋永遠記得那天,她在家裏剝蓮子,準備煲湯,她的兩個女兒都在離家不遠的一所小學上學,大女兒讀六年級,小女兒劉星星四年級。她想等女兒們放學、從學校托班回家時,就能喝上熱乎的燉湯。但沒想到,等來的卻是噩夢的開始。
傍晚六點左右,小女兒還沒到家,電話突然響起,是班主任打來的:劉星星媽媽,孩子受傷了。電話那頭,班主任解釋說,班上一位老師管紀律時,用三角尺拍打講台,尺子意外反彈,劃傷了劉星星的額頭,傷口一直在流血,需要馬上縫針。
聽到孩子傷了頭,郭洋一下子慌了神。她叮囑老師把電話轉給醫生,再三強調:先別縫針,給孩子開個檢查,等自己到了再確定下一步治療方案。電話掛斷,她立刻往醫院趕。
郭洋很慶幸自己堅持讓醫生先做檢查,因為女兒的傷遠比她想象中嚴重。十幾分鍾後,她趕到醫院時,女兒正坐在急診室裏,鞋子也被鮮血染紅了,神情木木的,看到媽媽也沒有反應。郭洋擔心女兒嚇壞了,安慰她:“崽崽沒事,不用怕。”
班主任就站在孩子身邊。郭洋還沒來得及多問,醫生就從CT室匆匆趕來,指著電腦上的片子告訴郭洋,“顱骨已經碎了,顱內疑似有異物,要馬上做開顱手術。”郭洋說,女兒從小到大幾乎沒受過什麽傷,連感冒都少。聽到“開顱”兩個字時,她“腿都嚇軟了”。
在老家忙生意的星星爸爸得知消息後,當天也開車趕往醫院。與班主任通話時,接連提出多個疑問,事發時孩子坐在什麽位置?為什麽偏偏會“反彈”到第四排?老師是不是用了很大的力?班主任在電話裏始終強調是尺子反彈造成的意外。但夫妻倆已無法相信老師的解釋,當天,他們選擇了報警。

●斷裂的三角尺。講述者供圖
第二天,星星的信息技術老師,42歲的宋一明主動投案了。星星受傷後,郭洋才第一次聽說這個名字。此前她隻熟悉孩子的主科老師,對這位隻教過一個學期的副科老師毫無印象。她趕到醫院時,宋一明也在場。郭洋拍下的視頻裏,他坐在醫生的診桌旁,看起來有些緊張和無措。
宋一明將這起事件稱作一次“誤傷”。根據事後他在法庭上的描述:事發當天下午四點多,課後服務期間,他負責管理星星所在班級。教室裏喧鬧不止,他先後用教鞭敲擊講台、掀翻桌子,並折斷一把塑料三角尺,試圖震懾學生。
他強調自己不是有意傷害劉星星。當時,他把斷裂的三角尺扔向另一名吵鬧學生時,意外砸中了坐在前排的她。劉星星當場出血不止,宋一明隨即將她送到校醫室,因傷勢嚴重,校方最終決定轉送醫院救治。
後來的傷情鑒定結果顯示,星星的頭麵部軟組織裂傷,開放性顱骨骨折伴硬腦膜破裂,顱內出血,顱內異物,腦挫裂傷,傷情構成重傷二級。這起事件當年引起了媒體的廣泛關注,涉事老師被判處有期徒刑五年,並被禁止從事密切接觸未成年人的工作。
郭洋始終難以接受這一判決。麵對孩子如此嚴重的傷勢,她覺得刑期太輕;而且她表示,孩子的描述與老師的說法存在出入:星星在術後恢複期間曾提到,當時老師曾兩次將尺子擲向自己。郭洋因此向校方申請調取監控錄像,懷疑老師存在故意傷害的可能。
星星的遭遇也在班級裏引發了不小的震動。星星同桌的家長心有餘悸,跟郭洋感慨,“偏一點,可能就是我兒子了。”家委會的微信群裏,也有家長聲援郭洋,“這件事情如果不是落在劉星星頭上,而是落在我們小孩頭上,不知道各位作何感想,是否家委會召開一次會議進行討論,盡一切可能協助星星爸媽處理好這次事故……”
“聲援”最終不了了之,郭洋也很快被移出了群聊;教室裏曾經安裝了三個攝像頭,她得到的答複是“數據丟失”,至今沒能看到錄像。兩年來,她一直在申訴、奔波二審,試圖還原女兒受傷時的真實情景。那位老師究竟是不是故意傷害?到底打了幾下?又怎麽能對一個九歲的孩子下如此重手?“關於我孩子受傷的每一個事實、哪怕是一個細節,我都想知道。”
這位母親也陷入深深地自責。郭洋說,當年為了給孩子更好的教育,她不顧家人反對挑選了這所學校,買下學區房,帶著女兒從邵陽老家搬到長沙。她無數次想,如果不是當初這個決定,這一切是不是就不會發生?

