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99年至2007年間,中國首次顛覆美國經濟時導致美國製造業近四分之一的就業崗位流失。這場被稱為“中國衝擊”的現象由一個非同尋常的進程所驅動——中國在20世紀70年代末從毛澤東時代的中央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型,這一轉變迅速將中國的勞動力和資本從集體化的農村農場轉移到資本主義的城市工廠。來自中國的廉價商品浪潮瓦解了美國許多以製造業為支柱的地方經濟基礎,比如曾經自詡為世界運動衫之都的弗吉尼亞州馬丁斯維爾,以及自詡為世界家具之都的北卡羅來納州海波因特。二十年過去了,當地勞動者仍未走出失業陰霾。盡管這些地區經濟開始複蘇,新增崗位卻多集中於低薪行業。與此同時,紡織、玩具、體育用品、電子、塑料和汽車零部件等數十個勞動密集型產業也遭遇了類似的命運。
然而,大約在2015年前後,中國完成了毛澤東式經濟到製造業大國的轉型,這場衝擊開始趨於平緩。此後,美國製造業就業人數開始反彈,在奧巴馬總統、特朗普第一任期和拜登總統執政期間都在持續增長。
那麽,你可能會問,為什麽我們還在談論“中國衝擊”呢?其實我們也希望不用再談。我們與蘇黎世大學的戴維·多恩合作,在2013年、2014年和2016年發表了研究成果,首次詳細闡述了中國進口競爭如何通過導致就業和收入的永久性下降重創美國部分地區。但現在我們在這裏要指出的是,政策製定者花費了太多時間回顧過去,執著於打上一場戰爭。他們要做的應該是把更多精力用來對付正在浮現的新一輪中國衝擊。
劇透一下:這次衝擊可能要嚴重得多。
“中國衝擊1.0”是一次性事件。從本質上講,中國隻是明白了如何做它幾十年前就應該做的事情。在美國,這導致了不必要的痛苦失業。但美國本來就不會在Temu上賣網球鞋或組裝AirPods。中國的製造業勞動力大軍據信遠超1億,而美國隻有1300萬。認為美國能夠——甚至應該——同時在半導體和網球鞋等領域與中國競爭,這種想法簡直是異想天開。
正在加速逼近的“中國衝擊2.0”標誌著中國從弱者蛻變為強者。如今,中國正強勢進軍美國長期居於壟斷地位的創新領域:航空、人工智能、通信、微處理器、機器人、核能與聚變能、量子計算、生物醫藥、太陽能、電池技術。掌控這些領域意味著多重紅利:高利潤與高薪職位創造的經濟收益;引領技術前沿獲得的地緣政治影響力;掌控未來戰場的軍事優勢。通用汽車、波音和英特爾這些美國的國家旗艦企業雖然輝煌不再,但它們如果真的消失,必將讓人體會到它們曾經的舉足輕重。中國的技術願景已在非洲、拉丁美洲、東南亞乃至日益於東歐重塑政府與市場格局。隨著美國退守"讓美國再次偉大"的孤立主義,中國的影響力預計將進一步增長。
在20世紀90年代和21世紀初,中國的民營企業與跨國公司合作,將中國變成了“世界工廠”。新的中國模式則不同以往,現在是它的民營公司與中國政府合作。中國構建起一套高效靈活卻成本高昂的創新生態係統,在這個係統中,市長、省長等地方官員的政績考核從粗放的GDP總量增長指標轉向特定先進產業的增長。
在成為中國第二大電動車生產基地之前,合肥隻是貧困內陸省份一座毫不起眼的省會城市。通過設立風投資金,押注困境中的電動車企,並加大對本地研發的投入,合肥在短短五年內就一躍躋身中國的一線工業城市之列。
