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3月16日,湖南郴州耒水發生鉈汙染事件。耒水大河灘斷麵,檢測出鉈濃度為0.13微克/升,按照飲用水標準的0.1微克/升,被汙染的河水鉈濃度超標13倍。
3月17日,永興縣政府啟動耒水流域(永興段)突發環境事件Ⅳ級應急響應,立即展開了應急處置工作,包括將涉事企業廢水轉運至重金屬汙水處理廠處置,采取場地防滲、修建應急池等措施,並向受汙染水體投放了除鉈劑。後經核實,確定汙染源為位於郴州市蘇仙區的良田水泥廠。
水瓶紀元前往良田鎮與周遭村民進行了交談,發現沿河而居的村民大都對身邊的鉈汙染毫不知情,與此同時,村支書重複告訴所有人“汙染已經得到處置”。流域治理生成的大量硫化鉈沉入河床底部,殘留的危險看不見也摸不著。隨著公眾注意力的渙散,零散又脆弱的追問正隨風而逝。
兩個月後,鉈仍然靜靜地沉在彎彎河道中,等待著被所有人忘記。這裏是湖南省郴州市良田鎮,這個千年曆史的魚米之鄉,位於湘江最大支流的耒水流域。水岸連著梯田,梯田緊鄰良田水泥廠,水稻早已種下,村裏大多數年輕人都外出打工,隻有兒童和老人留守。沒人再提起兩個月前央視和調查組的造訪,村支書重複告訴所有人“汙染已經得到處置”,但實際上,殘留的危險看不見摸不著,當地人也無力再去追問和關注。
這並不是一件應該被忽略的事情。鉈_(化學符號為
Tl)_的毒性比汞、鉛更大,與砷相當。鉈會傷害人的神經係統和消化係統,以及毛發和皮膚。鉈化合物是世衛組織重點限製清單中列出的主要危險廢物之一,在中國,含鉈廢物也出現在危廢名錄裏。
如今,大量的鉈鹽沉澱在良田鎮河底淤泥中,無人清理。不止良田鎮,還有坳上鎮、飛天鎮,直至永興縣轄區,公路路程約92公裏,河流流域超上百公裏。
這些鉈鹽無色無味,也有可能再度從沉澱中釋放。
鉈來自良田水泥廠。3月下旬,耒水大河灘斷麵,檢測出鉈濃度為0.13微克/升,超過了飲用水標準的0.1微克/升。當地政府判定這是一起突發環境事件,啟動了應急響應。汙染源最終定位為大河灘檢測站上遊100多公裏處的良田水泥廠,水泥廠位於郴州市蘇仙區,鉈順著耒水流域的水網,經永興縣城和耒陽市,並最終流向湘江。具體來說,這些鉈汙染物來自良田水泥廠拆除舊生產線時泄露的鉈灰塵。鉈灰塵富集在窯爐內,經雨水衝刷,流了出來。
盡管在大河灘斷麵檢測出的鉈超標量並不多,但檢測站距離汙染源有100多公裏。這意味著,汙染源頭的鉈汙染應該更嚴重。汙染被曝光後,當地采用了填埋固廢和化學沉澱等方式淨化河水,但在良田鎮的河床上,到底還有多少鉈?鉈陰影籠罩下的生活要持續多久?