●CT顯示,星星的顱骨碎裂,顱內有異物。講述者供圖

那把三角尺帶來的傷害,讓星星接受了長達五個小時的開顱手術,取出顱內異物並植入修補材料。期間,她三次被下達病危通知書,先後挺過顱內大出血和顱內感染的風險,十幾天後才從 ICU 轉入普通病房。
轉入普通病房後的那段日子,劉星星幾乎沒看過自己的樣子。直到有一天,她無意間拿起平板,屏幕裏映出裹著紗布的頭,臉和眼睛腫得厲害,她嚇得一愣。拆線那天的衝擊更大,頭皮上的傷口第一次暴露出來,女孩崩潰大哭,問媽媽,“他(老師)不是隻打到了我的額頭嗎?為什麽我頭上有這麽長的疤?”
郭洋強忍著眼淚,不知如何回答。此後,家人照顧她時格外小心。每次星星去洗手間時,身邊都有三個人陪同——一人攙扶,另外兩人提前站在鏡子前擋住,生怕她看到鏡中的自己。
一個九歲的孩子,如何理解老師對自己的傷害?這一直是郭洋最擔心的事。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麽,她心裏有無數疑問想問,可每次話到嘴邊,卻一句也說不出口。
隻有當女兒主動提起受傷的事,她才順著問一句:“你還記得自己是怎麽受傷的嗎?”
郭洋說,女兒曾告訴她,老師兩次用三角尺砸向自己——第一次砸中了自己的書本,第二次才砸到自己,至於原因,她並不清楚。
“你有沒有跟同學說話?你當時在幹什麽?”
“媽媽,我真的沒有調皮。”女兒滿臉委屈。再多問幾句,她的情緒就會變得激動,像是害怕沒人相信自己。漸漸地,這個話題成了家裏的禁區。
星星在醫院度過了漫長的恢複期,先是住院一個多月,之後又花了半年時間往返醫院進行康複訓練。表麵上看,她的頭部傷口在慢慢愈合,新長出的黑亮頭發幾乎遮住了那兩道疤痕。但一些看不見的“傷口”,卻在這段時間裏逐漸顯露出來。

