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夏甫一建立,幾年間與北宋之間就爆發了多次惡戰。雖然就戰場來說,夏軍大多得勝,但連綿的戰亂仍然使其陷入了兵疲財竭的窘境。國困民窮,人心厭戰,令西夏統治者不得不罷戰議和。宋仁宗慶曆三年(1043),西夏向宋廷派出了使節。這一次,元昊放低了姿態,沒有自稱“大夏世祖始文本武興法建禮仁孝皇帝”,而是以“男邦泥定國兀卒”的身份上書“父大宋皇帝”。表麵上看,雖不稱臣,但以子事父,倒也顯出幾分謙恭。但書中的“邦泥定國兀卒”這個稱號,還是引出了麻煩。其中的“邦泥定國”是西夏自稱的一個國號,毋庸多言,關鍵還是在於“兀卒”。尤其後來元昊又改為“吾祖”,所以宋人就言:
“‘吾祖’猶雲‘我翁’,慢侮甚矣”!
其實,元昊既是遣使言和,如何會故意在文字上討宋朝便宜,自稱“我們的祖宗”呢?這大約是北宋朝廷不了解黨項社會的情形,對黨項語更莫名其妙造成的誤解。後來,宋人也弄清楚了:
“時元昊自稱烏珠已數年。烏珠者,華言青天子也,謂中國為黃天子。”
顯然,發音相近的“烏珠”“兀卒”“吾祖”都是西夏皇帝同一稱號的漢字音譯,其意為“青天子”。
隻因西夏史不入二十四史,導致其文字記載寥寥。不像《遼史》和《金史》都設有《國語解》,用漢字發音記錄下相當多的契丹語和女真語詞匯,諸如“兀卒”這樣為史籍記錄下的黨項語詞匯委實不多。
字若符篆的“天書”
但不多不等於沒有,而且從有限的例子裏可以發現,黨項人的語言,與中原漢語的差別相當大。
黨項文字,當時稱為“國字”或“蕃書”,後來又被稱為“河西字”,現在則統稱“西夏文”。《宋史》說其“字形體方整,類八分”。所謂“八分”,是唐代人對漢代隸書的稱呼。這就說明,西夏文字是一種類似漢字的方塊文字。從當時的情況看,可供黨項人選擇的文字模式其實不少。西麵的回鶻、南麵的吐蕃諸部使用的都是字母表音文字。這兩種文字相對簡單易學,黨項人引進後稍作變化即可。東麵的契丹(遼)使用契丹大字、契丹小字也已經有百年,西夏與契丹關係甚密。契丹大字是略加改造的漢字,也是標意體製;契丹小字是分解漢字形成原字,是方塊式標音文字。西夏文擯棄字母表音文字,顯然是中原文化的強大吸引力所致。


但西夏文字與漢文,到底還是很不一樣。曾鞏在《隆平集》裏說,“元昊自為蕃書十二卷,文類符篆”。後來的李燾在《續資治通鑒長編》裏也提到:“趙元昊自製蕃書十二卷,字畫繁冗,屈曲類符篆。”這些記載,與《遼史》的“又製字若符篆”意思差不多,都認為西夏文與“符篆”相類。後者是道教符字,其字取篆意,故有此稱。它的特點,就是似篆而非篆,似字而非字,筆畫多重疊盤曲。用來書寫道家秘文,而外人不識。西夏文也是如此。盡管其形體極像漢字,但因為偏旁都是自造的,所以西夏文字初看上去,“字皆可識”,再仔細端詳,卻“無一字可識”,所以宋人才會用“符篆”相比。