水瓶紀元在當地走訪後發現,水泥廠如巨人一樣占著農田,沿河而居的村民對身邊的鉈汙染幾乎毫不知情,而隨著公眾注意力的渙散,零散又脆弱的追問正隨風而逝。
農田、工廠和挖坑人
3月26日中午,水瓶紀元抵達郴州市蘇仙區良田鎮麥田村,良田水泥廠就建在村裏的耕地上。在水泥廠門口,不少衣服上印有“特勤”字樣的人員在值班。這天有4級大風,灰塵漫天,老舊的混凝土攪拌架轟鳴作響,沙石的粗糲感迎麵撲來。水泥製造環節中,添加尾礦是行業公認的做法。在這片水網交織的山野農田中,水泥廠高大的藍白色窯爐拔地而起,映襯得周邊農房微小而零散。
登上附近一座廢棄水塔,能看到在不遠處的一片百米見方的空地上,數十名工人正在鋪設黑色橡膠墊,8台挖土機同時開工,而圍繞空地的排水溝顏色由黃轉青,匯入旁邊一條江,當地人說這叫“丫江”。
施工場地旁,水泥窯爐藍灰醒目。銀色大棚和農家水塘列於近側,周邊梯田層疊,或荒或綠。不遠處山巒起伏,山體裸露。清淺的丫江從工地流經過後變濁,逐步轉為濃稠的白色,在大片農田中蜿蜒。
梯田環繞中的良田水泥廠以及正在施工的應急池現場(圖_晶朵/攝)
沿著樹下一條水溝走進施工現場後,一個巨大的土坑展現在眼前,6名村民模樣的便裝工人正在搬運橡膠管。唯一穿著印有“良田水泥廠”藍色工服的是李金生,他50多歲,曾是水泥廠工人,後來因為年紀大被辭退,隻能在家務農。“汙染不清楚,有事做,有一點就賺一點。”他自稱,不清楚這份工作要接觸到有毒重金屬,他隻能確定,幹活的村民們都不是專業的施工人員,也沒人戴手套和口罩。
當水瓶紀元試圖向施工村民確認,他們是否在興建鉈汙染物的填埋場時,一名管理模樣的人員起了警惕之心,他拒絕對話,並且警告:“這不是外人該來的地方,趕緊走吧。”
半小時後,水瓶紀元沿著丫江來到工地的另一側,試圖拍攝正不斷向丫江內排放青綠色水體的水渠時,一名穿著白襯衫西褲,帶著口罩的人員過來提醒不要隨意拍照,並要求刪除相關照片。這位人士穿著較為正式,看起來比此前那位管理人員職位更高,也是工地上唯一戴口罩的人。
施工現場的排水溝,最終流入丫江。(圖_晶朵/攝)
幾位村民在河邊休息,他們都是上了年紀的男性,五六十歲的光景。其中一位在交流中告知:“這是丫江,流到長江去的。”另一位村民卻表現出了認知的偏差,“前幾天中央電視台也來了呢,來看水泥廠,山上的土就是挖來做水泥的,它_(水泥廠)_是央企呢”,這位村民似乎完全不知道此地有危險重金屬汙染,他又指了指正在施工的應急池,稱那是在“挖塘養魚”。
多位現場村民有著同樣的懵懂。他們表示,隻是被召集來幹活,通知他們的人並未提及相關汙染事件,也未被告知此次工作與“鉈”有關,所有村民幹活時,都未使用口罩及其他防護用具。
水瓶紀元與這些村民對話時,耒水鉈汙染事件已經發酵了10天。3月22日,“極目新聞”
曝光了湖南郴州永興縣政府辦於3月16日發布的一則通知,上麵顯示,在2025年3月16日20時,耒水郴州-衡陽跨市斷麵大河灘地表水自動監控站數據顯示鉈濃度異常,造成跨市汙染,威脅下遊飲水安全。為科學處置該突發環境事件,及時消除事件危害,保障下遊飲水安全和公眾生命健康,永興縣政府決定於3月17日0時啟動耒水流域(永興段)突發環境事件Ⅳ級應急響應。據報道,這份通知是由當地居民發布在網上後,才引起媒體的關注。
3月25日淩晨,湖南省生態環境廳發布通報核實,確定汙染源為位於郴州市蘇仙區的某水泥生產企業。主要原因為該企業在此前拆除舊生產線的窯爐時,窯爐內含鉈灰塵被雨水衝刷後,經雨水排放口流入外環境水體導致。據介紹,當地已經采取措施控製汙染源,包括將涉事企業廢水轉運至重金屬汙水處理廠處置,采取場地防滲、修建應急池等措施。
後來據央視報道,上述通報中提到的“某水泥生產企業”,即為良田水泥廠。
