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選擇住在車裏的人越來越多了。在大城市,住車裏不僅省下買房、租房的巨額費用,生活也擁有了隨時想走就走的可能,更不用忍受極端長通勤帶來的痛苦。
短視頻平台上,不斷有新的博主分享住在車裏的日常。他們用簡易的裝備搭出一個床,生活精簡到極限。
36歲的黃曉在車裏住了很久,去年4月,他因“山西北京,極限通勤”上了熱搜。他每周穿梭一千公裏上下班,不回家的日子就住在自己狹小的汽車裏。
網友驚訝之餘,表示“年薪沒有一百萬不會吃這個苦。”事實上,搜索關鍵詞“極限通勤”,張家口北京、天津北京等兩城奔波的打工人並不罕見,每天通勤時間長達四五個小時。
數據顯示:44個國內主要城市中,超過1400萬人在承受極端通勤,單程時間60分鍾以上通勤比重為13%。
黃曉找到了另一種苦中作樂的方式:住在車裏工作日不再需要在公司和租房裏往返幾小時,極簡的生活方式讓他感到輕鬆。
常人無法理解、甚覺艱苦的生活,36歲的黃曉反而找到了工作、生活和自我的平衡。


周一淩晨三點,黃曉伸手關掉了放在床頭櫃上的手機鬧鍾,躡手躡腳起床、簡單洗漱,提著裝了六個便當盒的袋子拉開家門,走了出去。
山西太原的街道寬闊平坦,間隔幾米出現一座路燈,將黑夜照亮,火車站裏等待坐車的人們熙熙攘攘地站著排隊。
淩晨三點三十五,黃曉拿著身份證通過閘機口,在火車上找到了自己的臥鋪,立馬閉上眼睛休息。五個小時後,他到達北京站,再轉兩趟地鐵,在9:20到達了公司。
一晚上穿梭500多公裏後,黃曉開啟了周一的工作。等到周五晚上六點半下班,他搭七點半的火車,在淩晨十二點半到達太原。
在北京工作的四個晚上,他睡在自己的小汽車裏。這樣的生活方式,他去年夏天才開啟。

黃曉在火車站
2012年,家鄉在浙江溫州的黃曉先後在杭州、天津、蘇州工作,因為許多溫州人都北上北京做生意,黃曉也跟著北上。
剛開始,他和朋友合夥創業做紡織品貿易,創業並沒有帶給他理想的營收,反而虧本。後來他又嚐試做銷售、商務,共同點都是公司在郊區、或者公司沒有坐班要求,他可以以較便宜的價格在北京郊區租房住,同時免受通勤之苦。
2023年五月,黃曉在門頭溝整租了一套一室一廳的房子,一年的租金一萬出頭,他養了一條狗、三隻貓,生活空間綽綽有餘。不過,他原先的公司大規模裁員,新公司在北二環,和住處相距30公裏,每天開車上班耗費在路上的時間至少三小時。
早上七點,黃曉起床,洗漱、吃早飯、簡單遛狗,在七點半到八點之間出門。
有一輛小汽車已經比北漂的大部分人幸運,至少沒有地鐵多次轉線、擠地鐵的煩惱。但是長長的汽車隊伍,無法掙脫的堵車,仍然讓黃曉感到煩惱。
明明一小時就可以到達公司,常常因為堵車到兩個小時。有時候,為了避免堵車, 黃曉會在早上四點起床,五點開車到公司,坐在車裏在公司樓下睡到上班時間。
下午六點半下班後,黃曉開車回家。夏天,天還未黑,天邊飄浮著柔軟、多彩的晚霞,但是他隻能跟著其他人的車屁股後麵,亦步亦趨地跟著前進。
堵車最差的體驗,不是會被困在小盒子裏一兩個小時,而是車隊始終在以緩慢的速度向前,這便要求司機時刻關注前麵車輛情況,一旦車輛移動,就需要馬上跟上去,不能分神刷短視頻。

回到家的時間通常是晚上八點,草草吃晚飯、照顧小狗和小貓、打掃住處、和異地的女朋友打視頻、刷短視頻和看動漫,時間在瑣事中溜走,躺在床上已經淩晨一點。
黃曉的生活由家、公司,和汽車三個場景組建,時間幾乎是圍繞工作打轉,在工作、通勤之外的短暫時間分給了瑣碎的生活事務。
住在門頭溝的村落裏,當地幾乎沒有任何娛樂設施,隻有周末,一輛一輛大巴車送著住在城裏的人們來這裏爬山。朋友們住在北京的東邊,而他在西邊的郊區,周末見麵麻煩,況且一周的勞累讓他隻想躺在家裏。
時針轉動,生活周而複始。

