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法拉盛實錄:無證移民,跟移民局玩貓鼠遊戲
H博士
2025-07-05 01:29:16
|本文獨家發布於騰訊新聞
01:特朗普的紐約?
2025年6月,我時隔八年重返美國。我懷著一絲不安穿越邊檢,踏上地鐵,從JFK機場駛向皇後區,再到東河彼岸那座夾在曼哈頓與長島之間的羅斯福島。列車緩緩駛出以加勒比移民群體著稱的皇後區腹地牙買加站,車廂內乘客的膚色隨著方向的改變也悄然“漂白”,仿佛財富的重力場正重新安排著城市的色譜。
地鐵站牆上貼滿“你需要找律師嗎?”的英語與西語雙語廣告,朋友笑言這正是美國訴訟社會的縮影。這些廣告往往是針對移民、工薪階層、邊緣群體或法律意識較弱的群體。他們可能涉及家庭、移民、工傷、房屋租賃等法律糾紛,但無力聘請大律所,因此成為街頭法律服務的主要目標。在一個權利高度製度化的國家,個體的生存必須通過法律戰鬥獲得,而這場“戰鬥”早已被商品邏輯滲透:人人都需要打官司,但並不是人人都懂法和能夠負擔高額的訴訟成本。
從時代廣場下車,一路行經帝國大廈與喧囂不止的廣告牌,滿眼盡是AI、雲科技與“成為你想成為的一切”的資本幻象。33歲的民主黨黑馬,左翼民主黨人,民族社會主義者馬姆達尼的市長競選海報,在Sojourner
Truth(美國著名早期婦女權益運動與廢奴主義人物)的演講語錄旁邊赫然出現。
我想起倫敦的朋友們,尤其是那些對紐約充滿浪漫想象的少數族裔移民後代:他們眼中,紐約是一個不問出處、隻看未來的夢想劇場,正如Alicia
Keys
的《帝國之心》歌詞裏唱的那樣:“夢想由混凝土築成,讓你無所不能。現在你到達紐約,街區讓你煥然一新,霓虹讓你熱血沸騰。”
但紐約的另一麵也在第五大道的金光閃閃之間,氣勢恢宏的政府大樓之間露出爪牙。特朗普對其發出逮捕威脅,聲稱如果馬姆達尼阻礙美國移民與海關執法局(ICE)打擊非法移民的行動,他將被逮捕,被調查其是否為“合法移民”的後代,並且聲稱有可能會扣押紐約市的聯邦資金——這到底是誰主導的紐約?是屬於誰的美國?
我帶著這個問題,走進了曼哈頓中心的特朗普大廈。
洛杉磯的街頭剛爆發大規模反特朗普遊行,新聞中充斥著暴力、衝突與警戒,而大廈門前雖然聚滿NYPD警車,我卻輕鬆穿行其間,未曾遭遇任何阻攔。特朗普大廈更像一座時代劇場的奇觀展覽館。西班牙遊客與我並肩自拍留念,我們仿佛隻是偶遇的探險和獵奇者。
從鑲金的牆麵到MAGA的帽子,從“子彈擦耳而過”的英雄照到琳琅滿目的45/47號(象征著他是第45和47屆美國總統)紀念章,這裏每一寸空間都在展示一個男性自我膨脹的寫照。我那天隻是一時興起前往特朗普大廈,卻恰好穿著中式新改良旗袍,這一巧合像是刻意為了展現我的身份敘事。站在這金碧輝煌的殿堂中,我既像一個局外人,又像這個跨太平洋帝國膨脹慶典中,臨時來給他撐場麵的演員。我照例像個遊客那樣拍照打卡,卻不舍得為這個“已經富可敵國的男人”的周邊紀念品商店多花一分錢。
走出大廈幾個街區,街角便轉瞬切換為另一場景:洛克菲勒中心飄揚著無數彩虹旗。陽光晴好,廣場上放著Riptide。這是由澳大利亞創作歌手Vance
Joy演唱的一首流行民謠曲,以其輕快的尤克裏裏節奏和略帶憂鬱的歌詞走紅全球,尤其在2013–2015年間風靡美國的獨立流行圈。這首歌所代表的文化氛圍卻與“紐約自由派”(New
York
liberalism)之間有一種間接而微妙的共鳴。歌中主角“害怕看牙和黑夜”體現出一種近乎青少年的脆弱和不安。這種“軟弱中的真實”正是紐約自由派文化在藝術作品中常見的特質:強調內心戲與情緒細膩,反英雄主義、反剛性男子氣概。
望著整整一廣場的彩虹旗,我忍不住想到網上那個笑談:“特朗普和馬斯克在彩虹月分手”。(彩虹是LGBTQ+社群的象征,代表多元性別認同和性傾向,而6月正是LGBT驕傲月)
