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5月24日9時17分,中國攀登者範江濤終於成功登頂世界之巔——珠穆朗瑪峰。
範江濤成功登頂珠穆朗瑪峰。圖/受訪者供圖
這並不是他第一次挑戰珠峰。2023年5月,他在距登頂珠峰僅有400米左右時放棄登頂,救下了一名遇險者,打破了國際登山界“8000米之上無救援”的慣例。但隨後,救援帶來的負麵輿論讓範江濤的生活和工作都受到了很大的影響。“我有大半年都壓力大到整夜睡不著覺。”
放棄登頂後,珠峰於他而言不僅是目標,也成了遺憾。這次攀登,在距離峰頂約50米時,範江濤熱淚盈眶。“世界有了色彩,光灑在山頂,隻比我稍稍高一點。”最終,2016年定下的目標得償所願。
範江濤很感激陪伴自己的同行者。回望過去,他覺得自己“沒看錯登山這項運動”。未來,他希望可以完成“7+2”挑戰,到達世界的更多高峰。
以下是範江濤的講述。
【1】“陽光灑在山頂,我熱淚盈眶”
我4月10日抵達西藏,4月17日來到了珠峰大本營,開始進行高海拔的適應訓練和拉練,同時等待一個合適的天氣窗口,從北坡攀登珠峰。5月19日,抵達西藏將近40天後,我再次向珠峰發起挑戰。
範江濤在珠峰大本營拉練。圖/受訪者供圖
第二次挑戰珠峰,有一定的心理準備,但這一路上危險和困難確實不少。到達第二台階(珠峰北坡8680~8700米岩石峭壁)時,我前麵的一名國外攀登者停了下來,崩潰大哭。我們所在的位置有梯子,但梯子鬆動,需要腳踩梯子、手抓兩邊的繩子用力拽,才能撐住身體的重量。腳下是萬丈深淵,什麽都看不見。在這樣的海拔和環境下,周圍人的崩潰、長時間的停留都非常影響狀態。被迫在他身後的一個多小時裏,風雪鑽進身體,凍得無法忍受。
時間來到24號,攀登過第三級台階之後,沿著山脊向上,爬完一個長度約100米的雪坡,到了珠峰北坡海拔8800米位置的橫切。這裏看似距離峰頂近在咫尺,卻是一段陡峭的反斜坡,在坡底看不見上麵的路,加上一直下雪,完全無法下腳,我用手搬著腿一步一步艱難地挪。
我們這些搞戶外運動的人都很會“PUA”,鼓勵別人也鼓勵自己,“很快就到了”“再堅持一下就到了”。24號天氣非常不好,視野之內隻剩黑白,黑的是石頭,白的是雪。但在我即將爬過這段斜坡時,太陽出來了,世界瞬間有了色彩,除了黑與白,還有藍色的天空,彩色的光灑在山頂,隻比我稍稍高一點。
那一刻,我熱淚盈眶。無需任何言語,我知道自己即將登頂。
我跟我的攝影說,這段爬斜坡的過程你再幫我拍一遍吧。2016年,我定下了攀登珠峰的目標,2023年挑戰失敗。之後的時間裏,珠峰不僅是我的目標,也是我的遺憾。兩年來,我從消沉到重拾信心,到再次向珠峰衝擊,我為峰頂走了太長的路,直到翻越這段斜坡,才看到日思夜想的終點就在不遠處。
我站在那裏大喊,“兩年了,我終於站在你麵前”。得償所願,原來是一種暢快到無法用語言形容的情緒。
【2】因救援放棄登頂,被攻擊“抹黑登山圈”
真正登頂時,我已經平靜下來。
這次登山,我帶了一個向導和一個攝影師。我的攝影師登頂了兩次,主向導經驗很豐富,是中國珠峰的紀錄保持者,已經登頂了20次。有經驗豐富的人陪著會安心一些,但爬山爬到最後,還是靠自己。
對於我的身體狀態來說,返程是很輕鬆的。我卸下了背負的壓力,能用最好的狀態下山去。山下大本營裏,我親密的朋友已經得知了好消息,他們都在等我。我也終於向那些質疑我的聲音證明:兩年前我選擇救人放棄登頂,不是我沒有體力,不是我登不上去。
實際上,救人這件事非常簡單。2023年5月,我在距離峰頂400米左右的時候,遇到一位相識的攀登者遇險。我將氧氣、熱水、食物分給她並攙扶她下山。這本是一個美好結尾,但輿論逐漸發酵成我意想不到的樣子。
有人說,我不該把救援這件事講出來,這會給那位被救的女士帶來壓力;還有人說,我救人的事普及了“8000米無救援”這個概念,給大眾塑造了攀登者冷酷無情的形象,是對登山圈子的抹黑。他們還說,我的行為會讓後來人麵臨前所未有的壓力——不實施救援會被攻擊……另外,我的個人行為確實對登山隊帶來了很大的經濟損失,大規模的輿情讓隊員們受到困擾。
質疑和批評聲如浪潮襲來時,我為救援付出的身心代價、放棄登頂的煎熬似乎被忽視了。我沒有經曆過麵對輿情如何自處的培訓,有大半年都壓力大到整夜睡不著覺,生活和工作都受到了很大的影響,我退出了一手創建起來的登山隊。
2023年攀登珠峰之前,我已去過多次戶外、登了很多山。對我來說,失敗是少數。但巨大的打擊會消磨信心,我一直有些擔心如果這次沒有成功怎麽辦。我可能會沉寂很久,時間和經濟也會限製我,我何時才能再有勇氣挑戰珠峰呢?