3月26日中午,水瓶紀元跟隨施工村民進入應急設施的施工現場,多個旗幟插在工地周圍,有“郴州應急”、“郴產投集團”、“黨員先鋒崗”等不同標識。大風撲來,揚塵四起,多數工人未戴口罩,工地不到10米處種著西瓜幼苗,這些幼苗還不到手掌大小。
工頭楊輝招募了幾十號村民到工地幹活。“沒人管,這哪是搶災救災,是人為的製造災難”,他盯著散落在地上的飯盒說。施工區域原本是農田,“被買斷了”,挖坑的目的是填埋淤泥。“底下和上麵都會用橡膠封閉填埋,不見陽光。關鍵是不要滲漏,之後再把周圍的雨水收集起來,等鉈不見了,就行了。”初步目測,施工區域所挖麵積約一公頃,深度約3到4米。
正在施工的應急池現場,民工們扛著橡膠管經過。(圖_晶朵/攝)
彭應登是生態環境部工業廢水汙染控製工程技術中心研究員,曾參與2021年“1·20嘉陵江廣元段鉈指標異常超標”應急溯源工作。據他分析,現場應為挖暫存池,作為應急處理,但難以判定是否會長期封存。給排水工程師劉碩認為,混凝土池加橡膠封存更為保險,“僅橡膠長期封存的話,有老化的風險”。
在參與施工的楊輝看來,現場沒有一個完整的方案,甚至“根本就沒有方案”。據一位參與施工的村民的妻子介紹,自己丈夫的工資大概為每天200元。
渾然不覺的村民
3月27日,水瓶紀元沿著河流再次回溯至良田水泥廠。
在距離良田鎮30多公裏的郴州北湖市區,一位出租車司機稱,自己沒有收到什麽通知,也沒有人搶水。他不覺得有什麽汙染,他說:“我們郴州的水最好,最甜。”作為郴州女婿的他,小孩已在本地上學。
飛天鎮兩江口是郴江與東江的交匯處,距離良田水泥廠大概有2個小時的車程,路程52公裏。60歲的張清住在江口村,距離江邊不到80米,開農家樂,“很多人來這邊釣魚,我們熟客群都有百來位,但這兩天來得少了”。這裏是本地較為出名的風景區,這天下著小雨,水色空蒙,張清穿著一件紅色米奇衛衣。“我以為你們是上麵調查的,我等了好久了,你能不能幫我報給上麵呢”,她麵帶愁容講起她的顧慮。
江口村張清的臨江菜地(圖_晶朵/攝)
張清說,從3月26日起,她連續幾天看到有卡車裝著白色編織袋開到河邊,袋子裏都是粉末狀的藥物,村民被雇傭到橋邊撒藥,晚上400元,白天200元。“弄了幾天,好大味道的”,她擔心這些藥會影響水源。她家裏之前用的都是井水,但是井不深,曾有檢測人員告訴她井水水質並不好,“就是泥巴過濾一下,其實還是用的河水”。河裏開始撒藥之後,張清一家連續多日買桶裝水,她已經不再信任兩江口的水,她希望能將東江水引到村裏來,像隔壁村那樣,“期望有人來調查,將我的訴求反饋上去”。說完,她走到江邊自己開墾的菜地,摘下一顆剛長出來的菜心展示道,“我這種的菜特別的甜”。
她沒有留意到,一條死魚就被扔在張清臨江菜園的不遠處。
江口村江邊,附近釣友反映,投硫之後死了不少江魚。(圖_晶朵/攝)
沿著兩江口往上遊一小時車程,就到達坳上鎮的水秀屋,這是汙染的水網河流與郴江匯合之處。距離良田水泥廠11公裏路程,水瓶紀元沿著河道行駛,看到有多袋硫化鈉放在路邊,水中也有投放。在村口,負責投放藥物的水秀屋村民李慶,正和另一位村民討論著這次的河水汙染。他提到,上頭規定每4個小時要投一次硫化鈉下水。
李慶說,去年八月暴雨漲大水,水泥廠就已經向河裏排過一次尾砂裏的汙水。“村裏的水之前一直沒渾濁過。水龍村的人也說看到有排汙呢,從堰下排的。”另一位村民證實了此事,其稱在去年下暴雨時候,看到不少河魚翻白肚子。
這時一位村幹部路過,聽到李慶說的話,立刻反駁:“水泥廠怎麽可能排汙呢,任何一個水泥廠都不可能有汙水,排這麽多到河裏去。”這位村幹部強調,魚翻白肚子,是因為村裏自身有大量的生活汙水排入河裏,村民的說法不實。“他們什麽都不懂,你問他們幹什麽,水泥廠難道還能騙我們?”