黃曉不是沒有想過改變這樣的生活,但是已經交了一年的租金,且租金便宜,他暫時想忍受。直到一場突如其來的夏天山洪,打破了他的生活節奏。
2023年7月一個普通的早上,異地戀的女友來找他一起生活幾天,黃曉叮囑女友遛狗,開著車到了公司。
上午十點女友打來電話,門頭溝暴雨,洪水從門窗衝進住房裏,漫到女友膝蓋位置。黃曉掛掉電話聯係房東,拜托房東去看看女友後,再打女友電話已經是無法接聽的失聯狀態。
黃曉向公司請假,準備開車回去看看情況。出生於南方的他,台風、洪水是常見情況,以為洪水隻是將家裏衝得亂七八糟。
高架橋堵滿了車,黃曉在車裏無法前進和後退,直到下午兩點,女友借村裏的電話撥過來,她被房屋塌下來的橫梁砸到腿,靠自己掙紮終於逃了出去。

黃曉、女友和小狗
黃曉到達村外時,已經天黑。由於沒有路燈、手機也失去信號,他沿著河邊、摸黑向前,擔心自己失去方向迷失在郊外。
沿著鐵軌往前時,他幸運地遇到了救援隊,和他們一起進了村。女朋友在村委會等他,腳上踩著一雙拖鞋,身上穿的是村民的舊衣服,頭發糊在臉上,一片狼藉。
後來的某天,女朋友刷手機看到了其他地方發生洪水的視頻,眼淚忍不住伴隨著短視頻的音樂落下了,當時的恐懼,幾個月後又重新抵達心裏。
租房被洪水衝垮,衣服、床墊、雨傘等生活用品,以及貓砂、貓糧、寵物營養品等兼職做電商的貨物,還有兩台台式電腦、一台筆記本電腦和多部手機,均被壓在廢墟之下。
除了上班開走的汽車,和自己身上穿的衣服、隨身攜帶的手機,黃曉幾乎一貧如洗。

山洪
麵對突然的災禍和損失,黃曉更感慨女友平安無事。那天早上他叮囑女友出門遛狗,幸而女友帶著小狗在家裏休息,不然很可能被洪水衝走在山野裏。
每想到此,黃曉都一陣後怕,他無法想象如果現實真的如此,自己該有多絕望和後悔,女友的平安衝淡了他對失去所有家當的悲傷,真正經曆了生死後,所有感受都變成“活著就好”。
從山洪的情緒走出來後,黃曉不得不麵臨一堆現實問題,比如置辦衣服,還比如,如何解決自己的住宿問題。
這場山洪徹底改變了黃曉的生活,無論好壞。

最開始,黃曉一邊在朋友家借住,一邊尋找合適的租房。朋友家在大興區,比他從門頭溝到公司更遠、也更堵。他所幸放棄開車,選擇擠通勤時間長達一個半小時的地鐵。
他從始發站出發,還能找到座位,越往市中心,地鐵上空間越來越逼仄,擠滿了和他一樣北漂上班的人。每次地鐵到站停車,常有人往已經塞滿的車廂擠。因為人滿為患,快溢出車廂,有時候地鐵門需要反複關好幾次。
這場山洪,讓他損失將近十萬元,經濟壓力迫使他在找房時不得不考慮預算。
公司附近的住房他都不考慮,北京二三環的房價可想而知地昂貴。他將篩選範圍定在海澱區,住房舒適度、價格和通勤距離,後者他優先放棄。
即使如此,如果他想要繼續養自己的小狗和三隻小貓,整租一套合適的房子價格也在五千元以上,或者放棄小狗、小貓,自己與其他人合租。
海澱區有許多自建房,七八戶人家擠在一起居住,他曾去看過,房租不到兩千,但是每個人隻有幾平米的居住空間,厚厚的違規修建的水泥牆將大家隔開。
躺在出租房裏,除了有個可以休憩的地方,其他和“家”相差甚遠。並且不是每個房間都有窗戶,有窗戶的房間需要格外再添錢。

山西的家
2019年創業失敗後,黃曉也曾考慮過離開北京換個城市,但由於北京工作機會更多,他一直沒能走成。失去家當,對黃曉來說或許是一個離開北京的契機。
女朋友工作、生活在太原,黃曉在軟件上留意太原的工作機會。標注的工資普遍在三千至八千之間,“一般到手都隻有五千元左右”。另外,雙休、五險一金的保障幾乎沒有。
其他城市並不能提供和北京相似的機會,黃曉隻能繼續停留在這個城市。

