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 | 永舟
編輯 | 吳擎
8月,山東航空推出了新製服“青未了”,新製服供女性空乘自選褲裝或過膝裙,高跟鞋也被更輕便的平底鞋代替。
改換製服的本質,是將安全、實用與效率前置,而非審美。相較於裙裝與高跟鞋,平底鞋和褲裝可以降低顛簸摔傷風險、方便乘務員處理緊急情況,提高服務效率。接受采訪的女性空乘人員告訴南風窗,這種職業精神,正是她們進入這一行業時的期待與自我要求。
在這之前,大眾印象中的女性乘務人員,大多穿著高跟鞋、齊膝裙和絲襪。7月,做過空姐的脫口秀演員嘻哈曾在一檔節目裏表達困惑:“非常不能理解,為什麽我們(空姐)在那麽複雜的高空環境下工作,還要穿短裙、絲襪、高跟鞋,就不能穿褲子嗎?”

脫口秀演員嘻哈在節目中表示對絲襪作用的疑惑
當飛機遇到緊急情況需要撤離時,空乘所穿著的絲襪因為材質問題很容易起火。嘻哈的一名乘務長朋友,因為在撤離時腿部沒有衣物保護,從滑梯上下來後,膝蓋和腿都受傷。嘻哈在脫口秀上說:“如果那時候她有一條褲子,她就不會這樣子。”
這段脫口秀講完後,嘻哈以幾乎滿分的票數,戰勝了上一年脫口秀冠軍付航,奪得冠軍。觀眾對這段脫口秀的認可,折射的是公眾長期以來對女性空乘人員因著裝問題而影響機艙工作效率甚至是人身安全的擔憂。
在長久的呼籲下,2024年12月7日,中國民用航空局發布的《客艙運行管理》中首次明確規定:“在飛機滑行開始至飛機到達目的地旅客下機結束,客艙乘務員不應穿高跟鞋。”
如今,“空姐可以不穿裙子”的相關改製,在近幾年內被不少航空公司推行。今年7月,春秋航空規定,女性乘務員在整個值勤期都可以穿著符合標準的自購黑色平底鞋。2024年8月,湖南航空公司全麵開始推行乘務員穿平底鞋執行航班。相關負責人曾回應媒體,這一舉措是為員工“減負”,新舉措下,乘務員航班全程不用再穿高跟鞋,包括進退場、上下客梯、走廊橋等。

2024年8月,湖南航空公司發文始推行乘務員穿平底鞋執行航班 / 圖源:湖南航空之家
空乘人員是一項兼顧安全與禮儀的職業,自20世紀三十年代誕生以來,該職業隨著各國航空業的發展與定位,不斷在服務功能、安全技能與禮儀等多方麵進行平衡調整。隨著社會觀念的進步,對實用性的考量,在各行各業也許都會被愈加重視,空乘人員亦不例外。
1 岔開腿和走穩路的需求
2017年,剛成為一名空乘人員時,郭凡收到了航司發的製服:一套大紅色的西裝式套裙,一片式的高開叉製短裙,長度在膝蓋以上,裙子下麵隻能穿統一發的絲襪。高跟鞋則是6~7厘米的坡跟,上班的時候,空姐需要從進入航站樓就需要穿著它,包括前往機艙、接待、送客等一係列流程。
上了飛機後,郭凡可以換下平底鞋。於是,她每天出門工作帶的行李箱裏,時刻備著除了一雙平底鞋,以及一雙多餘的絲襪,後者是為了身上那雙被劃破後有得更換。
其實當時公司也發了褲裝,但完全用不著。工作期間,無論冬夏,空姐們都隻能穿裙裝。“著裝規定是統一的”。
在做空姐的日子裏,郭凡還是逐漸養成了這套服裝在自己身上留下的習慣,比如坐下前捋一下裙擺以防走光,在工作時下意識不會做太大的動作。她平時其實不愛穿高跟鞋,郭凡的身高有170厘米以上,踩在超過5厘米的鞋上就會感覺重心太高,相較於其他個子稍矮的女生更容易摔倒。
登機並不一定都走廊橋,有時需要乘客從航站樓搭擺渡車到飛機旁邊,空乘人員要走有別於乘客的另一座舷梯,梯麵並不是平整的,而是布滿了不鏽鋼的鋸齒狀凸起和空隙,這一設計可以加大摩擦力,防止人踩上去時滑倒。但身為空姐,夏允需要穿高跟鞋上下,“很容易重心不穩,人容易搖晃,鞋子也會卡住。”