●出事前的劉星星。講述者供圖

●被星星撕壞的衣服。魏芙蓉 攝
家人發現,星星變得越來越易怒。和兩歲的弟弟在客廳玩時,弟弟一鬧騰,她就嫌“吵死了”,順手抓起茶幾上的東西朝弟弟擲去,所幸沒砸中人,卻在電視屏幕上留下了一道裂痕。
她的記憶力似乎也在衰退。給小天才手表新設的四位密碼,轉眼就忘了,“媽媽,為什麽我總是記不住事情?”她一氣之下,把手表也摔了。
剛開始,郭洋和丈夫還以為是傷口的疼痛,或者心理創傷導致孩子情緒反複。直到去醫院檢查,醫生告訴他們一個殘酷的事實:這些表現,很可能是腦部受傷留下的後遺症。根據診斷,星星的腦組織受損,部分功能缺失,波及了掌管情緒調節和語言表達的區域,使她無法像其他孩子那樣正常管理情緒。這樣的損傷目前隻能通過治療緩解,是難以根除的。
影響遠不止此,受傷兩個月後,星星還在醫院診斷出重度抑鬱和重度焦慮。
郭洋說,僅僅兩年時間,女兒就像變了一個人。她手機裏保存了很多孩子出事前的視頻片段,那時的星星愛笑,眼睛圓潤明亮,笑起來像兩彎月牙。她也喜歡運動,出事前的那個暑假,媽媽給她和姐姐一起報了體能訓練班。天氣炎熱,姐姐試了一天就放棄了,星星卻整整堅持了22天。她曬得黝黑,每天把媽媽準備的一升水喝得精光,滿身大汗回到家,一躺到沙發上就能睡著。
現在,星星臉上已經很久沒有笑容了,她的眼睛總是低垂、無神,眼圈濃重寬闊,像兩道抹不去的陰影——那是長期睡眠障礙帶來的結果。近兩年,星星幾乎每晚要到淩晨三四點才能入睡。她告訴過媽媽,不是自己不想睡,而是“腦子停不下來”,“靜不下來”。
為了讓女兒安心入睡,郭洋幾乎每晚都躺在她身邊。有時好不容易睡著了,郭洋半夜一兩點醒來,發現女兒又一個人悄悄坐到了書桌前,拚拚圖、練字。
沒有人能真正體會,那把三角尺在她心裏留下的創傷有多深。星星的情緒像潮水般反複——摔東西、砸門、撕衣服、倒在地上翻滾,有時食欲全無,有時暴飲暴食。甚至,她還開始傷害自己——去年有一次,她說要去洗澡,進浴室後卻遲遲不出來。郭洋敲門無應,趕緊找來鑰匙打開門,看到女兒正拿著剪刀,手腕上已經劃出了血痕。她立刻將孩子送去醫院處理傷口。
女兒每一次情緒的崩潰,都會牽動郭洋的神經。她臉上常常有一種深深的疲憊感,今年7月的一天,談起孩子的經曆時,她說著說著便不自覺閉上眼,像短片卡頓般忘了下一句要說什麽。她解釋,前一晚孩子又情緒失控,撕壞了衣服,她整夜未合眼。
她不敢想,這道傷口未來還會給孩子帶來多少挑戰。

一直以來,讓郭洋夫婦難以釋懷的是,事發後,學校雖然承擔了賠償責任,但直到法院宣判,他們始終沒有收到宋一明的道歉,對方家人也從未上門探望。去年一審宣判後,郭洋和涉事老師雙雙上訴。今年4月,二審維持原判。
這個家庭在星星受傷後幾乎陷入停擺。過去,夫妻倆分工明確,孩子爸爸常年在老家經營生意,每周抽空往返長沙照看孩子;郭洋則留在長沙,陪讀、操持家務。因為術後孩子身邊不能無人陪護,夫妻倆最終決定暫時放下生意,委托他人代管,全力照顧女兒。
這兩年裏,郭洋頻繁在短視頻平台更新,發布案件進展和女兒的恢複情況,語氣常常激動,說著說著就哭出來。她說自己沒有真正能傾訴的地方,心中的憤怒與壓抑,隻能通過這為數不多的出口宣泄出來。
至於星星,這兩年的大部分時間,她都習慣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受傷後,家裏來過不少探訪者,她卻總是反鎖房門。即便麵對麵坐著,也難以交流——她常常沉默很久,偶爾才用一個字回應,雙手因緊張不停摳撓自己。
溝通上的障礙,讓她變得越來越封閉、孤單。剛出事時,曾經的玩伴還會來找她,可星星話不多,情緒常低落,孩子們抱怨她“無聊”,漸漸也就不來了。姐姐因為在她情緒失控時挨過她幾次打,現在也變得有些畏懼她。
她不愛出門了,對外麵的世界提不起興趣。出門大多是為了看病。
每次郭洋夫婦帶她前往醫院的路上,總會經過曾經就讀的學校。熟悉的校門掠過車窗,穿著校服的孩子們在父母陪伴下進出,郭洋總會下意識偏頭,看向後座的女兒。有幾次,她看到女兒靜靜地靠在車窗邊,望著窗外的孩子們,眼神發呆,神情沉默。