帶女友在北京玩
麻煩朋友半個多月,黃曉開始尋找其他解決住宿的辦法。最開始時,他睡公司。黃曉看過我們講述過的“在公司睡了六年的紅姐”的故事,他承認自己並不能像紅姐一樣坦然。
晚上六點半下班後,他和其他同事一樣,拿著手機離開公司。在公司附近吃完飯,和女朋友打會兒視頻電話,時間大約在八點,他再重新回到公司。
公司除了少部分加班的人,其餘都已離開,避免了被發現自己睡在公司的尷尬。他拿著洗漱用品在公司的廁所洗漱,再回到工位上打開電腦看動漫,或者繼續和女朋友打視頻。
考慮到這是公司,也不知道同事是否都離開,黃曉始終有些拘謹,打視頻也壓低了聲音。
晚上十一點,他在自己工位下,或者找一個空的會議室,和著衣服睡下。他將鬧鍾設置在了早上六點,因為清潔阿姨通常會在六點半來公司打掃,他不希望自己睜著惺忪睡眼,和阿姨尷尬地大眼對小眼。
如此幾天後,他想到了自己在山洪中的另一幸存品——汽車,汽車封閉、安全,為什麽不能成為自己的住處呢?

黃曉曾經是購物愛好者,他的網購軟件等級非常高,熱愛往家裏囤東西。之前從馬駒橋搬到房山,搬家行李裝了七卡車。
四個冰箱,兩個雙開門商用冰箱、一個冰櫃、一個家用冰箱。一個冰箱專門用來囤放給小狗做的食物,另一個冰箱用來存放常用藥物。
還有電腦、顯示器、工具箱、鞋櫃、床墊等各類家用物品。當黃曉需要使用某個工具時,他會在網上購買一整套工具箱,占地方、使用頻率低,但是這已成為他的消費習慣。
黃曉在搬家時想將廢品使用頻率低的物品放在二手購物軟件賣掉,問題是如果把價格定在合適的位置,幾乎無人問津,把價格定低很好出手,可是黃曉又不舍得。
這些大包小包一直跟隨著黃曉,很多時候他也不清楚這給他營造了家的感覺, 還是拖累生活的累贅。

黃曉的車
一場山洪,讓他從極繁的生活轉為極簡。他下班後的生活局限在汽車五平米的空間裏。
黃曉常常感到幸運的是,汽車裏還有一張他放置的折疊床。將汽車副駕駛座椅放倒,折疊床擺在椅子上,再將車窗用遮光簾遮住,一個簡單的休息環境就布置好了。
他慢慢在汽車裏添置必需的物品,睡袋(隻需要兩百多元,一千多元的對於他來說有些昂貴),花露水(預防夏天的蚊蟲),洗漱包(包含毛巾、牙刷、沐浴露、洗發水)。

黃曉在車裏的居住環境
首先要解決的問題是,如何停車。公司樓下有收費停車場,一小時十幾元,停一晚上需要一百多元。黃曉四處轉悠尋找免費的停車場,比如馬路旁邊,但是市中心的道路兩旁停車位緊俏,且車來車往,不太適合休息。
有時候他將車停在胡同小巷裏,一般都有空位,也不會被貼罰單。除了晚上十一點時,仍然有人經過發出聲音外,已經接近理想住處。
曾有一次,黃曉已經將遮光車簾拉上時,車外傳來胡同住戶的抱怨,他們不滿外來車輛停在自己家門口,即使這是公共區域。黃曉等他們走後,將車開了出去,換了個地方休息。
黃曉的工作需要在北京城內到處跑,有時候在別的區辦完事,他就停在附近休息。對他而言,找合適的停車位是住在車裏最麻煩的問題。遇到安全、合適的停車點,他會在地圖上做標記。
另一個住在車裏需要解決的問題是洗漱。北京的基礎設施非常完善,公共廁所覆蓋麵廣,黃曉上廁所和早上洗漱都很好地被解決,他過了最開始的尷尬期,有時候早上就到公司整理自己。

在奧體洗澡
關於洗澡,一開始黃曉沒有找到竅門時,也曾大費周折。他為自己準備了一隻桶和熱得快,需要洗澡的時候開車到郊區,在那裏支起帳篷。
他和朋友相約打羽毛球時,發現羽毛場館有免費的浴室,他意識到去體育場所借用浴室是一個更好的選擇。有時,即使他不去打球,也會開車過去洗個澡。
現在黃曉找到了更好的選擇,他充值了奧森跑步基地的會員,一年隻需要99元。既滿足了他的跑步需求,也讓他可以更加從容地洗澡。
住在車裏後,黃曉每個月在自己身上的花銷,包括一千六百元的往返車票,大概是三四千元。

2024年,黃曉開始在短視頻上分享自己的兩城通勤生活。雖然他在互聯網上公開了自己的生活方式,身邊的人除了女友卻少有人知道他的兩城生活。
聽到居住在車裏時,大部分人的第一反應都是“拚”和“慘”,如果主動提起,黃曉需要向對方解釋很久自己的選擇,傳統的父母,無論如何也難以接受黃曉的選擇。
如果同事聊天提到自己住在什麽地方,黃曉都回答在北京立水橋附近,那是他常常停車的地方。
現在的生活黃曉怡然自得。周一到周四,他居住在車裏,對於他來說,每天在不同的地方睡覺,打開車門是一個全新場景,仿佛在外麵郊遊。