空乘人員登機的梯麵更不平整 / 圖源:pexels
航司發給夏允的高跟鞋本來是5厘米,約莫在前兩年,夏允忽然發現,選擇製服的係統上多了一款3厘米的粗跟,目前,空姐可以選擇5厘米和3厘米兩種,“但不知道為什麽就是不能平底,”夏允說。
每次執行飛行任務前,空姐需要在機場附近的辦公基地開準備會。從這個會開始,夏允就得穿上高跟鞋,直到飛機起飛,才能換上平底鞋。穿久了,腳底會出汗發滑,夏允需要自己準備吸汗的鞋墊。
有一次下暴雨,按照慣例,空姐可以在雨天換成平底鞋,但那天登機前,沒有任何明確告知,乘務長忽然要求大家換回了高跟鞋。夏允和同行的空姐隻好集體穿著高跟鞋,在大雨中坐中巴車從航站樓出發登機,“好幾個(空姐)同事都在下車時滑倒了”。
夏允當空姐九年,她所在航司發的製服裙長度在膝蓋以上,背後微微開衩。“雖然(製服的)設計不會很暴露,但我們平時的工作不像那些辦公室的文職隻需要坐著”,頻繁的走動、彎腰等動作,都會帶來走光的風險。

空姐的日常工作需要頻繁的走動、彎腰等動作 /《歡迎光臨》劇照
乘務員的座椅與乘客座椅麵對麵,夏允必須全程保持挺直腰背,並攏雙腿,“如果走光會很尷尬”。起飛20分鍾、下降30分鍾,加起來近一個小時,這期間她的整個身體都得緊繃著。
夏允拿到手的製服分為“夏、秋、冬”三套服裝,冬裝是有褲子的,在冬天,穿什麽是乘務長來決定的,“隻要乘務長說,今天可以穿褲子,我們就可以穿褲子”。
但在春秋兩季,全國各地溫差較大,比如從上海飛到東北,在上海還算合適的服裝,到了東北就會變得寒冷難耐。迎客的時候,夏允需要打開艙門,站在門口,“前艙的那兩個人會一直發抖”。冬天的時候,幾乎每次飛東北航線,夏允都會感冒。
但為了保證空乘在飛行中的服務質量,空姐不能隨便吃感冒藥,如果身體不舒服,需要先報備航醫,接受身體檢查,然後再吃藥。哪怕身體不適,也不能停止飛行,請假需要去三甲醫院開有效證明,拿到醫生給出的專業證明,再去給航醫、直管領導依次審批。
除了著裝,空姐的發型、指甲顏色甚至是眼影顏色都有統一規定,在郭凡她們公司,“穿紅色製服就要畫暖色調化妝,藍色製服就要畫冷色調的妝”。如果被查到妝容不合適,乘務長可能會要求空姐這次不起飛。在入職培訓的時候,郭凡就受到了專門的化妝式樣培訓,而同樣是空乘人員,空少的儀容要求,就隻是“幹淨清爽”。

空姐的指甲、眼影顏色和發型都有統一規定 /《向風而行》劇照
每天出門上班前,發型、妝容加在一起需要花掉郭凡至少半小時時間。
入行這些年來,夏允臉上的妝容經曆了幾番變動。有一段時間,公司對女性空乘人員的腮紅色澤程度提出了相當具體且“嚴苛”的要求,“必須要看得出來,但又不能太明顯”。她們不理解花時間在這些細節上的意義,卻不得不照做。
2 “安全培訓時穿的是連體服”
在空乘行業待了2年後,郭凡離職了。當網絡上開始熱議空姐的製服問題時,她想起八年前入職時接受的安全培訓,“無論是跳滑梯還是逃生模擬,我們穿的都是那身緊緊護住全身的連體服,而不是裙子。”
飛機需要迫降時,空姐需要組織乘客緊急撤離,從準備物資到與地麵聯絡,從開艙門到引導旅客疏散、跳滑機。每一個過程都可能需要大動作,甚至需要跑、跳。“管理秩序的時候很容易產生混亂、擁擠,對空乘的腦力和體力都是考驗”。
如果飛機在水上降落會更麻煩,雖然有救生衣,入職時也會培訓遊泳,但短裙的束縛,會讓遊泳撤離變得更困難。
撤離前,空姐還需要做的一項工作,即提醒機上的女性乘客去掉身上的絲襪、發夾,防止著火或受傷。當然,她們自己也需要在最終撤離前脫下絲襪和高跟鞋。