【3】“未來想到達世界的更多高峰”
好在這次成功了。
這幾天翻閱手機,我偶然找到了2016年在虎撲上回答一個網友提問的帖子。問題是“懂登山的科普一下,珠穆朗瑪峰究竟有多難爬。”我寫了一個詳細的回複,列舉了爬珠峰需要做的準備、我為此做了哪些努力。這段回複的最後,我說希望我這個普通人,能在10年內完成自己的夢想。
範江濤在虎撲上回答網友提問的帖子。圖/受訪者供圖
這段文字被遺忘在賬號裏很久,再看時似有回旋鏢正中眉心,我誤打誤撞地兌現了自己的期待。
在我們這個圈子裏,有一個“7+2”挑戰。“7”指的是全球七個大洲的7個最高峰——非洲的乞力馬紮羅、歐洲的厄爾布魯士、南美洲的阿空加瓜、北美洲的麥金利、亞洲的珠峰、大洋洲的查亞、南極洲的文森峰
,“2”指的是南極的極點和北極的極點。2013年我剛知道“7+2”時,爬過的最高海拔不過4000米,實現這個挑戰對於我這樣的普通人來說,幾乎是不可能的。
我做了細致的規劃,從五千多米的非洲的乞力馬紮羅開始挑戰,接著去攀登跟它難度差不多的歐洲厄爾布魯士。這兩項完成後,開始嚐試六千多米的南美洲阿空加瓜。它們的共同特點是高海拔但不要求負重,這樣的路程安排實際上都是在為攀登珠峰做準備。珠峰之後,麥金利也好、南北極也好,都要求負重30公斤左右。如今,登頂珠峰的目標已經實現,我計劃明年去北美洲的麥金利。
但不得不說,登山是非常昂貴的運動,我也在尋求一些讚助。希望能夠在實現自己的夢想之外,帶一些中國品牌到達世界的更多高峰。
【4】“我沒有看錯這項運動”
畢業工作後我偶然看到的一篇穿越可可西裏的帖子,從此入坑戶外。從小山爬起,2016開始爬雪山。2016年,我在虎撲的回答中寫,攀登珠峰,需要理解你的家人,需要找到真正能夠一起攀登的朋友。
經曆過風波後,我愈發感覺,人生的路很長,想走好一點的話是需要一些陪伴的。登山有一定的危險,我的家人們擔心了我很多年,到現在他們已經習慣了。但我承諾我的妻子一年隻爬一次山,不能因為登山影響工作、影響家庭。2023年我剛開始恢複訓練有210斤,但今年攀登珠峰時,我覺得身體狀態很好,甚至比兩年前更好。我很感謝恢複的過程中朋友們願意陪著我。我們有一個訓練打卡群,約好每個月去參加一次比賽。第一次30公裏越野賽時,最後幾公裏,我和一個老大哥手拉手衝過了終點。
在這條道路上,我也影響了不少人,在我的感染下參加第一次雪山、第一次戶外、第一次徒步、第一次越野的應該不下上千人。但這其中最讓我動容的是我的師兄黃偉強。
黃偉強2023年從媒體上看到我的故事後跑到長沙跟我說,下次我去珠峰時他要和我一起去。我其實沒太在意,隻是根據他的情況給他做了一個訓練計劃,但他真的認真準備了兩年,認真按計劃完成目標。
今年我和他一起攀登北坡,但被分在了不同的隊伍。我登頂後下撤時在8300m營地下方碰上了他,那時他正在往上爬。我們擁抱了一兩分鍾,他當時累得說不出話了。我說,你去吧,我已經登頂了,現在到你了。第2天早上,我下撤到6500m營地,終於從對講機裏聽到他的聲音,“江濤,我也登頂了”,對講機的另一頭他泣不成聲。
高海拔的環境下,你會經曆生死關頭,會經曆各種磨難、吃很多苦,會產生自我懷疑,也會讓你與同行者擁有生死與共的感情。我這輩子都會銘記他,在我兩年前失敗時說要與我一起爬珠峰,兩年後我們真的都抵達了峰頂。萬千感慨,都隻剩一句話:過去這些年,我沒有看錯登山這項運動。
很多人問我怎麽開啟戶外之路,我也給很多人回複過,但很少有人堅持下來。因為太難了,它需要你高度地自律、需要投入大量的時間、需要你無比地熱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