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媛媛 圖/視覺中國
5月21日,演員辛柏青發布了妻子朱媛媛的訃告,“媛媛於2025年5月17日上午11點39分,永遠地離開了我們。在與癌症抗爭的近五年時間裏她並沒有悲觀消沉,依然堅定、自信地麵對困難。”
盡管已經過去了幾天時間,但很多人仍然不願意相信朱媛媛就這樣離開了。畢竟她剛51歲,畢竟近年的合作夥伴都不知道她生病的消息,畢竟5月1日她還發布了新戲殺青的微博……如訃告中所說:她“把對生活的熱愛,用歡笑和溫暖傳遞給身邊的每一個人”——直到生命的最後。這幾天,不斷有同學、同事、合作者寫大段的文字懷念她,在那些生活細節裏,她熱情、開朗;在那些工作碎片中,她專業、投入、有天賦。導演高群書說她“對誰都友愛,對誰都笑”,導演楊亞洲說,“很慶幸,可以在我的作品中出現她的身影。”
朱媛媛從藝30年,塑造的影視角色不算很多,但每一個都像從現實中生長出來一般,浸潤在瑣碎的日常裏,或潑辣、或敦厚、或執拗、或倔強……這些尋常女人在生活中摸爬滾打,經曆人生的起起落落,並最終以一種自然、舒展、令人信服的姿態呈現於熒屏銀幕上。
早年她因為《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浪漫的事》《家有九鳳》等生活劇而被觀眾記住,2008年女兒出生,為了照顧家庭,她有幾年很少拍戲,2020年她參演電影《送你一朵小紅花》和《我的姐姐》,重回觀眾視野。憑借《我的姐姐》中隱忍、堅韌的“姑媽”一角,朱媛媛獲得了金雞獎最佳女配角、大眾電影百花獎最佳女配角。她的獲獎感言簡單樸實:“金杯銀杯不如觀眾的口碑。”
5月23日,導演殷若昕向我們回憶起《我的姐姐》的創作,她說這句話完完全全是朱媛媛的心聲,“她心裏是時刻裝著表演、裝著觀眾的,她對於做演員的這份敬重、這種嚴肅的態度,都是打心眼裏的真情實感。”
按照朱媛媛的意願,喪事從簡,沒有公開的告別儀式,各地的觀眾來到她的最後一條微博下,用她那些角色的名字呼喚她、懷念她。可以肯定的是,憑著這份“真情實感”,她贏得了觀眾的口碑。

《我的姐姐》
角色長在了她身上
朱媛媛不是那種絕世大美人。但她無疑是漂亮的,隻是這種漂亮並不張揚。用她自己的話說,“不夠妖冶,不夠豔麗,不是那種身著名貴華服在紅毯上吸引閃光燈閃個不停的女明星”。
她的長相很有特點,俏皮的小虎牙,嘴角還有一顆“食祿痣”。這種長相既為她平添了幾分親切,也讓她的笑容更有記憶點。殷若昕導演中學時就看朱媛媛演戲,“尤其對她的小虎牙和她笑起來的樣子印象深刻。就是你想起這個人,第一反應就會聯想到她的笑容,明媚、親切,連她眼睛眯起來的弧度都飽含著情緒,給人的感覺特別舒服。”
朱媛媛屬虎,愛笑,性格大大咧咧的,身邊總跟著一群朋友。她說自己在任何地方都能高興,“在片場很會帶氣氛,擅長把歡樂傳遞給大家。”
可以說,無論長相還是性格,朱媛媛都給人一種“十分接地氣”的觀感,是生活中很容易打成一片的那種人。這種特質也形塑了她的表演。縱觀她的演藝生涯就會發現,她出演最多的一類角色就是市井女人,從在電視劇《一地雞毛》(1995)裏演小保姆到在《我的姐姐》(2021)裏演俗事纏身的姑媽,朱媛媛出演了多個令人印象深刻的“俗女”角色:還有《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裏的李雲芳、《浪漫的事》裏的宋雨、《小別離》裏的吳佳妮、《送你一朵小紅花》裏的陶慧……這類角色與生活緊密縫合,人們可以從她們身上看到自己身邊人的影子,可能是媽媽、姐姐、鄰居、同事……或是一個僅僅有過一麵之緣卻被其身上的生命力感召的路人。
因為觀眾對她們太熟悉了,所以這類角色十分考驗演技——演得像不像一目了然。而朱媛媛總有辦法讓角色變得可信。她在《我的姐姐》中的“姑媽”一角,為家族、為弟弟、為丈夫、為兒女辛勞付出了一輩子,心甘情願地生活在自己的“套子”裏。為了立住這個角色,朱媛媛為她設計了很多出其不意、但是貼近生活的小細節。有場被人津津樂道的戲,講的是姑媽衝進咖啡館罵走侄女安然——安然的父母意外去世,全家人包括姑媽都希望安然放棄自己的生活追求,把還在上幼兒園的弟弟帶大。導演說她不想在吵完架之後馬上轉換場景,想給姑媽一個喘息的功夫,“我說我希望她沉靜下來,先捋清思路,然後看一下麵前那杯沒動的咖啡——她要怎麽辦,要不要帶回去。”大概就說了這麽多,導演坐在監視器後麵,等待朱媛媛的表演。
姑媽將桌上那杯沒動過的咖啡倒進了自己的保溫杯,咖啡溢到杯口她舔了一下。一個節儉的、體麵的、浸泡在生活中的女性形象可信地立了起來。“哇那一瞬間,我坐在監視器麵前真的覺得太好了!我給演員一些,演員再給我一些,就是這個過程,我們才讓這個表演、這個人物真正地出來,是從我心裏出來,從她心裏出來,又長在了她身上。這個東西我覺得非常重要,對我日後的所有工作都非常滋養。”