消防實驗中點燃的絲襪 / 圖源:杭州日報
演員嘻哈在脫口秀裏提到了自己一位空姐朋友的經曆,一次在國外遇到發動機著火,那名空姐在90秒內成功撤離了所有乘客,自己卻在脫掉絲襪後,由於沒有褲子的保護,從滑梯上下來後,“整個膝蓋全部爛掉”。
這套服飾是符合國際禮儀標準的,“但它隻考慮到禮儀的部分,沒有考慮到空乘這個行業的特殊性,除了禮儀作用,還有一部分安全需要。”郭凡說。
夏允也記得,自己在9年前接受入職培訓時,“訓練服就是一套運動服,但實際到了工作中,是需要穿著製服處理緊急情況的。”
自入行那一天起,夏允就從公司與培訓那裏得知,空姐這份工作包含“服務”與“安全”兩大部分的功能要求。但真正入行後,她發現,服務的成分幾乎占據全部。
安全領域可能涉及無數意想不到的情況,比如,在地麵就可能有旅客的充電寶起火,“空姐需要迅速跑去拿滅火器、轉移疏散旅客、維持秩序等等”。飛機滑行和加速離地階段,還可能遇到引擎故障、撞擊等意外情況,空姐需要第一時間做出判斷,如果需要組織旅客疏散,空姐要從機上放出滑梯,這個過程伴隨著飛機起火、冒煙的可能性。而在疏散前,空姐第一時間需要做的,是“脫掉高跟鞋和絲襪,光腳撤離”,高跟鞋容易把滑梯刮破,絲襪則容易導致著火。

海南航空的機上撤離風險提示 / 圖源:海南航空
夏允親身經曆過一起機上緊急醫療事件。飛行途中,一位旅客忽然失去意識,剛起飛就在機上暈厥了。夏允和乘務長在一位醫護乘客的輔助下,全程跪地對旅客進行搶救,包括使用氧氣瓶、揉搓手心等等。
雖然拉上了簾子,沒有太多人觀看,但操作時還是會感到動作上的掣肘,直到飛機落地後把旅客送去醫院,夏允和乘務長整整跪了兩個小時,兩個膝蓋都淤青了。
真正遇到緊急情況的概率其實並不大,從業9年,夏允遇到過最緊急的也不過類似起飛前的充電寶發熱,“發熱就有潛在的起火風險”。作為一名乘務人員,她必須時刻保持預警,自己隨時可能在某一天需要穿著短裙、高跟鞋參與處理意外和救援。
除了正常飛行任務,航空公司會定期組織空乘人員進行安全培訓和演練,以檢驗他們在緊急情況下的應對能力。

航空公司會組織空乘人員進行安全培訓和演練 /《活在當下》劇照
夏允她們公司就要求每兩年去一次總部複訓,演練項目通常包括模擬火災、緊急疏散、氣象異常等緊急情況,空姐需要穿連體運動服,進行跳滑梯、跳泳池、水上撤離、拿滅火瓶滅火等動作。
此外,每個季度公司還會組織模擬演練,“就是在自己公司模擬艙,穿製服,演練內容差不多也是那些安全課題。”不過,相較於在總部模擬艙裏演練,在公司內部的練習是“以學為主”,“模擬艙很小,就那麽幾排,主要是一些無實物的口述流程,”夏允說,“主要是讓我們對安全流程始終是熟悉的,不那麽需要真的跑跳。”因此,穿製服的影響倒也不大。
在成為空乘人員那一刻起,對安全技能的強調,是這份職業帶給他們的一份自我定位。而無論是服務還是急救技能,建立在學習和訓練之上的專業性,一定超過穿著、妝容帶來的觀賞性。
3 被舍棄的非必要性
在民航史上,對空姐穿著女性化特征明顯服裝的早期規定有一定時代原因。20世紀30年代,美國波音航空公司首次招聘空中乘務員,當時,大部分飛機乘客都是高端消費人群,因此,空姐的女性化穿著,成為吸引這部分消費者再次乘坐飛機的商業元素之一。到了50-60年代,美國航司甚至會對空姐的應聘要求對年齡、體重,非婚等作出限製。