村民和這名幹部爭執起來,“肯定有排汙的”。
坳上鎮水秀屋河裏投放的硫化鈉(圖_晶朵/攝)
爭執了一會後,該幹部轉而開始盤問水瓶紀元的身份,隨後他撥打了電話,一名身著迷彩服的高大男子來到村口,他自稱是坳上鎮武裝部的,聲明近日來一直有官方人員在水秀屋負責采樣,“即使你是媒體也沒關係”。
一旁的村委工作人員不斷追問:“你來這裏這麽久了,到底要做什麽?你要是想知道就去問鄉鎮政府。”村頭有不少村民正在聊天,他們對外來人的到來很敏感,隨後水瓶紀元所乘坐的車輛也遇到當地一名工作人員的尾隨與詢問。
村子裏人口並不多,多為留守老人在家內。水秀屋的多位村民則表示,未收到有關汙染的通知,對於藥劑的危害以及用水也並不知情。
在兩河交匯處,一道雍水壩高高築起,一條一米寬的灌渠從水壩引水往下,旁邊標識寫著“2019年度高標準農田建設項目QG43灌渠”。兩岸油菜花、桃花盛開,不時有村民在沿河勞作,對於他們而言,穀雨之後,便要開始種稻子了。
又半個小時的車程後,3月27日下午兩點多,水瓶紀元抵達了水龍村。28歲的江威抱著8月大的孩子在河邊休息。江威一家臨河而居,江威父母開著三輪車裝了幾個大桶,準備去8公裏外的山上打水。“我們自來水都是抽地下的,其實也就是抽河裏的。”他說,水龍村裏不少村民用河水澆灌菜地,但他不讓父母用這條河裏的水澆地。剛說完,便看到一位村民提著水灑到河邊取水,江威說,他隻能勸勸家裏人,沒辦法決定其他村民的做法,“村幹部也沒通知村民有汙染,我和村民說了也沒用”。
水龍村江威家門口的受汙染河流(圖_晶朵/攝)
江威提起:“去年河裏有一次出現過很多泡沫,村裏人打了市民熱線,但沒用。”他猜測上遊可能早就有過排汙,“這次因為鉈汙染才查到這裏”。
投放藥劑之後,河水曾一度散發出臭味。盡管去年政府修理河道,讓兩岸變得更整潔,但江威還是覺得“回不去了”,“小時候我們直接喝河裏的水,還直接從這裏跳下去遊泳”。現在看著門口河流經過,碧綠的回水灣深靜如潭,江威說,他現在隻感到害怕:“誰知道下麵沉澱了什麽有害物質。”他因此打消了在河邊建小露台釣魚的想法。
江威是水瓶紀元在沿河村莊裏唯一見過的年輕人,相比大部分村民的不知情和茫然,他顯得謹慎而在乎。
轉天的3月28日,水瓶紀元在汙染源下遊約1公裏左右的茶山板看到河水乳白泛青,一農戶將自己數百隻鴨子圍在河邊田間,不讓下水。天下起小雨,附近村子裏幾乎沒有人員走動,半個小時後,茶山板廢棄的鐵軌上才迎來一名滿頭白發的村民,60歲的張姨從鎮上趕集回水龍村,每個趕集日,她要挑著兩籃子數十斤的蔬菜水果,走上10裏路去良田鎮上賣菜,收入好的時候有四五十元。
茶山板投硫治理後的丫江(圖_晶朵/攝)
這就是許多沿岸村民的生計,正值清明時節,清明花、蕨菜、小筍上市,不少村民們挑著幾十斤野菜,以一兩塊錢的價格趕集擺攤零賣。對他們而言,市值上億的水泥廠似乎沒有任何意義。