2025年6月6日,美國弗吉尼亞州阿靈頓的羅納德·裏根華盛頓國家機場內,一家商店展示了一張刊登美國總統唐納德·特朗普與埃隆·馬斯克的報紙頭版。路透社記者卡洛斯·巴裏亞攝。
02:法拉盛:在邊緣中滯留的真實華人移民人生
離開繁華曼哈頓的中心第五大道,我坐地鐵一路向東,返回了紐約皇後區的法拉盛。這裏被稱為“第二個唐人街”,但與曼哈頓老唐人街不同,這裏不是觀光勝地,更像是一個被時間遺忘的角落。
一出地鐵站,空氣混雜著油煙、垃圾和潮濕的氣味,街邊是琳琅滿目的中餐館、理發店、小超市和宗教中心,招牌密密麻麻地疊在一起,一半是簡體中文,一半是草率的英文翻譯。人行道狹窄,行人擁擠,西班牙語和各式中文的吆喝聲此起彼伏,整個街區仿佛在無序中掙紮地維持著運轉。
跟著我找到的熟人,在法拉盛,我得以窺見另一種“美國現實”:不屬於第五大道的奢侈品在臨界展櫃裏堆得琳琅滿目的世界,也不在國際組織的會議室裏被談論。這些生活在法拉盛的人,有不少是“黑在美國”的無證移民,也有剛剛申請庇護還在等待身份結果的打工者。有從廣東福建等地偷渡來的中年人,也有在快餐店、美甲店辛苦維持生計的年輕人。更有一些人根本說不好中文,他們是在緬甸、馬來西亞或者非洲的唐人社群長大的,被人蛇集團兜售了一個“美國夢”,又被現實困在這裏的移民灰色地帶。
在法拉盛一個看似中產的社區裏,喬治式建築中擠滿了申請庇護留美的勞工。五六個房間加起來住了二十多個人,他們共用著一個衛生間,而衛生間的垃圾桶裏堆滿了帶血的衛生巾,洗手台上的肥皂也滑得幾乎握不住——這景象給我帶來不小的視覺衝擊。
筆者攝自紐約皇後區法拉盛唐人街
在這個街區裏,他們許多人住在同一棟樓裏、共用一個廚房和廁所,彼此之間沒有過多的交流,大概是因為每個人都背負著和移民局進行貓鼠遊戲的包袱。街角的小旅館裏,一間房住著四五個成年男性,大家輪班上夜工。這樣的現實,與主流媒體上關於“移民爭取自由”或“多元文化融合”的樂觀敘事相去甚遠。
特朗普政府要驅逐的,就是這些人——沒有合法身份、靠著勞力和忍耐和把美國當成最後一根救命稻草的,在城市和移民局和國籍國政府斡旋的人。
我站在街頭,竟然看到一個穿著黃色美團外賣製服的小夥子,站在便利店門口狼吞虎咽地吃麵包,眼神躲閃,神情卻沒有疲憊,甚至有一種在“新大陸”生龍活虎的感覺。也許他已經拿到了綠卡,也許他認為這是一條充滿了希望的道路。他,或者過去的他,和所謂“合法移民”間,可能隻差一個簽證,一個護照,一張紙上的“合法”身份,但過的是兩種完全不同的生活。
在第五大道,我看到的是耀武揚威和金碧輝煌的特朗普大廈;在法拉盛,我看到的是沉默,狡黠和忍耐。兩種“美國”,在短短幾日之間並列出現,讓我這個在異國漂泊的學者感受到一種深深的撕裂感:在異國,我也是一個“移民”,但我享有的是“合法性”帶來的流動自由和言論空間,而他們,躲在夾縫中活著,一方麵是辛苦,另一方麵卻是甘之如飴。
移民史研究缺少對他們的記述,但在法律和道德灰色地帶裏,隨處紮根便可頑強野蠻生長的移民故事,注定也隻能塵封在灰色的角落裏——直到有一天,當這個群體的畫像,以及圍繞他們的敘事,被作為服務於某種政治動員話術時,他們走入大眾的視野。
或許,這一切正是紐約的魅力與病灶所在。它既是全球資本主義的圖騰,也是反叛文化的熱爐;既是許多人移民夢的庇護所,又是種族分層最精密的機器。聯想到強有力新市長競選人的左傾任命、民主黨的激進路線、保守主義的陰魂不散,當特朗普在中期選舉之前,通過泛安全化的危機“例外狀態”進一步使美國政治兩極化,自由派是否也在試圖以更加激進的姿態對其進行“糾偏”?
紐約沒有答案。但它就是這樣,用無數交織的象征符號和鬥爭敘事逼迫你思考:無論是消費者、納稅人,是抵抗者,還是別的什麽角色,與這座城市有著怎樣的羈絆,我們都是這場盛大荒謬劇中不自知的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