1930年5月,25歲的艾倫·丘奇在從奧克蘭飛往芝加哥的航班上擔任世界上第一位空姐。她和另外七名單身女性組成了“最初的八名”空姐
如今,飛機更多作為一種便民的交通工具,而非用於享受或彰顯服務的奢侈消費。乘客對空乘人員的服務要求,也在乘坐飛機平民化、日常化的趨勢下,傾向於更實用的功能。就像高鐵上的乘務員,不論男女,他們的首要任務,是保障列車秩序與乘客安全。
但在主導禮儀功能的裙裝,不僅會給正常工作帶來一些不便,還容易給不懷好意之人可乘之機。郭凡在工作時遇到過乘客偷拍,“(乘客)將手機放地上,打開攝像頭”,空姐走過的時候,就可以拍到她們的裙底。所幸偷拍行為被另一名乘客發現,及時阻止。
類似的場景夏允也遇到過。更常見的情況,是直接對她動手動腳,“比如我送一杯水,(乘客)會連帶著摸一把我的手,發餐的時候會直接觸碰我的腰”。然而,由於機艙工作環境特殊,以及航司相關製度的缺失,她們大多隻能忍氣吞聲。
回想起來,初進入空姐行業的時候,郭凡對這份職業的成就感來源,是自己在處理安全事故的專業。平時遇到大事的概率不大,但飛行全程的安全問題無小事,比如在飛機上發現乘客在使用充電寶、發現旅客在廁所裏偷偷抽煙,“有時候煙霧報警器不敏感”,這些郭凡都經曆過。阻止隱患的細微改變,都能給她帶來成就感。

飛行過程中有許多需要處理的安全事故 /《快樂飛行》劇照
但她發現外界對空姐這一職業群體的印象似乎並非如此。有男性乘客想問她要電話號碼,“大部分乘務員都遇到過”。辭職後,郭凡在自己的社交平台透露過曾經做空姐的經曆,後台會湧入網友目的不純的詢問。時間久了,由於空乘人員權益保護相關機製的匱乏,以及來自外界的刻板印象,她逐漸心生失望,於是離開了這一行。
前段時間,“建議換褲裝”的話題開始發酵後,郭凡在與以前的同事吃飯時提到了這事,但郭凡發現她們其實不太在乎,“因為不太相信一張意見卡能推動製度改變”,無力感撲麵而來。
夏允曾以為空姐是一項專業度很強的職業,但入職多年來,她逐漸發現,這是一份對外“服務業”,對內高度軍事化管理的職業。她感受到,真正的掣肘或許還不在於服裝,而是在於基層空乘人員話語權的微弱。
乘務長隨時隨地的一句話,都可以更改和決定她們穿什麽。即便在具體工作過程中遇到不便的情況,也很難向上反映,“所有權限都在乘務長那裏,我們感受到冷了、不方便了,卻無權決定自己穿什麽、化什麽妝。”
哪怕穿了褲裝,但陳蘋曾經工作過的航空公司還是要求女性空乘人員需要穿修身的白襯衫和戴絲巾,白襯衫的衣襟容易沾到剛化好的妝,絲巾纏在脖子上,天熱的時候很容易出汗,但陳蘋必須保證絲巾的角在一個固定的形狀裏,這使得整個人從頭到脖子必須保持平直和持穩。

要保持絲巾的角在一個固定的形狀裏,整個人必須從頭到脖子保持平直和持穩 /《活在當下》劇照
陳蘋也很不喜歡公司要求的盤發,為了讓發型在十幾個小時內保持穩定,她會往頭發裏固定很多小發夾,有時候戴久了,頭皮被紮得生痛,由於每次都要噴發膠,於是不得不每天洗頭。這種固定發型也導致她無法燙發、染發,卷發可能會讓她在盤發上花費更久的時間,變相拉長工作時間。
相比每天上班前為了化妝、盤發花費時間,她們更願意將時間用在提高機艙工作的效率與安全性上。如果真的有一天,用得上她們培訓所學的安全與急救技能,她們希望,“至少在那種時候能有選擇的權利。”
(本文采訪對象皆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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