這天是良田鎮的農貿市場趕集日,不少賣螺螄、河蚌的村民前來擺攤,郴州市區不少飯店老板也會來到這裏進菜。“這些都不是河裏的,是自己魚塘的,可以吃”,沿街叫賣聲如是說。“我們叫這條河小水(丫江)。河水變色是水泥廠倒起的,現在的水喝不了”,擺攤的張姨說,這幾天水龍村多了不少人“巡邏”,她聽到一些關於水泥廠的風聲:“治汙染搞了好幾個億。”
3月28日下午,良田鎮下起多場暴雨,鉈汙染的源頭地再度被雨水衝刷。
小鎮水泥廠興衰
1992年,良田鎮建鎮,這座上世紀90年代快速發展的小鎮已顯得有些破敗,樓房老舊,基礎設施落後,幾乎沒有店鋪開門迎客,街上的行人也很少。連續多日交流後,鎮上居民幾乎避而不談水泥廠的汙染事故,絕大多數都表示沒有收到通知,以及並不覺得會影響到自己。
風暴中心之地的良田水泥廠看起來更是一片寧靜。水瓶紀元在現場看到,水泥廠停工後,正門和礦山後門已嚴格限製進出,緊鄰工廠的幾處村民居所也門窗緊閉。
進出管理嚴格的良田水泥廠後門(圖_晶朵/攝)
公開資料顯示,湖南良田水泥廠起初是良田鎮的集體所有製企業,始建於1987年9月,1989年3月投產,早期通過自籌、借款,滾動發展。80
年代的中國,建材行業因城市化起步階段的基建需求,如住房、道路建設等迅速擴張,成為鄉鎮企業的重點領域。不少村鎮集體抓住機遇,利用本地資源創辦水泥廠、磚瓦廠、紡織廠等,其中就在湖南等地,由於石灰石資源豐富,而掀起了創辦水泥廠的熱潮。
2004年,良田水泥廠改製為有限責任公司。一則早期招聘通告顯示,改製後其年生產能力達到38萬噸,固定資產7866萬元,流動資金1000萬元。2005年和2010年,水泥廠陸續投產2條日產2500噸熟料的生產線,進一步發展成為中型企業。2009年,其資產總額達3.26億元,年上交稅費超2300萬元,員工1286名。
曾在良田水泥廠工作過的麥田村村民劉姨表示,良田水泥廠在當時非常知名,是十裏八鄉裏公認的工作好去處,各家各戶建房子也都去良田水泥廠拉水泥。她前兩年還在廠裏做環衛工,月工資大概有2000元左右,因為年紀大被辭退。
如今,她住在良田水泥廠早期在麥田村建設的員工宿舍樓中,那是一排六層高的灰色水泥樓房,在村莊裏仍顯得較為亮眼。一名曾在良田水泥廠操作設備的普通工作人員李英表示,90年代那會,自己到手工資能有五六百塊,“在當時是當地非常好的工作了,進去還得花點錢呢”。
興建於上世紀90年代的良田水泥廠職工住宅小區(圖_晶朵/攝)
目前,李英在良田鎮上超市售賣女裝,工資不到2000元。在她看來,水泥廠早就不行了,“普通工人工資可能就三四千吧”。她讓兒子去臨鎮白露塘的電子廠工作,“好的時候,他加班月收入會有五六千”。在她看來,水泥廠裏灰塵大,兒子是“安裝手機”的,說出去更有麵兒一點。
良田鎮的陳先生從事裝修生意,不少客戶是良田水泥廠的職工。他說,現在沒人願意去水泥廠了。“它以前是良田鎮的‘大哥大’,出過很多有錢人,廠裏好崗位都優先留給老員工的親友。”本世紀出頭,陳先生一家從親戚手中買下良田水泥廠職工住宅區的一間樓房,曾多年飽受灰塵之苦,“以前陽台都不敢打開,全是灰黑的水泥灰”,如今,陳先生正在出售該樓房,三室一廳報價8萬元。