《我的姐姐》
從不喧賓奪主
朱媛媛能將一個個角色演繹得深入人心,一半靠天賦,一半靠努力。
早在大學期間,她的表演就得到了老師和同學的肯定。有老師曾在她的表演筆記上寫道:“你演戲非常的真,非常的熱,無論什麽時候,都不要丟掉你的樸實。”辛柏青也說她上來就會演,“就是我們觀察人物練習的第一個作業,老師點評她說這個好,有人物形象,有故事情節,有戲劇衝突。我們還一頭霧水,它是怎麽好啊。”
大學畢業後,更多人對朱媛媛的天賦給予了肯定。有一次,朱媛媛和辛柏青一起演話劇《狂飆》。一上來導演就說:“媛媛不用排了,排別人的。”她很疑惑:“啊?怎麽就不用排了?”結果導演說:“你演得都對啊!”
朱媛媛所在的中戲93級表演班,有李乃文、王千源、劉敏濤等多位被稱為大器晚成的同學,朱媛媛算早早就被機會砸中,她也抓住了機會,23歲就憑借主演電視劇《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被觀眾譽為“國民媳婦”。張大民的妻子李雲芳,一個生活在北京胡同裏的賢惠、持家的媳婦形象,朱媛媛演出了她的美麗與溫柔,成了劇中那個逼仄大家庭裏一道生機勃勃的風景線。
千禧年後,朱媛媛又得到導演楊亞洲的青睞,合作了三部影視作品:《浪漫的事》《家有九鳳》《八兄弟》。這些作品塑造了生動的女性群像,朱媛媛在劇中雖不是絕對女主,但她的角色都帶著鮮明的個性。比如《浪漫的事》裏她飾演的老二宋雨性格潑辣,是三姐妹中混得最“差”的一個。角色上身,朱媛媛演出了她的虛張聲勢勁兒——表麵聒噪,實則自卑,表情、動作常常是緊繃著的,像是在生活擠壓下擰緊的螺絲,鮮少有舒展狀態。這部戲快殺青時,飾演大姐的倪萍曾向導演感慨,“就怕比呀,跟媛媛一塊兒演戲,我簡直就像個木頭,她生動得讓你覺得她不是在演戲,她就是在生活!”
這種呈現出來的自然的狀態背後是演員對角色的專注和投入。導演殷若昕第一次與朱媛媛見麵聊《我的姐姐》,兩個人都有點淚眼朦朧,那是部家庭戲,關於一個女孩在最親近的家人麵前遭遇的不公,也是個女孩的成長故事,怎麽處理自我與責任的關係,作為過來人,導演和演員都心有戚戚。朱媛媛一直說,“我一定得演好,我要是演不好,那你們這個本子、這個拍攝,就因為人物質感不對,戲就塌了,就不能對子楓演的安然起到創作上的一些互文、映照,就不能帶出女性代際之間要傳達的那些東西了。”
最後的呈現中,朱媛媛把姑媽這個角色所應該承擔的任務全數交付。作為一個6歲把西瓜讓給弟弟、18歲把上大學的機會讓給弟弟的上一代的姐姐,姑媽一開始跟所有家人一樣希望侄女把弟弟帶大,但看到侄女的痛苦和掙紮後,姑媽的語氣慢慢鬆動了,她挖了一大盆西瓜尖尖給侄女,說“以後的路你自己走”。
導演說,朱媛媛完成的表演,沒有任何地方是刻意為之,無論是這個人物需要風風火火一點,或是她沉靜下來回味苦澀的部分,或是她安靜地望著水晶燈出神、與主人公安然對望,或是她一個人弓著背去洗給老公擦身的毛巾,這些讓人感受到綿長、辛勞的時刻,哪個做出來都不顯得喧賓奪主。“這讓我在媛媛老師身上看到了強大的包容力,當一個人真正沉浸到生活當中,她不會刻意地向別人去訴說我很苦或者說我好累。我覺得這個東西,恰恰是媛媛老師身上也有的。”

2005年9月19日,上海,朱媛媛和劉佩琦主演話劇《紅塵》 圖/視覺中國
生活帶給我們的
朱媛媛和辛柏青夫婦因為懷孕生女推掉了電視劇《潛伏》的邀約已經不算新聞,這兩天又被不斷提起。辛柏青說過,“沒準兒我們去演還演砸了呢。我到現在還覺得當時那個決定是對的,因為好的角色還會有的,但如果那段時間我沒去陪她,恐怕真的會遺憾,到現在她孕育生命的整個過程我都曆曆在目。”朱媛媛亦坦然回應,“戲有戲命,人有人命。”
他們珍惜角色,更珍惜生活,反過來生活又滋養了他們的角色。生活是什麽呢?2023年,辛柏青接受我們采訪的時候說過,“柴米油鹽,都往裏裝,具體你真的說不出來,這就是活著,過日子。”
朱媛媛在她的作品中演出了這些柴米油鹽,演出了生活的況味。她的生活是自己編織的,在悠長地流淌著。
網友懷念朱媛媛用得最多的一張圖,是她飾演的李雲芳一家三口坐在屋頂上,說起去世的家人們,兒子問媽媽,“媽,人活著有什麽意思?”李雲芳說,“有時候覺得沒意思,剛覺得沒意思,又覺得特別有意思了。”最樸素的生活智慧藏在她嘴角的笑容裏。有觀眾說,朱媛媛演的苦楚裏也都透著笑和樂觀,這是她留下的最寶貴的禮物。

《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