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地時間7月2日,伊朗總統佩澤希齊揚正式暫停伊朗與國際原子能機構的合作。這意味著,伊朗不再接受有關禁止核擴散的國際檢查,國際社會也將無從得知伊朗核設施在“12日戰爭”中的真實受損情況。
伊朗外交部長阿拉格齊當天在接受美國媒體采訪時說,合成高濃縮鈾的伊朗福爾多核設施已經在美軍此前的轟炸中“嚴重受損”。這和伊朗官方此前的描述不同,但卻和美國國防部發言人帕內爾7月2日的聲明接近:美方認為伊朗的核計劃“已被推遲約1至2年”。
然而,這些話到底是事實,還是煙霧彈?國際知名核不擴散專家、普林斯頓大學教授、美國物理學會會士弗蘭克·馮·希佩爾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給出了完全相反的判斷:美以對伊朗核設施的攻擊,沒能摧毀伊朗製造核武器的高濃縮鈾原料,如果伊朗下定決心,在1至3周內就能製造出核武器。
不少分析認為,美方連續釋放出伊朗“核能力被毀”的消息,是為了符合總統特朗普宣稱的“勝利”;而伊朗方麵的信息,一方麵是為了掩護真正的核計劃,一方麵則是為了避免戰火重燃。特朗普近日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如果情報部門認定伊朗仍能將鈾濃縮推進到“令人擔憂的水平”,他將“毫無疑問地”再次對伊朗發動空襲。
作為伊核問題談判的重要參與者,希佩爾還對《中國新聞周刊》說,據他所知,伊朗一直都沒有真的製造核武器的計劃。“直到(6月13日的)戰爭之前,伊朗始終認為,隻要他們擁有能合成高濃縮鈾的能力,就足夠有威懾力了。但很顯然,這種威懾沒有阻止美國和以色列這兩個有核國家轟炸伊朗。所以,我現在不確定,伊朗是否覺得自己必須真正擁有核武器”。
希佩爾是全球最資深的核不擴散和裁軍專家,曾擔任白宮科技政策辦公室助理主任,現任普林斯頓大學科學與全球安全項目資深物理學家和榮譽教授,他也是中美等17國核專家組成的國際裂變材料小組(IPFM)聯合主席。他深度參與了美蘇結束核軍備競賽的談判,並在曆次伊核問題談判中提出關鍵建議,為美、伊雙方代表采納。
弗蘭克·馮·希佩爾。圖/受訪者提供
“攻擊離心機和
摧毀高濃縮鈾庫存是兩回事”
《中國新聞周刊》:自以色列和伊朗的“12日戰爭”停火以來,對於美國、以色列是否摧毀了伊朗的核能力,各方看法不一。特朗普堅稱伊朗福爾多核設施已被“完全摧毀”,國際原子能機構也認為福爾多核設施內的離心機已停止運轉。這是否意味著伊朗的核能力已遭顯著削弱?
希佩爾:福爾多的離心機是否被摧毀,放置離心機的大廳是否被直接擊中坍塌,直到出現一手的檢查報告前,外界是不會知道的。目前,國際原子能機構也並不比我們其他人知道更多關於福爾多的信息,因為他們也還沒能進入設施。
但合理的猜測是,這些離心機最可能受到的損害,是來自鑽地炸彈造成的震動(shock),損害程度其實取決於離心機當時是否正在運轉。如果當時處於停止工作狀態,則除非鑽地彈直接打擊地下大廳,否則很難對這些離心機造成真正損害。
此外,雖然我們沒有確切的信息,但很可能的情況是,伊朗在空襲來臨前已經將他們此前生產出來的60%高濃縮鈾從福爾多核設施及伊斯法罕核設施中轉移走了。這個問題比福爾多的離心機是否遭到重創,更為重要。隻要這些高濃縮鈾庫存依然存在,伊朗就可以製造出核武器。
目前,國際原子能機構稱,被告知這些高濃縮鈾在空襲前已被轉移。高濃縮鈾通常以氣態的六氟化鈾的形式儲存,放在圓柱形容器裏,可以放回離心機進行進一步濃縮。伊朗目前擁有400多公斤高濃縮鈾,考慮到儲存方式,總計是500多公斤材料,這是易於用車輛進行運輸的。
當然,以色列在這場戰爭中展現的情報能力令人驚歎,這表明他們在伊朗有足夠的影響力,獲知高濃縮鈾存放的位置,讓精確襲擊得以實現。但正因為伊朗核設施長期麵臨以色列在情報和空中打擊上的威脅,所以伊朗的高濃縮鈾一直被分散保存在多個地方,很多具體信息對內部人士來說也是不確定的。
所以,即使以色列可能已經滲透到伊朗的核項目中,但我們依然不能排除伊朗很可能存在秘密的高濃縮鈾存儲地點,甚至可能存在秘密的、擁有少量離心機的核設施。這些設施的位置,隻有伊朗原子能機構中的極少數人知道。
《中國新聞周刊》:這是否意味著,即使美以的打擊效果“最大化”,也隻是讓伊朗現有的大部分離心機無法工作,在未來幾個月內無法生產更多的高濃縮鈾,但伊朗依然可能有足夠的高濃縮鈾庫存,可以在很短時間內直接製造核武器?