另外,《續資治通鑒長編》提到西夏文“字畫繁冗”。與漢字、契丹字相比,西夏文字形上最大的特點還是筆畫繁複,斜筆豐富,撇和捺用得較多。漢字從象形文字發展而來,筆畫多寡乃是自然形成,又經曆了“隸變”的簡化,故而最簡隻有1畫,多的20畫以上;可是西夏字最簡的也有4畫,最多達20畫,一般的字也都在10畫左右,實際使用中的西夏文的筆畫要多於漢字。究其原因,西夏文的創製完全是黨項統治者刻意追求的結果,它既要保持漢字的體製而徹底地進行分解,又要明顯地區別於漢字及契丹文字,文字的書寫效率就隻能置之腦後了。
西夏文一直使用到16世紀,之後才逐漸被曆史黃沙所湮沒,淪為一種無人知曉、無人使用的“死文字”。
密碼的鑰匙
轉機出現在1908年。當時,受沙俄皇家地理學會委派,科茲洛夫(Pyotr Kuzmich Kozlov)進入內蒙古額濟納旗哈剌浩特,即西夏黑水故城。1909年的發掘中,他在城外古塔中發現大量文獻和文物,連他自己都感歎這是這座古城“送給探險隊大量寶物,是一座擁有各種書籍、文卷和抄本的完整書庫”,僅文獻就有上萬卷,其中絕大部分是西夏文文獻。用俄國學者阿列克賽耶夫後來的話說:
“西夏文書籍數以千計,這種文字還未能完全讀通,其文獻具有特殊的世界意義。”
以科茲洛夫為首的“探險家們”將這批珍貴遺物席卷而走,至今仍藏於俄羅斯聖彼得堡東方學研究所和艾爾米塔什博物館。
由於科茲洛夫並不認識西夏文,所有文獻的放置雜遝錯亂,彼得堡大學副教授伊鳳閣(A.I.Ivanov)受命同其他幾位漢學家一起對這些文獻進行編號整理。在整理的過程中,伊鳳閣先後發現了《音同》 《文海》 《雜字》等一係列西夏文辭書,其中最為重要的一件則是《番漢合時掌中珠》。


此書的編著者是西夏人骨勒茂才,成書於乾祐二十一年(1190)。《番漢合時掌中珠》實際上是一本西夏語—漢語雙語教學的基礎教材。之所以如此,同樣有著深刻的曆史原因。西夏雖是黨項統治者建立的政權,故而將西夏文尊為國字,但其國土自漢代以來就是漢人之地,大量漢人仍然使用漢字。而黨項貴族長期在唐、宋二朝為官,早已嫻熟於漢家禮儀,西夏建立之後又設國學授儒學,尊孔立廟,這些措施進一步鞏固了漢字的地位。再加上西夏與宋、遼、金的往來,都要使用漢文漢字。因此,西夏社會實際上是漢文與西夏文並行不悖的雙語環境。蕃人需要掌握漢語漢字,漢人也需要懂得蕃語蕃字。“不學番言則豈和番人之眾,不會漢語則豈入漢人之數。”為實現番、漢之間的順利交流,《番漢合時掌中珠》應運而生。
對西夏文的破譯而言,《番漢合時掌中珠》最有價值的一點在於,它是一本西夏(番)、漢語文對照的詞語集。全書收錄日月星辰、幹支風雨、山河名物、身體發膚等西夏文字共計1504個。每一個具體的詞條共分為4行,從右往左依次是:漢文注音(西夏語)、西夏文、漢文、西夏文注音(漢語)。
這樣一來,書中所收西夏字,每一字都有漢字注音釋義,反過來每一個漢字都有西夏字釋義注音,可以說是一目了然。這種做法,在當時大概方便了蕃人漢人互相學習彼此的語言。到當代,《番漢合時掌中珠》出土之後,學者們一夜之間便獲得了1000多個常用西夏文字的讀音、字義和字形,為西夏文字的破譯以及西夏文獻的解讀提供了巨大的便利,如同後來的學者們所評價的那樣:
“可以毫不誇張地說,《掌中珠》是一把打開西夏學研究大門的鑰匙。”