隨著近年基建與房地產市場的收縮,曾經風光無限的良田水泥廠在當地逐漸失去光環,也逐漸退出了鎮民生活,其51%的股份在2022年被央企華潤水泥收購。據央視報道,2023年底,良田水泥廠開始對2號舊生產線進行拆除。
“聽說水泥廠原本就快要倒閉了”, 當地眼鏡店老板胡哥說,“沒有感覺水泥廠有給我們帶來什麽福利”。
蘇雲在良田鎮附近經營飯店有七八年了,來往良田水泥廠的大貨車司機曾經是其主要客源,但隨著年初G107國道郴州市蘇仙區良田繞鎮公路開通,蘇雲家的生意一落千丈。最近收到的唯一大訂單便是來自水泥廠暫存池的施工隊的幾十份盒飯。蘇雲稱,她並沒有收到什麽通知,隻是在網上看到一些消息,對於她而言,離鎮上也遠,“我們沒受到什麽影響”。她並不擔心,在她看來“汙染都被衝走了”。
鎮上一切如常,另一位魚粉店老板也表示沒收到過鉈汙染的任何通知,“不太清楚,我們用的都是自來水,跟河裏沒關係”。他解釋道:“我們吃的魚都是池塘裏的。”蘇仙區人民醫院的一位醫生則告訴水瓶紀元:“不用擔心,沒人中毒,鉈早就被衝走了,不會揮發。”
網絡上的關於鉈汙染的熱議,在汙染的中心良田鎮看起來卻沒有激起任何水花,水瓶紀元在社交平台上查詢了上百名鎮上本地居民的賬號,也未見有人發帖提及。
小鎮多個街道沒有路燈,夜幕降臨後顯得一片漆黑。隻有鎮外日產5000噸熟料的高大窯爐在夜色中依舊明亮。
而隨著近年來石灰石等自然資源的枯竭,水泥廠生產線成了危險重金屬藏身的灰色地帶。
夜色中的良田水泥廠窯爐(圖_晶朵/攝)
藏身水泥廠的鉈
鉈在自然界分布廣泛,主要與閃鋅礦、方鉛礦、黃鐵礦、明礬石礦,硫化物礦等伴生。郴州是有色金屬之鄉,采礦業和有色金屬提煉業是當地的主要產業。在采礦和提煉過程中,伴生的鉈元素也會被一並提取出來。
2022年9月《湖南良田水泥有限公司日產5000噸新型幹法水泥熟料回轉窯生產線升級技術改造項目環境影響報告書》顯示:良田水泥廠的兩條舊生產線運營過程中,水泥生產主要采用石灰石、矽砂尾礦、硫酸渣、鉛鋅尾礦等作為原料。
彭應登指出,按照環評報告,良田水泥廠將尾礦渣用作原料,那實際生產中,其比例可能會超過10%。生產過程中,這類原料會含有更高的汙染物,煙氣中可能會產生重金屬。“水泥廠就相當於一座小型冶煉廠。”
良田水泥廠後的丫江礦區(圖_晶朵/攝)
而據央視報道,良田當地水泥企業生產原料_(如石灰石、黏土等)_裏,鉈元素含量同樣相對偏高。
除了用尾礦生產水泥,水泥廠還成為了對尾礦等固廢、危廢進行“協同處置”的處理場所。相關報道顯示,尾礦是我國排放量最大的工業固體廢棄物,目前堆存總量高達600億噸,綜合利用率僅在30%左右。國家市場監督管理總局於2024年6月發布的資料稱,全國已經有360多條水泥窯協同處置固廢項目,年處置廢棄物約2500萬噸。