●星星經常把自己關在房間。魏芙蓉 攝
如何幫助星星重返校園,是兩年來讓郭洋和丈夫最苦惱的問題之一。一方麵,他們渴望她重新回到正常的校園生活;另一方麵,又擔心這樣的嚐試會給她帶來更大的身心壓力。
去年10月,星星曾短暫回到校園。郭洋聯係了另一所小學,和老師提前做了溝通,希望在安全方麵給予更多照顧——星星可以不參加早操,體育課也暫時免修,而在其他方麵,則盡量把她當作普通學生對待。
每天送她上學前,郭洋都會在書包裏放一條毛巾——術後醫生特別提醒,要防範癲癇發作的風險,毛巾的用途,是在她突然抽搐時防止咬傷舌頭。
但對劉星星來說,回到學校,似乎並不隻是“重新上課”那麽簡單。校園環境、社交場合、同伴的目光……可能都在無形中加劇了她的心理負擔。那段時間,她失眠加重,情緒更加不穩,說話也開始顯得心神恍惚。有次去學校的路上,她甚至產生了幻聽:“媽媽,我聽到了宋老師的聲音。”
郭洋立馬帶她去看了心理醫生。醫生告訴她,孩子可能仍處於高度心理應激狀態,建議暫緩返校。那次複學僅僅持續了一個多月,劉星星便再次退學。
盡管如此,郭洋夫妻倆沒有放棄。為了繼續孩子的教育,他們曾向當地教育局求助。她說,相關部門為此組織過一次協調會,建議讓星星去社區接受補課。但郭洋覺得那樣的環境既缺乏課堂氛圍,也不適合孩子目前的狀態,最終放棄了這一方案。
最後,他們隻能請家教老師上門,每周兩次給星星輔導語文、數學和英語,每次一個小時。這些安排帶來的學習效果十分有限,隻能維持一種“還在學習”的狀態。但郭洋覺得,哪怕隻能學一點,也總比完全放棄強。
除了基礎課程,他們也盡量保留一些興趣類訓練。受傷後,星星很多喜歡的事情都不能繼續了,比如籃球之類的對抗性運動,醫生明確不建議——一旦磕到頭,後果不堪設想。事故前報的舞蹈、奧數、口才等興趣班,如今隻剩下練字和鋼琴還能斷斷續續堅持。但即便是這些相對安靜的活動,對她來說也變得吃力。寫字時間稍長,手就會發抖。
事實上,事發後很長一段時間,郭洋始終沒敢告訴孩子,她的身體究竟發生了什麽。每次孩子哭著抱怨,為什麽很多事情都做不了時,她總會習慣性安慰:“你已經完全好了,沒事了。記憶和計算能力是需要一點時間恢複的,每天慢慢訓練就好。”
但今年在北京複診時,醫生的一番話讓她改變了想法。如果孩子始終被蒙在鼓裏,將來某一刻突然得知真相,打擊隻會更大,心理上可能難以承受。而且,這場意外帶來的後遺症本就需要長期幹預和修複,不了解自己的身體狀況,她又如何學會自我保護?
“你把她喊進來,現在要告訴她了。”醫生對郭洋說。
那天,星星平靜地聽完了,知道了什麽是開顱手術,也知道自己頭部植入了一種叫“鈦網”的顱骨修補材料。她似乎在消化這些信息,幾天後,甚至主動問媽媽:“鈦網是什麽樣子的?它怎麽固定住的?”接下來,郭洋會繼續用自己的方式,一點點告訴她,那些持續存在的不適感,或許將是她一生都需要去適應的部分。
(文中劉星星、宋一明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