中國已多次創造此類奇跡。全球最大、最具創新力的電動車製造商(比亞迪)、電動車電池生產商(寧德時代)、無人機企業(大疆)和太陽能矽片製造商(隆基綠能)生產商,都是成立不到30年的初創企業。這些企業之所以能取得壓倒性的技術和價格領先地位,並非因為習近平主席下達的指令,而是因為它們在中國工業政策推動下的“經濟達爾文主義”中脫穎而出。世界其他國家尚未做好與這些頂級捕食者競爭的準備。當美國的政策製定者嘲笑中國的產業政策時,他們腦海中浮現的可能是空中客車的緩慢起飛,或是Solyndra(一家破產的美國太陽能公司)的黯然退場。殊不知更該仰望的,是盤旋在烏克蘭上空嗡嗡作響的大疆無人機群。
當中國勞動力成本優勢耗盡時,“中國衝擊1.0”注定會減弱,這在當前已成現實。中國在服裝和大眾家具等行業的增長已落後於越南。但不同於美國,中國沒有回頭哀悼其失去的製造業實力,而是正將重點放在21世紀的關鍵技術上。與依賴廉價勞動力的戰略不同,隻要中國擁有資源、耐心和進行激烈競爭的自律,“中國衝擊2.0”就會持續下去。
如果你懷疑中國的能力或決心,那你就錯了。根據澳大利亞國防部資助的獨立智庫澳大利亞戰略政策研究所的數據,在2003年至2007年間,美國在64項前沿技術中有60項領先於中國,而中國僅三項領先。但在最新的涵蓋2019年至2023年的報告中,這一局麵徹底反轉:中國在64項關鍵技術中領先57項,而美國領先的隻有七項。
美國的反應是什麽?基本隻有關稅:同時對所有東西、所有國家征收關稅。這種策略即便用來應對20年前美國輸掉的那場貿易戰都嫌拙劣。按照目前的發展軌跡,我們或許真能重獲那些生產網球鞋的工作。若再進一步,到2030年,我們可能會在得克薩斯州組裝iPhone,這項工作非常乏味,工資也很低,諷刺報紙《洋蔥報》曾調侃說,“中國工人唯恐自己永無被機器取代之日。”
單靠關稅永遠無法讓美國成為一個有吸引力的創新之地。關稅固然該納入貿易武器庫——但應該作為精確武器,而不是無差別殺傷的地雷,同時重創敵人、朋友和平民。
那還有別的選擇嗎?在我們十年前進行中國研究之前,我們和許多經濟學家一樣認為,自由放任的貿易策略優於其他混亂的替代方案。現在我們不再這麽認為了。美國對“中國衝擊1.0”的應對失策告訴我們,需要更好的貿易戰略。更好的戰略是什麽樣子?正如愛因斯坦所說,凡事力求簡潔,但不能過分簡化。我們無意給出過度簡化的答案,謹此提出四大核心原則。
首先,政策製定者必須認識到,我們對中國的大部分困境也是我們的商業盟友共有的。我們應該與歐盟、日本以及同我們簽訂了自由貿易協定的許多國家(如加拿大、墨西哥和韓國)步調一致,而不是因為它們竟敢向我們出售我們想要購買的產品,就用高昂的關稅懲罰它們。如果電動車關稅是由一個美國牽頭的廣泛自願聯盟采取的,情況就會大不一樣。
同時,我們應該鼓勵中國的電池和車企赴美建廠,就像中國在過去30年裏吸引美國大企業在那裏設廠一樣。為什麽要邀請這些無情的競爭者來到美國的土地上呢?中國的政策製定者經常援引“鯰魚效應”——強大的外國競爭對手刺激弱小的國內“沙丁魚”遊得更快,否則就會被吃掉。當中國的電動汽車製造商還是沙丁魚時,特斯拉的上海超級工廠就成了它們的鯰魚。如今特斯拉在中國不再是一條鯰魚,而越來越像一條惶惶不安的沙丁魚。
邀請中國在美國生產是否會引起國家安全方麵的擔憂?當然,在某些情況下會的。正因為如此,我們要自己開采稀土金屬,禁止使用華為的網絡設備,用實力雄厚的日本和韓國盟友提供的船隻和貨物起重機對我們的船隊和港口進行現代化改造。但是,如果我們把中國的領先產業拒之門外,我們就隻能麵對本土的平庸情況。