希佩爾:是的,攻擊離心機和摧毀高濃縮鈾庫存,是兩件事情。現在,隻需要少量的濃縮工作,伊朗現有的60%高濃縮鈾就可以被轉化為90%的武器級濃縮鈾。如果伊朗急於獲得威懾力,60%的濃縮鈾其實已經可以用於製造核武器,隻不過每枚彈頭需要消耗更多的濃縮鈾材料。如果伊朗隻是想要製成一枚導彈,是可以做到的。
所以,伊朗製造核武器還需要多長時間,主要取決於伊朗在其他方麵做了多少準備工作,特別是在核彈的內爆設計方麵。如果這些準備工作都完成了,那麽將六氟化鈾轉化為作為核彈部件的高濃縮鈾金屬化合物,隻需要1到3周的時間。然後,伊朗就擁有核武器了。
6月21日,美國總統特朗普(中)就襲擊伊朗核設施發表全國講話。圖/IC
“特朗普的衝動讓我們陷入危險中”
《中國新聞周刊》:如果特朗普意識到伊朗事實上仍然擁有高濃縮鈾庫存,他是否可能再次對伊朗發動空襲?
希佩爾:很難說。以色列很可能會推動他這麽做,而且以色列獲取的關於伊朗核設施的情報可能也比美國人更多。至於特朗普,他生活在自己的“現實”中,需要的是政治上對他有利的東西。我不認為他對伊朗有多大興趣,對他來說這無非是一個表演的舞台。如果這個舞台真的能讓他看起來“成功”,他就會試圖去做些什麽。
《中國新聞周刊》:以伊停火後,通過外交途徑解決伊朗核問題的窗口期是過去了,還是重新開啟了?
希佩爾:窗口還在,一切皆有可能。真正的問題是,美以對伊朗的攻擊,在多大程度上強化了伊朗追求核武器的動力。據我所知,在這場戰爭之前,伊朗最高領袖哈梅內伊並不真的想擁有核武器,因為這有違他的教令(注:20世紀90年代以來,哈梅內伊多次發布教令禁止獲取核武器)。不過,他希望對以色列和美國擁有足夠的核威懾力。直到戰爭之前,伊朗始終認為,隻要他們擁有合成高濃縮鈾的能力,就足夠有威懾力了,因為這意味著伊朗能夠生產核武器。
但現在,很顯然,這種威懾沒有阻止美國和以色列這兩個有核國家轟炸伊朗。所以,我現在不確定,伊朗是否覺得自己必須真正擁有核武器才能具備足夠的威懾力。此外,伊朗未來的決策者,是否還會認為擁有核武器不符合教法,也很難說。
特朗普也是一個不確定因素。我認為美國政府的談判團隊需要在外交和核問題上具備更多專業知識。現在,特朗普隻是在想象他以及他那位地產開發商朋友(注:美國總統中東事務特使威特科夫)可以完成任何事情。這是對專業知識的蔑視。這種總統摧毀政府能力的行為,在美國曆史上是罕見的。
《中國新聞周刊》:我們看到美國談判團隊在2月以來的伊核談判中出現了很多反複,比如開始同意了伊朗可以合成低濃縮鈾,但幾天後又提出比奧巴馬時期伊核談判條件更苛刻的“零濃縮鈾”方案。你覺得他們征求了專業意見嗎?