彭應登指出,利用水泥廠生產線處理固廢和危廢已經成為普遍的行業應用。這是因為可以利用現有的水泥窯設施,無需新建焚燒爐,成本較低。其中危險廢物中的重金屬_(如鉛、鎘、汞、鉈等)_在高溫下與水泥熟料礦物結合,固化在水泥熟料中。2023年,郴州一則官方信息顯示,郴州市有良田水泥等6家水泥廠進行“協同處置”。
一位郴州經濟開發區的人士也表示,長期的礦區開采遺留下嚴重的環境汙染問題,大量的尾礦處理壓力極大,“不處置的話,下雨會把尾礦裏的重金屬衝出來”,但是他也承認,水泥廠處理固廢危廢,一定程度上緩解了尾礦治理的壓力。
鉈屬於危險類廢物,並不屬於一般固廢。將危廢處理妥當需要額外的資質許可,也需要更多的技術資金投入。盡管目前業內認可水泥廠加工固廢的做法,但都忽略了危廢存在的可能性,也幾乎不會投資危廢處理生產線。良田水泥廠的環保報告書顯示,其新生產線采用尾礦如鎢尾礦渣、鐵質矯正原料_(各煉鐵廠廢渣)_等做主要原料。水瓶紀元在廠區外走訪,觀察到廠內有“鎢尾礦渣”原料區,但沒有任何含鉈標識。
良田水泥廠鎢尾礦渣生產車間(圖_晶朵/攝)
全國排汙許可證管理平台顯示,廢水主要汙染物種類含鉈的企業有976家,沒有一家是水泥行業企業。
在良田水泥廠的環評報告書中,也寫有“本項目不協同處置危廢”,而未有對應鉈、鎘、鉛等重金屬汙染監測以及防治方法。
在這本400多頁的環評報告書中,僅有大氣汙染防治一章中提及鉈、鎘、鉛等汙染物。縱覽全文,涉及生產、產出和周邊環境的各項指標中均未提及鉈作為重金屬汙染的風險性,更沒有提及對鉈的任何監測方案。實際上,部分水泥廠的廢水排放中,自動檢測儀或是人工檢測儀都不含鉈汙染監測,常規監測就是懸浮物、COD、氨氮等。
這意味著,現行的行業監督規則並不認為水泥廠與鉈會有關聯。然而,早就在2019年,就有研究文章顯示,“燃煤和水泥生產是鉈的另一項重要的人為來源”,“全世界每年的鉈產量約為10噸,水泥廠同樣釋放大量的鉈到環境中”。
彭應登強調,盡管水泥廠目前不屬於涉鉈企業,但隨著協同處置,以及大量使用含鉈尾礦做原料的情況下,是極大可能性存在鉈汙染的,有關部門應更新標準,進行相關檢測。
一名環境治理學者也表示,尾礦是礦石開采中被選剩下的,其本身就有危廢的特質。尾礦庫,實際上是一個裝滿礦渣的大池子,底部需要做特定的防滲處理,以防止雨水等自然因素導致礦渣中的有害物質滲透到地下水和土壤中。曆史上發生過數起尾礦潰壩致水汙染的情況。
據公開信息,郴州蘇仙區有28個尾礦庫。2024年7月25日,良田水泥廠發布過惠州水泥、良田水泥鐵尾礦聯合招標,招標內容和範圍顯示:惠州水泥鐵尾礦(原礦)2.6萬噸,良田水泥鐵尾礦(原礦)11萬噸。
危險的河床
目前用化合物沉澱的方式治理水中的鉈汙染,也令彭應登憂慮重重。他分析道,硫化鈉和水中的鉈離子反應形成硫化鉈,不溶於水,硫化鉈會沉澱在河道底部,這確實是一種成本低且有效的方式。不過,他結合水瓶紀元的走訪情況來看,按每天每四小時投放硫化鈉,每袋近20公斤來計算,該投放量可能會極大影響流域的生態環境,而**沉澱形成的硫化鉈,實際上也是危險廢物。**