晚上在公司吃完從家裏帶的便當,或者外賣後,黃曉先下班將車開到合適的停車點,便和女朋友打視頻,或者看動漫,生活和租房住時幾乎無異。
早上,黃曉通常在七點半左右自然醒,甚至還有時間在附近跑步鍛煉。他將車停在二環到四環之間,到公司最多半小時,雖然大部分時間仍然是公司和汽車兩點一線的生活,但通勤時間大大縮短,個人可支配的時間增加,他恢複了對生活的掌控感。
和朋友的居住距離拉近,他不再像居住在門頭溝時那樣,幾乎失去所有社交活動,而是可以在周中時,和朋友相約羽毛球場打球。空閑時間增加後,他有足夠的精力去學習新的技術和記錄自己的生活,在社交平台主動發送分享自己生活方式的短視頻。

黃曉為跑步換上運動服
周五下午,黃曉買好女友被種草的美食,帶上已經洗幹淨的便當盒,和這一周穿過的髒衣服,前往北京站。
晚上十一點,黃曉到達在太原的家,房子租在太原站附近,兩室一廳,一個月隻要一千出頭的租金。推開門,女友穿著暖和的睡衣,身旁還待著一隻狗和三隻貓。
黃曉像聖誕老人一樣掏出自己的禮物——給女友的貝果,或者幾袋寵物零食。做好夜宵等待的女友,搖著尾巴的金毛,雖然傲嬌、但仍然跑到門口來迎接的三隻小貓,組建了黃曉對家的感覺。

女友和小狗在樓下等黃曉回家
2021年,黃曉和女友因為共友認識,談戀愛三四年,大部分時間都是異地。最誇張的一次,種種原因導致半年沒有見麵。
即使每天都視頻,很多情感支持仍然是見麵無法替代的。女友常常鬧脾氣,黃曉不知道如何隔著網線解決。每周能夠見麵後,他們的爭吵大大減少,被更多幸福的體驗取代。
周末,黃曉和女友在床上睡到自然醒,一起出門逛超市和散步,回來做飯互相幫著打下手,帶小狗遛彎,給小貓鏟屎。他們對未來的期待是簡單又真切:希望以後見麵的時間可以越來越長。
“山洪之後,我的心態變化了很多,如果人生是山坡,我現在的期待是不後退就行了。”

山洪後,黃曉對女友和貓狗安然無恙感到欣喜,為所有家當掩埋在廢墟下感到可惜,當所有情緒歸零後,他隻剩下輕鬆。
之前的所有家當是他沉重的船錨,換工作、換住處,都得考慮這些行李該如何處置,失去所有、隻剩下一輛車後,他去哪裏都是自由的。
“即使今天從公司離職也無所謂,因為我住在車上,去任何地方休息都可以,換城市也完全可以,我身後沒有任何牽絆。”
冬天最冷的時候,黃曉重新住回了辦公室。他找到公司的拍攝間,終於不用擔心被清潔阿姨看到,可以睡到自然醒。他得出規律,隨著周末的逼近,逐漸增多。
有一天,他遇到另一個部門睡在公司的同事。淩晨兩點半,他起夜,看到公司的另一角亮堂堂的,同事加班到這個點,幹脆在公司休息。黃曉站在暗處,並沒有被發現,看了一會兒他又回去睡覺。
一位同事曾分享自己家在機場附近,距離公司四十公裏,每天六點半下班後,需要先坐半小時地鐵到宋家莊,再搭黑車回家。
黃曉在自己的視頻下,也看到很多網友分享,有些人住在天津、河北燕郊,每天都在住處和北京往返通勤。晚上黃曉開車經過豐台站、北京站時,不少人睡在車站旁的空地上,奔波是生活常態。

熱搜下的評論
2012年,黃曉拖著一隻小行李箱和羽毛球拍來到北京,當時他對未來充滿鬥誌,幻想自己可以賺很多很多錢,幹出一番事業。如今他說:“北京機會很多,但是是屬於很有能力的人的。你來到這裏,不一定有能力抓住。”
來北京多年,他對這裏始終沒有歸屬感。黃曉認為,融入一座城市,需要一套住房和不錯的經濟能力,而他大概率永遠無法屬於北京。
他說,住在車裏和兩地跑隻是人生階段過渡期,無法成為一輩子的生活方式。等到時機合適,他會回到太原,和女友結婚。
“我們不準備要小孩,就過著一狗二人三貓的生活。這個念想一直支撐著現在的我。”

黃曉和女友在外地旅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