希佩爾:據我所知,他們已經在討論引入技術團隊來協商細節。但你提到的問題不是技術問題,而是特朗普的問題。特朗普在核談判中經常“一時衝動”。隻要他是總統,我們就會在很多問題上陷入極大的危險中。
“核協議不是建立
在信任的基礎上的”
《中國新聞周刊》:有報道稱,現在美方團隊提出了讓伊朗接受“零濃縮鈾”的讓步條件,比如允許伊朗從海外進口濃縮鈾用於核能開發。這其實就是你曾經提出過的伊核問題解決方案——組建一個區域性的聯盟或公司,讓伊朗本身不進行鈾濃縮,但可以獲得濃縮鈾。伊朗會接受這種條件嗎?
希佩爾:我們最新的提議是,伊朗不進行任何鈾濃縮活動,但可以生產離心機。換言之,伊朗可以通過生產離心機來保留合成濃縮鈾的能力,也就是保留潛在擁有核武器的能力;但在實際利用核能時僅從海外進口濃縮鈾。這是一種比較經濟的方案,而且伊朗本身也在從海外購買濃縮鈾用於其核電站。
這個方案的棘手之處在於,外界必須能很好地追蹤伊朗離心機的狀況,確保監控所有的離心機。對於伊朗秘密進行鈾濃縮的擔憂總是會存在,但問題在於,製造離心機對伊朗來說並不困難,不可能讓其完全失去製造核武器的潛在能力。
事實上,目前,世界上越來越多的國家正在生產自己的離心機。這是過剩的,在核能利用上是不經濟的,但這意味著擁有潛在的製造核武器的能力。
我們必須認真對待這種極其危險的趨勢,其根本問題是不平等。比如現在,伊朗就有可能退出《核不擴散公約》,這當然會引起爭議,但伊朗會說:我受到了兩個有核國家的攻擊,而這兩個國家通過擁有核武器讓自己變得“無懈可擊”,那麽我們伊朗也必須擁有核威懾力。
有一個關於核不擴散的笑話:“我們告訴人們要喝水,但我們在喝威士忌。”我們應當阻止任何國家獲得核武器,但同時有核國家也必須履行在《核不擴散公約》中的承諾,要意識到核戰爭“打不贏,也不能打”。
《中國新聞周刊》:聽起來,伊核問題在未來一段時間根本不可能得到解決,因為伊朗肯定要保持核威懾的潛在能力,而特朗普和以色列想徹底剝奪伊朗的能力。雙方很難達成共識。
希佩爾:某種程度上是這樣,特別是,如果伊斯蘭革命衛隊在伊朗政治的影響力依然強大的話,他們會在這場戰爭後更堅定地主張伊朗已經沒有任何選擇,必須獲得核武器。
但我認為,伊朗一直以來的興趣,在於擁有作為防禦手段的“核武器選項”,而非真正的核武器。所以我們或許可以進入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通過美國解除製裁,換取伊朗銷毀其現存的60%高濃縮鈾,然後將伊朗的核能力限製在“需要很長時間才能合成高濃縮鈾”的狀態。這就是《聯合全麵行動計劃》的方案,伊朗同意在各方都履行協議的情況下,對於生產核武器始終保持著12個月的距離。
《中國新聞周刊》:你和伊朗同行的交流很多,他們還信任美國嗎?
希佩爾:當然不信任。但伊核協議從來都不是建立在信任的基礎上的。如我們剛才提到的,過去的伊核協議試圖形成一種平衡,伊朗人可以說“如果有必要,我們可以在12個月內獲得核武器”。美國則可以說“如果他們開始試圖獲得核武器,我們將有12個月的時間來阻止他們”。
這種平衡並不令人愉快,也並不容易,但這是一種相互妥協。在理想狀態下,隨著伊朗未來進一步融入全球經濟合作,其對於核武器的需求將會下降,可能最後會消失。可惜那一步遠未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