在這把鑰匙的幫助下,學者首先解開了西夏黨項人的身世之謎。元昊在稱帝時說,“臣祖宗本出帝胄,當東晉之末運,創後魏之初基。”據此,他就成了北魏拓跋氏的後裔。這種看法也影響到《遼史》,所謂“西夏,本魏拓跋氏後,其地則赫連國也”。北魏拓跋氏是東胡鮮卑的一支,與其同源的“禿發氏”則在十六國時期進入了河西走廊。從這個意義上說,“本魏拓跋氏後”也不是沒有可能——即便與《舊唐書·西戎傳》的說法抵牾:“黨項羌,在古析支之地,漢西羌之別種也”“拓拔最為強族”。
之後,當代學者通過對《番漢合時掌中珠》以及其他西夏文古籍的研究,已經有了充分的依據證明,西夏語屬於漢藏語係,但與接近日後蒙古語的鮮卑語言根本不同。它同現代分布在四川西部的羌語與嘉戎語關係密切,與漢語也有親緣關係。譬如,西夏語的第一人稱和第二人稱的讀音分別可以擬作*nga和*na,正與漢語中的“吾”“汝”二字同源。以此可見,元昊自稱拓跋鮮卑後裔,實是古代帝王的陋習,其借由攀附一個高門世族,以表出身正統與高貴,這種說法不足為訓。
複活的文字
西夏語的族屬確定之後,西夏文也成為迄今所見的漢藏語係四大古典文字(漢、藏、緬甸、西夏)之一。
這種文字形與漢字相仿,由筆畫積累成字。與漢字中的情況類似,西夏文字之中既有獨體字,也有合體字。獨體字單獨表意,也是構成合成字的基本字素。譬如西夏文裏的“人”“小”“馬”“手”都是如此。用這些單純字的全部或其一部分(上、下、左、右),即可造成新的合體字。這樣做的好處是隻要先認識一定數量的獨體字,慢慢就可以找出它的組字規律,成批識字,比識漢字的效率還高。反過來,壞處也很明顯,由於結構複雜,多數字都在十畫以上,西夏文的書寫都有一定難度,就連漢字中書寫最為簡單的數字,到西夏文裏筆畫也相當繁雜。這也就是前麵提到的宋朝人的評價——“字畫繁冗”。西夏文在西夏滅亡後的逐漸失傳是否也與這一弊端有關,也未可知。
譬如,在西夏文裏,表示“牛”的字和表示“塊”的字組合在一起,就是表示“角”的字,而讀西夏文裏“塊”的音。用漢字“六書”的說法類比,這就是個形聲字。表示“牛”的字就是形旁,表示“塊”的字就是聲旁。
相比其他構字方法,形聲字在漢字裏占顯著優勢。但西夏文的情形與之不同,會意字的成分遠比形聲字為多。譬如,無所事事,無所作為,人就會產生懈怠。所以西夏文裏就故取“無”的右旁和“為”的右旁,即造出新字“懈”。而人在山中修煉,即可成仙。故取“山”字之頭和“人”字全部,構成一個“仙”字。為了確切地表示字義,西夏文的會意字不隻限於二合,有些字是多合,由三個、四個原字合成,成為一個短語。“口”+“無”+“水”就是“渴”字,而將“膝”“手”“行”加在一起,就成了西夏文裏的“爬”字。西夏時期還出現過一本字書《文海》,裏麵解釋“佛”這個字是“神”旁加三橫一豎構成,三橫代表“天、地、人”,一豎代表“一以貫之”。這就表明,西夏人的觀念中,佛乃溝通天、地、人、神各界的綜合體,自然法力無邊,理當崇敬。
除此之外,西夏文裏還有一種比較獨特的造字方法,變換合體字內部件的位置,形成一個新字。部件變位所涉及的兩個字一般有意義上的關聯,如同義字、近義字、類義字;有的是雙音節詞中的一個音節,其中一個字沒有意義。比如,將“指”“牢”的左右部件互換位置,就分別變成了“趾”與“獄”字,而將“燒”字中的上下部件互換以後,就成了“烤”字。


在成功識讀西夏文的單字之後,詞匯的理解也迎刃而解。在西夏文裏,動作的承受者往往放在動作之前,而修飾成分放在被修飾成分之後。句中的賓語往往放在動詞之前。如“我吃飯”一句,西夏語的語序是“我—飯—吃”。而“突圍”這個詞,在西夏文裏則是“圍突”。至於形容詞在修飾名詞時,也往往放在名詞之後,如“白虎”,西夏語序是“虎—白”,“青龍”是“龍—青”。這種語序與現代漢語有異,但在上古漢語裏也可以找到相應的例子。譬如《詩經·魏風·碩鼠》的“莫我肯顧”與《論語·先進》的“不吾知也”,都將賓語放在動詞之前。至於《尚書·舜典》“月正元日”中的“月正”與《論語·鄉黨》“迅雷風烈必變”裏的“風烈”,也可能是上古漢語形容詞後置的殘留現象。不過,由於黨項人長期受中原文化影響,西夏文裏也有詞匯語序和漢文相同,如“三丘”“五墓”“天羅”“地網”等詞,語序排列在兩種語文就完全一致。
總而言之,一如30多年前中日合拍的史詩電影《敦煌》裏的台詞所言,西夏文字確有著“構造合理”“表達清晰”的優點。也正是由於這個原因,從元昊時期創製西夏文,到它在明代石幢上最後的痕跡,這種文字跨越了5個世紀的風雲。如今,破譯而“複活”的西夏文已然成為連接古今的橋梁,讓世人能夠更為深入地了解8個多世紀前的西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