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故事從那天打開虎嗅網站開始。這年頭,可以看的網站不多了,我一直覺得虎嗅是可以參考的一個。
沒想到那天虎嗅的頭條赫然是:《漂亮國的金融陰謀論,讓人不寒而栗》。下麵是一個我早就討厭的名字。

現在的網絡上,我討厭的東西就像福壽螺的粉紅色卵一樣,無處不在。我盡量躲開它們。可是一天不留心,昨天還幹幹淨淨的蘆葦杆上,又被下了一坨。
莊子說,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我說,吾生也有涯,福壽螺的繁殖力而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注意,我又要強行講課了。莊子在這裏並非要鼓吹知識無用論,而是說以誰為主。如果以外部知識為主,那就殆了。所以莊子的解決方案是:“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緣督以為經,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養親,可以盡年。”
要以我為主,不要貪多求全,不要追求外部虛名,把知識真正學到自己身上,隻跟真正與自己有關的知識相處。這對身逢知識大爆炸,深陷知識焦慮的現代人,其實有相當的啟發。
關鍵句“緣督以為經”,意思是順應生命自身的節奏,不要被外部的他人的節奏擾亂。緣:循,順應。督:督脈。人身前的中脈為任脈,人身後的中脈為督脈,任、督二脈為人體奇經八脈的主脈,主呼吸之息。
好了,回到我和福壽螺的愛恨情仇。
按照莊子的啟發,我也不能以我的有涯“隨”福壽螺的無涯。記住了吧,以我為主。福壽螺泛濫成災,我隻能從我無力做主的空間裏撤出來,專心營造我認可的語言環境。東坡當年開墾東坡沒少費勁,西坡今天也要開墾西坡,或許當年我在選擇這個筆名的時候,命運就已悄然注定。
然後是前兩天,一個微信群裏,一個對語言素有潔癖的朋友脫口而出一句“東大……”。他是諷刺的用法,但我也愣住了。我一直以為這樣的朋友會把這些詞拒之口外的。難道很多東西不都是從不以為然發展到習以為常、無能為力的?
既然所有人都在用,那麽這種詞是否已經成了人畜無害的中性詞?我的敏感是否是有必要的?
昨天晚上睡覺的時候,我思考了好大一會兒。如果因為語言潔癖,而失去所有朋友,那當然是我無法承受的代價。語言是交流用的,隻能自言自語多麽可憐。但是我想,情況也未必會發展到這種地步。
重要的是,我得吼出來。
我發現很多惡劣的現象,在蔓延的過程中,因為沒人站出來怒吼一聲,所以每個人都默默地忍受著。你以為別人覺得是合理的,所以不好意思講,別人也以為你覺得是合理的,所以也不講。每個人都覺得不合理,但都不講,然後這種不合理終於變成了合理,無人能擋。
那麽今天我就明說了。我拒絕使用“東大”“美麗國”“小日子”,不管你對相關國家、相關事件持有何種態度,你都可以使用體麵的漢語去表達。
有人說,便於審核。這個因素我當然知道,我也很無奈,但我同樣認為這個理由不充足。
我所厭惡和拒斥的,是人們在使用“東大”“美麗國”“小日子”這些詞匯時,相互傳遞的那種漫不經心,以及對這種漫不經心的自鳴得意乃至自命不凡。仿佛使用了這種切口,就成了某種“自己人”。我就是要斷然自外於這種慵劣的精神共同體。
我不願意為了一時的便捷,一時的不得已,而永久性地傷害我珍愛的語言。
顧炎武曾經區分“保國”與“保天下”的不同:“保國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謀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保衛語言就是“保天下”層麵的事,匹夫有責。
有的讀者看到我寫過的一些“責之切”的文章會問,你想做葉文潔嗎?統一作答:我不是葉文潔那個類型的,我對中國文化有深深的認同與眷戀。我絕對無法容忍這裏的“中國”二字被置換為“東大”。
補充一則舊事,剛上大學的時候,我還是個中二少年。當我了解到這所大學裏,大多數人畢業後都會出國,大多數出國的都不會回來,我曾經感到很大的不解與失望。如果是這樣,將來誰為我們所來自的人群負責呢?後來我當然釋懷了,大多數人隻是想搭乘既有的列車,過自己的日子。但我也不為自己的中二後悔。
當時我也曾仔仔細細地思考過,我發現我不願意也無法離開中國文化。於是我做了一個決定,不管將來會發生什麽,我得在這兒。後來每當讀到“吾國吾民”這四個字,胸中都會有莫名其所以然的起伏。共同經曆,這對我很重要。
時代給我們提供的選項,不僅有現成的道路,而且有現成的困難,我們對困難的克服會成就獨屬於我們自己的道路,也會為後來者減少困難。
我始終相信,“正確的語言是正確的生活的核心。”我的嘴裏住著我的家,不是什麽垃圾話都可以隨便混進來。
曆史告訴我,這種垃圾話都是有壽命的,我等得起。在等的過程中,我就在我的坡上待著。如果遠方有還未謀麵的朋友,和我一樣對自己使用的語言有要求,那麽他至少可以來我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