第二,美國應該向中國學習,積極推動新領域的實驗與創新。選擇在戰略上至關重要的行業(無人機、先進芯片、核聚變、量子、生物科技),並對其進行投資。然後采取“中國模式”,即美國政府設立大型風投基金,不渴求單個企業或項目的成功率,而著眼於培育新興產業方麵的整體成功率。
這種方法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科學研究與發展辦公室為我們帶來了噴氣推進技術、雷達和量產青黴素方麵的重大進展)、登月競賽(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設計了安全往返的計劃)和曲速行動(聯邦政府與大型製藥公司合作,以創紀錄的速度研發出新冠病毒疫苗)當中都起了作用。
這些新的生態係統將需要配套的基礎設施:可靠而廉價的能源供應、稀土、現代航運和擁有充滿活力的STEM項目的大學。這將意味著撤回對煤炭和石油等傳統行業的補貼,恢複聯邦政府對科學研究的支持,歡迎而非妖魔化願意幫助美國進步的外國優秀技術人員。在這一點上,我們主張在美國建立一個政治上獨立的戰略投資機構,類似於美聯儲,但針對的是創新而不是利率。
第三,選擇可勝之戰(半導體)與必守之地(稀土),進行長期投資以取得理想的結果。美國政治體係的注意力持續時間就像吸食可卡因的鬆鼠。它如此頻繁地改變獎懲措施,以至難以產生積極成功。不管你認為拜登總統的《通貨膨脹削減法案》是否值得,但像最近的國內政策立法所做的那樣,在氣候技術方麵的所有新投資啟動三年後就大舉撤裁,是一個糟糕的主意。同樣,像特朗普呼籲國會所做的那樣,草率地終止優秀的、為振興國內半導體製造業而成立的“芯片與科學”團隊,美國在人工智能芯片領域的領導地位必將受損。兩黨一致認為,對抗中國對於經濟未來的安全至關重要,這為我們的經濟政策保持一定的連續性帶來了一絲希望。
第四,防止下一次重大衝擊造成失業的破壞性影響,無論衝擊是來自中國還是其他地方(你聽說過人工智能,對吧?)在過去20年裏,製造業工作崗位的流失給美國帶來了一係列的經濟和政治問題。在此期間,我們了解到,通過聯邦貿易調整援助計劃延長失業保險和工資保險,以及社區大學提供適當類型的職業和技術教育,可以幫助失業工人重新站穩腳跟。然而,我們執行這些政策的規模太小,針對性也太弱,無法發揮很大作用,而且我們正在朝著錯誤的方向前進。不可原諒的是,國會在2022年取消了對貿易調整援助的資助。
沒有任何經濟政策可以使失業變得毫無痛苦,尤其是當失業使你所在的行業或家鄉失去元氣的時候。但是,麵對行業崩潰,我們最好的反應是讓失業的工人迅速找到新的工作,並確保那些帶來美國淨就業增長的年輕小企業做好準備。關稅隻能局限在保護老牌製造業,非常不適合這項任務。
我們正麵臨重大的利益攸關時刻。我們盯著後視鏡,卻看不清前方的路。我們當前道路上的一些裏程標誌包括美國技術、經濟、地緣政治和軍事領導地位的衰落。應對“中國衝擊2.0”需要發揮我們的優勢,而不是舔舐傷口。我們必須培育具有巨大創新潛力、由公私部門共同投資的產業。這些產業在全球範圍內都大有可為,中國早在十年前就意識到了這一點。美國必須停止糾纏過往貿易戰,去迎接當前的中國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