這意味著,良田水泥廠排出的鉈並沒有消失,而是變成同樣有危險性的沉澱物積攢在河床裏。彭應登指出,下一步有沒有計劃將含硫化鉈的底泥清除,清理後送到何處處置,這些都非常關鍵。“處置不當,會造成二次汙染,河流生態的破壞以及鉈元素在生態鏈的富集也都將難以避免。”
而據給排水工程師劉碩分析,大部分受影響河道區域在山區鄉間,公路難以直達,這將導致使用機器清理淤泥的成本大大增加。“一般這種情況,很可能就是後續不清理了,因為成本難以估量。”
茶山板投硫後的河底(圖_晶朵/攝)
水瓶紀元留意到,本次郴州鉈汙染事件的最新通報停留在了3月31日。由湖南省生態環境廳發布,其內容是:在有關各方全力應對處置下,目前耒水水質已全線恢複正常,各監測點位鉈濃度均在0.1微克/升以下。
對此,彭應登進一步指出,對於沿線村民來說,由於存在就地取水的情況,村民的飲用用水未必都取自自來水廠,仍存在一定的接觸汙染水源的風險。
4月3日,水瓶紀元致電良田鎮河長公示牌顯示的河長王宏偉,其表示已調離良田鎮有兩年,不再負責相關事項。良田村_(下轄麥田村)_村書記,村級河長王亞敏說:“有關現在的河水情況,目前我們接到的通知是正常的”。當被問到,河水是否可以澆菜養魚等問題時,他回答稱,由於河水質量屬於技術方,他不太清楚。“出現死魚情況,是因為投放了硫,具體能不能用,得問生態環境局。”
4月11日,水瓶紀元致電郴州市生態環境管理局,工作人員表示,具體情況以網上公布為準,他建議搜索生態環境管理局公眾號上的內容。隨後水瓶紀元再致電郴州市人民政府,問及沿河村民是否可以使用水澆灌作物,對方表示需詢問生態環境管理局。
公眾環境研究中心高級研究員沈蘇南認為,此次事件提醒了相關部門,應該進一步拓寬當地信息發布渠道。她認為,此次事件中受影響的群體可能不方便接觸網絡,如留守老人和村民,要求他們在生態環境局網站查看應急監測結果並不現實。她提醒,鉈汙染影響最大的仍是本地居民,其所受到的汙染一定是更為嚴重的。披露不全,告知不力的情況下,或導致居民在不知情的情況下進行取水活動,居民若不慎獲取了受汙染的水源,可能危害人體健康。
目前,良田水泥廠已經停產多日,應急池施工隊的楊輝並不感到惋惜。在他看來,礦業工業對居住在附近的本地人“可能並沒有什麽好處”,他接著說,不止沒有好處,“我們還要喝著它們的廢水,吃著有毒的食物,我也是本地人”。
水龍村的江威說,他希望水泥廠倒閉,因為“這對我們下遊人沒一點好處,我想著以後有機會,得帶孩子去外麵上學。”
截至發稿,多位村民向水瓶紀元確認,並未看到有人去處理河床上沉澱了硫化鉈的汙泥。水瓶紀元撥通了良田村書記王亞敏的電話,問及這段時間未見有人來清理汙泥,後續計劃如何處理,對方表示自己並不清楚,隨後稱打錯了電話。